饒 翔:《北鳶》中的傳統(tǒng)美學精神
當我們在談論中華美學精神的時候,我們在談論什么?借用卡佛這一幾成濫俗的句式,無非是想表明,所謂“中華美學精神”如同“愛情”一樣,是每個人都似可感知卻又難以名狀之物,即便長篇大論著書立說也未必能窮盡其中奧義。源遠流長的中華美學精神,歷經(jīng)數(shù)千年綿延至今,催生了本民族無數(shù)優(yōu)秀的文學藝術作品,也在這些作品中顯現(xiàn)它自身,其內(nèi)涵不斷發(fā)展豐富。即是說,優(yōu)秀文藝作品是中華美學精神的重要載體和傳播渠道,一部《紅樓夢》或許比一本理論著作更能讓人領略中華美學之精妙。
《紅樓夢》因其是中華美學精神的集大成者,故而名列古典名著之首,后學者甚多。以陳思和的觀點,葛亮新近出版的長篇小說《北鳶》是又一部向《紅樓夢》致敬的當代小說,是一部“以家族日常生活細節(jié)鉤沉為主要筆法”的“半部民國史”。而在我看來,《北鳶》正因深得中華美學精神浸潤之故,才當?shù)闷鹪u論界予其“新古典主義小說”或“新古韻小說”之譽。
敘事傳統(tǒng)
作為年輕作家中“最會講故事的小說家”之一,葛亮在40萬言的《北鳶》中,充分發(fā)揮其敘事才能,將波詭云譎的民國動蕩史寄予兩個家族的命運浮沉。人物線頭眾多而敘事紛繁不亂,頗得中國敘事傳統(tǒng)真?zhèn)鳌?/p>
全書8章,前6章“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分敘男主角盧文笙與女主角馮仁楨的成長歲月,牽扯出各自的家族關系。前6章中,兩人雖偶有交遇,卻似驚鴻一瞥,草蛇灰線。直到第7章和第8章,隨著兩位主人公正式“會合”,兩條敘事線索才合二為一。在交替的敘事主線中時間不斷推進,空間也隨人物的位移而流轉(zhuǎn)。作者在每一章所巧妙選擇的時間點,既是人物成長中的重要階段,亦隱含了大的時代背景和歷史進程。
小說在敘事過程中,不斷地埋下伏線。風箏在書中反復出現(xiàn),“北鳶”構(gòu)成了小說的核心意象。金圣嘆評水滸,景陽岡一段連寫18次“哨棒”,紫石街一段連寫16次“簾子”和38次“笑”,這便是“草蛇灰線法”。脂硯齋評《紅樓夢》:“事則實事,然亦敘得有間架,有曲折,有順逆,有映帶,有隱有見,有正有閏,以至草蛇灰線、空谷傳聲、一擊兩鳴、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云龍霧雨、兩山對峙、烘云托月、背面傅粉、千皴萬染諸奇。”《北鳶》對傳統(tǒng)敘事手法的應用可謂得心應手。試舉一例。馮仁楨二姐馮仁玨的身世之謎是書中重要的情節(jié)點。第2章“青衣”一節(jié),寫馮仁玨與妹妹仁楨偶然撞破父親馮明煥與名角言秋凰幽會。言秋凰“直起身,輕輕說,這位是二小姐吧。仁楨看見姐姐卻昂一下頭,將眼光偏到一邊去”。這一“不太禮貌”的神情傳遞了仁玨對于父親情人的輕慢與不滿。第4章,敘述仁玨“通共”一事敗露,在日本軍官和田的威逼下吞針自盡。第6章敘述仁玨的生前好友范逸美帶著一枚“玉麒麟”去找言秋凰,請其除掉和田;言秋凰以獻身和田的方式,設局除掉和田后,自盡身亡。小說在本章最后一節(jié)“蠻蠻”中,方以倒敘的方式解開仁玨的身世之謎,原來仁玨是言秋凰與馮明煥的私生女,言秋凰不知此女尚在人世,而范逸美以舊物“玉麒麟”使言秋凰明白仁玨就是她的女兒,從而設計了為女復仇的計劃,最終玉石俱焚。小說以經(jīng)濟的筆墨,將復雜的事件“敘得有間架,有曲折,有順逆,有映帶,有隱有見,有正有閏”,堪稱范本。
在細部的敘事上,小說亦多見中國敘事傳統(tǒng)的影響:常用點染烘托法表現(xiàn)人物的心理,營造敘事氛圍和意境。仁玨“通共”一事敗露,和田找上門來,氣氛蕭殺。作者筆力一蕩,寫“仁楨定定地望著前方,看見湘繡的‘四君子’屏風上有一滴去夏遺下的蚊子血。晦暗的色彩,這時候卻分外觸目”。這段物象描寫,既暗示了知道仁玨秘密的仁楨內(nèi)心的焦灼,也烘托出一種邪惡不祥的氣氛。由于極少置入人物心理描寫,而主要靠人物的行動來推動敘事,文字便有如行云流水,“行于所當行,止于所不可不止”。
抒情傳統(tǒng)
《北鳶》第5章敘盧文笙與毛克俞的初遇,兩個青年人交流對于繪畫的認識:
文笙點點頭說,吳先生早年對我說過中國人愛以畫言志,應該是這個意思。
青年說,很對。相比之下,西人的藝術觀,就很看重技術。他們是用了科學的精神來作畫,講究的是對自然的尊重,自身倒是其次了。
文笙忽然想起了什么,便道,我現(xiàn)在曉得了,你畫里的好,正是你說的藝術的性情,然而,卻無關乎你自己的性情。于我這個中國人看來,便少了一些感動。
這段對話,涉及中西文藝傳統(tǒng)的比照,“中國人愛以畫言志”,西人“講究的是對自然的尊重”。“詩言志”構(gòu)成了中華美學的抒情傳統(tǒng),近年來屢屢為學者所論及。如在湯顯祖和莎士比亞這兩位中西戲劇大師逝世400周年的2016年,學者辜正坤在比較兩人的藝術時說,“湯顯祖追求的是情真、情至,莎士比亞追求的是理真、事真”,“湯顯祖重在言情,莎士比亞重在寫真;湯顯祖重主觀,莎士比亞重客觀”。這個結(jié)論或許經(jīng)過了簡化而有絕對化之嫌,但它卻直指“中西文化深層次上的原型結(jié)構(gòu)”。
《北鳶》對抒情傳統(tǒng)的吸納,首先在于寫出了“有情”的歷史和歷史觀。書中活躍著的人物,雖頗有風云人物,影響歷史進程者,值得“索引派”考據(jù)一番,但更多的則是亂世浮生,大歷史中普通人的命運浮沉構(gòu)成了可感可觸的民國史。借用王德威的話說,“小說中國”是想象中國的重要方法,“小說夾處各種歷史大敘述的縫隙,銘刻歷史不該遺忘的與原該記得的,瑣屑的與塵俗的。英雄美人原來還是得從穿衣吃飯作起,市井恩怨其實何曾小于感時憂國?”小說這一虛構(gòu)文體的“真義”或許也在此,不管是《桃花扇》的“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還是《紅樓夢》借封建大家族的生榮死哀所傳達出的“宇宙觀”,想必都是作者所倚重的傳統(tǒng)資源。
《北鳶》以工筆畫般的細致筆觸,勾勒描畫出一個“人情”的世界,“以淡筆寫深情”:盧家睦與孟昭如這對半路夫妻的相濡以沫,是以《浮生六記》為范本的。盧家睦對并非親生子的盧文笙的拳拳情深,寄托于一歲一只風箏的遺托,而接受了囑托的龍師傅,為踐約等了9年。對于男女主人公的愛情,作者雖著墨不多,卻如水墨點染,似“草蛇灰線”,“一條生命線,深刻綿長”。兩位主人公在年少時相遇,在襄城的戲院里遙望,驚鴻一瞥間似是“熟悉的陌生人”,及至多年后人群中一句“我認得你”“我也認得你”,仿佛緣定前生;又及至多年后,馮仁楨一句“我在等你”,便是石破天驚的海誓山盟。
作者寫文笙、仁楨這對民國兒女之情,筆墨含情,真可謂以情寫情。
仁楨沒接他的話,四面看一看,又深深吸了一口氣,說,襄城沒變的除了青晏山,怕就是這段城墻了。如今,連禹河都改了道。
她指著稍遠的方向,有一處頹垣。她說,那年秋天,你就站在那兒,放一只大鷂子。
小說寫兩人戰(zhàn)后重逢,各自經(jīng)歷了滄海桑田。飽受戰(zhàn)亂的襄城物是人非,沒變的怕只有這段城墻?!斑@堵墻,不知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這是張愛玲《傾城之戀》中的話,而葛亮讓他的人物情定于這堵墻前,讓記憶復蘇定格,卻真是有地老天荒之感。
小說又以這樣抒情的筆調(diào)寫兩情相悅:“空氣中,是淡淡的木樨香。因是淡淡的,并不醉人,倒讓精神更清醒了些”?!叭蕵E深深地吸一口氣,是股子清凜的味道。濡濕的塵,微微腐敗的樹葉,還有一絲新鮮的土腥氣,交織一起,撲面而來。”這樣的比興手法已見中國傳統(tǒng)詩學的影響。即便是兩人熱烈親吻、相擁而眠的濃情蜜意,作者寫來亦是樂而不淫。從心所欲不逾矩是書中人物為人處世的中庸之道,而抒情有度則構(gòu)成了小說的中庸美學——深情綿邈,蘊藉含蓄,張弛有度,收放自如。
精神傳統(tǒng)
當我們在談論中華美學精神的時候,一個不容忽視的維度是道德傳統(tǒng)與價值觀。如論者所言:“中華美學精神,首先體現(xiàn)為其超拔高邁的價值追求,是中華民族的核心價值觀在審美領域的積淀和呈現(xiàn)?!?/p>
在《北鳶》中,時代盡管兵荒馬亂,卻并未禮崩樂壞。富貴之家照舊恪守禮儀規(guī)范,下層人心中也自有一番仁義道德。葛亮對人心不無透辟的洞察,《北鳶》也有幾分世情小說的神韻,大家族內(nèi)部的人心算計與明爭暗斗不可避免,而作者顯然無意于此多費筆墨,他心心念念的是“再謙卑的骨頭里都流淌著江河”。小說第一章寫一行人游薊縣,“孟軻后人”孟昭和見到“獨樂寺”匾額后脫口而出《孟子》遺訓:“民欲與之偕亡,雖有臺池鳥獸,豈能獨樂哉?”所謂“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儒道互補是中國文人獨特的處世之道。生逢亂世,濟世與獨善糾扯著人物的內(nèi)心。于是我們看到,《北鳶》中那樣一個又一個剛烈不屈的人格,有雖破落卻氣定神閑者,有舍生取義、從容赴死者。而“殺身成仁,舍身取義”這一儒家的價值觀在書中也成了革命者的革命動機。
做一個也許并不過度的闡釋,盧文笙這個人物,代表著葛亮對于傳統(tǒng)文化人格的認同,借用南懷瑾的說法,文笙的形象集成了佛心、道骨和儒表,“佛家的心是無欲則剛,道家的骨是隨遇而安,儒家的表是中正平和”。嬰兒時的文笙對人便“一視同仁”,他的微笑“并不因為誰對他特別好而多給一分,也不會因為對方只是偶示愛意就稍有冷淡”。抓周時便表現(xiàn)出“無欲則剛,目無俗物”。仁者愛人,重義輕利。在上海打理家族生意時,與樓下做藥材生意的青年阿根,固然同有一種艱難謀生、惺惺相惜的親近,對他從內(nèi)心并不認同的永安與舞女尹秀芬,他也有著一種發(fā)乎自然的體貼與包容——收容流離失所的這對落難鴛鴦,主動將樓下的大房間換給身懷六甲的秀芬,對出身孤苦的她懷有真誠的善意;特別是,在有違本意、更有違家族利益,明知風險的情況下卻毅然借錢給永安周轉(zhuǎn)生意。文笙身上兼具“獨善”“慈悲”與“愛人”。
當永安身陷囹圄,文笙在上海的猶太難民聚集區(qū)找到童年“小伙伴”雅各尋求幫助,請求他放永安一馬,并談出了條件,開出了支票。接下來,兩人有一段對話:
他(雅各)說,記得那年,我們在青晏山上放風箏。你告訴我,放風箏的要訣,是順勢而為。
他走到窗前,望出去。目光停在這城市的天際線。他對文笙說,你看看外頭,就是大勢。勢無對錯,跟著走,成敗都不是自己的事??觳坏?,也慢不得。里面有分寸,摔一兩次跟頭,就全懂了。
文笙站起身,說,雅各,我走了。
臨出門的時候,他回過頭,說,順勢的“勢”,還有自己的一份。風箏也有主心骨。
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的意象風箏既象征了亂世浮生的命運,也暗示了人物的“生命哲學”——在儒家的“有為”與道家的“無為”之間順勢而為。我們再回到“獨樂寺”的情節(jié)。面對孟昭和的疑惑,青嚴法師取出了一枚陀螺,稱這便是“獨樂”,“五道輪回,人生之變,終究便是自己的玩意兒罷了,又何必當真”。這些或許便是小說“儒釋道”合一的思想內(nèi)涵。
批評家張莉在分析電視劇《瑯琊榜》何以成功的原因時認為,該劇的風靡“是今天的我們對一種傳統(tǒng)美學的接受”。“這樣的美學是什么呢?是清淡與留白的美學品位,是傳統(tǒng)水墨畫的意境;是屬于中國傳統(tǒng)的彬彬有禮,是對情義而非利益的看重,是克制的深情,是柔軟的強大;也是對傳統(tǒng)中國士子的風骨,對與正義和忠直有關的理想精神記取?!边@樣的美學概括無疑也適用于《北鳶》,正印證了我開篇的話:優(yōu)秀文藝作品是中華美學精神的重要載體和傳播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