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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北鳶》試讀一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2016年11月15日16:46

第一章

孩子

民國十五年,十月。黃昏,文亭街口圍了一圈子人。

昭如恰在這時候推開了門。遠望見許多的人影,她嘆了一口氣,這世道,哪里就有這么多熱鬧可看。

聽說西廠新到了一批蘇州來的香燭,質(zhì)地上乘,昭如親自走一趟。這些日子,市面上多了些東洋蠟,燒起來,有一股皂角味,聞不慣。太太們就都有些懷念起國貨。老板奇貨可居。不過“德生長”的一份,是一早就留好了的。

昭如遙遙看一眼,想等街面上清靜些再出去。西廠的伙計便說,在門口圍了整個下午,說是個逃荒的。昭如低下頭,就回轉(zhuǎn)身。這時候,卻聽見了孩子的哭聲。這哭聲,椎了她的心。鬼使神差地,她竟挪動了步子,循著哭聲走過去。人群見是樣貌體面的婦人到來,也不說話,自動分開了兩邊。昭如看清楚了里面的景象。

是個跪坐的女人。身前一個缽,是空的。女人身上穿了件青黑的麻布衣服,并不見襤褸,但在這深秋天,是很單薄了。昭如一眼認出,是件男式的長衫改的,過分的寬大,隨女人佝僂的身體空落落地堆疊在地上,口袋似的。女人一徑垂著頭,沉默著。旁邊就有人說,前半個時辰還在哭,這會兒興許是哭累了??撄S河發(fā)大水,哭男人死在半路上,也沒個新鮮勁兒。就又有人說,是男人死了么?要不是家里有個厲害角色,我倒不缺她一口飯吃。先前說話的人就訕笑,你就想!人家不賣自己,賣的是兒女。

這話讓昭如心里一凜。同時,見女人抬起了頭來,神色漠然,卻有一雙青黑的瞳,在滿是塵土的臉上浮出來。昭如想,這其實是個好看的人。想著,那眼睛竟就撞上了她的目光。女人看著她,嗚咽了一下,斷續(xù)地發(fā)出了哭聲。聲音并不大,像游絲,竟十分婉轉(zhuǎn)??耷焕铮瑩街鴶嗬m(xù)的外鄉(xiāng)話,抑揚頓挫,也是唱一樣。聽得昭如有些發(fā)呆。這時候,猛然地,有另一個哭聲響起,嘹亮得震了人的耳朵。昭如才醒過來,這是她剛才聽到的聲音。嬰孩的哭聲。

女人撩開了大襟,昭如看到了一只白慘慘的乳房。旁邊是一顆頭,覆蓋著青藍色的胎毛。女人將乳頭塞進孩子嘴里。嬰兒吮吸了一下,似乎沒吮出什么,吐出來,更大聲地啼哭。女人便絕望地將臉貼在孩子的頭上,自己不再哭了。話沒有斷,清晰了許多。說各位心明眼亮的慈悲人,看見孩子餓得連口奶都吃不上。不是賣小子,這么著,大小都活不下去了。多少給一點兒,打發(fā)了我,算是給孩子討個活路。

她這么絮絮地說著,孩子竟也安靜下來。身體拱一拱,掙扎了一下,將頭轉(zhuǎn)過來。昭如看清楚,原來是個很俊的孩子,長著和母親一樣的黑亮眼睛,無辜地眨一下,看得讓人心疼。跟身的丫頭,這時候在旁邊悄聲說,太太,天晚了。昭如沒聽見,動不了,像是定在了原地。

周圍人卻聽見了,開始竊竊私語。女人散掉的目光,突然聚攏。她跪在地上,挪了幾步,直到昭如跟前,抱著孩子就磕下了頭去。太太,好心的太太。女菩薩,給孩子條活路吧。

昭如想扶起她,她卻跪得越發(fā)堅定。躬身的一瞬間,那孩子剛才還在吮吸的手指,卻無緣由地伸開,觸碰到了昭如的手背。極綿軟的一下,昭如覺得有什么東西,突然融化了。

接下來,她幾乎沒有猶豫地,從女人懷里接過了孩子。前襟里掏出五塊現(xiàn)大洋,塞到她手里。所有的人,屏住了呼吸。這位沉默的太太,將一切做得行云流水,來不及讓他們反應(yīng)。

待昭如自己從恍惚中回過神來,人們已經(jīng)散去了。她叫丫頭小荷將斗篷解下來,裹住了孩子。起風了,已經(jīng)是寒涼的時節(jié)。昭如將孩子抱得緊一些,胸口漾起一陣暖。這時候,她看見那女人已站起身來,并沒有走遠。昭如對她笑一笑,將要轉(zhuǎn)身,卻看見了女人眼中倏然閃出的依戀。

昭如一醒,低聲對小荷說,你先回家去,跟老爺說,我今天去舅老爺家住,明天回來。

沒等小荷接話,昭如已經(jīng)叫了一輛人力車,放大了聲量,說,火車站。

昭如坐上了去往蚌埠的列車。這一路上,她總覺得背后有雙眼睛,一切就要做得格外的堂皇與明朗。她有些興奮,也有些不安,因為她并不是個會演戲的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演了一個開頭,卻不知要演多久,演給誰看。這樣想著,她心中有些莫名的涌動,不由自主地,將臉貼一貼孩子的臉。

一路上,孩子競很安靜,闔著眼睛,看得到寬闊的重瞼的褶痕。

外面暮色暗沉,影影綽綽有一些塔似的形狀,在田地里燃燒著。那是農(nóng)民在燒麥秸垛,已是秋收后的景象。對于節(jié)令,城里人知的是寒暖,在他們則是勞作和收獲。

昭如并沒有坐到蚌埠。火車走了兩站,她在清縣下了車。

昭如在城南找了間小旅店。

旅店老板看著一個華服婦人走進來,沒有任何行李,懷里卻抱著個面色骯臟的孩子。他袖著手,抬起眼皮,臉上不忘堆了殷勤的笑。說起來,這些年的來來去去,他早已經(jīng)見怪不怪。開門就是做生意,其他是管不了許多的。家事國事,都是他人瓦上霜。打十幾年前五族共和,說是永遠推翻了皇帝佬,可四年后,就又出了個姓袁的皇帝。短命歸短命,可的確又出了不是。他就覺得時勢不可靠,做本分生意,是哪朝哪代都靠得住的。

他也看出這太太形容的嚴肅,似乎有心事。為了表達自己的周到,不免話多了些。昭如聽見,只是點點頭,這時她已經(jīng)很疲倦。

安排了一間上房。掌柜請她好生歇著,就退出去。昭如卻叫住他,問他能不能弄到奶粉,美國的那種。掌柜就有些為難,說自己是偏僻小店,弄不到這種高級貨。昭如想想說,那,煩勞幫我調(diào)些米湯,要稠一些。另外給我燒一盆熱水,我給孩子洗個澡。

夜很深了,昭如在昏黃的燈底下,看著孩子。干凈的孩子,臉色白得鮮亮。還是很瘦,卻不是“三根筋挑個頭”的窮肚餓嗉相,而有些落難公子的樣貌。她便看出來,是因這孩子的眉宇間十分平和。闊額頭,寬人中,圓潤的下巴。這眉目是不與人爭的,可好東西都會等著他。這樣想著想著,她就笑了,心里生出一些溫柔。她是個未做過母親的人,卻覺得自己已經(jīng)熟透了母親的姿態(tài)。她想做母親,想了十二年。過門兒一年沒懷上,她就年年想,日日想。念佛吃素,遍求偏方,都是為了這個念想。

這是怪不得盧家睦的,人家在老家有一個閨女,快到了婚嫁的年紀。她是續(xù)弦,被善待和敬重,已是個造化。這么蹉跎下去,沒有一男半女,到底是難過的。有一天她發(fā)起狠,到書房里,磨蹭了半天,終于說起給家睦納妾的事。家睦正端坐著,臨《玄秘塔碑》,聽到了,就放下筆,說,我不要。她卻流了淚,好像受委屈的是自己,說,老盧家不能無后。家睦一愣,卻正色道,孟昭如,你真不愧是孟先賢的嫡親孫,知道無后是絕先祖祀??刹恍⒂腥?,“不為祿仕”一樁,也是大的罪過,你是要指斥為夫老來無心功名嗎?

昭如以為他是真的動怒,有些畏懼,囁嚅道,我,是真的想要個孩子。

家睦卻笑了。我們不是還有秀娥嗎?到時候討個上門女婿好了。含飴弄孫,說不定比我們自己生還快些。

昭如便明白,家睦是惜她心性簡單,卻也是真的開通。

她看著孩子,心里沒有底,卻又有些期盼。就這么著左思右想間,終于沉沉地睡過去了。

昭如回到家的時候,是第二日的正午。

廳里已備好了飯菜,一說太太回來了,都急急趕過來。卻不見盧家睦。走在前面的,是郁掌柜,后面跟著老六家逸夫婦兩個。昭如便有些打鼓。這郁掌柜,是店里得力的人,自從生意上了路,平日里上下的事務(wù)由他一手打理,從未有一些閃失。家睦也便樂得放手,偷得浮生半日閑。除了大事,他輕易也便不會驚擾東家。印象里他到家中來,似乎只有兩次。一回是來吃老六頭生閨女的滿月酒;一回是因要在青島開分店,與家睦秉燭夜談了一個通宵。

昭如看出郁掌柜的臉色,不大好看。沒待她問,老六先開了口,嫂嫂回來便好了。他媳婦卻輕輕跟著一句,這是誰家的孩子?

眾人的目光便都牽引到小荷懷里正抱著的嬰孩。昭如一愣神,眼光卻停在郁掌柜身上,問他,老爺呢?郁掌柜本來是個欲言又止的模樣,一問之下卻答得蠻快,老爺出去辦事了。

昭如慢慢坐下來,也漸沒了笑容,說,是辦什么事,還要勞動郁掌柜來走一趟?

眾人半晌沒言語。老六媳婦榮芝就說,嫂嫂,咱們家是要給人告官了。

老六輕輕用肘觸一下女人。她擰一下身,聲音倒利了些,你們個個不說,倒好像我不是老盧家的人。不說給嫂嫂聽,誰請舅老爺去衙門里想辦法,難道還真賠進泰半的家產(chǎn)不成?

郁掌柜便躬一躬身,開了口,太太,其實這回的事情,倒不見得算是官非。只是說到個“錢”字,任誰都有些吞咽不下去。您記得夏天說起要從老家里運一批煤和生鐵,訂銀是一早過去了,貨卻發(fā)得遲。此次黃河奪淮人海,殃及了一批貨船,咱們的也在其中。

昭如說,這事上衙門,理也在我們這邊,如何又會給人告了去?

郁掌柜道,太太只知其一。這一回,船上不止是咱們的貨。您知道城東“榮佑堂”的熊老板跟老爺一向交好,這次發(fā)貨,他便托咱們的船給他順帶些鋪面上的所需,有七箱,其中五箱,說是青海玉樹的上等蟲草。此外,還有他家老太太九十大壽,專為女眷們打造了一批金器,說是都在里頭。單一支如意上鑲嵌的祖母綠,有半只核桃大小。

榮芝冷笑一聲,怎么不說他們舉家的棺材本兒都在里頭。這么多值錢的,該去押鏢才是正經(jīng)。

郁掌柜接著說,太太知道我們老爺?shù)钠⑿?,向有孟嘗風,古道熱腸慣了。因為是老交情,這回帶貨,沒立協(xié)議,也沒做下?lián)?。熊家管事的二奶奶認起了真,就有些攪纏不清了。

昭如說,這二奶奶我知道,是個吃虧不得的人。她要我們賠多少,是要將交情一起賠進去么?

郁掌柜袖一下手,走到她跟前,輕輕說了個數(shù)。昭如呼啦一下站起來。她這平日不管流水賬的人,也知道,這回家睦把胸脯拍大了。

昭如讓眾人退下去,開始盤算,要不要到哥哥那去走一趟。如果熊家真是個說起錢來油鹽不進的人,那是有場硬仗要打了。想著,她難免也有些坐立難安。這時候,卻聽見外面報,說老爺回來了。

她便迎上去,家睦只看她一眼,就沉默地坐下。昭如使了個眼色,丫頭端上一壺碧螺春。昭如沏一杯給家睦,說,老爺,天大的事情落下來,自然有人扛著。先寬下心來想辦法。

家睦聽見,倒抬起頭,聲音有些發(fā)沉,家中的事是要人扛著。有個出息的哥哥,這家你是想回就回,想走就走了。

昭如張一張嘴,又闔上,心知他有些遷怒。這原不是個色形之于外的人,此時計較不得。她望著家睦,又有些心疼。暗影子里頭,灰飛的雙鬢,分外打眼。這幾年,這做丈夫的,漸漸有了老態(tài)。到底是知天命的年紀。依他的性情,不喜的是樹欲靜而風未止。她是少妻,縱有體恤,于他的心事,仍有許多的不可測與不可解。

她便也坐下,不再說話。太靜,廳堂里的自鳴鐘每走一下,便響得如同心跳,跳得她腦仁有些發(fā)痛。這時候,卻有些香氣漾過來。先是輕淺淺的,愈來愈濃厚,終于甜得有些發(fā)膩了,混著隱隱的腐味,是院子里的遲桂花。老花工七月里回了鄉(xiāng)下,無人接手,園藝就有些荒疏。平日里是沒人管的,它倒不忘兀自又開上一季。一年四時,總有些東西,是規(guī)矩般雷打不動的。昭如這樣想著,不由得嘆了一口氣。這當兒,卻聽見另一個人也重重嘆了一口氣,將她嚇了一跳。就見男人手撐著桌子,緩緩站起來,眼睛卻有些失神。我盧家睦,許多年就認一個“情”字。在商言商,引以為憾。如今未逢亂世,情已如紙薄。

聽到這里,昭如有些不是滋味,這男人果真有些迂的??墒牵仓?,她是歡喜這幾分迂。這“迂”是旁人沒有的。這世上的人,都太精靈了。

夫妻兩個,相對無語。一個悵然,一個怨自己口拙,想說安慰的話,卻找不到一句合適的。

這時候,東廂房里,卻傳來孩子的啼哭聲,一陣緊似一陣。昭如這才猛然想起,這孩子是餓了,早晨喂了碗米湯,現(xiàn)在又是下晌午了。小荷抱著孩子,疾走出來,看著老爺矗在廳里,愣一下,竟然回轉(zhuǎn)了身去。昭如看到家睦站在原地,一動未動,眉頭卻漸漸皺了起來。

這時候,卻聽見外面嘈雜的聲音。不一會兒,只見郁掌柜進來,腳下竟有些踉蹌,嘴里說著,老爺,大喜。

家睦的眉頭還沒打開,有些木然地應(yīng)道,喜從何來?

年輕人喘了口氣,說,咱們的貨,到了。

家睦有些瞠目,說,什么,你肯定是咱們的貨?

掌柜便說,的確是,我親自去火車站驗過。連同熊老爺那七箱藥材,都在里頭。

家睦默然,慢慢說,這倒是真奇了。

掌柜擦一下頭上的汗,說,說奇也并不奇,是我們“德生長”行事慈濟,造化好。

家睦這才醒過神來,說,你剛才說,火車站,怎么到了火車站去?

掌柜便答,我們的貨物,這次并沒有全走水路。船到了杭錦旗,泥沙淤塞,河道淺窄,咱的船吃水太深,實在過不去了。那邊的伙計就臨時租了幾節(jié)車皮,改了陸路。沒承想,卻躲過了一劫。這是天意。

家睦頓一頓,問,熊家的人可知道了?

掌柜說,這不說著先報老爺一聲,給您個心安。那邊也命人去了。

掌柜又對昭如行了個禮,瞥一下小荷,低下頭,退去了。

這孩子一時的安靜,似乎令人遺忘了他。家睦走過去。小荷抱緊了孩子,無知覺后退了一下。家睦卻見那孩子睜開了眼睛。烏黑的瞳,看著他,嘴角一揚,笑了。這一笑,讓這男人的心和臉,都瞬間松弛下來。

他于是問,這是誰家的孩子?

昭如走到跟前,大了膽子說,是你兒子。

家睦抬起頭,與昭如對視。她看得出他眼里并沒有許多疑慮,卻有些鼓勵的神色,那是等著她說原委。她想一想,便一五一十地照實說了。

家睦聽了后,又看了看孩子。沉吟一下,朗聲大笑,說,這就是所謂“天降麟兒”了。他方才這一聲哭,算是諸事化吉。

昭如輕輕說,老爺,你就不怕這孩子不明底細?

家睦說,這世上,誰又全知誰的底細。他來到了盧家,就是我盧家的底細。說起來,我日后倒要給火車站立座功德牌坊。這一日內(nèi)兩件喜事,皆與它有輾轉(zhuǎn),合該車馬流年之運了。

他便俯下身來,也看那孩子。孩子卻伸出了手,猝不及防,揪住他的胡子。還真有一把氣力,不放手。家睦一邊笑,一邊卻直不起腰來。昭如看在眼里,也忍不住笑了。

抓周

孩子在盧家長到了一歲,已十分的壯大,全無初來時的瘦弱樣子。

奶媽云嫂是臨沂人,口音濃重,依家鄉(xiāng)的例俗叫小孩子“哥兒”,透著股寵溺勁兒。大家便都跟著叫,開始是逗趣的,一來二去久了,也叫慣了。府中并無其他的男童,“哥兒”便成了孩子的小名。

哥兒是受眾人愛的。這愛里,自然有深淺。久了,人們漸漸發(fā)現(xiàn)哥兒的性情,并不會因這深淺而有所依恃。他的脾性溫和,能夠體會人們的善意并有響應(yīng)。響應(yīng)的方式,就是微笑。一個嬰兒的微笑,是很動人的。這微笑的原因與成人的不同,必是出自由衷,然而又無一般嬰童的乖張與放縱。這讓人很歡喜,因為他笑得十分好看。臉上有淺淺的靨,鼻子也跟著翕動,欣然成趣。然而,人們又發(fā)現(xiàn),他的微笑另含有種意味,那就是一視同仁。并不因為誰對他特別好而多給一分,也不會因為對方只是偶示愛意就稍有冷淡。將他捧在手心里的云嫂和顏色肅穆的郁掌柜,他毫無厚此薄彼,真是無偏無倚。如果是個大人這樣,人們就會覺得他世故了,但這樣小的孩子,做娘的,就有另一層擔心,就是怕他其實有些癡。

哥兒對于寒暖饑飽,其實很敏感;但又是一樁不同。一般嬰兒多是用啼哭來表現(xiàn)不滿與困境,哥兒到來的第四個月,似乎已不太哭了。他有需要的時候,會有他獨特的表達。比如,將鼻子皺起來;比如,發(fā)出嗯嗯的急促的聲音,這多半就是要吃或者要拉。這孩子,并無給這家里帶來很多初生兒的感受。因為他很少有一些激烈的聲音與行為,太安靜了。

在他來到這家里一年的時候,云嫂便說,是時候給少爺擺桌“周歲酒”了。家睦夫婦二人對望一眼,并沒有接話。因為他們是將哥兒的來日作了生日,具體的生辰是有些含混的。云嫂又說,近乎自言自語,擺酒,再就是要“抓周”了??纯锤鐑簩淼降资莻€什么人物。說到這里,昭如心里卻是一動,然后轉(zhuǎn)向家睦,老爺,該要請些什么人,咱們擬個單子出來吧。

擺酒那天,十分熱鬧,稱得上賓客盈門。一來是因為家睦在城中的好人緣。山東人重鄉(xiāng)情,所以一家事成了百家事;再一來,也是人們對新生的盧家少爺,多少有些好奇。這時節(jié)也算市井太平,一個“周歲酒”也可擺成盛事。在旁人看來,是借題發(fā)揮,于盧家卻是喜由心生。

哥兒生平第一次成了輿論的中心。盛裝包裹,虎頭帽,緄邊的緞子襖,元寶鞋,將他制成只花紅柳綠的粽子。這代表著云嫂的審美。沉甸甸的長命鎖令他有些拘束,時而揚起脖子,擰動一下,但臉上仍然是微笑的。他微笑地看著半熟和陌生的人,聽著他聽不懂的或真或假的贊美。一兩個雅士,也會站定了,在他面前吟哦一番。大家就都跟著盡了興。家睦夫婦也微笑著,這無論排場與氛圍,都令人滿意。接了帖子的,悉數(shù)到齊,也表明家道還說得過去。

當晚的高潮自然是抓周。床前設(shè)了長案,上面擺了各色物事。一冊《論語》,一只官星印,一把桃木制的青龍偃月刀,另有筆、墨、紙、硯,算盤,錢幣,賬冊,釵環(huán),酒令籌筒,可謂面面俱到,滿當當一桌。云嫂將哥兒抱過來,讓他伏在案前,邊說,除了做皇帝,我們哥兒是什么都挑得揀得。這一說,孩子競收住了笑,臉上一時有肅穆的表情,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一案子的琳瑯。眾人便笑,說些鼓勵的話。他身子傾一下,左右看看,手抬一抬,似乎要落在《論語》上。旁人就說,好,腹有經(jīng)綸,要做錦繡文章。誰知他卻眼神一轉(zhuǎn),胳膊挪一下,又去碰了碰青龍偃月刀。眾人又說,好,文治武功,將來是個將才。他卻依然沒有撿起來,望一望云嫂,又望一眼昭如,竟然坐定了,不再動作。只是眼里含笑,心平氣和地看這一圈大人,像是在看風景。過了半晌,人們終于有些焦急。云嫂索性將一只算盤,在他面前撥拉。按說這很不合規(guī)矩,但大家都了解她的心意。他抓一下算盤,起碼是個圓場,說明有意陶朱事業(yè),家睦這爿店后繼有人。哥兒眼珠子跟著算盤珠子走,但并未伸出手去,反而將個大拇指放在嘴里吮。吮夠了,取出來,仍然是穩(wěn)穩(wěn)地坐著。臉上的笑容更為事不關(guān)己,左右顧盼,好像是個旁觀的人。

人們失望之余,都有些小心翼翼。對待難堪的方法似乎只剩下沉默。云嫂也收起了熱鬧勁兒,望著男女東家臉色漸有些發(fā)木。

這時候,席間卻有一位老者,緩緩站起身來。雖未圍觀,遠遠地他也看了個周詳。人們便聽見他說,這一番上下,見得公子是無欲則剛,目無俗物,日后定有乾坤定奪之量。聲音不溫不火,卻擲地有聲。人們便紛紛附和。爹娘也舒了口氣,心中感激老者的解圍。

家睦舉了杯酒,到了老者面前,道一聲“吳先生”。老者捋了捋胡須,笑著擋了去,說,盧老爺,客套便罷了。是我與小公子有緣分,競比你們做父母的更懂得他的心志。

這吳先生,大名吳清舫,是城中一個畫師。認識他的,看到他坐在這里,都有些詫異。一來他實在是個深居簡出的人;二來,此人近年來名頭頗大,卻心性淡泊,漸有了神龍藏首之姿。人們只知其與杭天壽、于書樵、江寒汀等人齊名,至于其本尊,卻目者寥寥。今晚他坐在這里,人來人往,竟也十分的清靜。

說起來,這畫師如何成為家睦的座上賓,有一段淵源。吳先生的前半生,稱得上一波三折。生于清光緒十五年。幼承庭訓,早年入私塾、讀經(jīng)史。后值洋務(wù)運動,世中學堂卒業(yè)。功名求取告一段落,方齊一心之志,投身繪事,習《芥子園畫譜》,視為初學之津梁。其間筆喻耕耘,遍訪名山,胸藏丘壑,精工花卉、翎毛、走獸、人物,無不涉獵,所謂“畫得山窮水盡”。匠心銳意,終自成一家,創(chuàng)寫意富麗花鳥畫一派,為時人所重。其近年聲名大噪,又是一樁佳話。機緣巧合,五六年前,其畫作被國民政府選送巴拿馬萬國博覽會,竟一舉獲得金獎,于是成為國際上獲金質(zhì)獎的第一個國人。此舉似乎有些空前絕后。他年中國在博覽會上獲獎的,是大名鼎鼎的貴州茅臺,再與人無涉。

這一來,一眾政要、名流士紳,求畫若渴。潤筆之貲,水漲船高,時稱“官宦人家大腹商,中堂字畫吳清舫”。這吳先生的畫,便不是凡俗之輩賞玩的物件了。以家睦的處境,實在算不得“大腹商”。好奇的人,便與他問起彼此的交往。他答得十分簡單,只兩個字:朋友。

吳先生哈哈一笑,說,我還真是個找上門來的朋友。

家睦與吳先生,相識有十年了。那時候,也是盧家睦來到襄城的第五個年頭。在老家居喪三年,才接手父親一手創(chuàng)立的“德生長”。起初是十分艱辛的。因他并不是個做生意的人。早年在老家開了一間私學,既無心仕途,授教孔孟一為了生計,給養(yǎng)家小之余,成了無可無不可的樂趣。他也就自比南陽的諸葛,躬耕習讀。外面是大世界的紛擾,心中卻自有一番小天地的謙薄自守。往來的也都是些相像的人,沒什么野心,青梅煮酒流年去,菊黃蟹肥正當時。那個在外創(chuàng)業(yè)的父親,于他更是遙遠。久了,競也沒什么牽念。直到父親去世有時,他才第一次走入襄城。這一爿家業(yè),讓他意外之余,更添幾分戚然。郁掌柜將一枚商印交予他手中時,竟有些誠惶誠恐。

此后的日子,似乎比他想象的順利。一來盧老太爺,兢兢業(yè)業(yè),日積月累,客源與貨源已十分充分。一切似乎是水到渠成。再一來,便是家睦自己溫厚的性格,與商界朋友的相處,待見有余。加之同鄉(xiāng)會的撥舵引領(lǐng),漸漸水乳交融。兩年多,鐵貨生意順風順水,競比老太爺在世的時候,更進了一步。家睦是有遠見的人,看得見這城里外來人的土木興筑,愈發(fā)繁盛。便想在道平路又開了間分店,叫“宏茂昌”。

民國十一年,逢上豫魯大旱,是百年不遇的“賤年”,山東各地,便有大批的災民東進南下。又因投靠鄉(xiāng)黨,流人襄城的尤多。同鄉(xiāng)會將他們分別安置在下洪、齊燕會館兩處。魯籍的富庶商賈,便有心設(shè)棚賑災。硬食多是花生餅、豆餅施以稀飯。尋常人家上不得桌面的東西,于難民是救命之物。“德生長”的粥棚前人山人海,卻不同,發(fā)放的主食是一道“爐面”,讓同鄉(xiāng)大為罕異。

原來這“爐面”,是魯?shù)剜l(xiāng)食,做法卻甚為講究。五花肉裁切成丁,紅燒至八分爛,以豇豆、蕓豆與生豆芽燒熟拌勻。將水面蒸熟,與爐料拌在一起,放鐵鍋里在爐上轉(zhuǎn)烤,直到肉汁滲入至面條盡數(shù)吸收。如此出爐,味美令人食之不禁。粥棚以“爐面”發(fā)送,本為善舉,在旁人看來卻是有奢侈之嫌。家睦并不在意,見難民食鄉(xiāng)味至涕零,甚感安慰。

這一日施粥,卻見一位老者,施施然在桌前坐下,要一碗爐面。他操的是本地口音,顯見不是難民。伙計便皺了眉頭,厲聲道,沒聽說,打秋風打到粥棚來了。這面再好吃,是你這種人吃的么?

家睦聽見了,眼光也跟了過來。老者并不惱,拈一下胡須,微笑說,既是善舉,豈有一時一地之規(guī)。我腹中饑轆,也是一難,怎么就不是難民了?

伙計就有些惱,說,我們“德生長”,不招待無理閑人,你請吧。

老者坐定,闔上了眼睛。

家睦就走過來,作了一揖,說,老人家,我們這爐面,確為流離鄉(xiāng)民所備。原不是什么好東西,因是魯產(chǎn),倒可解離鄉(xiāng)背井之苦。您若不嫌粗鄙,盧某即奉上與您品嘗。

老者并不客氣,說,那就來上一碗。

好面。老人吃罷,起身從袖籠掏出一個卷軸,說,既吃了你的面,也不能白吃,聊作啖食之貲。

家睦展開一看,是一幅工筆花鳥,畫風謹致,再一看落款,是“吳清舫”三個字,心下大驚。原來這老者便是這襄城盛傳的清隱畫家。此番出現(xiàn),實在出人意表。

家睦連忙拱手,說,吳先生,家睦怠慢,還望恕罪。老者還禮笑道,盧老爺之盛情,心知肚明。今日到來,一為吃面,二有要事相商。可否借一步說話。

原來這吳先生,為人清澹,內(nèi)里自有熱忱。近年也苦于襄城畫派式微,后繼無人,就想著開辦一間私學,招收生徒。卻礙于聲名,很怕城中顯貴商賈,都將自己的孩子送了來。二來又確需資助,才可遂他不拘一格降人才之愿。他在城中多方查考。肯出錢的不少,多為沽名釣譽之輩,令他大感失望。心氣涼了,便將這事擱下了。后來有一日,聽人談起城東“德生長”五金店的盧老爺,是個淳厚之人,早年在山東鄉(xiāng)里耕讀,并非俗庸之輩。吳先生便心里一動,想要登門造訪。

卻見盧府當日搭棚施粥,吳先生便有心要試他一試,于是便要了一碗“爐面”。

吳先生笑得十分爽氣,說,我也是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唐突了。

家睦也笑,說,莫以善小而不為,遵承古訓是本分。能與吳先生結(jié)緣,卻是造化了。

這私學便辦起來,設(shè)帳教授繪事。因吳先生致力,后又有陳蘭圊、郁龍士、路食之等城中丹青高手加入。家睦則出貲襄助,名任督學。因不囿門第,學生中的寒素子弟,勤苦愈甚。其中有一年幼學生,名李永順,出身城南赤貧之家,天資過人,尤得吳先生喜愛賞識,頻稱“孺子可教,素質(zhì)可染”,于是給他起了新學名“可染”。時過多年,這李可染果成為畫壇巨匠,仍念念師恩,這都是后話了。

因這襄辦私學的機緣,吳先生與家睦成為忘年之交,閑時談文論藝,頗有幾分伯牙子期之快。家睦在旁人眼中是個凡俗商人,吳先生卻當他是知己。因他經(jīng)濟往來,身染煙火,縱論時事,也就少了些文人的迂腐氣。這是吳先生與同仁間的酬唱往來,所少見的,也就覺得格外新鮮。一來二去,更是相見恨晚。

家睦得子之樂,吳先生有心賀上一賀。這一日,原本預備看這孩子抓周。抓到什么,就即興作畫一幅,算作應(yīng)景的賀禮??蓾M目琳瑯,這哥兒卻是橫豎都沒看得上,也是樁奇事。他那一語解圍,倒有大半是真心話。

酒宴尾聲,家睦又留住吳先生致謝。吳先生擺擺手。家睦便說,見先生與小兒心氣相融,另有不情之請。

吳先生笑道,請講。

家睦便說,犬子雖已周歲,卻還未有大名,想借先生金口賜教。

吳先生讓道,豈敢,不過盧老爺抬舉,我就造次了。

吳先生端詳這嬰孩,眉目和泰,天真純明,也真的從心下喜歡,便說,公子形貌和諧淳正,有乃父之風。《小雅?鼓鐘》里有“鼓瑟鼓琴,笙磬同音”之句,正當其是,大名可取“文笙”。字謂同義,就叫“永和”吧。

家睦謝過。從此,盧府上下,便喚這孩子“笙哥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