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試讀二
天津
笙哥兒周歲的時候,舅父并未到場。半個月后,盛潯從天津回到襄城,將一串瑪瑙串掛在這孩子頸上,使勁摸摸他的頭,說道:外甥像舅,我可就等著你長大了。
孩童伸出手去,捻一捻這壯大男子蓬亂的髯,扭一扭脖梗子,笑了。
民國十六年秋,笙哥兒隨母親住進了直隸軍務(wù)督辦衙門的官邸。
昭如姊妹,因為機緣,竟然也算多年后有了團聚。
原本,昭如并不打算離家太久。然而來了天津,一月未竟,大姊就染了風(fēng)寒。她便也就走不掉了。這一年情勢顛簸,姊夫又是風(fēng)口浪尖上的人。昭如知道,大姊是心勞成疾。她有一些心疼,卻又不知該怎么幫,唯有陪伴左右。
京津秋寒來得早,十月未過,房里已生起了爐火。昭德在床上躺起身,覺得好了些,就叫底下人取了些栗子在火上烤。姊妹兩個,蘸著蜜糖吃。栗子噼啪作響,沒有人說話,倒也不覺得冷清。昭如看著姐姐,雖是病容,仍是剛毅凈朗的樣子,闔了眼,手里是一支羊脂玉的煙筒。有些煙膏的熟香,裊裊在空氣中,松松弛弛地散開了。許久,昭德開了口,說,我扣了你這么久,家睦不會要怨我了吧。
昭如笑一笑,將剛剝好的一顆栗子放在姐姐的手心里,說,我不在,他卻樂得舒爽,和一班文人廝混。柜上的事情,有人幫他打理,我也插不上手。
昭德嘆一口氣,說,凡事你還要上心些。這做女人的,家里的事情,不要什么都知道,也不要什么都不知道。
昭如輕輕應(yīng)一聲,說,二哥這一陣,似乎是忙得很。
昭德睜開眼睛,說道,男人忙些是好事,他還是要多歷練些。公辦局那邊,我著了旁人幫他,百廢待興,頭緒是夠繁的。另一邊,他倒是早就上了手。我說多了,他還一百個不高興。
這另一邊,是長蘆鹽運使這個差事。瞧著威風(fēng)八面,昭如卻聽家睦說起,原本不是個容易的差使。打前清康熙年,長蘆鹽區(qū)兩大鹽務(wù)監(jiān)管機構(gòu)——長蘆巡鹽御史衙署和長蘆都轉(zhuǎn)鹽運使司衙署,相繼移駐天津,看重天津衛(wèi)是“南北要沖、河??倕R”。權(quán)重自然位高,鹽運使自來秩從三品。然而,眼下到了民國,這位子似乎是誰都坐不穩(wěn)。升遷,下野,人事更迭得厲害。二哥盛潯在任上已有兩年,卻做得不錯。最有建樹的一樁大約便是開辦了長蘆興利局,請將津武引案改歸官辦;又曾呈請寬免欠運鹽引商人罪名,便于當(dāng)?shù)佧}業(yè)得了人心,陣腳漸漸穩(wěn)固。之前背后稱他是“石小舅子”的一伙人,也漸漸息聲斂氣。
可昭德仍然不放心得很,總怕他行差走錯。按理,昭如是很服氣這個大姐的。她是一輩子為人做主,先做自己的,嫁給了石玉璞。那可真是相逢于微時,雖是年少失怙,到底是孟夫子的后代,竟嫁給了梁山縣的一個武夫。當(dāng)時是沒人看好的,全憑她自己的氣性。長姐如母,弟弟妹妹的主,她更是要做的。這一樁樁下來,大半輩子也過去了。
昭如看著大姊,眉頭緊蹙,忽而舒展開。昭德說,我總疑心你姐夫,這一向與英國人走得太近了些。
昭如想一想,說,倒是有一陣子沒見著姐夫了。
昭德將腿上的狐皮褥子,使勁裹一裹,說道,這不新娶了房姨太太,新鮮勁兒還沒過去。也好,男人在女人身上多下些功夫,省得他在旁的事上瞎鬧騰。
昭如見她輕描淡寫,好像在說別人的男人。昭德便笑,聽說這個窯姐兒,和張宗昌也有些瓜葛。兩兄弟倒真真好得穿了一條褲子。
這時候,聽見門簾響動,便見一個年輕人抱了笙哥兒進來。笙哥兒掙著下了地,向昭如的方向跑了過來。雖說是到了北方,這小子卻沒有水土不服,一個月來,反是更壯實了些。眼見著被奶媽云嫂又裹得像玉玲瓏似的,著實可喜。昭德便也笑了,瞧他手里拎著個巴掌大的竹籠子,便問說,尹副官,你這是給我們哥兒買了個什么?
年輕人便行個禮說,夫人,我們在“李福興”門口,看見賣蟈蟈的,就買了一籠。
昭如便也有些驚奇,說,這大深秋的,竟然還有蟈蟈,養(yǎng)得活嗎?
尹副官便說,這回是吃飽了,將將叫得敞亮著呢。
笙哥兒便拍打了籠子。籠里的蟈蟈識趣得很,一振翅膀,倒真的叫了起來。果真是嘹亮得緊,且聲音急促,不依不饒的。
昭德用手指按了按太陽穴,說,好嘛,這么個叫法,吵得腦仁都痛了。
尹副官拎了蟈蟈籠走出去。笙哥兒也沒言語,老實偎著昭如坐著,吃云嫂給調(diào)的栗子羹。云嫂惜他的乳牙,就將栗子蒸熟磨成粉,用蜂蜜和杏仁露拌了給他吃。這會兒正吃得起勁。
昭德便逗他,說,哥兒,大姨頭疼得很,要吃栗子羹才得好,這可怎么辦。
笙哥兒聽了,眼神迷惑了一下,就捧起碗,挪了步子,放在昭德手中。昭德輕輕嘆一聲,撫了撫這孩子的頭,說,妹子你有福了。這小人兒安安靜靜,卻仁義得很。說著就要抱,笙哥兒便讓她抱。她抱起來,卻又放下,有些氣喘。她說,真想不到這么沉。又沉默了一下,說,孩子大了,也是我老了。
昭如在旁邊聽了,想起姐姐膝下無子,多半是勾起了傷心事,便說,姐你好生歇著,后晌我再來。說著,便牽起笙哥兒的手。
昭德倒在后面追了一句,我叫廚房老魏做了一籠蓮蓉糕,叫孩子趁熱吃。
昭如抱著孩子,從寬闊的階梯上走下來,走到大廳里。陽光從身后的琺瑯窗上篩過,被斑駁的藍(lán)色與紫色濾凈了溫度,照在身上,并覺不出有一點暖。琺瑯窗上拼接著一些陌生的人與事。這督辦府的淵源,是一個洋買辦的宅子。原主人是個虔誠的基督徒,所以里外上下,布置得總有些帶著異國情調(diào)的肅穆。聽說,石玉璞曾想要改造,是昭德留了下來。
一個女仆經(jīng)過,垂首向她問候,恭恭敬敬。她聽出這恭敬里,其實也是肅穆的,甚至帶著一點躲閃與驚恐。這讓她不太習(xí)慣。大約更不習(xí)慣的是云嫂,在這里一個多月,她競沒交下半個朋友。這于她熱烈的性格,是很大的打擊。而石夫人不止一次地暗示昭如,不要太慣縱自己的仆從,要讓他們舉止變得尊重規(guī)矩些。她便覺得十分的委屈,一次又一次地和昭如說,要回襄城,不然就辭工回鄉(xiāng)下去。
昭如看到懷里的笙哥兒,眼神突然定定地不動。循他目光望過去,是掛在墻上的一只巨大的鹿頭。她想起,聽說這是石玉璞某次打獵的戰(zhàn)利品。是多年的死物,毛色已經(jīng)晦暗,崢嶸的頭角,上面落了灰塵。它的眼睛是兩顆琥珀色的玻璃珠子,同樣是一件死物。然而,不知為什么,昭如卻也在這眼睛里,看到了驚恐。昭如心里升起一陣寒意。她覺出兒子的小手,捉實了她的肩膀。她很想離開這里,卻沒有挪動步子。
這大廳里,一個多月前,曾經(jīng)是很熱鬧的。
石玉璞的五十壽辰。也因為此,昭如赴津,以石夫人胞妹的身份前來拜賀。
回想起來,那一日來了許多人,派頭又都大過了天。禮數(shù)是少不得的。外頭報一個,石玉璞便起身相迎。因石夫人托病未出席,昭如便隨著要行禮。按理也見過許多的世面,可這中間的繁瑣,竟至讓她有些局促。
她看著姐夫,原本是個陌生的男子,這時十分自得。黧黑的面龐,還未入席,竟已有了三分醉意。擁著他的,是四房姨太太,依紅偎翠。一份自在和得意,是要給眾人看的。門口站著樂隊,不管是誰來了,先吹上一段嗩吶?!洱堷P呈祥》,本是應(yīng)景的曲子,但畢竟鄉(xiāng)俗,來的人,先是愣上一愣。再看見石玉璞的臉,便忙著堆起了笑,說這曲兒喜慶,若不是司令別出心裁,何來如此熱鬧。
石玉璞便做了個“迎”的手勢,也笑??稍谶@笑里面,昭如卻看出了譏諷。他下垂的眼角,因了笑,格外地深刻了些,與太陽穴上的一道傷疤連在了一起。那傷疤在笑容里不動聲色地油動了一下。
人們要贊的,當(dāng)然還是前廳懸掛的“百壽圖”。草行隸楷,小金魏碑,兩人多高。艷紅的底子,金線為經(jīng)絡(luò),氣勢非凡。三姨太嬌嗲一聲,著眾人猜是誰的賀禮。人們看清楚圖上款識是“毅庵”二字,眾皆瞠目。石玉璞擺擺手,輕描淡寫,說難為張少帥,命南京十個云錦織工,趕制了年余。昨晚總算送了來,石某得之有幸。
司令過謙了。聽說今日壽宴,一“張”之后,更有一“張”。效坤公的那副壽聯(lián),何不也拿出來,讓我們開開眼界。
大家聽到張宗昌的名號,不禁都有些無措。話到了嘴邊,也并不說出來。方才講話的是天津的名律師張子駿,人們知道他與石玉璞的淵源,是拜了碼頭的徒弟,也就頓然明白。這一唱一和,是石玉璞要坐實了“奉系三英”的交情。于是,有人先在心里有了忌憚。
石玉璞便命人捧了只錦盒,打開來,是絲絹裱好的兩支卷軸。施施然展示,便有了上下聯(lián):“大炮一聲響,蘊山四季春。”剛才還惶恐的人,看在這里,無不忍俊。這字倒還規(guī)整,可粗眉粗眼,正是“狗肉將軍”的手墨。張宗昌人是魯莽,卻好風(fēng)雅。這是人人知道的事。這聯(lián)中的意境趣味,便不會是有人代筆。有人琢磨這“四季春”心里竊笑,便也有些形諸眉目。
石玉璞看在眼里,冷笑一下,說,我這老大哥人是粗些,道理卻不錯。說罷,將身后一個女人擁了出來,索性抱到自己大腿上。眾人一看,正是他新娶的五姨太太小湘琴。他將手伸進這女人旗袍中去,揉捏了一把。女人羞紅了臉,卻不敢動彈,眼光飄移了一下,卻正撞上昭如的眼睛,忙不迭地低下頭去。石玉璞的手用了一把力氣,對張子駿說,迎駒,你讀的書多,且解一解,這聯(lián)中的“四季春”,究竟說的是什么?
張子駿猶豫一下,一拱手,說,以我造次之見,司令壽辰,佳人在側(cè),自然四季含春。
石玉璞笑著走過來,卻一個巴掌扇了過去。這一巴掌扇得狠,張子駿踉蹌了一下,捂著臉,看對面人仍是張堆笑的臉。石玉璞環(huán)視周圍,說,這一巴掌正是四季春。丈夫偉業(yè),對人對事,四季如春。
局面有些尷尬,皆是經(jīng)過了世面有頭臉的人,卻都被這一巴掌扇得有些暈乎。
昭如張一張口,看到石玉璞背后的小湘琴,輕輕動了一下嘴角,臉上的表隋,平靜如水。
石玉璞朗聲大笑,拍拍張子駿的肩膀。轉(zhuǎn)過身去,揚一揚手說,女人是好東西,但要獨享。有一樣好東西,一個人卻少了滋味。去,把我二十年的女兒紅端出來。來者一醉方休。
酒是個好東西,三巡之后,熱鬧點,眾人都有些忘記方才的事。昭如攙扶著昭德出來,算是與來賓打了個照面。這時候,外面有些喧嚷的聲音。突然,昭如覺得姐姐的手心捏緊了。
只見門打開,進來一個年輕的軍官。這人身量十分高大,步履生風(fēng),邊走著,邊解下了身上的斗篷,口中說,我倒是來遲了。他徑自走到石玉璞跟前,作了個長揖,說,這一遲便是半個時辰,該怎么罰酒,全憑兄長發(fā)落。
石玉璞人已微醺,見了來人,卻一個警醒,說,我道是誰,原是個不請自來的。
昭如因聽到河北口音,禁不住打量。卻見來人并非北方人的面相,鵝蛋臉,生就一雙丹鳳眼。若是女人,便是有些媚。但見他一字橫眉,漆墨一般,眼鋒倒格外凜冽。短短的胡髭,修剪出了一個清朗的輪廓。漢子面向右首,又對昭德行了禮,口中說,柳珍年見過嫂嫂。
這一刻,席間便安靜下去。昭如心下也是一驚,便為這“柳珍年”三個字。見過的,心下早已經(jīng)打起了鼓。沒見過的,為這名號先震上一震,待看清楚是個書生的樣貌,更是有些瞠目。即若遠(yuǎn)在襄城,“膠東王”的聲名便是閨閣中人,也略知一二。傳他在煙臺擁兵自重,卻治軍嚴(yán)明,雖年輕,頗有后來居上之勢。昭如是知曉些內(nèi)情的,包括與石玉璞的過往,見他此來,不免有些隱隱的擔(dān)心。
昭德輕輕一笑,吩咐底下人在身邊加上一張椅子,說道,坐吧,不過一杯酒的事。
柳珍年坐定,先斟上酒,口中道,我先自罰三杯。一仰脖,幾杯下肚,青白面皮竟已經(jīng)泛起了微紅。他說,這下一杯,我是要先敬嫂嫂。
昭德聽了,施施然起身,與眾人說,都別望著了,難得有興致,大家好吃好喝著,也讓我與自家人說說話。這才坐定,也執(zhí)起一杯酒,回道,兄弟,這么多年沒見,酒量是見長了。嫂嫂先受你這一敬,卻不知是什么名目。
柳珍年道,這一敬,是為當(dāng)年那一百軍棍。若不是嫂嫂慈濟,手下留情,儒席怕已是黃土一抔。
昭德默默將酒喝下,用絲帕拭了拭嘴角,說,我是沒做什么,這杯酒是替你大哥領(lǐng)受的。
石玉璞將長袍的扣子解開兩粒,笑一笑。席上的人,都看出這笑有些僵。
柳珍年便又斟滿一杯,這一杯酒是拜賀大哥的。
石玉璞也便叫人斟上,執(zhí)起杯子,卻一回身,捏住身邊的小湘琴的脖子,一氣灌進她的嘴里去。五姨太咳嗽著,又有些干嘔。石玉璞倒不動聲色,將筷子在桌上點一點,搛起一塊海參,慢慢地咀嚼,道,除了這個女人,我是沒有什么好賀的。倒是你可喜可賀,這效坤的一盤散沙,給你收拾得有模有樣。
柳珍年輕笑,小弟不才,張司令的舊部,只是托管而已。永昌兄不要的,不值錢的,小弟我當(dāng)成了寶,東拼西湊了五個師,也是見笑。
石玉璞臉色就有些暗沉下去,知道他說的是張宗昌的第四軍軍長方永昌棄軍夜遁之事。
昭德便賠了笑臉,站起身,也夾了塊遼參到柳珍年碗里。柳珍年謝過,笑道,我在山東,難得吃到這上好的“灰刺參”。聽說大哥最近去大連跑得頗為勤快,怕是吃得不少。不過吃多了,難免脹氣,倒不如吃不到了。
這時候,席間的人都聽到咔吧一聲。一定睛,竟是石玉璞手中的筷子,被生生捏斷了。昭如看得清楚,昭德在桌子底下,死死按住石玉璞的膝蓋頭。
柳珍年一仰頭,又喝下一杯,說,大哥年年有今日,這賀也賀了,小弟就此別過。說罷一拱手,一雙丹鳳眼,竟在醉意中柔和了許多,有了萬種的風(fēng)情。
后會有期,留步。說完披了斗篷上身,一揚手,隨行已至,在眾人目光里翩然而去。
席散了。
石玉璞仰在太師椅上,手指掐著印堂。昭德走近一步,便聽見他說,昭如,你姐姐也乏了,扶她上房歇息去。
昭德回轉(zhuǎn)了身,說,我看這柳珍年,是來者不善。
石玉璞干笑一聲,這倒沒什么,這督辦府的衙門,從來是善者不來。
昭德說,他倒是還記得那一百軍棍??蓡螒{是張司令的面子,也不至于在這壽宴上尋舊賬。
石玉璞嘆一口氣,眼里沒了神采,喃喃說,他怕是已經(jīng)知道了。
昭德急問,知道什么?
他這才回過神,擺一擺手。抬起頭,眼睛里卻流露出一絲虛弱與驚懼,是屬于—個孩子的。
昭如記住了這個眼神。一個月后,在這一刻,竟與這墻上的鹿的眼睛疊合,讓她倏然心驚。她將笙哥兒抱得更緊了些。當(dāng)她挪動了步子,要往西廂房去時,聽見一個聲音說,盧夫人留步。
她回頭一看,是尹副官,便行了禮。
尹副官手中舉著一沓紙,說,上回因夫人病著,梅老板到天津來演出,競也耽誤了您去聽?wèi)?。我們夫人一直記掛,這不,“漢升”將將送了戲報來,夫人就命我訂了最好的位置。
昭如心里想著,能聽上一出梅蘭芳的《貴妃醉酒》,也不枉來天津一趟。自己算不得票友,其他的,便更有些意興闌珊。話到嘴上,便淡了些,說有勞姐姐記掛,可眼下新出的角兒,能及梅老板的十一的,怕是沒有幾人。
尹副官便遞了一份戲報給她,說,您且看一看,這一個。他指點著紙上的一幅劇照,這徐漢臣,是上海新舞臺挑班的譚派老生?!皾h升”的經(jīng)理趙廣順,花了許多力氣才請了來。月中有他一出《火燒大悲樓》,聽說十分好看。
昭如見照片雖則模糊,卻也辨得出上面的人,面目可喜,便想帶笙哥兒去看看熱鬧。
這“漢升”坐落在南門外河西街吳家橋西堍,還是老戲院的做派。到底已開了四十多年,只是那掛在廊檐下的牌匾,上面就積了銅錢厚的塵土。字究竟也有些斑駁,是讓年月給蝕的。這一番上下,比起近在咫尺的“儷和”,就顯出了些破落相來。可穿過門廳,走了進去,才知道這所謂破落,其實是一份氣定神閑。這滿堂的賓客,與周遭的環(huán)境間恰如其分。人們的神情,一律是怡然的。幾個面目拘謹(jǐn)?shù)?,一看便知是新客。遠(yuǎn)遠(yuǎn)地,一個士紳模樣的老者一揮手,便有一個熱毛巾把旋轉(zhuǎn)著飛過來。老者手伸在半空,一把擒住。拋得利落,接得也漂亮。堂倌穿梭在人群里,是忙而不亂。幾個茶博士掂著一把龍嘴大銅壺,手背在身后,微微點動。沸水傾瀉而下,于碗中點滴不漏,一碗茶湯頃刻間便制成。茶博士一躬身,口中道“好兒嘞您哪”!姿勢優(yōu)雅,一氣呵成。
督辦府的包座是在最前排的右首。因都是些女眷,尹副官陪側(cè),中間設(shè)了一道紗屏,與場上隔開。
鬧場的鑼鼓響起,這新來的戲班子,按例兒加演一出“跳加官”。幾個人戴著面具、官帽,紫袍高靴,手里執(zhí)著“天官賜福”、“招財進寶”和“黃金萬兩”等條幅,頗為吉慶。笙哥兒十分歡喜,竟跟著有些手舞足蹈。昭如倒是意外,繼而也高興起來,想著他平日太安靜,這時候才是男孩子的本相。
前面的幾出文戲,未免期期艾艾。昭如將手中的十八街老麻花掰碎了,一點點地喂孩子。這時候,一個不知規(guī)矩的觀眾,突然喝了一聲彩,將她嚇了一跳,這才知是《火燒大悲樓》開了場。
這扮濟公的,便是徐漢臣。雖不是很懂戲,可那日聽尹副官說了一回,便也知道這個角色是老生、丑角并演,很考究功夫。只見這徐漢臣,扮相十分滑稽,眉目舉止間卻有一種從容,便知有末行的融入。一番唱做,行云流水,也漸漸令人人境。酒肉佯狂,雖也演得放曠,卻是謔而不浮。昭如心里便暗暗有些贊嘆。正這時,卻聽見有笑聲。她側(cè)過臉,看笑的正是五姨太小湘琴,原是為場上的一個扣子,未免笑得有些忘情。昭如便想,到底是個孩子,難以處處收斂。這想著,小湘琴卻也發(fā)現(xiàn)了有人看她,便收拾了笑容,用絲帕拭一拭嘴角,一臉正色起來。
待戲散了場,昭如與眾女眷等著司機將車開過來。談笑間,尹副官說,看,徐漢臣出來了。就見從戲院邊門前后走出兩個青年。一個穿著舉止都十分倜儻,是新式的做派;另一個生得清俊,著長衫,穩(wěn)重很多。尹副官就說,穿西裝的叫韓奎三,與徐是師兄弟。幾個人便就知道長衫青年,正是徐漢臣,都有些瞠目。原來這唱老生的,是如此年輕的人。這兩個人叫了輛人力車。車經(jīng)過他們,徐將禮帽慢慢戴上,消失在夜幕里頭了。
立夏后,督辦府里原不太好過,悶熱得很。昭德便著人到南城門買了些冰塊來。溫度是下來了,可冷颯颯的,到底是不舒服。
昭如聽說年初法租界剛剛開了勸業(yè)場,競還沒去過。便抱了笙哥兒,叫上二姨太一道,說去看一看。這一看,還真見了世面,心想,到底是西洋人的手筆,倒似到了一個花花世界。五層的大樓,外頭建得像個洋人的宮殿一般,里面卻是個大市集。眼花繚亂間,她便也買了許多東西,歡天喜地地回來。臨進門,卻聽見云嫂的大嗓門,說,太太,你可估摸不著。有人來看您了。她正納悶,云嫂接過她手中的東西,到底憋不住笑,說,在廳里呢,咱家老爺來了。
她一聽,步子疾了許多。一進門,見沙發(fā)上,正好端端地坐著一個家睦,心里也笑了出來。昭德上前,執(zhí)了她的手,說,來得正正巧,我這妹夫身子還沒坐熱。我正舍不得你,這會兒便到娘家要人來了。
家睦忙起身,說,大姐笑話了。昭如在這兒,也不知添了多少麻煩。
昭德佯怒道,我這一回,是不放人的。你媳婦兒在這,姊妹大過天。
家睦就有些慌,說,大姐哪里話,我這回來,原是因為在天津開了間分號,叫“麗昌”。這不,才將將開張,少不了要奔波打點些。
昭德說,呦,原來不是想我妹子了,枉我費了這番心機要留人。
昭如見形容肅穆的大姐,難得活潑成這個樣子。家睦被調(diào)侃得束手束腳,她心里也好笑。家睦這幾個月,似乎樣子又蒼青了些,想是店里的事也不輕省,昭如就有些心疼。
云嫂將笙哥兒抱了來。多時不見,這孩子竟有些認(rèn)生,偷眼看看家睦,躲到昭德身后去。昭德說,好小子,爹都不認(rèn)識了,我豈不是罪過。你們這一家三口算是團圓了。云嫂,快吩咐底下人,替姑老爺收拾安頓下。
晚上,昭如與家睦在燈下相對而笑,一時間競不知說什么。
家睦說,在家我還想著一句話,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這不,說來便也來了。
昭如便說,貧嘴。怕是想的不是和我共剪。
家睦微笑執(zhí)了她的手,只道,聽說,上海都有了洋燈,怕是將來想要剪,都沒有了機會。
昭如便說,家里可好?
家睦輕輕應(yīng)了一聲,倒有一件事,還要你拿主意。我想著,等秀娥再大些,后年便接她到襄城來讀書,到底好照顧些,你說呢?
昭如想一想,說,我能說什么?做后娘的,動輒得咎。
家睦說,孟夫子說,仁者愛人。這可是你們家的祖訓(xùn)。
昭如便也笑了,我這個“孟”字,真真是姓錯了,動不動就給你拿來教訓(xùn)。行了,你將來怎么對笙哥兒,我就怎么對秀娥。這總是成了。
家睦便將她的手,執(zhí)得更緊了些,說,我前些天,讀的《浮生六記》。這沈三白鐫了兩方圖章給陳蕓,“愿生生世世為夫婦”。我便照樣刻了兩枚,拿給你看。
話說著,聽見門外云嫂的聲音,太太,這會兒哥兒在前廳不愿意回來了。舅老爺來了,他便好說歹說不肯走了,我抱都抱不動。
家睦正色道,二哥來了,我去請個安。
昭如說,今兒夜了,明日也不遲。若論長幼,倒是他該來才是。
家睦便有些不快似的,也罷,你又在取笑我老了。
到了前廳,昭如見笙哥兒正纏在盛潯膝上,一面去扯這壯大男人的胡須。
可她卻看出,二哥的臉色不是很好看。也難為他,明明是有心事的,一邊還要哄孩子。
昭如便將笙哥兒抱過來。
昭德本是正襟危坐,這會兒開了口,說,如,你來得正好。你這個哥哥,越發(fā)騰達(dá)了,如今我這當(dāng)姐姐的,還能說上話嗎?
昭如便使了個眼色,叫云嫂將孩子先抱走。
這不,將將跟他姐夫鬧了一大架,我勸都勸不轉(zhuǎn)。昭德將一串檀木念珠,砰的一聲扣在了桌上。昭如知她是動了真氣,便說,親姊熱弟,有什么話說不開。二哥,姐到底是經(jīng)過了這許多人事,左右還不是為了你好。
盛潯一直沉默著,這時也忍不住,說,姐,我是敬重您。可道理在,是清楚得很。自打前清巡鹽御史衙署遷津,咱長蘆的鹽務(wù),數(shù)舉不興,何故?便是這官私間的交纏不清。我這次緝私,是要給直隸的貴人們一個教訓(xùn)。這硝戶的營生,平日也給搜刮慘了,我預(yù)備興工藝,辟地利,讓他們做人也活得舒爽些。
昭德輕輕拍起了巴掌,繼而冷笑,好個剛直不阿的孟大人。我是長了見識,這“南來載谷北載鹺”,制私販私,打大明起便是屢禁不止,倒是要在您這兒改了風(fēng)水。我且不論這伙子“貴人”將來怎么怨你,如今我擔(dān)了用人唯親的名聲,你做得再好,也還是石玉璞的舅子。
盛潯青白的面龐,立時間泛起一道紅,脫口而出,我雖不才,也并未污過姐夫的威名。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當(dāng)年姐夫與柳珍年的梁子,是如何結(jié)下的?依我看,這柳某人也并未有十分錯處。
昭德愣了一愣,手扶著案子,慢慢站起來,嘴唇有些發(fā)顫。
房間里的幾個人,都靜止了。昭如見一道燈光,斜斜地落在大姐的臉上,飛舞的微塵,將她堅硬的輪廓,勾勒得更為分明。周身華服,沒有血色,仿佛一尊蠟像。這時候,只聽到座鐘當(dāng)?shù)囊宦曧?,打破了寧靜。人一時還靜止著,心都活動了起來。
終于,盛潯側(cè)過身子,也不言語,就這么走了出去。
昭如緊跟了幾步。昭德說,別攔他,讓他走。依你姐夫的脾氣,換成旁人,早斃了一萬回了。
昭如心里打著鼓,知道二哥話趕話,這回實在是說錯了。“一百軍棍”的緣故,平日里,是斷乎無人敢提的。話得說回當(dāng)年直魯聯(lián)軍成立,張石二人都在風(fēng)頭上,各路好漢,投奔相往。彼時柳珍年,正在東北軍第一師李景林旗下,將將在直奉大戰(zhàn)里嶄露頭角。石玉璞早就聽聞了這少年才俊的種種,見他來投,自然求之不得。即叫他做了聯(lián)軍模范團第二營的營長,次年便升作十六旅的旅長。石玉璞便是這份脾性,用誰不用誰,全在一念之間,只要他喜歡,無人可奈何。按說這柳珍年宏圖可期。然而他早年畢業(yè)自保定中央陸軍軍官學(xué)校,并非因循守舊之輩,用兵帶兵,都頗帶些新派的作風(fēng)。后來竟至在所轄部隊里設(shè)了“四不”條規(guī),所謂“不賭錢,不嫖妓,不愛錢,不怕死”,違者重罰,以儆效尤。這漸漸便激起了軍中眾怒。石玉璞原看他年少氣盛,并不當(dāng)一回事。直到有次聽說他放出話來,說要改一改這直魯聯(lián)軍中的“匪氣”。這是大大惹惱了石玉璞。任誰都知道,他當(dāng)年正是占山為王起的家,投奔張宗昌,也是靠那一同落草的二三百個弟兄。這“匪氣”一說,便好似羞辱他的老底。一時間心火熾烈,再加之旁人的添油加醋,即刻就要槍決柳珍年。還是昭德安撫了他,最后是革了旅長的職,又以“煽動赤化”的罪名杖笞一百軍棍了事。
后來張宗昌打了個圓場,將柳珍年招至自己麾下,著實讓石玉璞有些郁結(jié)。而今柳東山再起,并后來居上,于他便是百感交集了。
昭如第二日醒來,天已然大亮。人卻乏得很,昨夜為了勸慰昭德,熬到了半宿。她慢慢地起身穿衣,落了地,還是有些頭重腳輕。再又踱到了東廂,見窗口一個消瘦的長大背影,躬著身,手里執(zhí)著一支筆,正動作得小心翼翼。
昭如便喚他。家睦回過頭,笑吟吟地看她,說,起來了?
男人臉上的神情竟是有些天真。她便走過去,見他在案上鋪張了各色粉彩。手底下的,竟是一只紙鳶,給涂抹得一片明黃。家睦正濃墨重筆地,描畫一個大大的“王”字。家睦笑說,如,你且看,這是個什么?
昭如瞇下眼睛,十二萬分地認(rèn)真答他,我看著,像只貓。
家睦皺一皺眉頭,說,你又取笑我。為夫雖不擅繪事,可這頭頂天大的“王”字,威武這般,豈是貓犬之輩能有的。
昭如憋不住笑,念起了戲白,妾身眼拙,相公莫怪。可這大清早的,相貓畫虎,倒唱的是哪一出???
家睦沉吟了一下,說道,你可還記得咱笙兒的屬相?
昭如心里一顫,繼而有暖熱的東西流淌開來。
家睦柔聲道,這孩子漸漸大了,我這當(dāng)?shù)膮s未做過什么。興安門四聲坊里,有一家風(fēng)箏店,前日里,神差似的,便走進去。我說,我要訂一只虎頭的風(fēng)箏。第二日去取,說是剛剛扎好了,只是還未上色。我說,不妨事。就這么著,我就將它帶了來。昭如再看,便也覺得稚氣可喜。她執(zhí)起風(fēng)箏,倚著家睦說,趕明兒笙哥兒每年過生日,便給他制上一只,要不重樣的。
第二日,人們便看見一個瘦長的中年人,在督辦府前的廣場上奔跑,身后跟著個三四歲的男娃娃。這盛夏的黃昏,氣溫還有些灼人。廣場上沒有什么人,這一大一小,便分外惹眼。他們在放風(fēng)箏。是個模樣稚拙的虎頭,在天空里跌跌撞撞。原本并不是放風(fēng)箏的季節(jié),為了讓那虎頭飛起來,中年人便跑得分外賣力。不遠(yuǎn)處站著一位形容樸素的婦人,身后是個英挺的軍官。
就這樣跑著,追著,風(fēng)箏究竟沒有放到天空中去。婦人臉上是淡淡的微笑。夕陽的光映上她的面龐,將這微笑鍍上了一層金。軍人看看天色,倒有些焦急,說要去幫幫他們。昭如止住他,尹副官,待你當(dāng)了爹就知道了。讓他們爺倆兒再玩一會兒。
晚上,昭如就著燈給家睦擦藥酒。勁兒使得大了些,家睦嘴里發(fā)出咝的一聲。昭如便抱怨,當(dāng)自己是二十啷當(dāng)歲的小伙子么,跑得沒個分寸,現(xiàn)在知道厲害了吧。
家睦便笑,我這可真是“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到底是年紀(jì)不濟事了。停一停又說,后天我便回襄城去。我瞧大姐的意思,是想你多留些日子。
昭如沉默了一下,說,大姐近來是心緒不爽凈,我再陪陪她也好。
兩個人便不再說話,望著酣然人眠的笙哥兒。昭如給孩子掖了掖被角,忽地想起了什么,站起身說,我著廚房給你燉了一盅紅棗淮山,一個多時辰了,我去看看。
她出門去。雖是盛夏,外面起了夜風(fēng),就有些涼。她將領(lǐng)子裹緊些,走到院子里。天空里墨藍(lán)的一片,月亮穿過了云,微微亮了一亮,便又黯淡下去。一兩點流螢,見人來了,便飛舞起來。飛得遠(yuǎn)了,高了,也就看不見了。
她穿過回廊,快到盡頭的時候,看見一個人,倚著欄桿,似乎也有點出神。她辨出是姐夫的二姨太蕙玉。走過去,沒待打招呼,蕙玉先看到她,忙不迭地行禮。只是聲音極清細(xì),一邊仍有些余光掃過。她看過去,回廊后的園子里,隱約還有一個人。再看一看,是五姨太小湘琴。這女孩將自己藏在月影子里頭,手里比畫著,口中一開一闔。
蕙玉喃喃,瞧這作科,大概是一出《甘露寺》。聽說她最近總望戲園子里跑,看來是沒有錯了。昭如看著蕙玉,臉上的神情十分平靜,眉目間也不見起伏。這女人出身梨園,卻是幾個姨太太中做派最平樸的一個。一段時日下來,兩個人倒是也有了一些話可說。蕙玉便說,盧夫人,我想央你件事情。
昭如沒說話,等她講。蕙玉便說,太太吩咐開桌打牌,少了一只腳,原本要我找五姨太。我現(xiàn)時只是想請你過去,不知能否允了我?
昭如想一想,終究點了點頭,目光卻落到了院子里去。
蕙玉嘆一口氣,輕輕說,她在這僻靜地方,就是不想人看到,也不想人知道。我便成全她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