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娒嘉：《桂香街》，“接地氣”的詩意與溫情
這是一個一地雞毛的時代，是一個信息爆炸、每天會被無數(shù)資訊裹挾讓人難有喘息之力的時代，同樣，也是一個不乏溫情且始終呼喚溫情的時代，這，是我們的時代。
《桂香街》，書名便透著清雅的香氣，出自女作家范小青之手，我想這該會是一個溫婉纏綿也許如同《長恨歌》一般氤氳著幾許傳奇和神秘的故事。范小青用極細膩柔婉的筆調，為我們講述了桂香街上的一座潘氏老宅，一座“祖孫父子叔侄兄弟翰林之家”的書香門第，一條彌漫著翰墨書香和沁人心脾桂花香的老街，我嗅到了桂香街的香甜氣息，滿以為作家會帶我們追溯一個有關老宅的傳奇故事，然而，這畢竟只是一個引子，范小青開始給我們制造意外。
小說第一章，鏡頭切換到一對青年戀人身上，這是一對非常“軸”的冤家——男主人公命喚江重陽，是這座潘氏老宅最后一代小姐的兒子，不曾見證過老宅的繁華，隨著知青父母回城時已然六歲，那時老宅已不復存在，只有宅院中兩株幾百年的桂花樹被移栽到了街心。女主叫做林又紅，兩人一樣的性子，一樣的好強，一樣的互不相讓，因此爭吵打鬧便成了家常便飯，終于一次，林又紅賭氣地一推，把室友俞曉推進了江重陽的懷抱，而江重陽也不愿服輸，便順勢而為，最后和俞曉結了婚，林又紅因為賭氣失掉了自己的愛人，表面上卻要裝得若無其事。于是我以為，范小青要開始講一個關于愛情糾葛的故事了，但是很快，我發(fā)現(xiàn)我又錯了。
作家巧妙地采用了多線敘事的手法謀篇布局，江重陽和林又紅的愛情糾葛誠然是小說的一條線索，一直推進著敘事的發(fā)展和情節(jié)的鋪陳，而林又紅的人生遭際和數(shù)次抉擇起落則是小說的主線，主人公的命運和她所做出的抉擇是作家敘事的著力點，而主人公的活動范圍、事件之間千絲萬縷的糾纏、以及多重矛盾的聚焦點最后都集中在了桂香街上，這是作家隱隱埋下的暗線，似乎一直游離，卻始終無處不在。林又紅和江重陽賭氣地錯過了，江重陽成了林又紅心里撕裂的痛，但往事如風，只要不去觸碰，也許時間可以慢慢撫平和遺忘一切，然而命運并沒有放過林又紅，她生命中的每一次關鍵時刻，江重陽都沒有缺席，從食品監(jiān)督局的副處長到從外企聯(lián)吉氏公司的副總下崗，到成了桂香街居委會主任，林又紅人生中的每個緊要關頭，這個冤家江重陽都要出現(xiàn)，而且每次出現(xiàn)都不改嬉皮笑臉的本性，重提舊事，一次又一次往林又紅差不多快要愈合的傷口上撒鹽。而每每讀到江重陽類似于惡作劇的表現(xiàn)，都能感受到他那一張嬉皮笑臉外表下對林又紅不改的一片癡心，范小青一次又一次地勾起讀者的閱讀期待，江重陽和林又紅會否舊情復燃、重歸于好？江重陽和林又紅到底情歸何處？整部小說，作家一直都在吊胃口，我們想要迫切知道這兩個忘不了彼此、彼此心中都有對方卻因任性而分開的一對有情人是否會再續(xù)前緣？我們始終處于焦灼的擔心中，我想作家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對于這一問題的處理，也許也遭遇了敘事的焦慮，一方面林又紅是一個極正直極有原則的人，面對事事維護她、處處順著她的老好人丈夫老宋，和乖巧懂事的女兒小西，她不可能會放棄自己幸福美滿的家庭，然而每一次和江重陽的相遇，素來要強的她都會熱淚盈眶、都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一次又一次的奪門而去。讀者一方面會期待著他們有機會再續(xù)前緣，一方面又懷揣著罪惡感，直到老好人丈夫老宋出軌了，我們似乎松了口氣一般，以為順理成章地，和俞曉離了婚的江重陽也許有可能會和林又紅破鏡重圓了。而作家分明是敘事的好手，一再延宕主人公感情的發(fā)展和敘述，于是他們最終能否在一起一直被懸置著，江重陽也一會兒出現(xiàn)，一會兒消失，像是同讀者捉迷藏一般。然而這部小說的主題，絕不是愛情，或者說，這部小說的思想容量和它所承載的深刻內涵絕不僅僅是愛情。
這是一部講述百姓故事的世情書，是作家從生活最深處出發(fā)，傳達出的來自社區(qū)工作者的愛與憂。其實外企女高管林又紅后來搖身一變成為桂香街居委會主任，我并不意外，范小青從故事開篇就一直在鋪墊，林又紅的性格，最是愛管閑事，最是直爽、樂于助人，在大學里就是女班長，最愛替人打抱不平，她在面試聯(lián)吉氏時的爽利和對工作的高度負責，早就可見一斑了，所以雖然林又紅最終成為居委會主任，有很多不可或缺的小推手，比如趙鏡子的蓄意安排、小陳“花言巧語”的蒙騙、神經(jīng)不太正常的夏老太堅持她就是“蔣主任”的說法，輿論的推力和壓力，然而最終促成和決定這一切的，歸根結底還是林又紅骨子里的愛管閑事兒，借趙鏡子的一句話就是“你富有同情心，你愿意幫助人，所以你才會越走越深，深到最后拔不出來了。因為在社區(qū)的范圍內，需要幫助的人太多了?！痹凇豆鹣憬帧分?，范小青延續(xù)了她對底層民眾一貫的溫情與關懷，她著力刻畫了一個又一個卑微、勢利又不失生活氣的底層形象，如城管隊員夏老三，他一直和那些外地前來桂香小吃街務工的小攤販們玩著貓和老鼠的游戲，他表面兇惡粗俗，其實內心善良，他被冤枉抓進局里，寫給小攤販們掏心窩子的一封信，更是可見他性格的多面性。再如面店老板“齊三有”，林又紅去他家?guī)兔κ柰ㄏ滤?，只見“里面的這一間小屋，就是他們的家了，除了兩張床，幾乎沒有什么家具，就算有家具，也擱不進去?！弊鳛樯钤诘讓拥睦习傩?，“齊三有”還有三證，不是最差的。那些來自外鄉(xiāng)的小攤販們譬如丁大強、臭豆腐K佬們卻是“三無”——無證經(jīng)營，無衛(wèi)生許可證，無工商登記。從農村來到城市，從異鄉(xiāng)而來謀生計的他們，卻連最基本的生存權利都無可保障。有趣的是，范小青投射在這些小人物身上的眼光雖然溫情，卻并非一味同情，筆底的批判力度也是不容忽視的，她筆下的每一個底層人物都是可憐又可恨的，他們翻臉不認人，為了個人私利張口罵人閉口算計，卻也不失善良、不乏同情心，懂得居委會的不易，卻也始終不忘對居委會的抱怨和謾罵，這才是最有溫度和活力的文字，無不透著平民生活的脾性和體溫。而書中通過桂香街社區(qū)這個“小小國度”，折射出了很多大問題，如食品安全問題，便貫穿全篇，男女主人公都被作家有意安排成了食品衛(wèi)生專業(yè)的大學生，職業(yè)也一直和食品相關，江重陽因為金宏賓館的食物中毒嚴重安全事故被撤職（實則是成了黑心企業(yè)家蒲見秋的替罪羊）；桂香小吃街的食品安全問題，成為居委會的頭等頭疼之事，小販們無證經(jīng)營，用地溝油、有問題的肉品，食物中毒時有發(fā)生、桂香街的“臭名”在外，桂香街都快被人叫成了“桂臭街”。而之后江重陽幫助林又紅，將桂香小吃街的攤販引入到金吉大廈內經(jīng)營，緊接著一步步摸清蒲見秋問題肉質的供應渠道和來源，一舉將其端下。這是一個有良知和極強社會責任感的作家人道關懷和溫情意識的彰顯，小說本身也帶上了極強的問題意識和時代特色，是作家對時代問題的反思和審視，既有深度批判，也不失溫情召喚。
女讀者讀女作家的書，自然而然會格外關注到她的女性視角和與女性相關的諸多問題，范小青在《桂香街》中成功地塑造了一系列女性人物群像，除了女主人公林又紅外，還有感性而沒有頭腦的俞曉、城府極深卻也癡心不改的趙鏡子，古靈精怪、撒謊成性的妖精小陳，精神失常又行為詭異的夏老太、女強人大律師趙園子、為人市儈卻又自尊心極強的余老師等等。
夏老太是一處神奇的存在，可能是作家出于敘事的需要，同時這個人物本身也增強了小說的神秘氣息，她一出場便嚷著林又紅是“蔣主任”，并不斷認定林又紅就是居委會的“蔣主任”，當林又紅走馬上任后，她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林又紅身邊，一直宣稱自己是“蔣主任”的保鏢，而她是一個精神失常的老太太，卻思維清晰、口齒伶俐，更言明自己年輕時候是藝術學校?；ǖ纳矸?，她一直在敘事過程中時隱時現(xiàn)，而最后作家也有意借她之口說“你不是蔣主任，也不是林主任，你是一棵樹。”這樣一個傳奇人物撲朔迷離的存在，著實引起了讀者的好奇心，想要一窺究竟。
如若說夏老太是讓林又紅成為居委會主任的一個“起因”，那么小妖精小陳就是促成此事的實力推手，正是她的精心策劃、步步為營，讓林又紅一步步落入她設計好的“陷阱”里，使得林又紅最終就范。她是桂香街居委會的90后大學生，父親是南州市市政府的高官，母親是名聲在外的大律師，然而她卻不求上進、甘于平庸，躲在居委會這個是非多又吃力不討好的地方，混日子，她實在是一個矛盾結合體，她自私懶惰，每天以復習公務員考試為由，推卸責任玩世不恭，一面對待工作卻有著火一般的熱情，她熱愛居委會的工作，敢于不平則鳴，率真單純，敢于為居委會干部工作的艱辛和不被人理解而仗義執(zhí)言，在她身上發(fā)生了許多讓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她的確是《桂香街》這部小說中頗為吸睛的一個角色，也是范小青對90后群體的認識書寫，從小陳的自我陳述中可以發(fā)現(xiàn)，她多次自稱“我們90后怎么怎么樣”，一定程度上，在小陳身上，集中了范小青對90后一代的認知和審視，同樣多元復雜的性格和氣質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絕不是扁平化的標簽人物，而是富有活氣的，集聚了自私、懶惰、驕縱又不失愛心、熱情和善意的立體的人物形象，凝聚著作家對90后群體的關注和擔憂。同時女作家也集中了不少筆墨，探討女性的愛情和婚姻問題，林又紅和江重陽最后并沒有走到一起，出軌的丈夫老宋極力挽回妻子、并做出了種種努力，林又紅回歸了家庭，盡管她心里始終還有江重陽，也許這是作家經(jīng)過歲月洗禮和人生波瀾后對于愛情婚姻淡然的理解和回應，她給予了更多的寬容、更多的理解和同情，這也許對于人到中年，面臨諸多婚姻問題的人們來說，也是一個有益的溫情的啟示。而單戀江重陽十數(shù)年而不改初心的趙鏡子、經(jīng)歷過數(shù)次情傷，卻依然癡戀江重陽的俞曉，也算是作家對于人生多向選擇、人性多重維度的理解與尊重。這是一個成熟的、經(jīng)過歲月淘洗和沉淀的女作家的文字，有著最“接地氣”的詩意與溫情。讓我們面對一地雞毛的現(xiàn)實時，仍相信“人間處處有溫情”，認清現(xiàn)實，依然熱愛。這也許是富于智慧的作家給我們最大的審思。
如若說范小青給了我們一個詩意又滿是傳奇色彩的“引子”，那么她并沒有忘記抖給我們一個同樣傳奇有趣的包袱，原來一直負責社區(qū)修理工作的居委會的潘師傅竟然是桂香街潘氏老宅的最后一位少爺——男主人公江重陽的舅舅。這確是頗為戲謔的一筆，就像是命運給我們開的玩笑，林又紅、江重陽，兜兜轉轉，一直都離不開桂香街，她筆下的這群人，悲悲喜喜、起起落落、小奸小詐都充滿了市井的煙火氣，社區(qū)工作者的心酸、無奈和為民解憂的滿腔熱情刻被畫得生氣淋漓，一點也不陌生，似乎就發(fā)生在你我身邊，隨處可見，這是世情世態(tài)的一角，撐起了一條歷史悠久、桂香四溢的傳奇老街的前世今生。
（作者為北京大學中文系碩士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