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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鐘紅明:回望,及存在的證明 ——讀金宇澄非虛構(gòu)敘事集《回望》
來源:新民晚報 | 鐘紅明  2017年01月06日00:30

作家金宇澄,戴顯婧攝影

預(yù)言

我在想,我不是一個預(yù)言者,可我曾經(jīng)預(yù)言過,并且事后被標注為準確預(yù)言。

當(dāng)初,時任《收獲》執(zhí)行主編的肖元敏把金宇澄的長篇發(fā)給我,而我迅即讀完,抑制住內(nèi)心的喜悅,給作家發(fā)短信強烈表達“我要做責(zé)編,即使以后不算我是責(zé)編”的時候,《繁花》還不叫《繁花》,它曾被金宇澄喚作多個名字,比如“上海阿寶”,后來確定為《繁花》,2012年《收獲》長篇專號秋冬卷出版時,以程德培和西飏的兩篇評論同時隆重推出,這在《收獲》,是一種從無前例的做法。

當(dāng)時我對老金預(yù)言:即使評論家不關(guān)注你,這部作品必定會口口相傳。在2013年的元旦,我的學(xué)長、上海文藝社的社長打電話給我,順問:有什么好小說嗎?我熱烈地推薦了《繁花》,“賭”上我三十年的編輯經(jīng)驗,說,這絕對是一部好小說。記不得我向多少人講述小說中的那些人物,那些細節(jié),因為它們?nèi)绱缩r活地被我記憶著……《繁花》合同上寫著開印8000冊。我覺得不擔(dān)心:會加印的,我說。當(dāng)它的印數(shù)過了5萬冊時,書的責(zé)編鄭理給我打了電話,說,謝謝你推薦了一本暢銷書。然后,在送評茅盾文學(xué)獎時,它的印量超過了30萬冊。在所謂嚴肅文學(xué)作品里,相信這是不多見的。

在2012年的6月,我讀到了金宇澄的長篇散文《碗》(刊載于《鐘山》),開頭就讓我非常驚艷:那對情侶在大楊樹下爭執(zhí),僵持,糾纏……一場死亡的開幕,生命消隕,帶給知青同伴的恐懼,在金宇澄的筆下,被描摹得盛大而蒼涼,仿佛一幕又一幕的電影畫面,諸如“他們是戀愛的反面,全憑內(nèi)力與命運的驅(qū)使,只活在對方的視野里,周圍的一切都成為虛幻,這是一種異常的對立與粘連”這樣的精辟概括則比比皆是。

我以為,金宇澄的非虛構(gòu)里,充溢著小說家筆法,這是一種文體的自覺和清醒,透著精心和講究。但更重要的,是其中思想的力量。他對知青年代的反思,對那段生存的展現(xiàn)和認知,讓我覺得超出了我所讀過的同題材的作品。

一段時期里,在食堂的飯桌上相遇,我對老金的提議都是:接下來寫一部非虛構(gòu)吧。他微笑,不點頭,再講一個故事,那顆大鍋里煮過的后來做了醫(yī)學(xué)標本的“熟人”頭顱和骨架,宛如就在骨碌碌地滾,老金講故事的用語非常簡約,戛然而止,依舊畫面感極強。

經(jīng)驗

作家的創(chuàng)作,許多時候并不會完全超越他的經(jīng)驗范圍,無論時間還是空間。

我曾問過老金:你是《繁花》里的誰呢?他說:阿寶。我由此知道,他的父親曾牽涉潘漢年案。是“淪陷”時期中共的情報人員。

2015年初,我收到了《一切已歸平靜》的PDF,刊載在《生活》上,因為我每天做《收獲》的微信公號,金宇澄經(jīng)常給我分享他的作品。

我第一次看到了金宇澄的父親和母親的照片,他們的青春時代的影像,俊逸而美麗,“那時他們年輕,多有神采,凝視前方的人生,仿佛無一絲憂愁,他們是熱愛生活的一對?!保ń鹩畛危?。

而他們的故事,是一個激蕩的大時代的隱秘情節(jié),信仰和犧牲,驚心動魄,但從未被正面書寫。或許,是這段歷史長久地被單一化、模式化的書寫損害,或許,是正在被遺忘。

我尤其難忘的是文中對監(jiān)獄生活的描?。骸氨O(jiān)室走廊里每天擺有外來的餛飩擔(dān),也有賣小籠、春卷、蛋炒飯、大肉面以及‘包飯作’攤檔,收受各類鈔票或細軟,付了賬,或一個銀假牙,小販遞進鐵窗一碗三鮮面……記得一個身披獺皮大衣的北方人,趾高氣揚進監(jiān),出手闊綽,常常拿出鈔票和首飾,從外面大館子里叫菜,叫熱毛巾揩面,終因缺少社會朋友幫助,日漸懂得討價還價,銖錙必較,數(shù)零錢吃餛飩面,吃廉價蓋澆飯,最后無錢可拿,一件一件剝下衣衫,以得充饑,沒有接濟,坐吃山空,最終饑寒而亡,死時蓬頭垢面,僅穿一套底衫褲,如縮斃街頭的乞丐。”

《收獲》主編李小林看到了《收獲》微信公號上推送的這篇文章,讓我約金宇澄為我們紀念抗戰(zhàn)的專欄《說吧記憶》撰稿。老金說:我想說的,已經(jīng)寫完了呀,再想想。

這時,我收到了朋友程兆奇的論著,他是交大東京審判中心的主任,其中有一篇論文引起我的注意:那是他在搜集東京審判記錄時發(fā)掘的,是日本警視廳特高一課于1942年(昭和十七年)9月至次年1月對李德生十六次法庭調(diào)查的記錄。事涉“中共諜報團”案,是德裔蘇聯(lián)情報人員佐爾格(Richard Sorge)在日本暴露被捕后連帶牽出的案件,李德生在調(diào)查中全部招供。

我敏感到這篇文章講述的案件,和金宇澄的父親有關(guān),就拿給他看。果然,是一個案件。其中涉及到的程和生,就是金宇澄父親掩護身份的“假胞兄”。而金宇澄的父親也因為此案,坐了日本人的牢,汪偽的牢,建國以后,還是坐牢。延至1979年,才解決歷史問題。

然后,金宇澄交由2015年第5期《收獲》發(fā)表的,是一篇4萬字的長文,最初叫《我的黎里》,后來叫過《紅羽》,再然后,刊發(fā)的時候叫做《火鳥——時光對照錄》。那個曾經(jīng)叫做維德的青年,他的前世今生,舊時的大家庭漸趨衰落,他從黎里小鎮(zhèn)走出,抗戰(zhàn)前夕加入中共秘密情報組織……細細描述作用于他們生命的那些所有可能性,百川歸海,最后合力于他們的走向。雖然枝蔓繁亂,如作者所說,不過海上冰山一角,更多的部分幽暗,隱沒。

現(xiàn)在,我的面前擺放著的這厚厚一本非虛構(gòu)敘事集,《回望》,我忍不住去想,它是什么時候叫做《回望》的呢?回望,很樸素的一個動詞,似乎低到塵埃里的姿態(tài),但那是要經(jīng)歷怎樣的傷痛與滄桑,才會擁有的澹泊澄澈的覺悟?我會想到弘一法師離世之前寫下的那四個字:悲欣交集。

標題,許多時候其實指示著彼岸,當(dāng)彼岸太遠或者太渺茫的時候,需要有一個引渡——那些努力的尋找,檢索,拼貼,接近真相,重塑……道路曲折,彼岸終會浮現(xiàn)在天際線處。

讀《回望》,再回望《繁花》,看見那些背景和聲音。才知道那些你以為是想象和虛構(gòu)的地方,恍然竟是真實的摹寫。

金宇澄父親所攝太湖照片及背后小詩,一九四八年

胎記

一切歷史都是當(dāng)代史,福柯的這句話反復(fù)被引用。一切歷史也都是個人史,這句話也經(jīng)常聽人說。

也許歷史,就像金宇澄的一塊胎記,也許一輩子都放不下,丟不掉。這是一個建構(gòu)的過程,也是一個解構(gòu)的過程。

非虛構(gòu)作品,標簽就是真實,但并不是標榜為真實的敘寫,就天然地成為一部好的文學(xué)作品。尤其是,都具備力量,難的是要賦予真正嚴肅的思考,否則就不免瑣碎。《回望》做到了這一點,豐富的材料,描摹出歷史的現(xiàn)場。一個別樣的歷史現(xiàn)場。對那個公認和共識的大時代,發(fā)出別樣的評判,甚至是一種挑戰(zhàn)。作家刻意保持了三段記憶之間的某些差異,就是要保留那樣一種“在場感”。

《回望》所敘述的歷史,是從中國深邃黑暗的歷史深淵中生長出來的,是激烈而動蕩的,金宇澄寫出的父母一輩,他們的信仰,他們的抉擇,不是大時代的點綴,他們就是鳳凰涅槃,是劇烈的疼痛,卻一直被忽視的存在。但所有真實的生命,都不應(yīng)該被漠視,甚至曲解。

這需要一種知識分子的立場。這是對宏大歷史的解構(gòu),對所謂歷史進程的重新敘述,對“謊言”的剝離。而當(dāng)一個人穿過眾說紛紜的歷史,歷史因此帶有個人的溫度。而把那些被無情泯滅的生命從歷史的謊言中打撈出來給人看,又是多么的艱難。

緊張的情節(jié)扣人心弦,風(fēng)情民生豐富可感,讀到文中,父親“文革”期間被帶走,獨自囚禁在小樓里,日復(fù)一日,寫交代材料,聽見窗外傳來小販的叫賣聲,才恍然知曉,自己被關(guān)押在離家兩站路的地方;而母親從家書里寫到的那一聲驚雷,恍然察覺離家“長期學(xué)習(xí)”的父親,就在上?!唤?。

時時感受到兩種氣息的強烈涌動:既炙熱,又悲涼,徹骨的悲涼和孤獨。

自覺

金宇澄一直是對文體高度自覺的作家。在《回望》里也是。

首先是材料的運用。一般所見,都是敘述中,以引號帶出某某某文如何說——上下文連接,而金宇澄的引文是截斷式的,直接跳接到 “出處”,然后展開,疊加。這樣一種材料的接駁方式,就像一種檔案檢索,更像是各種背景聲一起涌入,書信,筆記,照片,交待材料……一個問題盤帶出一個問題,一個線索盤帶出另一些情節(jié),幾乎是以一種眾聲喧嘩的方式,自由地四面八方地呈現(xiàn)大時代里那些豐富的細節(jié),這個非虛構(gòu)的文本,由此成為一個開放性的結(jié)構(gòu)。

以小說家筆法來構(gòu)筑非虛構(gòu),我們所讀到的,就不是感情的習(xí)慣性分泌,而是做了充分的文學(xué)化的表達。它才會獨立成為一種文學(xué)的參照物,比個體的生命存在更長久。

即使是看似閑筆,也饒有趣味:“我祖父五歲時的某個深夜,一伙強人奪門而入,捆綁了太祖母,將家中所有的金銀洗劫一空。所幸她還留有窖銀,待到幾個傭人挖出了裝元寶的地缸,卻發(fā)現(xiàn)缸里全部是赤鏈蛇,太祖母立刻就哭了,她知道,金家要敗了?!?/p>

很長時間里,我的案頭都放著《火鳥》的一份份校樣,郵箱里有著來自金宇澄的一封封更改郵件?,F(xiàn)在拿著《回望》,看到里面那些照片,書里那些忽然縮小了的毛邊的似乎散發(fā)原件氣息的紙片插入,褪色的信件、手跡、畢業(yè)證書,像是夾進去的一封信,卡片……不由得想起《繁花》出書之前,因為《收獲》發(fā)表時刊發(fā)了作家手繪的地圖,有天我開玩笑說,你和一個攝影合作,比如寫到那個消失的教堂,就旁邊勾勒出建筑的廓線,像鋼筆畫。過了些日子,我看到的一疊畫稿,驚喜而至于驚異,那之前,我從來不知道老金會畫畫。畫的這么有意思。

在這部非虛構(gòu)里,作家對人物的描述就像一種閱讀,照射在上面的光線的變化,精雕細刻的描摹,出入內(nèi)心,綿綿不絕。這些記憶,就像一個有機體,不斷地膨脹,成長。

金宇澄記下了父親在《日瓦格醫(yī)生》書上寫下的一段話:“……反映當(dāng)時的動蕩,饑餓、破壞、逮捕、投機分子和知識分子的沮喪,都是事實,但作家們的任務(wù)是什么呢?知識分子決不是沮喪和黑暗的。”金宇澄也說到死亡,“終也有一天,將同保存印象的主人一起,忽然消失,人的全部印象、連帶記取他的活者本身,全都消失后,才是真正的死亡。人生是在周而復(fù)始替換這些印象中,最后徹底死去的?!?/p>

所幸的是,這本書,是回望,也是凝視、對視,和對父輩存在的證明。因為這樣的證明,雖然只是海上冰山一角,卻注定不會被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