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媛：冥思與哀慟之詩——讀《山河袈裟》
散文集《山河袈裟》如同一曲激越婉轉(zhuǎn)的清歌，澎湃處飛沙走石，描盡他鄉(xiāng)天涯；婉轉(zhuǎn)處愁腸百結(jié)，入詩入酒皆是純真性情；文集著墨最多的便是這山河故夢中的蕓蕓眾生，作家于無聲處顫抖端出苦難悲歡，寫盡世態(tài)炎涼。
山河是磅礴粗礪隆隆猶如沙石刮過的山河，袈裟是冥思掙扎后甘愿畫地為牢的皈依，作家以自身最真實的感受書寫生活，打破生存的虛無之感。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注，體現(xiàn)了作家強烈的社會責任感與問題意識；而詩性的姿態(tài)，則展現(xiàn)了作家獨特的文藝創(chuàng)作觀念，他從最真實的體驗出發(fā)，通過現(xiàn)實關(guān)注，關(guān)注當代人曾經(jīng)或正在經(jīng)歷的困境，抵達冥思的彼岸。
個體命運的放逐與守護
“人民與美”是作者心中的兩座神袛。對廣闊天地間弱勢人民的書寫，在文集《山河袈裟》中所占篇幅最重，作家時刻關(guān)注現(xiàn)實社會，散盡浮華，揭開世界疼痛的一面，書寫現(xiàn)實生活對生命個體的傷害是李修文散文的重要母題。作家對弱者情感的關(guān)注抵達內(nèi)心，在人性的層面對抗命運的無常，又以最美的文字打開現(xiàn)代人們?nèi)諠u封鎖的內(nèi)心。散文中的人物形形色色，潦倒、瘋癲、絕望、孤獨、凄涼……命運殘酷，讀來膽戰(zhàn)心驚，作者說“我對弱勢的人天然有一種探究和關(guān)注”，“我要寫的是一顆虛弱的心，而不是寫一個有關(guān)弱勢的概念”，因此，我們看到許多在生存中掙扎的真實人物?！堕L安陌上無窮樹》中清潔工小伙子與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清潔工老婦人情同母子，在他屈辱之時，這唯一的懷抱飽含多少情義與福分？年僅七歲的小病號與同患絕癥的岳老師之間更是一場命中注定的相遇。岳老師因著教小病號學習生命重新充滿熱情，當小病號背不出詩句被罰時，他憤怒的問“醫(yī)生都說了，我反正再活幾年就要死了，背這些干什么”，岳老師無聲的淚流滿面，似乎再也沒有了與命運斗爭的勇氣，而當小病號轉(zhuǎn)院時聲嘶力竭的背出“唯有垂楊管別離”時，再次讓人眼含熱淚。我們孤零零來到世上，遭逢疾病、別離、死亡，唯有這一次次相遇碰撞而出的羈絆，真真切切。
作家以流水般的語言訴說塵世間的沉重，某些篇目更像一篇詩性小說，卻比小說更有分量?！痘馃Ｌ臉洹分斜瘧K的一家人，兒子截肢住院、父親在醫(yī)院被不幸撞死在海棠樹上，母親恨無可恨，將所有的怨念寄在海棠樹上，終于在一個被眾人拋棄的夜晚放火燒樹，卻不幸也將自己點燃。《小周與小周》，一個酷愛周迅的女子小周，不經(jīng)意的模仿著偶像認真又心不在焉的神韻，她美麗夢幻的像一只柔弱的蝴蝶，與世無爭、純粹不染纖塵，這個一直在說著“一定要離開”的女子，卻沒能如同電影中的佳人，她終于死在了卑污的現(xiàn)實，決絕的跳了長江。作者的痛惜與抨擊似是不動聲色，但銘記既是警鐘，只愿再無如此殘忍的現(xiàn)實與夢境，希望世間所有的“小周”，在心底藏些美好，勇敢面對世界的摧殘。《郎對花，姐對花》中唱黃梅戲的風月女子，為了養(yǎng)女兒，忍著烈性子陪酒陪笑，一次次穿梭于大排檔與鎖著女兒的小巷，使人心頭猛的收緊?！兑粋€母親》中，母親為了救發(fā)瘋的兒子，哪怕只是讓他清醒過來一分鐘，開始了一生的奔走。她的無助、哀求，捂著被兒子砍傷的臉絲毫不改心愿，這份真情讓人絕望，作者將一個母親刻畫的讓人心碎?！稌缫吧系募牢摹分幸驗轷送榷慧`踏的人，他卻永遠那么善良，不閃躲、不奔逃，默默接受所有的惡意還微笑相對，作者心痛他從未接受到愛，只在人世間受盡風霜刀劍?！读x結(jié)金蘭記》寫了傻子與猴王“宋公明”之間的傳奇故事，作者感慨猴的情義，猴子與傻子之間，更像是兩個拙樸的人，相交便以命相抵，一生相守，之所以打動人心，我想還是因為生靈的美德接近人性中最澄澈的大美與大善吧，毫無雜質(zhì)，透明深厚。
作家的聚焦點始終未離堅實的土地，對個體生命尊嚴的關(guān)注表現(xiàn)出強烈的現(xiàn)實情懷。他筆下掙扎的眾生，不僅僅是“一個個不幸的小人物的故事”這么簡單。作家關(guān)注的是不幸下的肉身，穿過痛苦的迷霧追求不幸的根源。它們源于偏見，源于壓迫，源于命運的無常。有時候，集體的冷漠使“異類”們無處可躲；有時候最親近的兩人之間的背叛使孤絕者崩潰，最難捕捉的人心，卻在李修文筆下無處遁藏。
現(xiàn)實介入的反抗與冥思
細讀文集，會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是作家基本的出發(fā)點，而介入現(xiàn)實是他思考的姿態(tài)，強調(diào)對現(xiàn)實的審視與反思。這種現(xiàn)實關(guān)注，主要通過對生命和存在的關(guān)注來實現(xiàn)。通過展示生死、無常、虛無等不同方面對人的異化，散文成功實現(xiàn)了對現(xiàn)實問題的審視與反思。《窮親戚》中小表妹為了擺脫流水線而自殺，遠方“鄂爾多斯”便成了她生存的念想，終于到達后卻發(fā)現(xiàn)終歸是場騙局，現(xiàn)實的殘忍終于使她嚎啕大哭。而也正是赤裸的現(xiàn)實，使小表妹認識到傷痛是最平常的事情，“根本不存在什么過得很好的人，也根本不存在什么過得很好的生活”，生來即苦，清醒下來，唯有在一次次與現(xiàn)實的抗爭中永不屈服的生存。
作家以介入的方式思考現(xiàn)實，對自身有著執(zhí)著的追問?！缎哂谡f話之時》中作者對于自然、欲念、生死，苦行僧似的自省，面對雪與玫瑰、莊嚴與戒律，他會為失著“害羞”而慚愧，世間的營營爭吵與辯論更像是一種不堪?！扼@恐與哀慟之歌》、《苦水菩薩》、《失敗之詩》等篇目，作者更多的在完成一次精神上的跋涉，靈的呼號與掙扎下隱藏著他最不妥協(xié)的反抗，一次次否定與孤注一擲注定會迎來黎明前的突圍?！八刮抑匦鲁蔀榱艘粋€對眼前世界懷抱熱情的作家，其他的都是意外，也許它可能從根本上就是不合時宜的，但我已經(jīng)懶得討好任何人，對自己的誠實才是我最關(guān)心的事情?！?在這個“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2的時代，作家追尋自身的美學理想，從未停止思考，比如孤絕起來的韃靼荒漠與“孔雀島”，它們更像是一個寓言，“少年”與我皆是惶惶人世的一粟，在迷離與“自我確證”中艱難反抗與尋找。對于荒謬與黑暗，散文中進行形而上的思考，過程也許鮮血淋漓，文字卻以通達的透悟盛開，如同老僧禪定，盡是清明。
山河紅塵與詩性表達
“山河”，更像是作家所有貪戀的一個代名詞、一個融入生命血肉的符號。它既是神州的崇山峻嶺、世界的神秘自然，又是人間的煙火與真情，作家在奔走中，贊美、惶惑、羞愧著，也收獲、滿足著，嘗盡浮生?！肚嘁姼室姟?、《認命的夜晚》《荊州怨曲》等篇目，作家像是浮士德一般沉醉于自然帶給他的震撼。極端的美與壯闊、悲痛與命運無不使人潸然淚下。值得注意的是散文中作家的詩性表達，古典文化傳統(tǒng)給予作家的靈感和語感，使其文字靈氣四溢。李敬澤先生妙言，“李修文的文字不可等閑看。此中無閑處，皆是生命要緊處。俠士寶劍秋風，在孤絕處、荒寒處、窮愁困厄處見大悲喜和大莊重，見出讓生活值得過的電光石火，如萬馬軍中舉頭望月，如青冰上開牡丹。他的文字蒼涼而熱烈，千轉(zhuǎn)百回，漸迫人心，卻原來，人心中有山河莽蕩，有地久天長”，作家筆力遒勁醇雅，氣魄使然，蒼涼如荒漠戈壁，熱烈如燒酒艷歌，既有傳統(tǒng)文人的古意古風，又有源自野地的熱力。作家成長于楚文化的發(fā)祥地荊門，故鄉(xiāng)有許多傳說和古跡，楚文化綺麗、妖艷、燦爛，有神巫氣息，對其影響深遠，“令我非常著迷”3，細讀文集，可以看到作家努力將楚文化的精神特質(zhì)傳承下來，從鮮活的、有生命力的文脈中汲取營養(yǎng)。
而這“山河”除了是承載了古典美的山河，更是深深的紅塵。戲曲、民歌、傳奇、歷史、詩文、親情、友情……皆入作家筆下，是為至愛。汪曾祺文集《人間草木》、《人間有味是清歡》等，述遍士大夫情懷與純真，李修文亦如是。作者言“那個美輪美奐的古代中國，橫豎是不會再有了”，卻在筆下將這份趣味虔誠的記下。《槍挑紫金冠》、《肉體的遺跡》、《未亡人》等篇目，將日漸式微的精粹仔細研磨，體驗式的書寫與犀利的議論，渾然天成，精彩絕倫。除卻思辨與所好，關(guān)乎親情、友情，文章皆是性情之作，如《在人間》、《別長春》、《窮親戚》、《臨終記》、《紫燈記》，與“閑話風”散文異曲同工。作家談自己的生活與成長，真誠而動人，我們可以體會到作者的真、善與美，對這場偶然的向死而生懷著敬畏與尊重，于通達處透著佛家的澄澈，于迷茫處堅守本心。親人的教導與音容笑貌，友人的肝膽相照，風雨中的一絲溫暖落入作家筆端，都如同那盞瑩瑩亮著的“紫燈”，溫暖所有的過往與狼狽。
寫于十年奔忙間的文字，山林與小鎮(zhèn)，寺院與片場，小旅館與長途火車，文字與作家如影隨形，“所謂袈裟，就是寫作，它是一座囚籠，更是一座桃花源”4，作者言他將身披寫作的“袈裟”一直行走下去，這“袈裟”二字，何其沉重又絢爛，莊嚴又敬畏，更多的是作者彷徨無地之后的堅毅與宿命般的選擇。這曲最深的紅塵中的“驚恐與哀慟之歌”告訴我們“人生絕不應(yīng)該向此時此地舉手投降”。
[1]陽燕,李修文: 我們來到了痛苦的中心——李修文訪談錄 小說評論
[2]馬歇爾·伯曼：《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現(xiàn)代性體驗》）
[3][4]李修文：披著寫作袈裟的行者.中國出版?zhèn)髅缴虉?2017年3月14日第 010 版
（作者系山東師范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研究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