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池睡蓮
東北已是初秋,可在北京城東北的芍藥居北里,小區(qū)的月季卻開得正旺。
這天午后,沿著手機地圖,找到了離這里不遠處的一個郵局,取回了快要過期的稿費?;貋頃r,在路旁隨手拍到了逆光中的月季花,在我生活的小城里,室外是難以見到這種花朵的。走出小區(qū)的圓拱門,正面端詳了一會兒路西的院門,過了馬路,走到門口,對著這塊碩大的門牌凝神:魯迅文學(xué)院。這就是我的夢想之地,這里是全中國作家向往的圣殿。
這座坐落在京郊的院子,其實并不很大,但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已是很豪華了。院內(nèi)的幾座小樓都不很高,雅致地隨院子整體形制安放,大體呈現(xiàn)出一個半圓。小樓的外圍栽植了楊樹、銀杏、白玉蘭和梧桐等闊葉樹。沿路走進院內(nèi),還會看到油松、樟子松和洋槐。這個院子的深處則是一個花園,樹木高低錯落,樹下栽植了蘭花、月季等很多花卉。這個院子既有北方園林的大氣,又不乏南方園林的精巧,由此可見始建者當(dāng)時的良苦用心。
這座院子的獨特之處在于它有很多雕塑,那些曾經(jīng)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星空閃耀的巨匠,或坐或立,或幾人圍攏,或獨處一方。有人說過,作家是城市的靈魂,我想,這些雕塑也是這個院子圣潔的靈魂。因為有了圣潔的靈魂,這個院子便有了異樣的光輝。在這里,喧嘩或者浮躁都會很快被消解,面對一座座巍峨的圣靈之身,沒有哪一個朝圣者會不被凈化。
所以,我很少也似乎是不敢更多地前往樹林和花叢深處的雕像面前。
我常常是站或坐在這園中的池邊,看著池中的睡蓮。
這方被樹叢環(huán)繞的池塘并不大,100平米左右,兩棵垂柳立于西北岸邊,東側(cè)是兩棵松樹,北面是主樓和樓前的道路,南面是面積比池塘略小的平臺,常有師生來這里觀魚。池塘的水應(yīng)該不深,但池水微綠,不能見底。池中有一簇荷花,荷葉高聳,在風(fēng)中微擺。畢竟是入秋了,高碩的荷葉開始漸漸發(fā)黃,茂盛的荷努力地舒展葉片,有的蓮蓬已經(jīng)開始獨自表達著成熟了。
只有池邊水中的睡蓮,似乎不急于走入秋天。
雖然這個池塘的睡蓮有20余叢,只要你有足夠的耐心,那蓮花就會升出水面,悄然綻開。
日光漫過天空的刻盤,東方一白,這池中的睡蓮就被喚醒。隨著光線越來越足,它們也慢慢地從水下向上伸展腰肢,像魚一樣,露出嘴兒呼吸再呼吸,沒有聲響,借著風(fēng),借著空氣中傳來的清音微顫,睡蓮掛著晶瑩的露珠,在這秋日的水面笑了。一朵,緊隨著還有一朵;一叢,還有一叢。晴朗溫?zé)岬娜兆?,這個池中的睡蓮能同時開放30余朵,有時一叢蓮葉中,你能看到有七八朵在微笑。在細雨中,還是有睡蓮在開放。雨滴靜靜地落在水面,落在蓮葉與蓮花之上,整個湖面在迷蒙中縹緲著清冷的幽香。
池邊觀看睡蓮,在還沒有霜降之前,成了我的必修課。
靠近西側(cè)的柳樹,常常開放的是一朵白蓮和兩朵紅蓮,向東則是四朵白蓮,再向東,是一叢粉蓮,而最東邊常常只開三朵粉蓮。池塘的西側(cè)向南是兩朵白蓮,再向南是兩朵紅蓮。這池塘里有幾朵是粉白相間的蓮,開得最多的是池塘正北方的一叢紅蓮。這叢紅蓮距離岸邊很近,你能看見黃色的花蕊,還似乎能聞到它悠遠的淡淡香味。
睡蓮的葉子是那樣和諧自然的圓。一叢葉子就像是一個撐開的傘,每一片葉子都努力地順著水面自然舒張,外邊的葉子漸漸變黃,沒有花開的日子,我倒是愿意相信,這葉子其實也是一朵靜默的花了。
這半池睡蓮,就這樣每天開在我的眼前。我長久地坐在這池邊,忘情地看著,就像是看到了我兒時的故鄉(xiāng)那水塘的睡蓮,就像是又回到了那個名叫水田班的小村子。其實那時,我看到的并不是真正的睡蓮,而是我家鄉(xiāng)的菱角花兒,那是自然生長在鄉(xiāng)野水池中的一種野花。那時我并不關(guān)心它的花兒有什么樣美麗的命名,我專注它花下初春時可以飽腹的香甜黑色的鐵錨一樣的菱角。
魯迅文學(xué)院池塘里的睡蓮是精心養(yǎng)育的。一天晚上,我在食堂吃飯時,看到有人在餐桌上擺放了蓮子。他們說,是師傅們開始清理池塘了。當(dāng)我默默地來到池塘邊時,半池的睡蓮連同那荷花都已經(jīng)被拖到岸上。原來,睡蓮是被養(yǎng)在缸里的,每年的秋天,都要連同花缸一起放到岸上,等到明年再投入水中。
那獨舞的粉蓮,那圣潔的白蓮,那水墨畫般的紅蓮與綠葉,連同那些日子,都靜靜地消逝在秋天了。
但我每天還是要經(jīng)過這池塘,遠遠地看著被擱置在岸邊的花缸。雖然秋風(fēng)冷了,我還是常常近近地坐在水邊,望著曾經(jīng)開花的水面。
垂柳的葉子黃了,飄落在水面,蓮花一樣,此時,它們就是這水中的蓮了。池塘里還有很多的錦鯉,它們每天都陪著那些睡蓮,不時輕游水面,喚醒蓮花。此時,它們也是這荷塘的蓮了。清晨,借著東方的白,偶爾樓宇也會映入湖水,有云飄過的時候,這樓宇和云朵也是這水中的蓮了。夜晚,月亮升起,星光點綴,這月亮和星星也是這水中的蓮。
那一座座雕像,那一個個從這院子來過又走的,就是這園中的蓮。
院子里,銀杏的葉子黃了,金黃耀眼,滿樹的白果壓彎了樹枝。而睡蓮,把年輪留給池水。我來了,也將離開。人生就在來去之間,如蓮開葉落。誰能留住一朵蓮花,誰能永駐一縷花香?有一段光陰,曾經(jīng)綻放,無論是花是葉,也無論在水下還是在空中,只有泥土是最深的牽掛,比如故鄉(xiāng)、母親、文學(xué),比如我的夢。還是把過往交給過往,把命運交給命運,把心交給最初的牽掛,只要還在路上,錯過的也許還有機緣,逝去的注定會在記憶的夜晚綻開。
(作者系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十三屆高研班學(xué)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