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的潛伏者
林森,《天涯》雜志副主編,中國作協(xié)會員,現(xiàn)就讀于北京師范大學與魯迅文學院聯(lián)辦作家研究生班。作品見《人民文學》《詩刊》《鐘山》《中國作家》《山花》《作家》《長江文藝》《作品》《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小鎮(zhèn)》《捧一個冰椰子度過漫長夏日》《海風今歲寒》,長篇小說《關(guān)關(guān)雎鳩》《暖若春風》,詩集《海島的憂郁》《月落星歸》。曾獲第二屆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新人獎、海南文學雙年獎等。
寫作有時是一場長跑,剛出發(fā)時候一群人,跑著跑著,不斷有人掉隊——有人是累趴下了,有人則是保持著奔跑的姿勢,一種無聊感頓時上涌,就停下,到路邊拿一瓶冷飲喝起來——越往前跑,身邊的人越少,我們落單了。
我有一個朋友,十幾年前一直瘋狂地寫詩,他曾為一個女孩子寫過兩大本厚厚的日記,當年給女孩子寫封情書,竟有60多頁。大學畢業(yè)后很多年里,他的工作是押送著公司的貨物送往全國各地,懷里揣著各種表格,租住的房子一年也沒住幾天。他的詩歌越來越少,在一個老朋友的群里,他一開口就黃腔泛濫,惹得其他人寒毛四起。我們不知道他怎么就從一個寫純情詩歌的人,變成了嘴角掛著黃河的家伙?
另一個朋友,十幾年前也寫詩,看很多哲學書,被我們一致認為是身邊最有思想深度的人。此君后來在一家汽車網(wǎng)站待了多年,后來因為種種俗事,他回到老家,揉著面粉做糕點,往一些小鎮(zhèn)茶館送。而這些年里,他對精神的追溯已經(jīng)轉(zhuǎn)向,開始健身,把肌肉練得凸起,最愛在群里發(fā)一些男女渾身涂得油光暴露肌肉的視頻,我們都笑他健身健到變態(tài)。關(guān)鍵是當我想到他那身肌肉用來揉搓面粉、那個曾思考哲學的腦袋用來構(gòu)思怎么捏好一塊餅,總是有些唏噓。最近,他不再做糕點了,開始推廣縣里的農(nóng)產(chǎn)品,整天想著把地瓜、鴨子等東西怎么賣出去。
還有一個很年輕的詩人朋友,中學時就寫出讓人驚嘆的詩,后來也出了本很好的詩集。他大學畢業(yè)后,在深圳和一伙人一起創(chuàng)辦了一個自媒體,沒多久他就受不了那工作的沒底線,離開了。幾年以后,留下來的其他人都開上了跑車。惟有他,整天穿著一雙拖鞋晃蕩,他現(xiàn)在的身材高度和寬度基本差不多,背著一個相機去街拍,時不時會在朋友圈發(fā)一些貌似很深刻又不知道深刻在哪兒的黑白照片。很長時間里,我們也搞不清他做什么營生,可他好像永遠不為這些事情頭疼,臉上永遠樂呵呵。
我是想說,在很多時候,生活跟寫作好像永遠不屬于同一個頻段,總是有各種事情,讓很多人湮沒了。而對于還在繼續(xù)往前跑的我來說,能夠跑多久,誰知道呢?我會不會也跑著跑著就停下腳步,蹲在路邊看一朵小花搖動,看一行螞蟻緩緩行進,然后忘了眼前還有一場漫長的賽事?我是一個熱愛日常生活的人,平時在家,最愛待的是廚房,最愛逛的是菜市場,那種熱騰騰的生活場景之中,隱藏著生活的秘密。我當然也愛讀書、愛寫作,愛一個人獨處一個小房間,拉上窗簾,一點光線也不讓進來。我覺得融入日常生活跟獨守精神的潔癖,其實并沒有那么錯位,但我也知道,這對很多人來講,是很難的。有些人如魚得水,難免放棄了很多的堅持;有些還在固守的,碰壁碰得滿頭包。那些沒法處理這兩者的,便只能選其中的一個,就像我前面的那三個朋友。我也多次問過自己:如果在日常生活跟精神之間只能選一個,我會選哪個?
兩者都不想放棄,便只好尋找這兩者尚能共存的理由:所有的精神之花,都得誕生在那些瑣碎的日常里;所有的詩意、深刻、理想,都萌芽自日常的庸俗、淺薄和勢利;所有精神的超拔向上,都是源于生活提供了一個低坐標的基座,如果這樣還不能說服自己,還得繼續(xù)尋找,好吧,就當我是精神世界派遣到日常生活里的一個臥底好了。潛伏久了,我也忘了自己屬于哪一邊,我不知道在面臨抉擇之時會不會朝著自己人開一槍,我也不知道會不會潛著潛著就走到了自己反對的對立面,我更不會知道潛到最后我是不是會變成日常與精神的墻頭草、兩面派。但分清楚這些又有那么重要嗎?就像我前面提到的那三個朋友,那個開口就爆黃的,寫詩寫得少了,但還在寫,只不過不再愿意發(fā)表,也不愿給我們看;那個推廣農(nóng)產(chǎn)品的“哲學家”,仍舊在思考著思想和身體的關(guān)系問題;而那個穿著拖鞋的詩人、攝影師,也天天吃香喝辣,沒那么非此即彼,不然也不會養(yǎng)出那圓滾滾的身軀——他們,其實也在世俗和精神之間走著自己的平衡線。
想寫的時候,去寫,拼盡所有去寫;實在不想寫了,丟掉紙筆和電腦,下廚房給自己煮一鍋熱氣騰騰的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