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吊兒
清明近了,母親就會一個勁地念叨:“清明了,又要去給你爹你奶上墳啦!”便囑咐在縣城教書的父親周末回來,一定要記得捎上幾張彩洋紙,好給爹爹奶奶剪清明吊兒。
母親蘭心蕙質(zhì),生得一雙巧手,茶飯、針線活、扎花、剪紙啥都會,在我的記憶中,根本就沒有能難得到母親的事兒,什么事,母親都可以自己親手做,而且做得像模像樣,非常漂亮,非常出彩,但凡人見了,都會嘖嘖地稱贊:“這劉嬸的手就是巧,啥活計都能做得這般的出色?!?/p>
父親雖然執(zhí)拗,但對于母親這樣的吩咐,卻總是言聽計從,因為母親祭典的是父親的父母,替他盡孝道,母親年年能夠這樣心意周到,作為父親,內(nèi)心是感激的,他不在家,有母親去為他操著本該他操的心,去他父母的墳前燒香焚紙,除草添土,盡一個為人子女為人子媳的孝道。
我的爹爹和奶奶都生于動亂年月,爹爹原為私塾先生,后來眼睛不好,干不了重活,某年冬月又突患一場惡疾,以至暴病身亡。爹爹死后,家里的生活并沒有好轉(zhuǎn),吃穿用度仍是更為困難,家里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有了孩子的就沒大人的,為了讓孫子們能夠吃上飯,奶奶偷偷地拎了根繩子上后山尋了短見,待人發(fā)現(xiàn),奶奶已經(jīng)吐著長長的舌頭懸在一棵茂盛的構葉樹上了,眾人幫著從構樹上解下奶奶,家里為奶奶釘了口薄木棺材,奶奶就這樣永遠地離開了我們。這些,都是我聽母親說的,因為我出生的時候,奶奶都已經(jīng)過世了。我的苦命的爹爹和奶奶就這樣走完了他們?nèi)松臍v程。
周末了,父親依母親的吩咐,定會捎幾張彩洋紙回來,一進院門,父親就會說,孩他媽,你要的彩洋紙買回來了,母親忙從屋里出來接過,放在門前的大青石凳上,然后從屋里搬出一張小桌子,拿上小凳和剪刀,就坐在院中開始剪清明吊兒了,這時的母親安詳極了,美麗極了,渾身上下透著一種祥和寧靜的美。
母親將長方形的紙裁成四四方方的,依對角線反復地對折,如此四折之后,便拿著剪刀在對折的地方左一剪刀,右一剪刀,每一剪刀的距離都是指頭寬,這樣一直剪到頂,然后在頂部剪上一個小圓孔,最后再在最底部留寬的地方剪出花瓣狀的圖案,這樣,一種顏色的紙就算是剪好了。通常,這樣的紙母親會剪三樣到四樣,一般是紅色、黃色、綠色、紫色,這幾種紙的顏色穿插起來,用一個小紙柄穿上,抖放開來,就是一個幾種顏色穿插在一起層次分明非常漂亮的清明吊兒,明麗、鮮艷,又非常具有藝術感。它在眾人的眼里就是一個清明吊兒,但在我的眼里,這就是一件做工精致浸注著母親智慧和情感的手工藝術品。
通常情況下,母親都會做上三個清明吊兒,一個給我的爹爹,一個給我的奶奶,還有一個給我們徐家共同的祖先——太爹爹。太爹爹生下了8個兒子,我的爹爹是老七,在戶下里,大家都叫我們“七房”。母親說,上墳都要上,不能讓老太爹爹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那兒,沒有人管,因此,每年的清明和過年,上墳的時候,母親樣樣都會準備上三份,讓我們無論如何都不要忘記了給太爹爹上墳。因此,雖然我們大家都沒有見過太爹爹,但在我們的心里,太爹爹同我們的爹爹和奶奶是一樣的重要,不能忽視,也不能忽略。
剪好了清明吊兒,父親在家的時候,母親就讓父親帶上我們一家,一起去給爹爹奶奶,還有太爹爹送清明吊兒,父親不在家的時候,母親就帶上我們幾個孩子去給爹爹奶奶太爹爹送清明吊兒。每年去送清明吊兒的時候,我們就覺得這是一個非常隆重的儀式,我們幾個孩子拿清明吊兒,拿火紙,有時,母親還會備上一點小茶點,比如說月亮酥呀、芝麻棒啦。這些都是年節(jié)里親戚送的,或者是父親偶爾買下的,母親從我們嘴里省下來,將這個備留著祭奉我的爹爹奶奶和太爹爹,母親的認真和鄭重,讓我們覺得這是我們每年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不能置之不理,不能馬馬虎虎,不能敷衍了事,更不能當做兒戲。
我們在母親的帶領下,莊重而虔誠地祭典祖人,爹爹奶奶的墳塋在前面,我們給爹爹奶奶的墳上了香、燒了紙,然后繞著四周圍拔除墳塋上的枯草。農(nóng)村有講究,墳塋上的土只能清明敢動,前三后三,過了清明,別的日子墳上的土是不能動的,就是草長得再多,也不能動,一者是不吉利,二者是對亡人的大不敬,因此,必須趁著這個日子將墳塋好好地清理一下,以示這家墳塋有人看管,后繼有人。在這天,我們不僅要給爹爹奶奶燒紙,還要給爹爹奶奶去除墳上的雜草,有時墳頭上的石頭垮了,還要重新給砌好,將整個墳塋整理得煥然一新,才算是將祖先人管護好了,這是對祖先人的孝道和尊敬,母親的專注和認真,讓我們不敢有絲毫的怠慢和馬虎。弄好了這一切,給爹爹和奶奶的墳上各自插上一個清明吊兒,然后我們虔誠地跪下,磕上三個頭,這個墳才算上完。
插上清明吊兒的墳塋頓時耀眼引人注目起來,它就像是龍有了眼睛,鳥雀有了精神,春風吹起,清明吊兒在風中隨風飛揚,如旗幟、如經(jīng)幡,這時,寂寥的山間頓時鮮活起來,有了顏色,有了神采,有了精神氣兒,荒涼的墳園,便因為這兩枚清明吊兒,變得神采飛揚。
上完了爹爹奶奶的墳,我們又去上后邊太爹爹的墳。我的太爹爹,在那個年代來說,算是一個有故事的人,一生先后娶了三房老婆,大老婆死后,娶下二老婆,不料二老婆又死了,才又娶回了三老婆。按一般人來說,他是命苦之人,可是三個老婆相繼生下8個兒子,令徐氏一門人丁興旺。在徐氏一脈家族中,后來竟然出了5個大學士,在秦嶺山中的農(nóng)村,徐家也算是耕讀傳家的書香門第了。當說起太爹爹的時候,我們也時常以他為榮。一個農(nóng)村人,硬是靠著一荷一鋤、一磚一瓦,拼起了一個家族、一樁家業(yè),所以說勤勞與務實,乃是人的立根立業(yè)之基。太爹爹一個人已經(jīng)孤獨地在這兒待了近百年了,但爹爹和父親都在一直給他上墳,就算父親不在家,賢淑的母親也會帶著我們來給太爹爹上墳,因此,太爹爹看似是孤獨的,其實他又是不孤獨的。
我們給太爹爹上了香,燒了紙,拔除了墳上的雜草,培了土,最后在墳頭上插上了清明吊兒,太爹爹的墳塋頓時不再冷清。
(作者系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九屆高研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