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我永遠是鄉(xiāng)村的孩子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羅銀湖  2018年04月17日13:38

十七歲那年,我僅以兩分之差名落孫山。而我隔壁三叔的兒子小華,則以超過錄取分?jǐn)?shù)線十三分的好成績,被省城的一所名牌大學(xué)錄取。

小華家歡天喜地,他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哥哥姐姐一干人等,像打過興奮劑一樣,一天到晚滿臉堆笑,逢人就是遞煙倒茶,大有一付“春風(fēng)得意馬蹄急”的拽勁兒。

而我家的情形,則處于一種“水深火熱”的景況之中:我的六十歲的老父親滿臉愁容,怒目圓睜;母親則一天到晚唉嘆不已,大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無奈。尚沒出嫁的三姐,還有四哥,也總是耷拉著腦袋,像做了錯事似的,在人面前抬不起頭來。

我記得分?jǐn)?shù)線出來的那天,父親和母親正在棉花地里點肥料。八月的天,酷暑難耐。父親穿著一件發(fā)黃的短袖上衣,腳上穿著一雙破了兩個大洞、鞋面褪色、腳底斷裂的解放鞋,弓著身子在給棉花點花蕾肥。他的身邊放著一個裝滿復(fù)合肥和棉餅的紅色膠桶,右手拿著一把小鐵鏟,左手抓著一把復(fù)合肥料,正在一鏟一鏟地往棉花根部點下去。他的背上已經(jīng)全部被汗水浸濕,臉上也被太陽烤得通紅。而母親則遠遠地在另一行棉株上迅捷地點著肥料。

我把分?jǐn)?shù)通知書攥在手心里,幾乎捏出汗來,不敢拿出來給父親看。我的心“怦怦”直跳,真不知道該如何向父親開口。我知道,為了讓我和四哥念完高中,跳出農(nóng)門,為家里撐門面,父母親硬是狠心讓只跨過幾天學(xué)堂門的大哥輟學(xué)回家務(wù)農(nóng),二姐和三姐幾乎沒跨過一天學(xué)堂門。他們把所有的希望和盼想,都寄托在了我和四哥的身上。實指望我們兄弟倆能考出個名堂來,出人頭地,為家里爭光。哪料到,上一年高考,四哥只考了兩門功課,竟自動放棄了其它科目的考試。而我,一慣以來自以為聰明過人而貪玩成性,導(dǎo)致學(xué)習(xí)成績直線下降,考試失利,落得今天這個下場。

我怔怔地站在父親身邊,望著父親在吃力地點著肥料。一陣風(fēng)吹過,棉花枝葉發(fā)出颯颯的聲響。田頭的梧桐樹上,幾只洋雀在“嘎嘎嘎”地叫嚷著,竄上竄下,像是在嘲笑著無能的我。我的頭垂得很低,不敢開口說話。

父親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抬起頭來,歪著腦袋,斜盯著我。過了老半天,才大聲吼道:“咋不說話?!說話呀?”父親那種著急的神態(tài),完全暴露在了他的眼神里。“差,差兩分……”我囁嚅著嘴唇,好半天才吐出這幾個字來。我看見父親的嘴唇哆嗦了幾下,臉陡的一下黑了下來。眉頭也蹙成了一個倒八字。他長長地噓了一口氣,一字一頓地說道:“叫我咋說你?!平時驕傲自滿,吊兒郎當(dāng)!到頭來一個鬼打架!你真是,真他媽丟老子的人……”平時很少開口罵人的父親,此刻竟開始罵人了,“早知道你兩兄弟這樣不爭氣,真不該傾老底讓你個個讀什么狗屁書!”我聽到父親說到這里,把手里的小鏟子用力往遠處一甩,頭也不回地往田頭走去。他的身子,擦得棉花枝葉“嘩嘩嘩”直響。在遠處點肥的母親,看到這邊的情形,大概也猜到了七八分吧?母親用兩只手拔開身邊的棉株,快步向我這邊走來。

母親沒有罵我,她扯起我的胳膊,往田頭走。一邊走,母親一邊說:“兒??!你知不知道,為了供你上學(xué),爹媽幫你三姐攢的一點嫁妝錢,都花光了。你咋不曉得爭口氣呢?”母親雖然沒有罵我,但我心里卻感到比罵還要難受。是我的無知和貪玩,是我的不明事理,是我罔顧父母的艱辛,才導(dǎo)致父母的期盼落空,讓父母親失望至極。我的眼里滲出幾行淚水來。

母親用袖子幫我擦了擦淚水。陡然之間,我看到母親的額頭已經(jīng)爬滿了皺紋,母親的長發(fā)也變得花白。長這么大,我竟然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母親臉上的無奈更是清晰可見。

父親已經(jīng)走出很遠了。田頭兩個裝著肥料的蛇皮袋子,半躺在地上?!拔液湍阋黄瘘c肥吧!媽!”我望著母親,虔誠地說?!昂冒桑】茨銟幼?,肯定沒有考好,是吧?不然,你爹是不會發(fā)這大脾氣的?!蹦赣H說完,把地上的一個裝肥的蛇皮袋子背起來,要往田中間走?!拔襾戆桑瑡?!”我趕緊伸手去奪?!斑€是我來吧!把這塊地的肥點完了就回去。??!”母親扭過身子,看了我一眼說。

我掄起父親扔在那里的小鐵鏟和裝肥料的膠桶,在母親的指導(dǎo)下,弓起身子,開始點起肥來。太陽烤在我的背上,很灼人。不一會兒,我就渾身是汗了。我感覺我的腰開始脹痛,腿肚子也在發(fā)酸,口里也饑渴起來。我不敢埋怨,只是低著頭,一鏟一鏟地將有些干枯了的地面鑿個小洞,然后小心翼翼地將復(fù)合肥放了進去……

直到太陽爬上了頭頂,田頭梧桐樹上傳來知了一聲一聲悠長煩噪的叫聲,我才感到肚子在“咕咕”叫。我們的肥料也點得差不多了。

小華家的謝師宴辦得熱鬧非凡。那天他家辦了二十多桌酒席。從小學(xué)初中到高中的各科老師都一一到席。還有鄰里鄉(xiāng)親、他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前來祝賀。又是放鞭炮又是放電影,喜慶的氣氛演繹到了高潮。村里的王書記還在他家放電影之前欣然講話。王書記清了清噪子,在高音喇叭里大聲夸獎道:“小華是個才高八斗,學(xué)富五車,胸懷大志的好青年,是我們?nèi)迦说尿湴梁蜆s幸,更是大家學(xué)習(xí)的榜樣!”書記講完,場上傳來一陣熱烈的掌聲。

我的父母親這一天一直在小華家?guī)蛷N,忙前忙后,根本沒有時間顧及我。我不知道他們看到小華家的這種場面是什么感想。但我自己確實是感到十分壓抑和郁悶。我一次又一次地躲避開人們投過來的或不屑或鄙夷或惋惜的目光。

夜深了,等電影放完,小華家的客人都散場后,父親把我拉到跟前,又對我板著臉說:“你看看人家小華,給他爹媽多長臉?。《酂狒[多威風(fēng)多氣派?。∧隳??跟你四哥一個球樣!你打算咋辦?”父親說完,狠狠地抽了幾口煙,直勾勾地盯著我。“還能咋辦?復(fù)讀唄!”我把“復(fù)讀”兩個字說得很重?!澳阏f得輕巧!”父親“哼”了一聲,又接著說,“錢呢?錢從哪里來?你三姐臘月間就要出嫁了,連嫁妝錢都沒個著落,哪里還有你的學(xué)雜費?”父親停了一下,又掏出一支煙,點燃,放在嘴里,“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叫你好好聽話讀書,你就是不聽,把娘老子的話當(dāng)耳邊風(fēng)!”

我垂著頭,盡量不還嘴,希望能冀此引起父親的同情,為我開道綠燈。“這樣吧!你三姐馬上要嫁人了,家里也缺勞力。你就和老四在家?guī)湍銒尫N地吧。我出去幫人挑土搬磚做小工,掙幾個錢回來花!”村里有幾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一年上頭在外幫人挖土挑坮,和灰遞磚,賺幾個力氣錢。他們平日里曾三番五次約父親和他們一起去干,但父親都婉言謝絕了?,F(xiàn)在父親卻要主動去做這樁他平時很看不起的營生,想必父親真的對我不抱什么希望了。

“沒本事上大學(xué),你就在家跟你四哥一起,好好學(xué)會耕地耙田吧!把田種好了,才有得飯吃!”臨出門時,父親一再叮囑我,“不要東想西想了。要聽你媽的話?!备赣H說這話時,一臉的落寞和失望。父親的話,像一根針一樣,深深地扎在我的心窩子里。我想:“難道你兒子就是耕田盤泥巴的命么?難道上不了大學(xué)就沒出息了么?”我在心里暗暗發(fā)誓:總有一天,我會整出點名堂來,讓你對兒子刮目相看。

這些日子,我和四哥一起,整天跟在母親的身邊,打藥水,掐頂心,趴在棉田扯草,割谷子,犁田,種油菜,撿棉花。幾乎所有的莊稼活,在母親的指導(dǎo)下,我們都完成得井井有條。白天,我和母親一道干活;晚上,我就就著昏暗的煤油燈復(fù)習(xí)功課,以期來年再去復(fù)讀,圓我的大學(xué)夢,給父母親一個交待。

轉(zhuǎn)眼到了臘月,三姐如期出嫁了。嫁妝雖不豐厚,但總算有個樣子。幾個月的表現(xiàn),我自覺還算可以。我想父親這會應(yīng)該會回心轉(zhuǎn)意,原諒我,讓我去復(fù)讀了吧?當(dāng)我再次當(dāng)著父親的面說出我的想法時,父親把眼一瞪:“別說胡話了。你看你媽,腰都累彎了,我也是六十來歲的人了,不知過了今天還有沒有明天?好好把地種好了。趕明兒我托人幫你說個媳婦。老四,就讓他去別人家做上門女婿!”父親說到這里,把正在切豬菜的母親叫來,對母親說:“就這么辦了。孩他媽,我該說的都說了?!蹦赣H點點頭,沒有吭聲。

看來我的命運就要被父親這樣定格在一方小天地了。十七歲的我,實在是心不甘,情不愿。我還有很多的事要做,我還有很多美麗的夢想沒有實現(xiàn),我不愿就此屈辱我的人生。

過完了年,沉睡了一冬的土地開始解凍。暖融融的春風(fēng)拂在臉上,令人愜意。天開始藍了,水也變得更綠了。田野里,綠油油的麥苗在春風(fēng)的吹拂下,搖曵起伏,有如一片綠色的海洋。金燦燦的油菜花,像少女美麗的裙裾,又像一張張綻放的笑臉。春天的田野是多么誘人。鄉(xiāng)親們有的扛著鋤把,有的拖著犁鏵,有的拉著肥料,陸陸續(xù)續(xù)下地了。

我的心開始躁動起來。盡管這一片土地曾經(jīng)養(yǎng)育了我,它是那樣傾情;盡管這一方村莊曾經(jīng)庇佑了我,它是那樣無私。但是我卻執(zhí)拗地認(rèn)為,它們只是我生命中的一個過客,它們不屬于我,我也不屬于它們。我想要我自己的生活。

于是,在三月,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我獨自一人,背上了我的行囊,以及伴隨了我?guī)锥却呵锏哪切┟撈さ恼n本,我離家出走了。沒有給我的父母留下只言片語。我要去追尋我自己的生活,追尋我年輕的夢想。為了我自己,更多的是為了我含辛茹苦的父母。

我來到了省城的火車站。這里人來人往,聚集了來自五湖四海的旅客。他們操著不同的口音,穿著各異,行色匆匆。我不知道其中有沒有像我一樣,正處于叛逆期和噪動期、不甘于現(xiàn)狀、漫無目的漂泊的游子。那一刻,我感到了自己靈魂的飄逸,身心的自由,我感到自己從此以后,就是一個快樂的人,自由的人,幸福的人了。此刻,我也無法感受,我的鄉(xiāng)村,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姐妹,他們是否會因為我的離去,而黯然傷神,而傷心欲絕。

一拔人從我身邊溜過。他們舉止高雅,談吐不凡。我聽他們興致勃勃地談到了海南島,天涯海角,鹿回頭。還聽他們談到了特區(qū)省,淘金之類的話。對于海南島,我是有認(rèn)知的?!昂D蠉u,鮮花盛開;長江兩岸,柳枝發(fā)芽;大興安嶺,雪花飄飄。我們的祖國多么遼闊廣大?!边@段話,是我上小學(xué)一年級時,一篇課文的內(nèi)容。從小到大,我倒背如流。海南島的鮮花和美麗,也因此在我心底深深地扎下了根。

我心中的目的地明朗了起來。我要去海南島,去那鮮花盛開的地方,去追逐我的夢想,去淘我人生的第一桶金。

我坐上了開往湛江的綠皮列車。我的心中似乎絲毫沒有對生我養(yǎng)我的故土、鄉(xiāng)村、父母的留戀。那美麗的海南島,那煙波浩淼的瓊州海峽,似乎在向我招手。

列車在人們的嘲雜聲中,在人們的期盼之中,穿山越嶺,聲聲呼嘯,風(fēng)馳電掣般地,來到了這個洋溢著早春氣息的南方都市——湛江。我隨著熙熙攘攘的人流擠出火車站。叫喊聲、招呼聲、拉扯聲響成一片。幾個女人張開手臂,幾乎老鷹捉小雞似地,把我“請”到了她們的中巴車上。車子在寬闊平坦的柏油馬路上狂奔著。公路兩旁高高的直挺的桉樹,忽拉拉被拋到車后。青的山,綠的水,火一樣鮮艷的花,也在車窗外一溜煙地劃過。隨著目的地一步一步地接近,我的心跳頻率也在加快。

“海安碼頭到了,都下車。自己買船票去過海。”女司機用不很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叫道。

碼頭上停滿了過海的各類車輛。隨處可見背著背包的旅客。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自信、期盼和興奮。我也加入到了他們的行列。

這是一艘大型輪渡客船。船很高很大。船的底層、二層和三層都坐滿了乘客。甲板上的圍欄邊也站滿了人。我來到了頂層的甲板上。強勁的海風(fēng)吹打著我的脖子,我竟感到是那樣的親切。一群潔白無暇的海鷗,也在頭頂?shù)奶炜罩校S著輪船的移動,飛旋著,歌唱著。它們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時而在海面輕輕掠過,時而在空中相互追逐。它們絲毫不為這大海的疾風(fēng)和巨浪所阻嚇,是那樣地自由,那樣地臨危不懼。讓人不由得心生敬意。

我極目遠眺,海天一片蒼茫,哪里分得清哪兒是天?哪兒是地?哪兒是海?陽光明媚,天上海里全是金燦燦的一片。海浪起伏著,翻滾著,輪船也隨著海浪的起伏而顛簸著。船上的人也隨著左右上下?lián)u晃的輪船而晃蕩著。有的人吐了,有的人則面對著這浩淼無垠的大海,作沉思狀。我不知道,我的命運,是否也會像這洶涌澎湃的大海,起伏不定,難以預(yù)測。

海南島??!這片熱血沸騰的土地,她曾孕育了多少優(yōu)秀的兒女:紡織始祖黃道婆;《紅色娘子軍》中的那些美麗、英勇的紅軍女戰(zhàn)士;瓊崖縱隊司令員馮白駒和他的戰(zhàn)友們;還有,那些為解放海南島而獻身的革命英烈們……這是一片讓人敬仰,讓人遐思,讓人摯愛的土地。

此刻,十七歲的我,竟奇跡般地站在了這片神奇的土地上。椰風(fēng)、海浪、鮮花、潮咸的空氣;大街上川流不息的車輛,來來往往的行人;頭頂觸手可及的白云。這一切,都讓我感到是如此的神秘和新奇。

我住進了??谑行阌⒙返囊患衣蒙?。我住的客房很大,十個鋪位,全部住滿了人。他們大都是些中青年人:有大學(xué)生;有離職下海的職工;也有像我一樣一無所有的農(nóng)民。他們來自五湖四海:有甘肅的;有新疆的;有湖北的;有浙江的……他們都抱著一顆火熱的心,要在這片神奇的熱土上,開拓、進取、掘金,為自己的理想和事業(yè)而賭一把。

我也和他們一樣,開始了自己的夢想之旅。我來到一家“人才招聘處”,那里排滿了等著應(yīng)聘的男男女女。人們顯出焦急的神情,期盼的目光,讓自知底子不厚的我,心里有了些許膽怯。好不空易輪到我了。招聘處一位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對我客氣地說:“您好!先生。請先把您的學(xué)歷證書拿出來?!蔽壹泵谋嘲锾统瞿莻€紅色的《高級中學(xué)畢業(yè)證書》,畢恭畢敬地遞到中年男人的面前。那男人用眼瞟了一眼,微微一笑,說道:“不好意思了,先生。我們這里不需要高中生。我們需要的是大學(xué)生。是人材!”我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汗水也不由自主地從臉上掉了下來。站在旁邊的一些人看到此情此景,也掩飾不住揶揄的神情,偷偷抿嘴笑了起來。我趕緊扒開圍觀的人群,做賊似的,轉(zhuǎn)過身子,飛快地逃離了“人才招聘處”。

我的心還在“怦怦”跳個不停。半天的功夫過去了。我的肚子餓得“咕咕”叫喚。我來到街道轉(zhuǎn)角處的一個小吃店。這里坐滿了就餐的人??礃幼?,也是從五湖四海聚到海南島來淘金的人。我從口袋里摸出一塊五角錢來,要了一碗胡蘿卜炒米飯。我低下頭,大口大口地扒了起來,幾分鐘的功夫,碗里的飯就吃得干干凈凈了。但我覺得肚子還是餓得慌,我還想吃一碗。我想起口袋里只有不多的幾十塊錢了。就這樣都吃光了,如果一時找不到工作,明天,還有后天該怎么辦呢?于是,我狠一狠心,抓起桌子上的水壺,連倒三碗茶水,一咕嚕喝到肚子里,抹抹嘴,又開始在街道上四處張望起來。

一連幾天,我四處打探,都沒有尋找到需要我的企業(yè)。我回到旅社。那個甘肅酒泉來的大學(xué)生,也和我一樣,一無所獲。他說他已經(jīng)在島上呆了近一個月,手里的錢也快花光了。他已經(jīng)給父親打了電話,讓父親寄錢過來,他想到鄉(xiāng)下去承包土地種西瓜。還有那個新疆來的下海職工,他說自己原先在家鄉(xiāng)的一家國營企業(yè)做宣傳科長,下海來到島上后,本想應(yīng)聘到報社做記者,但人家告訴他,入職可以,但工資是效益工資,拉的廣告和贊助多,工資才高。他還拿出了自己過去在全國各地報刊上發(fā)文的剪輯冊,憤忿不平地說:“你們看,這哪一篇不是我的作品?可人家只說是試用,要效益。我這人生地不熟的,到哪里去拉廣告?跑贊助?”客房里的房客都長嘆一聲,顯出無可奈何愛莫能助的樣子來。

我的心里也開始打起了退堂鼓。這一刻我忽然想起了我的鄉(xiāng)村,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姐妹。你們也在想我嗎?

接下來的近一個月的日子,我和許多前來的淘金客一樣,做臨時搬運,睡馬路,甚至到餐館里撿拾別人吃剩的飯菜。我輾轉(zhuǎn)反側(cè)來到文昌,來到澄邁,來到瓊中,都是一無所獲。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和失落。

有道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天無絕人之路”。正當(dāng)我處在人生最無助最無奈的關(guān)頭時,一個偶然的機會,改變了我的命運。

一天,我轉(zhuǎn)悠到盛景路右邊的景怡大酒店門口,看到門口的廣告牌上有一個大紅的“招工啟示”。我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忙跑上前去觀看。原來酒店急招兩名保潔工人,年齡在二十五歲以上??吹竭@里,我本來陡增的一絲信心,又被“二十五歲”這幾個字眼給打下去了。我怔怔地站在廣告牌前,一直不肯離開。我多么希望那個“二十五”能夠變?yōu)槭?,那樣,我就有了一線生機和希望。正在我扼捥嘆息的時候,我的福星出現(xiàn)了。只見一個個子高挑,一表人材,穿著保安服的青年保安來到了我的面前。他仔細地打量著我,從上到下,足足有二十秒鐘。隨后,他瞇著眼睛,小聲問我:“你是個學(xué)生娃吧?”“我剛高中畢業(yè)!”我虔誠地望著他,不住地點頭?!罢夜ぷ鲉幔俊彼謫??!班?。是的,找工作。”我又點頭。我想掏出一支煙給他抽,可我摸了摸口袋,什么也沒有?!拔也怀闊煟x謝你了。”他大概是猜出了我的用意,又笑笑說,“好。你等會,我問下領(lǐng)導(dǎo),看你年齡不夠,他們要不要?”他轉(zhuǎn)過身子,走遠幾步,把對講機舉到嘴邊,嘰里哇拉地說了起來,我聽不懂他說的是些什么話。幾分鐘后,他又轉(zhuǎn)到我身邊,對我說:“我問了領(lǐng)導(dǎo)了,他們答應(yīng)招聘你了,你先跟我來?!?/p>

他把我領(lǐng)到他的宿舍。一個地下室里。他對我說:“我叫王軍,保亭人。復(fù)員軍人。你以后叫我小王就是了?!蓖踯娬f到這里,幫我把背包取下來,又對我說,“我這里有洗澡間,你先洗個澡,然后換套干凈的衣褲,我再帶你去見領(lǐng)導(dǎo)?!闭f完,他從箱子里拿出一套疊得整整齊齊、洗得干干凈凈的舊軍裝來,放到椅子上。王軍出去了,我走進洗澡間,整容鏡前的我,一付邋遢相,頭發(fā)長而凌亂,臉龐變得黝黑而又消瘦,眼窩深陷。全身上下沾滿了泥土和塵沙,污垢不堪。此刻,我的淚珠子又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嘩嘩嘩地滾落下來。我為自己的境遇,更為王軍對我的真誠。

一個乞丐一樣的人,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在王軍這里,卻得到了親人一樣的善待,我能不激動嗎?我能不感激涕零嗎?

漱洗完畢后,我換上了王軍給我的那套橄欖綠夏式軍裝,梳好了頭發(fā)。整個人完全變了個樣子。

王軍把我?guī)У叫姓哭k公室,一位小姐很客氣地給我倒來茶水,并示意我坐下。簡單地詢問了我的情況后,那位小姐便從辦公桌的抽屜里拿出一份“職工入職登記表”,讓我如實填寫。

自此,我正式成為了景怡大酒店的一名保潔工。王軍,也成為了我最知心的兄長和朋友。他時時處處像關(guān)照愛護親兄弟一樣,給了我不是親人,卻勝似親人的溫暖。

從內(nèi)心深處講,作為一個十七歲的青年,到一個富豪云集的四星級大酒店做保潔工,實非我所愿。但“人到屋檐下,誰敢不低頭?”至少,在這里,可以暫時解決我的溫飽問題,我不用為吃飯、住宿而發(fā)愁,更不會為被當(dāng)作“盲流”被關(guān)進收容站,甚至遣返回家而擔(dān)驚受怕了。尤其是有王軍的關(guān)照,我感到心里一片溫暖,對前景充滿了信心。

由于我人年輕,有文化,做事不怕吃苦,很得酒店領(lǐng)導(dǎo)的青睞。三個月后,我被升任為保潔部部長,成為酒店最年輕的管理人員。

一天晚上,我在查崗時,到包廂靠近窗臺的沙發(fā)邊,準(zhǔn)備整理一下被客人揉得有些凌亂的沙發(fā)墊背。忽然,我發(fā)現(xiàn)靠近沙發(fā)腳跟部的地方,有一個不大不小的黑色公文包。我急忙拾撿起來,就著五彩濱紛的燈光,打開來看。一看,我傻眼了。里面有一大扎嶄新的人民幣,還有一扎美元(之前我也撿到過幾張,才知道是美元,都交給了辦公室),再打開里面的小拉鏈,還有幾張不同顏色的銀行卡。另外,還有幾份蓋著紅印章的合同書。

我趕緊找到王軍(王軍已經(jīng)是保安部部長了),將公文包遞到他面前,并說明了我發(fā)現(xiàn)公文包的細節(jié)。王軍二話沒說,夾起公文包,拉著我就往總經(jīng)理辦公室走。總經(jīng)理正在看電腦,看到我倆急急忙忙的樣子,不知出了什么事,忙不迭地說:“有么情況?快說?!辈⑹疽馕液屯踯娮?。

我把撿拾公文包的情況向總經(jīng)理作了匯報??偨?jīng)理欣喜地說:“小王啊!你給我們酒店招了一個好人!”然后對我說:“鴿子啊,你做的對!做人就應(yīng)該這樣子。上次一個保潔工,就是因為撿了客戶的財物,死不認(rèn)賬,后來被我們查出來后,不但物歸原主,還受到批評和處罰。最后還被解了職。”得到總經(jīng)理的夸獎,我心里很自豪。我連聲說:“總經(jīng)理您過獎了。從小我父母就教我,做人要老老實實,不能見財起意,貪小便宜。我只是做了我應(yīng)該做的!”說完,我便轉(zhuǎn)身離開了總經(jīng)理辦公室。

第二天上午九點多鐘,一位體態(tài)肥胖,戴著太陽帽的六十多歲的男人,出現(xiàn)在了總經(jīng)理辦公室。他就是公文包的主人——正在東莞虎門鎮(zhèn)開辦鞋楦公司的臺灣商人馬明生先生。馬先生緊緊握著我的手說:“小伙子,太感謝你了!你真是一個誠實的好青年!”原來,馬先生昨天晚上由海南的朋友宴請后,在KTV玩得很勁興。后來一位朋友家里有急事,所以大家便匆匆離開了。由于馬先生喝得有點高,竟將自己的公文包遺落在了KTV包廂。早晨醒來后,正當(dāng)馬先生為自己的公文包遺失而憂心忡忡時,總經(jīng)理的電話打過去了。馬先生的公文包失而復(fù)得,心里自然十分感動。

從總經(jīng)理辦公室走出來的時候,馬先生拉著我的手,十分誠懇地對我說:“小伙子,我很看得起你!說實話,你這么年輕,在這里做保潔工,我覺得是沒有出路的!”說到這里,馬先生從公文包里掏出名片夾,拿出一張名片來,遞給我,繼續(xù)說道,“如果你愿意,我想請你到我的公司去工作。我的公司是做鞋楦的,中國內(nèi)地鞋廠的鞋楦,大部分都是我的公司生產(chǎn)出品的。我會讓鞋楦設(shè)計師手把手教你,把你培養(yǎng)成一流的鞋楦設(shè)計師!”馬先生說完,用右手連連拍了拍我的后背。

回到宿舍后,我把馬先生跟我說的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王軍。王軍一聽,連忙說:“好?。『冒?!鴿子!你走運了。我支持你!我支持你!我這就去跟總經(jīng)理講?!蔽液屯踯娪謥淼娇偨?jīng)理辦公室,聽了我的訴說,總經(jīng)理有些依依不舍地對我說:“鴿子啊!你是一個好人。你去吧!雖然我舍不得你,但是我不能耽誤你的前程?!甭牭竭@里,我的淚水一下子滾落下來。自打我離家出走后,來到海南的這幾個月里,雖然碰過不少壁,但更多的,卻是遇到了像王軍、總經(jīng)理和臺商馬先生這樣的好人。我抱愧地對總經(jīng)理說:“總經(jīng)理,我對不起你,對不起老板。我在最落魄的時候,是你和王大哥幫助了我?,F(xiàn)在,是你們需要我的時候,我卻又要離開你們了。我是不是有點太自私了?”王軍拍了一下我的右肩,笑著說:“你別說傻話了!鴿子。你能得此機會,是你的造化。我們真為你高興呢!”

我一一拜別了王軍大哥、總經(jīng)理和酒店那些朝夕相處的兄弟姐妹們,踏上了開往東莞的班車。

馬先生的鞋楦公司座落在一座半山坡邊。公司的占地面積怕有上百畝地。廠房很大,鞋楦公司有鋁楦制作部、塑膠楦制作部、鞋楦設(shè)計部,還有模具部。

馬先生親自為我指定了一名鞋楦設(shè)計師。這名鞋楦設(shè)計師是德國人,名叫馬克,金發(fā)碧眼,個子高挑,說話既幽默又風(fēng)趣,人很和藹可親,和我很合得來。

他有個中國名字,叫艾中華,諧音就是“愛中華”。他說他很熱愛中國,希望將來能在中國定居。他對工作從來都是一絲不茍,不會因為某人是他的同事、或者上司而原諒其在工作中的過失。他常對我說,工作的時候,就應(yīng)當(dāng)認(rèn)真工作,盡心盡責(zé),不能三心二意。休息的時候,就要盡興地放松自己,讓身心得到完全釋放。

在馬克的言傳身教和悉心指導(dǎo)下,我的學(xué)習(xí)進度十分迅速。半年后,我的鞋楦打樣技術(shù),受到了設(shè)計部多位資深設(shè)計師的肯定。我設(shè)計出來的鞋楦,款式新穎,美觀大方,深受客戶的喜愛和贊賞。我的工資也由當(dāng)初進公司時的一千五百元,一下子猛漲到三千元。

說實話,彼時的三千元,對我來說,不啻于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我記得我家隔壁的三叔,在我出走前一年,蓋的一幢兩層三間樓房,僅僅花了不到八千塊。當(dāng)時三叔是管理區(qū)的財經(jīng)主任,每月工資還不到三百元。而我父母親,靠種田犁地,累死累活,所得也僅能解決一家人的溫飽而已。我為自己取得的這些小小的成績喜極而泣。

天黑的時候,我獨自一人爬到廠區(qū)外的后山上。山風(fēng)在我頭頂颯颯作響。月兒也把銀色的光輝灑滿大地。我極目遠眺,遠遠近近的山坳里,街道上,燈光閃閃爍爍。我隱隱聽到遠處工廠里傳來的機器的轟鳴聲,還有腳下的草叢里蟈蟈兒和不知名的蟲兒的輕吟聲,如我家鄉(xiāng)的小夜曲一般誘人。此刻,我不由得想起了我的鄉(xiāng)村,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姐妹。你們此刻可曾入睡?你們此刻可曾安好?我的淚水又止不住地滾落下來,不知不覺間濕潤了我的衣襟。我恨我自己,恨我是個懦夫,恨我是個不屑子孫。離家出走快一年了,我竟然沒有給我的父母捎去只言片語。我的父親是否還穿著那雙斷了底的舊解放鞋,在幫別人挑磚挑土,和灰遞磚呢?我的母親的腰是否變得更彎了呢?她的白發(fā)是否變得更多了呢?都說“兒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對母親來說,不知去向,不知生死的兒子,是否是她心中日夜抹不去的傷痛呢?

我決定無論如何也要回一趟家。我要向我的鄉(xiāng)村贖罪,我要向我的父母贖罪。

當(dāng)我踏上那片我生活了十七年的土地,當(dāng)我看到那靜靜默立于寒風(fēng)中的村莊,我哭了起來。我的父親站在公路邊,他額頭的皺紋像刀刻一般深沉明晰;我的母親滿臉淚水,她的頭發(fā)幾乎全白。母親抱著我的頭,她哽咽著,泣不成聲:“兒??!你太狠心了!你知不知道,你走后……”母親說不下去了,她撫摸著我的后背,淚水全部浸在了我的臉上,“兒??!你走后,你爹腸子都悔青了。他連死的心都有啊……”

此刻,我的淚如泉水一般噴涌而出。父親抹了抹眼淚,扯著我的手,像小時候扯著我玩耍一樣。父親不斷地說:“回來了就好!我兒真的有出息!我錯怪我兒了……”說到這里,父親竟嚎啕大哭起來。

此刻,我擁著我的父母,完全成了一個淚人兒。我多想對我的父母說,我我永遠是你們長不大的兒子!無論走到天涯海角,我的身影永遠走不出你們飽蘸風(fēng)霜的眸子。你們永遠是我心中的最愛和牽掛!

讓我愛恨交加、讓我哭、讓我痛、讓我魂牽夢繞的鄉(xiāng)村??!我永遠是你夢中的孩子!你永遠是我靈魂憩息的溫馨港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