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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吶鷗:兩個時間的不感癥者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劉吶鷗  2018年05月16日15:12

晴朗的午后。

游倦了的白云兩大片,流著光閃閃的汗珠,停留在對面高層建筑物造成的連山的頭上。遠(yuǎn)遠(yuǎn)地眺望著這些都市的墻圍,而在眼下俯瞰著一片曠大的青草原的一座高架臺,這會早已被為賭心熱狂了的人們滾成為蟻巢一般了。緊張變?yōu)槭募埰?,被人撕碎滿散在水門汀上。一面歡喜便變了多情的微風(fēng),把緊密地依貼著愛人身邊的女兒的綠裙翻開了。除了扒手和姨太太,望遠(yuǎn)鏡和春大衣便是今天的兩大客人。但是這單說他們的衣袋里還充滿著五元鈔票的話。塵埃,嘴沫,暗淚和馬糞的臭氣發(fā)散在郁悴的天空里,而跟人們的決意,緊張,失望,落膽,意外,歡喜造成一個飽和狀態(tài)的氛圍氣。可是太得意的Union Jack?yún)s依然在美麗的青空中隨風(fēng)飄漾著朱紅的微笑。There, they are off!八匹特選的名馬向前一趨,于是一哩一掛得的今天的最終賽便開始了。

這時極度的緊張已經(jīng)旋風(fēng)一般地捉住了站在臺階上人堆里的H的全身了。因為他把今天所贏的三四十張鈔票想試個自己的運氣,盡都買了一匹五號馬的獨贏。

——啊,三馬落后了。

——不。三馬是棕色的。

你買七號嗎?

——不,七號騎手靠不住,我買了五號。

雖然有人在身邊交換著這樣興奮了的高聲的會話,但是走不進(jìn)H的耳里,他把垂下來的前發(fā)用手向后搔上去,仍把眼睛盯在草原的那面一堆移動著的紅紅綠綠的人馬。

忽然一陣Cyclamen的香味使他的頭轉(zhuǎn)過去了。不曉得幾時背后來了這一個溫柔的貨色,當(dāng)他回頭時眼睛里便映入一位sportive的近代型女性。透亮的法國綢下,有彈力的肌肉好像跟著輕微運動一塊兒顫動著。視線容易地接觸了。小的櫻桃兒一綻裂,微笑便從碧湖里射過來。H只覺眼睛有點不能從那被opera bag稍為遮著的,從灰黑色的襪子透出來的兩只白膝頭離開,但是另外一個強烈的意識卻還占住在他的腦里。

Come on Onta……!

——Bravo,大拉司!

一陣轟音把他喚到周圍不安的空氣和囂聲中,隨后一團(tuán)的速力便在他眼前箭一般地穿過了。五號馬不是確在前頭嗎!這突然的意識真使他全身的神經(jīng)戰(zhàn)動起來。他不覺喝了個彩。于是便緊握著手里的紙票,推出了人堆,不顧前后的跑到臺下的支付處去。

H把支付窗口占住了時,隨后早就暴風(fēng)一般地吹上了一團(tuán)的人。個個臉上都有點悅色。不知道分配多少,這就像是他們這會唯一的關(guān)心。但H,隱忍著背后的人們的壓力,思想已經(jīng)飛到這錢拿到時的用法去了。

——先生,這個替我拿一拿好嗎?

忽然身邊有涼爽的聲音,有輕推他肩膀的手。H翻過身來看鐵欄外站的是剛才在臺上對他微笑的女人。她眼里表示著一種好朋友的親密。H雖然被她這唐突的請求嚇了一下,但是馬上便顯出對于女人殷勤的樣子說:

——好的好的,你也買了五號?

女人用微笑答著,把素手里的幾張青票子遞給了他,便移著奢華的身子避開了這些暴力的人們。等不上兩三分鐘分牌人就來了。于是一句“二十五元!”便從嘴里走過了嘴里。洋錢和銀角在柜上作響著,算盤就開始活動了。

好容易把將近一千元的鈔票拿到,脫出了人群,就走向站在人們不擠的地方的她去。一個等待著的微笑。

——謝謝你!

——不客氣。真擠得要命。

H略舉起帽子,重新地表示了個敬意,便從衣袋里抽出手帕來拭著額角上的汗珠。

——那么,怎樣辦呢,就在這兒嗎!

H示著手里的一束鈔票說。

——怎么可以呢,坐也不能坐。

哼,H心里想一想,這么爽快又漂亮的一個女兒,把她當(dāng)做一根手杖帶在馬路上走一走倒是不錯的。如果她……肯呢,就把這一束碰運氣的意外錢整束的送給了她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他心里這樣下了一個決意,于是便說,

夫人,不,小姐是一個人來的嗎?

——可不是呢!

——那么,找個地方休息去,可以罷?

——也好的,我此刻并不忙。

——那么,那邊街角有家美國人的吃茶店,那面很清凈,冰淇淋也很講究。

——那可以隨便的。

她說著時忽被一個匆忙的人從背后推了一下,險些碰到H的身上來。H忙把她的手腕握定,但她卻一點不露什么感情,反緊緊地挾住了他的腕,戀人一般地拉著便走。

失了氣力的人們和急忙算著鈔票的人們都流向南面的大門口去了。一刻鐘前還是那么緊張的場內(nèi),此刻已變成像抽去了氣的氣球一般地消沉著,只剩著這些惡運的紙票的碎片隨風(fēng)旋舞。不一會兩個新侶伴便跟著一群人走出馬臭很重的馬霍路上來了。

——那么,就從這面走一走吧,熱鬧一點。

坐了半個鐘頭,用冷的飲料醫(yī)過了渴,從吃茶店走出馬路上來的H們已經(jīng)是幾年的親友了。知道散步在近代的戀愛是個不能缺的要素,因為它是不長久的愛情的存在的唯一的示威,所以他一出來便這樣提議。他想,這么美麗的午后,又有這么解事的侶伴是應(yīng)該demostrate的。懷里又有了這么多的錢,就使她要去停留在大商店的玻璃櫥前不走也是不怕她的。

殘日還撫摩著西洋梧桐新綠的梢頭。鋪道是擦了油一樣地光滑的。輕快地,活潑地,兩個人的跫音在水門汀上律韻地響著。一個穿著黃土色制服的外國兵帶著個半東方種的女人前面來了。他們也是今天新交的一對呢!在這都市一切都是暫時和方便,比較地不變的就算這從街上豎起來的建筑物的斷崖吧,但這也不過是四五十年的存在呢。H這樣想著,一會便覺得身邊熱鬧起來了。這是因為他們已經(jīng)走進(jìn)了商業(yè)區(qū)的原故。

在馬路的交叉處停留著好些甲蟲似的汽車?!埃疲铮睿簦澹纾睿幔?1929”的一輛稍為誘惑了H的眼睛,但他是不會忘記身邊的的fair sex的。他一手扶助著她,橫斷了馬路,于是便用最優(yōu)雅的動作把她像手杖一般地從左腕搬過了右腕。市內(nèi)三大怪物的百貨店便在眼前了。

從賽馬場到吃茶店,從吃茶店到熱鬧的馬路上并不是什么稀奇的道程,可是好出風(fēng)頭的地方往往不是好的散步道。不意從前頭來的一個青年瞧了瞧H所帶的女人,便展著猜疑的眼睛,在他們的跟前站定了。

——還早呢,T,已經(jīng)來了嗎!

尚且是女人先開口。

——這是H。我們是賽馬回來的。這是T。

H感覺著了這突然的三角關(guān)系的苦味,輕輕對T點一點頭便向女人問。

——你和T先生有什么約沒有?

——有是有的,可是……我們一塊走吧。

T好像有點不服,但也沒有法子,只得便這樣提議。

——那么,就到這兒的茶舞去,好嗎?

H是只好隨便了。他真不懂這女人跟人家有了約怎么不早點說,這樣答應(yīng)了自己兩個人的散步,這會又另外地鉤起一個旁的人來。

五分鐘之后他們就坐在微昏的舞場的一角了。茶舞好像正在酣熱中??腿耍枧鸵魳逢爢T都呈著熱烘烘的樣子。H把周圍看了一看,覺得氛圍還好,很可以坐坐,但他總想這些懂也不懂什么的,年紀(jì)過輕的舞女真是不能適他的口味。他實在沒有意思跳舞,可是他對于這女人的興味并沒有失去?;蛘咴谌A爾茲的旋律中把她抱在懷里,再開始強要的交涉吧。這樣他想著,于是便把稍累了的身體用強烈的黑咖啡鼓勵起來。

——怎么樣,賽馬好玩嗎?

一會兒T對女人問。

——不是賽馬好玩,看人和贏錢好玩呵。

——你贏了嗎,多少?

——我倒不怎么,H贏得多呢。

向H投過來的一只神妙的眼睛。

——H先生贏了多少?

——沒有的。不過玩意兒。

H把這個裹在時髦的西裝里的青年仔細(xì)一看,覺得仿佛是見過了的。大概總不外是跑跳舞場和影戲院的人吧。但是當(dāng)他想到這人跟女人不曉得有什么關(guān)系,卻就郁悴起來了。他覺得三個人的茶會總是掃興的。

忽然光線一變,勃路斯的音樂開始了。T并不客氣,只說聲對不住便拉了女人跳了去,H只凝視著他們兩個人身體在微光下高低上下地旋轉(zhuǎn)著律動著,一會提起杯子去把塞住了的感情灌下去。他真想喝點強的阿爾柯爾了。在急了的心里,等待的時間真是難過。

但是華爾茲下次便來了。H抑止著暴跳的神經(jīng),把未爆發(fā)的感情盡放在腕里,把一個柔軟的身體一抱便說,

——我們慢慢地來吧。

——你歡喜跳華爾茲嗎?

——并不,但是我要跟你說的話,不是華爾茲卻說不出來。

——你要跟我說什么?

——你愿意聽嗎?

——你說呀。

——我說你很漂亮。

——我以為……

——我說我很愛你。一見便愛了你。

H盯了她一眼,緊抱著她,轉(zhuǎn)了兩個輪,繼續(xù)地說,

——我翻頭看見了你時,真不曉得看你好還是看馬好了。

——我可不是一樣嗎。你看見我的時候,我已經(jīng)看著你好一會了。你那興奮的樣子,真比一匹可愛的駿馬好看啊!你的眼睛太好了。

她說著便把臉湊上他的臉去。

——T是你的什么人?

——你問他干嘛呢?

——……

——不是像你一樣是我的朋友嗎?

——我說,可不可不留他在這兒,我們走了?

——你沒有權(quán)利說這話呵。我和他是先約。我應(yīng)許你的時間早已過了呢?

——那么,你說我的眼睛好有什么用?

——啊,真是小孩。誰叫你這樣手足魯鈍。什么吃冰淇淋啦散步啦,一大堆啰嗦。你知道love-making是應(yīng)該在汽車上風(fēng)里干的嗎?郊外是有綠蔭的呵。我還未曾跟一個gentleman一塊兒過過三個鐘頭以上呢。這是破例呵。

H覺得華爾茲真像變了狐步舞了。他這會才摸出這懷里的人是什么一個女性。但是這時還不慢呢。他想他自己的男性魅力總不會在T之下的??墒且魳穮s已經(jīng)停止了。他們回到桌子時,T只一個人無聊地抽著香煙。于是他們飲,抽,談,舞的過了一個多鐘頭時,忽然女人看看腕上的表說,

——那么,你們都在這兒玩玩去吧,我先走了。

——怎么,怎么啦?

H、T兩個人同一個聲音,同樣展著怪異的眼睛。

——不,我約一個人吃飯去,我要去換衣衫。你們坐坐去不是很好嗎,那面幾個女人都是很可愛的。

——但是,我們的約怎么了呢!今夜我已經(jīng)去定好了呵。

——呵呵,老T,誰約了你今夜不今夜。你的時候,你不自己享用,還要跳什么舞。你就把老H趕了走,他敢說什么。是嗎,老H?可是我們再見吧!

于是她湊近H的耳朵邊,“你的眼睛真好呵,不是老T在這兒我一定非給它一口一個吻不可?!边@樣細(xì)聲地說了幾句話,微笑著拿起Opera-bag來,便留著兩個呆得出神的人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