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山迷霧
清程正揆有云:佳山好水,曾經(jīng)寓目者,置于胸臆,五年十年,千里萬里,偶一觸動,狀態(tài)幻出,妙在若忘若憶,若合若離。
對于黃山,何嘗不是如此。與徐霞客“塞者鑿之,陡者級之,斷者架木通之,懸者植梯接之”艱難攀登不同,現(xiàn)可直接坐上纜車,穿越1000多米的高峰峭壁;即使雪皚封道,也無須再像他獨創(chuàng)出的步行法“持杖鑿冰,得一孔置前趾,再鑿一孔,以移后趾”了,無數(shù)能工巧匠與無名英雄早已將登山步道鋪展得擁有王者氣度。
其實,那天至山腳時,已看到一團團濃云遙掛山端,過一會,便下起了淅瀝的雨,既來之則安之,進店買了一整套的裝備:雨衣、雨褲、雨鞋,穿戴好后我背上雙肩包,獨自坐上纜車,聽玻璃窗外雨聲啪啪直響,看著一架架纜車空懸、搖晃著穿越險境,不知越過幾層云,盤過幾道嶺,風疾疾、雨滔滔、霧靡靡,我蕭蕭索索地扣緊雨衣帽子,不知東南西北循山而行。
越往景深處走,正應(yīng)了韋應(yīng)物詩中所寫:“浩浩合元天,溶溶迷朗日”,及“霏微誤噓吸,膚腠生寒栗”,心中的茫然不斷加深,我這是來探尋黃山,擷窺它積聚億萬年的力量來為渺小脆弱的自己打氣的嗎?拐彎處見有一導游帶著幾個游客,解說著黃山接近海洋性氣候,一年中年平均降雨日數(shù)達183天,云霧天特別多。我默默地跟在他們身后,他們大多與我一樣穿戴雨裝,應(yīng)都是初次上黃山,料不到仰慕已久的黃山,竟是空茫一片,每個人的臉上都有些茫然無措。
雨依舊密集,隨著風勢有時如巨點砸在臉面,硬硬生疼。顧不上抹去那些雨,我定了定心,開始觀察迷霧中的世界。眼線處,削壁千仞,萬壑錯聳,模模糊糊,終不知它的深淺、嶙峋,亦不知它的色澤、光明,一切遺形入無窮。觀景臺,背后襯著巨大的灰幕,人們只能對著想象的山體依舊倔強留影。我睜大眼睛,想看清大地演變的裂痕,以及那些破石而生、抱崖而立,或冠蓋于巖首的青松。隱隱約約,它們或曲或挺,或縱或橫,凌空不屈的枝條大都向左右平伸,這是它們終年不改的姿勢嗎?猶如人伸開手臂在支撐平衡,而那些奇特的長在懸崖邊的松樹,更是以揮舞的單臂,扎根丘壑中,枝條全部向空中生長。這是面對不利條件時怎樣智慧的取舍,此時,在白浪霧涌中,它們更多了一份沉郁與堅毅,我向它們投下敬佩的一瞥。
行行走走,時常在云霧中只能聽見別人的說話聲、腳步聲和喘氣聲,當雨潑灑得更歡,傘也飛舞,雨衣帽數(shù)度掀飛,相機的霧氣與潑下的雨早已將人影一個個罩如飛霧,崔顥“山頭野火寒多燒,雨里孤峰濕作煙”的詩句便涌上心頭。當我看到“始信峰”這三個大字時,才明白自己到了黃山三十六小峰中被譽為“獨秀”的山峰,它凸起于絕壑之上,據(jù)聞這里巧石爭妍、奇松林立、三面臨空、懸崖千丈,海拔達1683米。相傳,明代黃習遠游至此峰,如入畫境,似幻而真,方信黃山風景奇絕,并題名“始信”。袁枚在《游黃山》中曾寫道:“峰有三,遠望兩峰尖峙,逼視之,尚有一峰隱身落后……下臨無底之溪”。他遠眺流連,“立其巔,垂趾二分在外”,旁人懼怕挽住他,他還笑曰:“墜亦無妨。溪無底,則人墜當亦無底,飄飄然知泊何所?縱有底,亦須許久方到,盡可須臾求活”。何等的胸襟與坦蕩。
聽說天氣好時,登上峰巔,可盡覽四周風光,而如今,迷霧遮住了一切,我登臨石階上臺,風雨更烈直往臉撲,游客他們匆匆留個影就下去了,獨我一人,孤獨地站在巨峰邊,對著前方偌大的天幕,喃喃而語,想起世事,淚雨紛飛……不知過了多久,頭發(fā)與鞋子早已濕淋冰寒,我便轉(zhuǎn)身而折回。
有人曾經(jīng)說過,黃山不宜晴,晴了則一覽無余,失去了神秘感。我則要說,黃山不宜靡霧,濃了則絲絲擾擾,失去了明媚的光彩,讓人憂傷。但一路幸虧有黃山松!有諺云:“不到始信峰,不見黃山松”!光聽名字就獨具神氣:豎琴松、探海松、聚音松、接引松、黑虎松、龍爪松……這些密集參天的大松樹沿坡叢生、蒼勁多姿、奇態(tài)萬狀,它們最有特點的是斑駁剛勁的軀干,無論遠眺還是近觀,你不得不佩服它們?nèi)鐝娬?,在氣候多變的黃山承受著風雨侵襲、雪壓霜逼,一年年、一日日,春夏秋冬,而后有了鼎立天地間獨自的秉性與身姿。有的枝干,或遒勁,擰成天然的雕塑;或蜿蜒,劃出幾道曲線;或直驅(qū),猶如電線桿的硬度;它們交雜著,在一棵樹上會結(jié)有各種姿態(tài)。此時在雨幕中,它們更似歷經(jīng)磨礪的哲人,似乎僅有黑漆的膚色,走近看,葉子才泛出綠色本源。特別松針上那些晶瑩爍閃的水珠,掛在針尖,眨巴眼睛,似繁星、似絨球,雨滴鋪展開來,像梨花一般潔白。而那些并排的青松顯得特別帥氣,可以想象天氣好時,它們招搖著如傘蓋般的枝條,互相媲美,陽光在它們的周身灑下亮彩,斑駁樹身也綻放笑顏。我仿佛看到太陽從密集的枝葉間縫晃下一道道光芒,而它們起勁地哼著歌,枝葉平展的樣子像手挽手的兄弟姐妹們。此時濃霧中,我見到了連理松,如一對不離不棄的戀人,風雨中同舟,暴雪中相依……它們在黃山上已經(jīng)矗立了千年,依舊保持高貴的品性,我莊重地在石橋邊請路人幫我留下了一張珍貴的影跡。
黃山不止僅僅是硬朗的,那些松鼠們在潮濕的霧氣中調(diào)皮的身影,給蕭索的景致也增添一些趣味,它們并不畏懼苔蘚細滑,或在泥濘中尋食;或攀爬樹干上幽趣,嘴里還銜著樹葉,眼睛像搜尋大自然的秘密,那冗長的尾巴,機敏得隨時可以探見風險,靈巧的耳朵貼隱頭上,極其惹人喜愛。偶爾還會看到樹叢中一兩只我叫不出名的鳥,灰褐毛翅,有著黑色臉頰,黃色尖嘴,它的長爪立在石礫中,憂郁地想著什么,但一會又飛上枝頭,來了同伴時,它們又相互跳躍著、嘰叫著,羽毛特別漂亮,堅挺碩長如扇子。
拾綴著起落的心,我決定下山了,遇到幾位揮汗如雨的挑山工,一條細長的扁擔兩邊挑著服務(wù)游客的生活用品,有的邊走邊用肩上毛巾擦汗,有的??吭谝粔K石頭上,低著頭瞇縫著眼養(yǎng)神,腳上的解放鞋濕漬斑斑。我還見到一位40開外的挑山工,他已登越了數(shù)千級階梯,累得走不動了,只見他肩上另有一根木棍,他用木棍找尋扁擔三分之一的位置,利用上下錯落階梯靠棍子頂住保持兩邊擔子的平衡,而后他緊抓住下方的四方箱,借此暫歇兩三分鐘,而后又繼續(xù)前行……看著他的背影,他筋骨堅勁的腳踝,我不禁陷入深思:近萬級的臺階,他們每天來來回回,靠的是怎樣的毅力與體力?他們多像那些巖壁細小間縫中生長的青松,隨風播撒下樹的種子,哪怕石崖只有一絲絲可以駐扎的縫隙,它們都能克服條件的惡劣,生根繁茂,不屈地依附于崖壁,而后有了自己的方向。山有了草木,猶如人有了品德的衣裳,自然、率性、謙和、包容。山有了勤勞的人們,就有了無窮無盡的安全與守護。大山真像母親,迎迓著這些頑強的孩子……
雨漸漸小了,到了山腳,回首仰望,天空已經(jīng)放晴,綿延俊秀的山體現(xiàn)出原來的模樣,山頂幾絲柔云纏繞,一切猶如夢中。
(作者系魯迅文學院福建作家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