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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醒來
來源:文藝報 | 趙殷  2019年02月18日09:20

2005年12月26日,距離新的一年還有三天時間,我向家人提出要一個人“過年”。

一個人在2006年即將到來的時間面前,時間的腳步顯得尤為緩慢,是時間本身不愿意盡早離開,還是時間自己也感到光陰似箭?還是我一個人突然擁有了全家人的孤獨,在情感上占用了三口之家的陽光與空氣。光陰流逝與我的存在是沒有關聯(lián)的,我僅看到時間留在事物表面的樣子。比如樹、房子及各種存在;另一些更遙遠更深沉的存在,我永遠看不到。

窗外響起鞭炮聲,一長串畢畢剝剝的聲音匯合著冷空氣穿梭,這是時間在清冷的深冬,用鞭炮燃燒、爆炸的方式經(jīng)歷它的一段路程,時間穿越火藥的爆烈聲,便是時間的模樣。鞭炮的爆烈聲剛落地,幾只喜鵲貼著窗玻璃滑翔,咕咕叫著飛遠,這是喜鵲經(jīng)歷時間的形式,這也是時間的樣子。我用眼睛看喜鵲張開翅膀,扇動空氣,辟開一條空中之路,向高處飛翔,這是我經(jīng)歷時間的樣子。

兩只喜鵲

在空中飛翔

看不到對方

此時,電腦上面是我敲下的文字,文字帶著我內心的感懷,不斷在顯示屏呈現(xiàn),像一隊隊從我面前走過的人,有些面帶微笑,有些黯然神傷,有些掩面暗泣,有些低聲呤唱;我不小心打錯一個字一個標點符號,文字好像在哭,嚇得唱歌的文字突然停止。我知道,打錯一個字,就是我在文字行走的路上堵起一塊頑石,堵住它們前行的腳步。將句號打成逗號,會讓文字走過的路重走一遍,將逗號打成句號,會讓文字在還沒有走完的路途強行停止,這是一個多么大的錯誤?。∮谑?,我小心敲打每一個字,還是會無意打錯幾個字、幾個標點,在錯字不斷的暗泣里,我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是哪幾字哪幾個標點打錯了。關閉電腦,沏杯茶去看電視聽音樂,全然沒有想到那些被我打錯的文字,會焦急的期盼我去糾正,我根本想不到它們面臨的命運。寫完就完了,關閉電腦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幾個月都不去理會,這是我的習慣。我寫的是自己對生活對生命的認識,至于認識到什么程度,那是我的境界問題。至于文字高興不高興,我不用考慮它們的感受。也許,文字在長久的期盼之后,聚在一起會對我進行道德、人格的評判,會罵我是一個傻子。這些我都不知道,即使文字的罵被我聽到了,我也不會與文字計較。我的世界離不開文字,而文字的世界有沒有我的存在無關緊要。我要的是用文字來表達我那一時間的心境。

這樣說的話,我在利用文字為自己開脫,為自己尋找出路,我好像一直都在利用文字來表達自己的悲喜,從來沒有想過文字本身所賦予的含義,文字不是給我一個人的,是給一個古老民族強大的精神財富和文明根基。

在文字的世界,每一個漢字都是一座獨立的山梁,一條獨立的河流,一棵獨立站在山頂?shù)臉?;當一股獨立的風,帶著我的錯誤,被我推到相反方向,甚至推到懸崖下面,強行使它們失去吹動精神的力量。我還能寫出一篇怎樣的文章?當我想到自己錯了,打開電腦,糾正打錯的字,重新保存時,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晚了,錯誤的文字已經(jīng)沿著我寫錯的方向走了好長一段路,并且將正確的文字領上錯誤的道路,在泥濘處、在懸崖邊奮力前行。

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文字若繼續(xù)前進將全軍覆沒。

待我將糾正正確的文字保存之后再打開,發(fā)現(xiàn)文字們集體回過頭,每一個字都長出眼睛和嘴巴,目光像一把把利劍,嚇得我丟下電腦奪門而逃,跑到院子里的陽光下還在瑟瑟發(fā)抖,待我調整好情緒返回家時,被我糾正的文字,統(tǒng)一收回嘴巴,看著被它們嚇得魂飛魄散的我出神。好像質問我:“我們本來是這樣的,你怎么把我們寫成那樣?”我趕緊鞠躬致歉,表達對文字的恭敬與歉意。文字的胸懷是寫錯改正過來就好了,它們在我無地自容地埋下頭時,集體收回利劍般的眼睛。

文字“含而不露”地原諒了我。

寫錯字的同時,與我的錯誤同時行進的時間不是向目的地東而是向北去了,時間向北飛翔的話,冬天將會重來一次。萬物將會被第二個嚴冬凍傷而無藥可救。

打開窗戶,發(fā)現(xiàn)兩只喜鵲在空中盤旋,顯然迷失了方向。

趕忙打開家里的門及所有窗戶,喊鄰居們趕快打開大門打開窗戶,喊門衛(wèi)趕快打開小區(qū)大門:“讓風向東吹,讓喜鵲跟著風一起飛……”鄰居們怪異地朝我喊叫:“大過年的,你怎么了?”“我錯了!”我在六樓高聲回答。我的聲音從六樓落到地面的瞬間,風忽地轉往東吹去, 兩只喜鵲在空中盤旋振翅,掉轉方向追向東風。

我驚魂未定,關閉所有房門、窗戶,累得再也動不了了。

現(xiàn)在,我該乖乖聽從時間的安排好好睡一覺,再讓自己醒來。

(作者系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一屆高研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