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的溫柔
近距離地與先生對視,已經10天了。這是先生留于人世的能量場,我有幸被吸納。一出房間門,我就看見先生的像,懸于空中的先生有些虛幻。在這個以先生名字命名的文學院里,被各種大師拓寬的維度與自我的渺小像一對經典的矛盾。對立統(tǒng)一,又不斷向前發(fā)展。先生的目光里,有威嚴和神圣,又似多了一種溫柔和親近,令我的呼吸中也有了些春天的芬芳。
書本里,畫冊上,先生一張冷峻的臉,像是這世界與他有仇。與我在這里天天親近的先生塑像,莫名地大不同。我忘記了他在彷徨、吶喊中醫(yī)治黑暗、腐朽和麻木,忘記了他曾懷抱“我以我血薦軒轅”的赤肝義膽,被人稱為匕首和投槍。窗外的風,正恣意地搖動嫩黃的柳條,玉蘭多情,梅花呢喃,喜鵲喳喳。這樣的時刻,適合懷念先生。
堅硬中的溫柔,像絕壁上生香的花朵,令人迷戀。先生的愛情之花為許廣平綻放時,一定像極了樓下盛開的梅??嗪械南阍陉柟庀卖骠嫫鹞?,清風與蝴蝶不請自來。他是她永遠的小白象,她是他親昵不盡的梟蛇鬼怪。稱呼里收藏不住的愛,穿越時空,依然是完美無比的品牌狗糧。在惺惺相惜中,被人艷羨,也被人嫉妒。誰是誰一世未了的青梅,誰又會是誰一生要擺渡的桃花。只要是你,只要有你,萬水千山飛不盡的才情,在一粥一飯里,在一紙一句里。
而在先生與蕭紅的一段對話里,更讓我看到一個情趣昂然的魯迅。素知先生博學多才,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的頭銜之外,還有翻譯家、書法家,就是說起時尚衣著也頭頭是道。從樣式說到顏色,從搭配說到裝飾。他在說衣著講美學,也在說生活露性情,先生全然成了時尚達人。
有時,我也會看見一個頑劣的魯迅先生,他看見有人隨地小便時,用橡皮槍瞄準人家的生殖器。他的心里不僅居住著溫柔,還收藏著可愛,甚至更有些小壞壞。當一個孩子身上自然流露的天性在一個成年人的身上呈現(xiàn)時,便成為一種喜劇的色彩,增添了更多的生活質感。有時我很想在寂靜的深夜,模仿先生用三個手指(而非食指和中指)燃燒香煙的樣子,試著穿過煙霧繚繞的空間理清自己凌亂的思緒。
先生走的時候正值壯年。55歲的年輪,正是智慧峰值期。臨終遺囑有7條,除了交代喪事從簡,還交代幼兒周海嬰“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還有一條是說:對別人應許的事物不可當真。最后一條是:萬勿接近“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主張寬容的人”。魯迅先生至死也是一個是非恩怨分明的人,記著人應許他的事物還沒兌現(xiàn),記著該報的仇恨一定要還回。他與如今處處主張寬容,寬容到要把“看不慣別人是因為自己修養(yǎng)不夠”當座右銘的反人性的做法是多么格格不入呀。先生的溫柔是有棱角的,有棱角的地方,自成方圓。
翻閱歷史典籍,從中國古典文學到現(xiàn)代文學的路上,什么妖魔鬼怪狐媚幽仙才子佳人妓女嫖客俠盜勇士奴才無賴,他們自有高貴和卑賤的安身立命處。惟有神超越一切之上。先生溫柔地看著世間萬物的變化,不悲不喜、不怒不瞋。東西南北,各方各圓。
生死之外,世間并無所謂大事。我在一尊神圣的塑像面前,再驚天動地的語言都已是多余。春光正好時,我恰好蘇醒。窗外,春天正在畫里。
(作者系魯迅文學院第三十六屆高研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