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瘋狂的塔拉臺拉舞
來源:中華讀書報 | 余鳳高  2019年05月06日16:22

德國學(xué)者阿塔納修斯·基歇爾著作中的塔拉臺拉曲譜

表現(xiàn)意大利婦女跳塔拉臺拉舞的畫作

美國學(xué)者內(nèi)森·貝洛夫斯基在他的《奇異醫(yī)學(xué)》(Nathan Belofsky:Strange Medicine:AShocking Historyof Real Medical Practices Through the Ages,2013)一書中,轉(zhuǎn)錄了一位叫斯特芬諾·斯托雷斯的旅行家在意大利那不勒斯的一段見聞:

一個可憐的男子在街上病倒了……人們見到就哭了,就跳起塔拉臺拉舞來……剛跳了兩圈,據(jù)說那男人便開始動彈了,并像閃電似的迅速站立了起來……不過因為我沒有學(xué)會全段舞曲,我也就不跳了……但是我一停了下來,那人又癱倒在地上,大聲哭叫……(他)兩手刮擦地面……顯得極度的痛苦。我感到驚慌至極。

著名意大利人文主義者、詩人喬萬尼·蓬塔諾(1426—1503)也曾目睹這種場景。他看到后,這樣寫道:“阿普利亞的人是極其快樂的,在他人都不理解他們的這種蠢行時,阿普利亞人卻時刻準備跳塔拉臺拉舞,他們在這舞蹈中寄托了他們瘋狂的性欲望?!辈恢歉袊@,還是調(diào)侃。

塔拉臺拉舞是意大利民間的一種男女對舞,其特點是舞步輕快,舞伴間相互挑逗調(diào)情,女舞蹈者常手持用作擊打的鈴鼓。伴奏的音樂也是活潑輕快的6/8拍。也有兩對男女一起跳的。

一般認為,這是被“塔蘭托毒蛛”叮咬發(fā)作之后狂跳起來的舞蹈,意大利南端的阿普利亞是發(fā)生這種癥狀的集中地段。著名的瑞士醫(yī)學(xué)史家亨利·西格里斯特在《文明與疾病》(HenryE.Sigerist:CivilizationandDisease,1945)的《疾病與音樂》一章中說:阿普利亞終日暴露在強烈的光柱之下,夏天又極少有陣雨,居民呼吸的空氣就像從燃燒的爐灶中散發(fā)出來的蒸汽,使許多人“因忍受不了幾乎到了癲狂狀態(tài)”。往往在七八月高熱的夏季,特別是三伏天,人們睡著或醒著時,突然會驚跳起來,感到像是被蜂蜇了似的一陣急痛。這時,有的人會看到這蜘蛛,有的雖然沒有看到,也相信一定是遭到塔蘭托毒蛛的叮咬。于是,他們便從室內(nèi)沖了出來,直奔街道或者集市的某處,以極度的激奮跳起舞來。

隨后便會有另一些剛被蜇過或者以前曾被蜇過的人加入進來跳。據(jù)稱這種癥狀是永遠不可能完全消除的,它的毒性會一直殘留在人的體內(nèi),每年夏熱季節(jié)被重新激活起來。

就這樣,一群人聚集到一起,狂熱地跳舞。他們穿富人的服裝,如奇特的長袍,戴上項鏈或相應(yīng)的裝飾品。他們最喜愛顏色鮮明的服飾,大部分是紅色、綠色或黃色的,見有穿黑色的,就要趕他走;另一些人則會把自己的衣服撕破,不顧羞恥地露出裸體。幾乎所有的人手里都要拿上幾塊紅布片,欣喜不已地揮動這布片。也有一些人在跳舞的時候,喜歡帶一支綠色的葡萄蔓或者蘆葦桿,或者在空中搖晃,或者浸入水中,或者貼到臉上、頸上。另有一些人會拿一把劍或一根鞭子,像擊劍手似的沖來沖去,互相擊打。婦女們則喜歡拿一面鏡子,一邊照鏡子,一邊嚎叫,做出猥褻的動作。有些人沉浸在古怪的幻想中,像是被拋到半空,或在地上挖洞,使自己像豬似的滾進泥潭。他們都大量飲酒,并像醉漢那樣說呀唱呀。他們始終就著音樂發(fā)瘋地跳,不管是這舞蹈,還是與之相配的音樂,都具有“性”的濃重色情意味。

舞蹈和音樂是治療由塔蘭托毒蛛叮咬所致的瘋狂病的唯一有效藥物,但也不是任何的音樂和舞蹈都有效,只有在阿普利亞演奏了數(shù)百年的這種傳統(tǒng)音樂曲調(diào)才有效,要是沒有這舞蹈和音樂,病人會在幾小時或者幾天內(nèi)死去。就這樣,他們常常太陽一升起就開始跳,持續(xù)不斷地跳到午前十一時。但也有些人會在中途停下,這并非是因為跳得過于疲憊不堪才不得不休息,而是因為發(fā)現(xiàn)舞蹈的節(jié)拍跟不上曲調(diào)。如此這般,大約跳到正午,他們才停息下來,躺到床上去盡情出汗,然后擦干身上的汗,喝點兒肉湯補充營養(yǎng)。大約下午一點,最遲兩點,舞樂又開始了,人們一直跳到晚上。這樣一連數(shù)日,病人精疲力竭了,病也就暫時治好了。據(jù)說有一些人,大部分是陷入愛情之中或者感到孤獨寂寞的人,為了加入跳舞的行列,甚至假裝發(fā)病。這些人大多是戀愛中的女子和單身漢,希望在這舞蹈意淫中獲得性的滿足。

奧地利大詩人賴內(nèi)·馬利亞·里爾克(1875—1926)曾目睹一場現(xiàn)代版的塔拉臺拉舞。他寫道:

這是怎樣一種舞蹈啊——它仿佛由水中仙女和森林之神所發(fā)明,歷史悠久卻仿佛得到重新發(fā)現(xiàn)之后,亭亭玉立并再展新姿,并隱藏在原始的記憶之中——靈巧、狂熱而酒香撲鼻,男子們又一次長起山羊的蹄子,少女們則來自月亮和狩獵女神阿爾忒彌斯的隊伍。(歐建平譯文)

里爾克的描述,把人帶到德國哲學(xué)家弗里德里希·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所說的古希臘羅馬時代的酒神節(jié)狂歡中:“幾乎所有的地方,這些節(jié)日的核心都是一種癲狂的性放縱,它的浪潮沖決每個家庭及其莊嚴規(guī)矩;天性中最兇猛的野獸徑直脫開韁繩,乃至肉欲與暴行令人憎惡地相結(jié)合,我始終視之為真正的‘妖女的淫藥’?!保ㄖ車阶g文)事實上,美籍德國音樂學(xué)家?guī)鞝柼亍に_克斯在其里程碑式的專著《世界舞蹈史》中就認為,塔拉臺拉舞是“最直接”“根植于”“羅馬的‘薩爾塔雷洛舞蹈’和托斯卡的‘特列斯卡舞蹈’”。

19世紀的一個時期,塔拉臺拉舞在中產(chǎn)階級甚至一些上層階級人士中都成為時髦。著名的挪威劇作家亨里克·易卜生在他的名劇《玩偶之家》中寫到女主人公娜拉的熱誠期許:“明天晚上樓上斯丹保領(lǐng)事家里要開化裝舞會,(丈夫)托伐要我打扮個意大利南方的打魚姑娘,跳一個我在卡普里島上學(xué)的塔蘭特拉土風(fēng)舞?!庇谑且惶旌?,她甚至在狂熱地“跳完了塔蘭特拉土風(fēng)舞”之后,仍不顧丈夫規(guī)勸,“掙扎”著不肯回家:“親愛的托伐,我求你,咱們再跳一個鐘頭?!保ㄅ思忆g文)

美國作家蘇珊·桑塔格在小說《火山情人:一個傳奇》中也寫到女主人公,那個有真實歷史人物影子的?,敗h密爾頓,兩次歡跳“性放縱的民間舞”——塔拉臺拉。尤其是第二次,在一個慶祝宴會上,這時她雖然不再年輕,“已經(jīng)沒有以前那么優(yōu)雅”,卻仍然“快速旋轉(zhuǎn)、刺耳地叫、尖聲地叫,張大了嘴,胸腿裸露,粗俗、張揚、色情、淫蕩”,“純粹的充滿活力,純粹的挑釁……”(姚君偉譯文)。

藝術(shù)最初都來自民間,雖然有些粗俗,也難免原始,卻是最純真、最鮮活的藝術(shù)。塔拉臺拉舞,特別是它的音樂,如德國藝術(shù)史家恩斯特·格羅塞在《藝術(shù)的起源》中引法國藝術(shù)批評家伊波利特·泰納說的:“所有的藝術(shù)作品,都是由心境和四周的習(xí)俗所造成的一般條件所決定的”,“也許不是生理的而是病理的表現(xiàn)”(蔡慕暉譯文),它仍極大地感動了許多藝術(shù)家,甚至賦予他們創(chuàng)作的靈感。

意大利作曲家喬奇諾·羅西尼曾于1830—1835年間創(chuàng)作了題為《音樂之夜》(Lessoiréesmusicales)的八首歌曲,其中最后的一首《舞曲》(Ladanza)是以那不勒斯塔拉臺拉的節(jié)拍譜寫的?!段枨返母柙~非常性感,如“月亮高升于海面,媽媽咪呀跳躍起舞!/時光如此美妙專為舞蹈準備,心中充滿愛意之人怎會無動于衷……天空中的月光和星光閃爍,帥哥美女們將徹夜通宵共舞不歇……旋轉(zhuǎn)跳躍不停歇,我好似國王,好似權(quán)貴,/這是世間最大的歡愉。/快快快,媽媽咪呀,舞動起來。啦啦啦啦啦……”六年后,1841年6月,波蘭鋼琴家弗里德里克·肖邦據(jù)這首《舞曲》創(chuàng)作出一首《A大調(diào)塔拉臺拉》鋼琴曲,于同年10月出版。此外,匈牙利鋼琴家弗朗茨·李斯特創(chuàng)作過一首快速的鋼琴曲《塔拉臺拉:威尼斯和拿波里》,奧地利作曲家弗朗茨·舒伯特以塔拉臺拉的快速旋律創(chuàng)作了一首鋼琴曲《死亡和少女四重奏》,還有費利克斯·門德爾松、卡米爾·圣-桑、謝爾蓋·普羅科菲耶夫、彼得·柴可夫斯基等。藝術(shù)史證明,借鑒民間的藝術(shù)或從民間的藝術(shù)中汲取營養(yǎng),是藝術(shù)家創(chuàng)作的一條寬廣的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