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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城》2019年第4期|王松:馬乙的陰謀(節(jié)選)
來源:《長城》2019年第4期 | 王松  2019年07月11日08:33

是的,馬乙就是我。

其實我最早不叫馬乙,叫馬甲。當年父親為我取名,是按天干取的,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甲是第一,他認為自己的兒子第一,就讓我叫馬甲。按說我的字,要我二十歲時再取,但他擔心自己活不到我二十歲,就把字也取了。我的名排天干第一,字,也就排地支第一,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字叫馬子。

但后來,我就發(fā)現(xiàn)不對了。

人們叫我馬甲時,都加上兒化韻,還故意把“甲兒”的音往上挑,叫“馬甲兒”。有人告訴我,馬甲兒是一種沒袖子的上衣,也叫坎肩兒,但這還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這種坎肩兒不光人穿,王八也穿。當然,我那時還不懂王八的真正含義,但也知道,這不是好話,因為人們叫我“馬甲兒”時,都笑得不懷好意。于是,一次張老師又叫我“馬甲兒”時,我就在課堂上,當著全班的人打了他一個耳光。在我們那兒不叫“打耳光”,叫打“大嘴巴子”。打這種大嘴巴子要把手掄圓了,用大臂帶小臂,甩起來,還要有一定的速度,這樣打在對方的臉上才坐實,也響亮。我打張老師的這個大嘴巴子就很響亮,當時震得我耳朵嗡嗡兒直響。他一邊的腮幫子上立刻印出一個通紅的巴掌印兒。我當時只有八歲,這巴掌印兒很小,也正因為小,印兒就很深。后來,我學物理時才明白這個原理,壓強與受力面積成反比。我手掌小,巴掌印兒當然也就深。這以后,我就為自己改了名字,還按天干,叫馬乙。名既然還排天干,字也就仍排地支,叫馬丑。

這倒適合我。我長得確實很丑。

其實丑人也分兩種,一種是令人討厭,讓人看了就想吐,也就是常說的面目可憎;還有一種,雖然也丑,但不光不令人討厭,還丑得有趣,讓人一看就想樂。這兩種我都不是。我的臉像個門簾子,總耷拉著,不是后來才耷拉的,一落生就這樣耷拉。臉一耷拉,眼角和嘴角也就都耷拉,連鼻子都耷拉。我奶奶曾說,這種耷拉的面相不好,是窮酸相,一輩子揪心的命。

有一段時間,我經(jīng)常做一個奇怪的夢。夢境相同,內(nèi)容也相同。我好像蜷縮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很暖,周圍都是水。我抱緊自己,睜眼看看四周,是一片迷蒙的粉紅色。雖在夢里,我也意識到了,這應該是母親的子宮。這時外面有人說話,還有金屬器械在盤子里的聲音。我知道,自己要出去了,但怎么出去,是個要考慮的問題。我如果讓頭先出去,也就是鉆出去,這叫順產(chǎn)??蛇@一來就有一個問題。我已聽到外面的那個老太太說話了。這老太太是產(chǎn)科主任,她以不容置疑的口氣斷言,我不會先出頭,也就是說,不會順產(chǎn),所以,她已讓手術室做好了剖腹產(chǎn)的準備。如果我就這樣鉆出去,也就說明,她的判斷有誤。倘剛一出去就得罪了主任,我后面肯定沒有好果子吃。那么好了,如果這樣考慮,我就應該把自己倒過來,讓腳先出去,這叫“倒踩蓮花”,自然是難產(chǎn)??墒俏矣致牭搅硪粋€嗓門兒很大的中年女人在旁邊說了,這孩子不會難產(chǎn)。她說,她這些年已見過無數(shù)個女人生孩子,一看肚子的形狀就知道。這個大嗓門兒的女人是護士長。如果我就這樣“倒踩”著“蓮花”出去,也就說明是她判斷錯了??伤亲o士長。主任和護士長,一個“縣官”,一個“現(xiàn)管”,當然還是“現(xiàn)管”對我更有實用價值。主任也就是每天早晨查個房,然后就再也不露面了,但護士長不行,會從早到晚一直盯著,招惹她,除非我不想活了。經(jīng)過這一番慎重的考慮,我就決定,還是印證護士長的判斷,老老實實地鉆出去。

這個夢最后無果而終,但無果也有果。后來據(jù)我母親說,我出生時確實是順產(chǎn),就像一條泥鰍,刺溜吧唧鉆出來,就掉到了產(chǎn)床上。護士長也確實一直很關照我。

那次,我在課堂上打了張老師一個大嘴巴子,雖然很響亮,據(jù)說當時在教室外面的樓道都能聽見,我的小巴掌印兒在張老師的臉上也保留了幾天,但事后,我卻沒遇到任何麻煩。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意識到一個問題。張老師在當時畢竟是一個小學老師,我打他這個大嘴巴子之后,他一連幾天給學生上課,腮幫子上一直陳列著這個通紅清晰的小巴掌印兒,且不說底下的學生怎么偷著樂,他站在講臺上是怎樣一種心理感受,也可想而知。

當時上學是就近,學校就在家門口兒。一天下午放學,我在門口兒的小飯館兒看見了張老師和李校長。他倆正吃飯,準確地說是正在喝酒。那時到了夏天,人們都愛喝一種散裝的冰鎮(zhèn)啤酒。這種啤酒的度數(shù)很低,味道也淡,所以都是幾升幾升地喝。他倆坐在小飯館兒的窗前,由于天熱,開著窗戶。我從外面的窗底下過,正好聽見他倆說話。張老師好像喝得有點兒大,說話一停一停的,他說,他不想教課了。

李校長問,為什么?

張老師說,沒臉教了。

李校長沒說話,好像明白了。

張老師說,我這當老師的,讓個二年級的學生打了個大嘴巴子,還怎么觍著臉去上課?

李校長就樂了,說,你這叫嘴給身子惹禍。人家本來叫“馬甲”,你非得叫“馬甲兒”,誰不知道“馬甲兒”說的是王八。

張老師說,別人都這么叫,他怎么不打別人?

李校長說,你怎么知道沒打?這些日子,他打好幾個了。

這段時間,我確實又一連打了幾個人,有我同班的,也有外班的,還有高年級的。我來上學時,干脆在書包里裝了個活扳子。我爸是修自行車的,有大大小小一套活扳子,我挑了個最大個兒的帶在身上,而且故意把牙擰開,一端的螺栓也就突出來。學校的人并不知道我已有了準備。只要有人再叫我“馬甲兒”,我掏出扳子就是一下。我用活扳子打人,也有講究,倘差不多大的,我會把扳子橫過來,平著拍,這樣頂多拍個大疙瘩;如果是比我大的,我就把扳子立起來,這樣一砸一個血窟窿,不會給對方留任何還手的機會。一天早晨,我上學來晚了,看大門兒的劉老癟也是嘴欠,齜牙樂著沖我說,馬甲兒,以后再遲到,不讓你進!這劉老癟六十多歲,愛喝酒,整天把鼻子喝得通紅,一見我就叫“馬甲兒”,我早憋著火兒,這時就朝他走過來。劉老癟還沒明白怎么回事,我已經(jīng)從書包里拽出活扳子,使勁往起一跳,照著他腦袋就給了一下。血嗞地一冒,劉老癟一下子就蹦起來。他不是疼的,是嚇的,沒想到我這么大的孩子,手會這么黑。就劉老癟這一回,后來也就再沒人敢叫我“馬甲兒”了。

李校長樂著說,你挨個大嘴巴子,認便宜吧,他還沒用活扳子把你開了。

張老師說,我就不明白,你這當校長的,就任由他這么胡作非為?

李校長喝著酒,沒答話。

張老師又問,你就管不了他嗎,還是也不敢管?

張老師這話算問到點兒上了。李校長當然不是不敢管,也不是管不了,而是不想管。他不想管,是因為他的自行車。我剛來上學時,李校長大概聽別人叫我“馬甲兒”了,他也叫。當時我家門口的人,已經(jīng)有人叫我“馬甲兒”,我正準備把這事徹底解決一下,但別人叫,我可以解決,李校長叫,我就得想想了。我爸曾對我說過,你記住,你爸別說科長、股長,連個正經(jīng)工人也不是,就是個蹲馬路邊兒修自行車的,你要在外面惹了事兒,只能自己搪,我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所以這時,我就明白,我如果得罪了李校長,他真把我開除了,別的學校肯定也不會要我,我就沒學上了。我用了幾天時間,把這事想明白了,一天中午放學,就主動來找李校長。李校長剛買了一輛嶄新的“飛鴿牌”自行車。那時買一輛自行車,是一件很大的事,比今天買一輛汽車的事兒還大。李校長舍不得把這車放在院里的自行車棚,每天來學校,寧愿扛到樓上來。我在這個中午來到校長室,對李校長說,新買的自行車,一般所有的螺絲都不緊,這樣騎著很危險,對車也不好。我說,我已經(jīng)給他大致緊了一下。當時李校長很驚訝,他肯定沒想到,一個剛上小學一年級的學生,竟然就有這樣的手藝。他并不知道,我從剛會走路時,就去路邊,蹲在我爸的修車攤兒上給他遞扳子、鉗子。我又對李校長說,新買的自行車不光要緊螺絲,最好車軸也重新上一遍黃油,這樣對軸承里的滾珠會有好處。我爸是修自行車的,哪天給我爸推去吧。李校長的心里當然有數(shù),如果這樣把車徹底收拾一下,在外面,最少也要兩塊錢。第二天,他就把車推到我爸的修車攤兒。我爸一見是校長,當然盡心盡力,最后不光沒要錢,還干脆敲明叫響地說,以后校長的車只要有毛病,只管推過來。這以后,李校長的車果然又接連出了幾回毛病,都是車胎扎了。當然不是來學校的路上扎的,是我趁樓道里沒人注意,用錐子給他扎的。李校長雖然心疼他的自行車,但每次車胎補兩個窟窿,能省七八毛錢,心里也就挺高興。

這以后,我在學校也就“開戒”了。

這一“開戒”,膽子也就越來越大。我先打了張老師,接著又一連打了幾個人,再后來,只要誰敢叫我“馬甲兒”,我掄著活扳子上去就打,最后干脆連看大門兒的劉老癟也給開了。從這以后,李校長不再叫我“馬甲兒”了,而是字正腔圓地叫我“馬甲同學”。后來在一次全校大會上,他講話時還特意強調(diào),今后要樹立正的風氣,無論同學之間,還是師生之間,都要互相尊重,隨便起外號兒是一種社會上的歪風邪氣,我們學校一定要徹底杜絕。

在這個傍晚,顯然是張老師請李校長吃飯。這時,張老師就把吃這頓飯的真正目的說出來。他說,他一個當老師的,竟然讓學生打了,這事兒不能就這么完了,必須有個說法兒。

李校長一邊喝著啤酒一邊問,你想要什么說法兒?

張老師說,這個叫“馬甲兒”的學生,必須處理。

李校長一聽“噗”地樂了,說,你看,你到現(xiàn)在還叫他“馬甲兒”,你這不是找打嗎?

張老師瞪起眼問,你到底是哪頭兒的?

李校長說,我哪頭兒的也不是,我講的是理。

李校長這么一說,張老師也就亮出底牌,說,要么處理“馬甲兒”,要么,我調(diào)走。

李校長問,你想往哪兒調(diào)?

張老師說,現(xiàn)在街道辦事處正需要有文化的干部,他們一直想要我。

李校長聽了“嗯”一聲說,好啊,街道工作也很重要,你想去,就去吧。

張老師本想把街道辦事處當成最后一張王牌,沒想到,李校長會這么說,一下傻了。

張老師最終也沒調(diào)走,不光沒調(diào)走,還一直教我到小學畢業(yè)。在我四年級時,還讓我當了副班長,但我這副班長也就是個虛名兒,張老師從沒搭理過我。到我小學畢業(yè)時,他對我說,李校長剛又買了一輛“鳳凰牌”自行車,我真替他發(fā)愁,他這車,以后可怎么辦呢?還有你,我也替你發(fā)愁,你應該讓李校長陪著去上中學,要不,你以后可怎么辦呢?

我這時已經(jīng)學會說話不吐核兒了,我笑著問,你就不怕,我把這話告訴李校長嗎?

張老師聽了一愣,看著我,眨巴眨巴眼。

我沖他笑笑,就這樣離開了學校。

我上中學當然不用李校長陪著,他也不可能陪著,但我在中學確實遇到了麻煩。前三年還沒看出什么,畢業(yè)時,問題就出來了。那時初中畢業(yè),一般有三個去向,一是繼續(xù)上高中,二是分配工作,三是去農(nóng)村插隊。當然誰都不愿去插隊,最好是直接分配工作,上高中等而次之,因為都明白,將來高中畢業(yè),還有去插隊的危險。這時決定每個人去哪兒,表面看,國家有分配政策,其實關鍵還在學校,而學校的關鍵,則是在班主任老師。于是班里的所有人,或自己,或家長,就開始輪番來找班主任老師談話。我的班主任老師姓羊,叫羊士林,三十多歲,是個河南人,長著一臉的糟疙瘩。別人長糟疙瘩難看,他不光不難看,還顯得臉上挺有內(nèi)容。羊老師這時就不干別的了,每天只一件事,接待一個又一個來找他談話的學生或家長。我的去向,這時雖還沒明確公布,但已有消息傳出來,學校對我這樣的條件是“一刀切”,一律都去插隊。于是,我也來找羊老師要求談話。但我每天從早晨等到中午,又從中午一直等到他下午下班,卻總排不上隊。后來我發(fā)現(xiàn),別人凈是家長來的。我想,別人有家長,我也有,干脆也讓我爸來,但我爸只來了一回就急了,他說這溜溜兒的一天,就這么瞪眼兒傻等著,這得耽誤我補多少轱轆?說完一拍屁股就走了。

后來我才明白,我還是把這事兒想簡單了。我雖然也讓我爸來了,但我爸跟別人的爸爸不是一回事。別人的爸爸有的是廠長,有的是車間主任,最不濟的也是工人。工人反倒更硬氣,不但硬氣,也理直氣壯,一張嘴就是“偉大領袖教導我們說,工人階級領導一切!不光領導一切,還要占領上層建筑”。大嗓門兒震得房頂直掉土,脾氣再大的敢跟羊老師拍桌子。我們班有個叫石鐵柱的,據(jù)說他爸是火車司機,但后來才知道,不是司機,是司爐,也就是給火車頭添煤的。這司爐來學校根本不排隊,辦公室推門兒就進。羊老師見了他剛要客氣地讓座,他只說了一句,我是個大老粗兒,不會說話!說完就掄起大巴掌,在羊老師的辦公桌上“啪”地拍了一下。這司爐整天在火車頭上掄鐵锨,據(jù)石鐵柱說,一分鐘要添二十四鏟兒煤,兩個手掌又大又厚,看著就像熊掌。他就這一下,把桌上的水杯拍得蹦起一尺多高,濺了羊老師一臉的茶葉末兒,桌上的玻璃板也給拍碎了,但羊老師沒說任何話,用手絹擦著臉上的茶葉末兒,客客氣氣地把這司爐送走了??晌野植恍?。我爸就是個蹲馬路邊兒修自行車的,別人沒來找他的麻煩,已經(jīng)謝天謝地了,他要是跑到辦公室也給羊老師來這么一下,別說賠玻璃板,賠水杯,羊老師能立刻叫來派出所的民警,把他抓起來。

我想清楚這一點,也就明白了,看來這個辦法不行。

這辦法不行,就再想別的辦法。

我有個習慣,如果用書上的話說,就是勤于動腦。我的大腦每時每刻都不閑著,包括桌上吃飯,坑上拉屎,就是躺在床上腦子也在轉。轉的內(nèi)容當然有遠有近,一般是先從近的開始。譬如誰說了什么,他說的是不是有所指;誰是個什么樣的人,將來會不會對我有用,倘有用,我該如何跟他接近,如果沒用,又會不會對我構成威脅。再譬如,我下一步打算干什么,要達到什么目的。為實現(xiàn)這個目的需要借助誰,用什么辦法去接觸這個人,又怎樣向他討好;然后再由這些人和事想到長遠的將來,再從長遠的將來拉回來,考慮眼前的事該如何應對。有人把這叫“算計”?!八阌嫛甭犉饋聿幌駛€好詞兒??捎芯渌自挘罢l人背后不算計人,誰人背后又不被人算計?”都說“人算不如天算”,其實天算是瞎鬼,說到底,還得人自己算。

我奶奶活著時常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蔽宜阌嫵龅脑S多奇思妙想,都是來自于夜里的夢境。這次,我的腦子轉了幾天,夜里就又做了一個夢。我夢見羊老師帶著我們?nèi)マr(nóng)村參加學農(nóng)勞動。那時有句話,叫“理論與實踐相結合”。每到農(nóng)忙季節(jié),學校就組織學生去農(nóng)村學農(nóng)勞動,或耪地,或收莊稼。夢里好像是個中午,大家背著背包排成一隊,走在一條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已走得口干舌燥。羊老師背著一只水壺,一邊走,水壺一邊在他屁股上一跳一跳地發(fā)出誘人的水聲。我渴得實在忍不住了,就追上去,想找他要點兒水喝,但羊老師好像沒聽見。我又使勁說了幾遍,他還是沒聽見??珊髞硇菹r,我發(fā)現(xiàn),他把水壺偷偷塞給馬又紅。馬又紅是我們班的女生班長,長得不算好看,但很壯實,身上鼓鼓囊囊的,像個剛出鍋兒的大饅頭,渾身上下蒸騰著女孩兒特有的青春熱氣。馬又紅好像不太想喝水,用手推著,還一直在哭。羊老師就小聲勸她,還一直用手絹給她擦眼淚。

我醒了之后想想,就突然明白了。

馬又紅家里的條件跟石鐵柱一樣。石鐵柱的上邊有兩個姐姐,底下一個弟弟。馬又紅是上邊兩個哥哥,底下一個妹妹。如果按當時的分配政策,這樣的條件肯定去農(nóng)村插隊,就算使勁照顧一下,最多也就上高中,但石鐵柱那個當司爐的爸爸一巴掌拍碎羊老師辦公桌上的玻璃板,又震碎了水杯之后,沒幾天,學校就宣布,石鐵柱直接被分配工作了。馬又紅的名字卻出現(xiàn)在第一批下鄉(xiāng)插隊的大紅喜報上。這一下馬又紅就被架在火上了,跟學校說不是,不說也不是。如果去找學校說,她是學生班長,本身又符合插隊條件,拒絕去插隊怎么說也沒道理;但不說,又明擺著不合理,自己跟石鐵柱是一樣的條件,憑什么他連高中也不上,直接就分配工作,而自己卻要去插隊?馬又紅長得五大三粗,平時性格也很潑辣,這時卻一下沒了主意。倘去找學校領導,學校領導肯定有一百句話等著她,只能白饒一面兒;可不找,心里又實在咽不下這口氣。于是,她就來找羊老師。找羊老師也說不出別的,就是哭。所以這段時間,羊老師說是每天接待學生和家長,其實接待最多的還是馬又紅。有幾次下午,眼看快到下班時間了,我來羊老師的辦公室,扒著窗戶往里看,看見的都是馬又紅坐在羊老師的面前低頭抹淚。

這天夜里的這個夢,讓我靈機一動,或者說,有了一種直覺。

這以后,我仍然每天來學校,但能不能輪到我跟羊老師談話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關心的是另一件事,說得再具體一點,也就是馬又紅究竟跟羊老師怎么談話。

功夫不負有心人。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規(guī)律,羊老師一般都是把跟馬又紅談話放在最后。這時,別的班的學生和家長也紛紛來找老師談話,辦公室里已經(jīng)亂成一團。這一來,在輪到馬又紅時,羊老師就把談話的地點挪到教室。我真搞不懂,馬又紅看著這么壯實的一個女孩兒,平時又挺潑辣,這會兒怎么會有這么多的眼淚,跟羊老師談話時,總是低著頭一個勁兒地哭。一天下午,她好像越哭越委屈,直到傍晚了還沒有要停下的意思。我也就站在教室門外,耐心地從門上的小窗戶往里看著。就在這時,我看到羊老師伸出手,先是一只,然后兩只,開始給馬又紅擦眼淚。我心里立刻一動。不過還是跟在夢里看到的不太一樣,夢里的羊老師給馬又紅擦眼淚,是用手絹,可這時是直接用手。他給馬又紅擦眼淚的手法也很細膩,先用兩個手掌捧住馬又紅的臉頰,然后用兩個拇指,一下一下輕輕抹著。

我扒到門上的小窗戶上,直盯盯地朝里看著,立起眉毛,瞪大兩眼,嘴也慢慢張大了。顯然,這是一種很夸張的吃驚表情。

這時雖已將近傍晚,但旁邊辦公室的門口還有一些人,都是別的班的學生和家長,也在等著找老師談話。我這個夸張的表情,很快就引起旁邊人的注意。于是有人湊過來,也扒著門上的小窗戶往里看,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讓我這樣吃驚。這時就又有人湊過來。后面的人雖然看不清,但已經(jīng)意識到,這教室里一定發(fā)生了什么有趣的事,就拼命伸著脖子往前擠。人都是這樣,只要看到別人都在看一件事,好奇心登時就會上來,一定也得看看,否則心里就不踏實。小窗戶的跟前人已經(jīng)越擠越多。我感覺到脖子后頭有很多張嘴在喘氣。有人好像剛吃了大蒜,而且是就著韭菜吃的,味兒熏得我直想吐。但這時,我已看見,剛才那個有意思的瞬間已經(jīng)過去了,羊老師大概也意識到了什么,已經(jīng)把手收回來。所以后來的人看到的,也就只是一個男老師和一個女學生坐在教室里談話。我看看差不多了,就抽身出來,站在旁邊,看著這些人在小窗戶的跟前拼命擠著。這時還不斷地有人過來,后面的人擠不上去,以為有什么好事兒,干脆急得嚷起來,都別擠啊,排隊啊,一個兒一個兒來!

大概就是這一嗓子,讓羊老師回過頭。一看嚇了一跳,教室后面的小窗上,鑲著無數(shù)個腦袋,羊老師立刻起身開門出來,圍在外面的學生和家長哄地一下都散了。這時羊老師發(fā)現(xiàn)了我。我就站在離門口兒不遠的地方,兩手揣在褲兜里,正若無其事地朝這邊看著。羊老師臉色難看地朝我瞥一眼,想了想,又回頭沖教室里的馬又紅看一眼,就轉身走了。

接下來的事就不用我操心了。我知道,這下就要熱鬧了。

果然,第二天,學校里就傳開了。這種事的傳播速度快得令人難以置信,又正是在畢業(yè)分配的時候,一下就成了全校最大的新聞。到下午,這事兒就已傳得連說的人都說不出口了,甚至還有人說,在教室里還發(fā)現(xiàn)了在這種地方不該有,也不可能有的東西。這回馬又紅是真哭了,不是沖羊老師,而是自己坐在教室里,一會兒哭得哇哇的,一會兒又抽抽搭搭??伤@樣哭,卻沒人過來勸。不是不想勸,而是不知究竟怎么回事,都不敢勸。

將近傍晚時,我就被學校領導叫去。這時的學校領導已不是校長,是革委會主任。革委會主任姓周,是個大胖子,臉也像門簾子一樣耷拉著,但他的耷拉跟我的耷拉還不是一回事。我的臉耷拉是天生的,胎里帶,他的臉耷拉卻是因為胖,一胖肉就松,所以他的臉其實不是耷拉,是嘟嚕。周主任叫我,是因為已經(jīng)調(diào)查過了,據(jù)最先看到這件事的一個學生家長說,他是因為看見一個學生正扒著教室門上的小窗戶往里看,所以才過來的。后來經(jīng)過詢問當時在場的學生,最后確定,這個學生就是我。周主任問我,昨天下午,究竟怎么回事?

我好像沒聽懂,問什么事怎么回事?

周主任說,就是你們班的事。

我說,我們班怎么了,下雨沒關窗戶嗎?

周主任只好說,我問的,是羊老師的事。

我“哦”一聲說,羊老師挺好啊,他這一陣子特別忙,好多同學和家長都找他談話。說著想了想,又搖搖頭,您這一問,我還真有點兒蒙,是昨天的事還是前天的事?我怎么糊涂了。

周主任皺皺眉問,我說的話,你沒聽懂嗎?

我說,懂是懂,可昨天夜里,我一宿沒睡。

周主任聽我說話顛三倒四的,就有些不耐煩了,問,你干嗎去了,一宿沒睡?

我說,我家的貓下小貓兒,折騰了一夜,我得看著,直到天亮才下出來。

我這一夜確實沒睡覺,但我家的貓是公貓,下不出小貓兒,我是去河邊照螃蟹了。那時河里的螃蟹很多,夜里在河邊,只要打開手電筒,螃蟹一見光就會自己爬上來。周主任見我一臉的倦意,說話也著三不著兩的,只好揮揮手說,你明天上午再來吧。

我第二天上午沒去見周主任。羊老師派人來叫我,我也沒去。過去我要找他們得排隊,我已經(jīng)一連十多天了,為了跟羊老師談話,從早到晚一直排著,可至今也沒排上。現(xiàn)在他們想找我了,我也得讓他們排排隊。我再去見周主任之前,當然得先見羊老師。因為昨天傍晚的事,學校已經(jīng)確定,我是第一個直接目擊者,所以我說的話也就至關重要,甚至可以說,我一句話就能決定羊老師的命運。正因如此,我跟羊老師的談話,也就尤為關鍵,因為跟他談的結果,直接決定我跟周主任怎么說。羊老師找了我一上午沒找到,就有點兒急了。我沒去學校,一直在家里睡覺。石鐵柱跑來叫我,說羊老師說了,有天大的事也先放下,趕緊去。我看著火候兒差不多了,這才來到學校。羊老師一見我就像見了親人,可臉上還繃著,只是問我,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怎么這個時候了還在家里睡覺?

我見他的臉繃著,我的臉也就還像門簾子似的耷拉著。我不想跟他廢話,直接就說,昨天周主任找我了。果然,羊老師一聽就把腦袋伸過來,瞪著我問,你怎么說的?

我說,我什么也沒說。

羊老師顯然不信,問,周主任把你叫去,你怎么可能什么也不說?

我說,我昨天不舒服,說不出話,周主任讓我今天再去。

羊老師立刻問,你已經(jīng)去了?

我說,還沒去。

我說完看著羊老師。

我知道,羊老師是一個極聰明的人。直到很多年后,我再想起這個人,仍然很佩服他,他臉上的每一個糟疙瘩里似乎都蘊藏著智慧,可以說是一臉的智慧。既然如此,跟他說話也就不必拐彎抹角。我用兩眼盯著他,又說,周主任已叫我?guī)状瘟?,我得馬上去。

羊老師低頭想了想,抬起頭問,這么說吧,你昨天下午,到底看見什么了?

我覺得這個問題不必回答,于是耷拉著臉,看著他。

羊老師看著我,兩眼慢慢睜大了,臉上的糟疙瘩也憋得像草莓,又大又紅。顯然,他沒想到,這個整天耷拉著臉,在班里不言不語的學生,竟然是這樣一個人。

我想,羊老師這時肯定已經(jīng)悔得腸子都青了。在這之前,這個其貌不揚的學生家長來,不應該因為是個蹲馬路邊兒修自行車的,就拿他沒當回事,更不應該的是把這個整天耷拉著臉的學生沒放在眼里。倘早接待了這爺兒倆,至少這一次,就不會出這樣的事了。羊老師這時肯定在心里直跺腳,這應了那句老話,“在陰溝里翻船了”。

這時,我又催了他一句,周主任那邊還等著,我得趕緊去了。

羊老師突然抬起頭,一咬牙說,別管外面怎么傳,我什么都沒干。

我沖他看了看,說,知道了。說完扭頭就走。

哎,等等。他立刻又叫了一聲。

我站住了,慢慢回過頭。

他看著我。

我看著他。

就這么看了一會兒。他“嗐”的一聲,搖搖頭。

我說,我不想去插隊。

他垂頭喪氣地說,分配工作,得由學校決定。

我說,我沒說要分配工作。

他沉了沉,今年,咱們學校也恢復高中。

我用力看看他,就轉身走了。

這樣再跟周主任談,我就知道該怎么談了。我來到學校革委會的辦公室,周主任已經(jīng)等急了。他急,我不急。我先一臉正色地表示,今天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接著,又故意避實就虛,問東答西,就是不回答實質(zhì)性的問題。我這樣做,是想投石問路。我必須先摸清周主任已經(jīng)掌握了什么,掌握多少,然后再決定我的話怎么說,說到一個什么尺寸。

我很快明白了,周主任并沒掌握什么。我這時再回想前天下午,當時最先過來的是一個干瘦的家長,戴著一副像瓶子底兒一樣的近視眼鏡,還挺愛摻和事兒,一過來就伸著脖子湊到小窗跟前。這時羊老師的兩只手還沒離開馬又紅的臉頰,倘換別人,肯定就看見了,但這個瘦子的眼鏡好像度數(shù)淺了,瞇縫著兩眼看了半天,嘴里還喃喃自語地說著,嘛也沒有啊,這是看嘛呢?這也就說明,他當時不但沒看見羊老師和馬又紅在干什么,甚至可能連這兩個人都沒看清。而后來再有人過來,教室里的這個精彩瞬間就已經(jīng)過去了。我由此斷定,真正看到這件事實質(zhì)內(nèi)容的,應該只有我一個人。至于學校的這些傳聞,都只是后來過來的這些學生和家長的臆測。他們看到一個男老師和一個女學生這樣坐在教室里,那個女生還低著頭哭,就順理成章地把這想象成一件什么樣的事。

于是,我對周主任說,事情并不像外面?zhèn)鞯哪菢?。這段時間,馬又紅一直在追著羊老師談話,羊老師已經(jīng)反復跟她說了,現(xiàn)在要談話的同學和家長很多,他不能只跟她一個人談??神R又紅不聽,一找羊老師就哭哭啼啼。前天下午,羊老師和馬又紅談話本來是在辦公室,但馬又紅又一直哭,辦公室里的人也越來越多,羊老師是擔心影響不好,所以才和她去了教室。去教室也沒有別的事,至少我過來時,沒看見任何事,羊老師只是一直在勸馬又紅。至于外面?zhèn)鞯难蚶蠋煾R又紅怎么怎么樣了,是不是造謠我不知道,但我是相信羊老師的?,F(xiàn)在的人就愛捕風捉影,況且又正在這種敏感的時候,肯定有人別有用心。

我最后說,領導還是別信這些沒影兒的事。

我這樣說話,表面的意思很明確,其實還是留了退身步兒,或者說是埋了兩個“釘子”。我說,至少我過來時,沒看見任何事。那么我過來之前呢,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這我就不知道了。這是第一;第二,我對周主任說,外面是不是造謠我不知道,但我是相信羊老師的。我這樣說的意思,也就是說,外面說的是不是造謠,可能性應該各占一半。而我相信羊老師,也只是我個人的主觀態(tài)度。換句話說,就算我相信羊老師沒事,他該有事也還是有事。

但我的這番話,還是對羊老師有利。我能感覺到,周主任也希望我的話對羊老師有利,這樣學校也就省去很多麻煩。我既然這樣說了,周主任心里也就有底了。于是,學校做了兩件事。第一,先在學校里貼出一張大紅喜報,說羊士林老師被評為“走與工農(nóng)兵相結合道路積極分子”,要去區(qū)里參加集訓一個月。其實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張喜報有點牽強,一個積極分子參加集訓的事,沒必要這樣大張旗鼓地宣揚;第二,就是馬又紅的分配去向由去農(nóng)村插隊,改為上高中。顯然,學校這樣做也是經(jīng)過考慮的。如果還讓馬又紅插隊,雖然是早已做出的決定,但性質(zhì)也就變了,似乎帶有懲罰的意味,這也就等于變相承認,她跟羊老師確實有事。讓她改上高中,也就說明,她哭是有道理的,本來就應該上高中。

但并沒有人注意到,與此同時,學校還不動聲色地做了一個決定。羊老師在去集訓之前,把我叫到辦公室。他這時已經(jīng)一身輕松,對我說,學??紤]到你父親有病,決定照顧你。

我父親確實有病。他由于長期蹲在路邊修自行車,腰出了很嚴重的問題,已經(jīng)直不起來了。我之所以一直要找羊老師談話,也就是想以這事為由,讓學校照顧。

羊老師說,學校同意照顧了,讓你改上高中。他“嗯”了一下,當然,也只能照顧到這個程度了。

我聽了看看他。

他也看看我。

我倆同時點了點頭。

……

王松,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天津市作協(xié)副主席。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享受國務院特殊專家津貼。曾去農(nóng)村插隊,大學(77級)數(shù)學系本科畢業(yè),后開始文學寫作生涯,其間做過教師、編輯、電視導演等,1990年調(diào)入天津市作協(xié)從事專業(yè)寫作。曾在國內(nèi)各大文學期刊發(fā)表大量長、中、短篇小說,出版長篇小說單行本、個人作品集等數(shù)十種。作品多次在國內(nèi)獲獎。部分作品被改編成影視作品,并譯介到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