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玄的意象——《逃跑的老板》漫筆
內(nèi)容提要:普玄的長篇小說《逃跑的老板》通過對老板這一特殊群體的塑造和刻畫,展示了中國幾十年的發(fā)展變化與財富道路,具有鮮明的時代精神和豐富的歷史內(nèi)容。小說既具有現(xiàn)實主義風格,又融合進了現(xiàn)代主義的觀念和手法。特別是鑲嵌在作品中的諸多意象寓意深刻,是進入作品之門的藝術(shù)鑰匙。
關(guān)鍵詞:普玄 《逃跑的老板》 現(xiàn)實主義 現(xiàn)代性 老板普玄身邊的兒子和別人眼中的自閉癥患者顯然是不一樣的,長期的生活已經(jīng)使得他們之間有了一種奇異的感應(yīng)。這樣的感應(yīng)是一種親情,一種溫暖,一種不離不棄的廝守。所以,到了長篇小說《逃跑的老板》,普玄設(shè)計了私營老板陳三兒與自閉癥兒子的父子戲。陳三兒生意上被人算計得瀕臨破產(chǎn),負債亡命,但天涯海角,他幾乎一直帶著自閉癥的兒子。朋友無一不說,哪有帶著兒子逃債的?又哪有帶著看上去傻子一樣的兒子逃命的?這大概就是外人無法了解陳三兒的地方。對外人來說,孤獨癥孩子是父親的累贅,但對他們父子來說,他們早已是一個生命共同體,他們活成了一個人。在小說中兒子的內(nèi)心獨白里,他什么都知道,只是說不出而已。
沒有誰比陳三兒的兒子更了解陳三兒,更替他著想,替他擔憂。兒子知道,一些人不能相信,更不能相交,一些地方不能去,而一些時間則潛藏著危險。別看兒子只能啃著自己的手指頭,但他們生死相依。小說中的許多情節(jié)都可以用《疼痛吧,指頭》里的這段話來描述:“這根讓我疼痛讓我無奈絕望的指頭,它一定會救我,帶我到另外一個地方。這么多年來,就是它,我的指頭,我的孩子,它總是在我絕望的時候、在我無路可走的時候搭救我。它帶著我,從一個臺階上到另一個臺階,從一級上到另一級,從一條船上到另一條船上。每變化一次都是另一個風景,每變化一次都是一次嶄新的人生?!雹賰鹤又茣詯骸j惾齼涸谧钇D難的時候,偏偏當年借錢給他的梅老板要錢來了,這時的陳三兒就只剩下了一套出租的公寓房,它是兒子的救命房,治療、護理、活命,這是最后的保底。用它抵債還是不抵?兒子看到了父親的猶豫,兒子更給了父親誠信的堅持和面對絕望的勇氣。父親知道,兒子的每次哭鬧與反常都是他的語言,都是在與父親對話,都是在提醒和幫助父親。事實上,每到人生的關(guān)鍵處,父親總是在等待兒子,等待著這個不會說話的兒子的啟示。父子間有著外人永遠無法理解的神秘默契。
沉默如一滴水。一滴水在夢中搖晃。一滴水在搖搖晃晃中隨時要滴落。
胖子陳三兒在沉默中守候著這一滴搖搖晃晃隨時準備滴落的水。
胖子陳三兒在睡眼中等待著那滴水迎面滴落。
這滴水在兒子的心里。②
聽一滴水滴落是父子之間的密碼。
一直到小說的最后,推動人物關(guān)鍵選擇的還是這一滴水。
胖子陳三兒當時只反反復(fù)復(fù)在重復(fù)一句話。
這句話是他從兒子那里聽到的。這句話在兒子的手心里,這句話溫軟卻有力,這句話就是那一顆手心里的水滴。
我再給他一次機會—對,就是這一句。
還是這個自閉癥患者的兒子,他不但被賦予了神啟的角色,不但是一個善根的守護者,而且還是故事的參與者和講述者,是作品中的一個重要的視角。自閉癥患者都有極度的語言障礙,他們沒有正常的語言行為,所以無法進行通常的語言交流。在《疼痛吧,指頭》中,普玄在對兒子進行語言訓(xùn)練時想到了許多問題:“我們口里的詞匯,我們說的話,就是我們的世界。”③那么,兒子呢?孤獨癥孩子的世界又在哪里呢?什么是他們的“世界邊界”?顯然,對他們來說,語言與世界不是同一的,他們極少話語,但他們的內(nèi)心又怎樣?他們不表達,他們沉默,但他們一定有他們的世界。事實上,在許多研究者和神學(xué)人員看來,他們是來自星星的孩子,這不僅僅是一個比喻,更是一種判斷和認定。他們與我們不是一樣的“人”,只不過偶然地來到我們身邊。他們是沉默的旁觀者,“看”著我們??梢詫π≌f通常的視角用不同的標準進行不同的分類,其中一種分類就是常人與非常人。非常人的視角顯然自由度更大。這一視角不受常識、視閾的限制,也可以稱為超限視角。它與常見的全稱視角還不一樣,全稱視角只不過不受視閾的限制,但它卻受到常識的限制。而非常人的視角則可以超越一切。不知普玄是不是因為在與孤獨癥孩子長期生活中的思考與體驗有關(guān),他的作品中常常出現(xiàn)這類非常人視角。比如他的短篇小說《生紙條》,虛擬出的視角是母腹中的胎兒,他的目光穿梭往返于內(nèi)與外、明與暗、現(xiàn)實與荒誕之間,使作品充滿了神喻和靈異之氣。而《逃跑的老板》中兒子的視角也大致具有相近的敘事功能。小說第一章就是兒子的視角:“小企業(yè)老板陳三兒在烈日下牽著我行走,像牽著一只羊?!卑蠢碚f,下面的敘述應(yīng)該嚴格按照第一人稱的法則將敘述內(nèi)容控制在“我”所能見的范圍內(nèi),但事實上,接下去的敘述卻都是“我”不在場的事情,因為不久“我”就被父親陳三兒弄丟了,但這并不影響“我”的敘述。在場與否固然不會影響兒子的第一人稱敘事,敘述內(nèi)容的實在與否也同樣不會受到影響。這就大大拓展了敘事范圍,給了敘事人相當大的自由度。最重要的是,對于一部現(xiàn)實主義作品來說,這一視角的加盟,給了作品超現(xiàn)實的東西,它們?nèi)缤L與水,使固化的空間流動起來,使得板結(jié)的土地柔軟了,它又如同魔鏡,使整部作品變得空靈而迷幻。
白與黑
孤獨癥患者在作品里具有超驗的功能,他能聞到黃鼠狼的味道,看出人的年壽生死……他小時候曾隨奶奶到武當山拜神,一下子就喜歡上了財神趙公明,竟然由此有了一雙“財富眼”,貧窮富貴,都逃不出這雙眼睛。雖然他看上去漸漸長大,但在他奶奶看來,他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孩子,他天眼未閉,所以能看到前生來世,神鬼三界。在他的眼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意象就是白與黑,對那些往來穿梭的老板,這個孤獨癥的孩子常常在他們的頭上看到白云或黑氣。
我想讓胖子陳三兒離開這里,離開這個頭上一團黑氣的門里蟲(房地產(chǎn)閩老板)。我不想讓他見那個稻草人(銀行行長),因為他要見的那個稻草人也是渾身一團黑氣。④
孩子心里清楚得很,這是一個人的跡象,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象,它是一個人的命運和未來,也是一個人的心性和德性。白云當然是善良與好運,而黑氣自然是邪惡和不祥,是牢獄、甚至死亡。而且,對于一個人而言,白與黑是變化著的,在某一個時候他可能祥云籠罩,但不幾年卻被黑氣包裹。
《逃跑的老板》中的老板大都被黑氣包裹,開廠的牟老板,做酒的馬老板,搞房地產(chǎn)的閩老板,銀行行長稻草人等等都是。這當然是小說筆法。借由孩子的“財富眼”,普玄不過是想對中國這幾十年涌現(xiàn)出來的老板,這個特殊的階層和群體進行一番觀照、分析與解剖,借以發(fā)現(xiàn)財富的秘密與人性的世界。也許與普玄的生活經(jīng)歷有關(guān),對財富以及財富主體的思考是他近年來小說的經(jīng)常性主題。同時,這也是普玄對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的繼承。從廣義上來說,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的重要主題之一就是對財富的表現(xiàn)和反思。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誕生于19 世紀,伴隨著工業(yè)革命,社會生產(chǎn)力得到了空前的發(fā)展,新的生產(chǎn)關(guān)系也隨之產(chǎn)生,資本與技術(shù)協(xié)同作用,促進了財富的急劇增加。而它的后果絕不僅僅是社會物質(zhì)水平與人類生活水平的提高,而是整個社會文明的變革,在物質(zhì)繁榮的同時是一系列無解的社會問題。相應(yīng)地,在歡呼這
個新文明到來的同時,是人們對這一文明的反思和批判,由此形成了迄今不斷的人文主義思潮。這一簡單描述也可以看成是對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的簡要定義?,F(xiàn)實主義文學(xué)在這一思潮中的中心主題就是抓住這個社會的密碼,財富。在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看來,這個社會所有的發(fā)動機是財富,而產(chǎn)生一切社會負面清單的也是財富。對財富,特別是對財富核心的資本的批判,對新興的財富群體的批判是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鍥而不舍的堅定方向。
人類永遠在追求財富,但人類又永遠對財富抱有警惕之心,正是這看似矛盾的態(tài)度保證了人類在不斷地創(chuàng)造財富的同時維系著善與良知,在掣肘中艱難地保持各種力量的均衡。所以,幾乎在每一次財富增長的同時就是一輪人文主義思潮的高漲,一次對于財富的批判,這是人類的理性所在。只有人類,才會這樣不斷地修正自我的生存方向,包括價值、道路甚至手段。中國的改革開放已經(jīng)走過了幾十年的發(fā)展道路,社會財富在這幾十年間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增長?;仡欉@幾十年的發(fā)展歷程,我們不僅要看到社會的繁榮與進步,同時也要看到曲折和代價。卻顧所來徑,我們可以細細地檢點我們在財富之外的許多附加值。因為在此之前,圍繞財富的許多問題我們都沒有經(jīng)歷過,思考過,我們不知道資本是什么,它又能帶來什么,我們輕視財富,更不知道財富的意義,當然也不知道如何獲取財富和利用財富。我們不知道
隨著財富的增加自身會有什么改變,會有怎樣的社會期望、人生理想和人際關(guān)系……而對這些問題的思考無疑是一個財富社會的題中之意,更是每一個財富人反復(fù)用上的人生課。其實,這樣的思考不論是在整個社會層面抑或是財富個體都已經(jīng)在進行,而且,這樣的思考不僅是思想的,更是實踐的。
現(xiàn)在,這個思考到了普玄這里。普玄的方法是歷史的,普玄的方法又是個體的。他抓住老板這個新的角色在特定時期的財富軌跡和人生道路來描述,來思考,試圖對中國這幾十年的財富道路作生動形象的反映,更試圖為中國老板這一群體畫像。他看到了社會財富的聚增,他也看到了這些財富背后曲折的道路,他既看到了老板這一群體對社會的貢獻和他們奮斗的人生經(jīng)歷,也看到了他們在這一過程中的畸形和扭曲。普玄不回避老板們不光彩的發(fā)家史,不回避老板社會生態(tài)的復(fù)雜性,他們進取、奮斗,他們同時又欺詐、霸凌和失信。所以,陳三兒的孤獨癥兒子才會動輒就看到老板們頭上那團黑氣。以房地產(chǎn)閩老板即門里蟲為例,這是一個在市場經(jīng)濟下抓住了機會的生意人。一開始,他不過是鄉(xiāng)鎮(zhèn)建筑隊的泥瓦匠,但是,自從他與當時還是儲蓄所主任、后來成了銀行行長的稻草人交好后,生意也從鄉(xiāng)鎮(zhèn)做到了城
市,做到了房地產(chǎn)開發(fā),成了他所在城市的首富。脫胎換骨后的閩老板對資源的需要量與需要方式也隨之發(fā)生了變化,銀行、政府、土地、資本、黑白兩道,一個要素都不能少,這是閩老板的財富生態(tài),他必須在這個里面玩平衡,而且,誰破壞了這個平衡,他就犧牲誰,不管以前作用如何,對他又如何。他可以將官員送進牢獄,他也可以把給了他第一桶金又是他的股東的合作伙伴的銀行行長搞得家破人亡。閩老板的故事顯然是一個典型,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反映了一代老板的發(fā)家史,反映了不斷變化的財富歷程,這個歷程既有明面,也有暗面,既記載著榮耀和輝煌,也留下了屈辱與骯臟。作為在財富歷程中摸爬滾打的個體,作品中的牟老板、馬老板、閩老板等等形成了同中有異、異中有同的復(fù)雜的財富人格。普玄并不想讓自己的思考并線到傳統(tǒng)的財富“原罪”中,在白與黑的此消彼漲中,他看到了老板們的成長和蛻變,更看到了這個社會越來越健康的財富環(huán)境。所以,固然有一黑到底的老板,更有如
馬老板思想上的破繭成蝶,有了陳三兒的善良堅守,有了獨臂媽咪的幡然悔悟……
大海、蚊蟲和蝴蝶
其實,不僅是書寫財富,普玄的文學(xué)野心要大得多。普玄知道,事物的本身并不能
說明事物,同樣,財富的問題要比財富本身復(fù)雜得多。
蚊蟲能不能飛過大海?
蚊蟲能不能飛過大海,這是由大海決定的,是由蚊蟲決定的,還是由天空和颶風決定的?⑤
這是陳三兒合資遇到麻煩時怎么想也想不通的問題。而在其后的逃亡途中,他遇到了一個又一個朋友,一個又一個老板,他們的發(fā)家史不同,人生的境遇不同,遭受的困難、挫折也不同,當然,對他的麻煩給出的解決方案也不一樣。一個個的老板,一個個的故事,一下子將陳三兒的生命線拉長了,生命的空間拓寬了。普玄也因此把一個人的故事講成了幾個人的故事,甚至所有人的故事,把現(xiàn)在的故事講成了幾年、幾十年的故事,更重要的是把財富的故事講成了社會的故事,講成了如同巴爾扎克所說的“風俗史”。
財富與什么相關(guān)?當然與財富相關(guān),但更與人相關(guān),與制度相關(guān),與人情相關(guān),與文化相關(guān)。馬長廠的失敗顯然與文化有關(guān),也與制度有關(guān),他以為改制不過是個魔術(shù),是一個瞞天過海大偷竊,幾個人上下其手,工廠立馬易主。但他忘了,第一,生意上的伙伴常常是不可信的,第二,如果法律缺位,他將求告無門。而柴老板的經(jīng)濟學(xué)開始于物質(zhì)極端貧乏的年代,是憑票供應(yīng)的糖讓他明白了供需不平衡之間的商機,而知青的他可以在城鄉(xiāng)的往來中通過物物交換就可以獲取交易的資源,雖然這是一種“投機倒把”,但自己的身份還是可以打擦邊球的;同樣出身知青的高老板在人工運輸中明白了一個道理,物資的空間位移將會造成價格的變化,這也是他日后成立運輸公司最初的財富思想。歌廳老板知道商機在于社會的邊緣和曖昧處,而她父親當年生意做得那么大完全是因為壟斷,她以前的男朋友也明白這個道
理,不過父親的壟斷來自于體制和政策,而男友的壟斷則是通過黑道上的不擇手段擠占市場,以使自己處于某一生意食物鏈的最高端從而控制命脈,坐地收銀……這都是不同的人生與不同的故事,它們又都與具體的環(huán)境相聯(lián),互為說明,又都發(fā)生于具體的時間,有著具體的社會情勢。正是這看上去似乎與財富并不相干的人與事物,才是財富變動不居的秘密。陳三兒用大海和蚊蟲來說明這個道理,而馬老板用的是蝴蝶這個意象。幾十年的傳統(tǒng)品牌是怎么倒掉的?馬老板的答案就是蝴蝶。
是漫天飛舞的蝴蝶。
有一只巨大的蝴蝶懸在空中,它天天扇風,它天天改變著城市和鄉(xiāng)村。它胃口極其巨大,專門吃陳舊的東西。越陳舊的東西它越愛吃。大家在街上走一走看一看。街上聽到的音樂,街上人穿的衣服,對話里面的內(nèi)容,商店里面的商品包裝,一切都在變化。那些從南方來的、充滿沿海和外來氣息的、代表著時尚、代表著朝氣、代表前新理念的商品正在更新著城市的生活。相比之下,那些地方老廠、老產(chǎn)品太落后了,太陳舊了,從名稱到包裝,從營銷方式到促銷方式,都極其陳舊。廣大市民的心里,其實在呼喚一種新產(chǎn)品來代替老產(chǎn)品。⑥
馬老板這個比喻的靈感當然來自于蝴蝶效應(yīng),確實如此,這個經(jīng)典的生物與氣象現(xiàn)象確實形象地說明了事物間普遍聯(lián)系的規(guī)律。所以,普玄沒有把故事僅僅限于這些老板的生意場上,而是將這些人物回放到他們生活的具體環(huán)境中,這樣,《逃跑的老板》就不僅僅是老板的故事,生意的故事,而成了一個具體的人的故事,成了這幾十年的中國故事。而這,正是普玄的這部小說的藝術(shù)出發(fā)點。那么,問題來了,這個創(chuàng)作意圖如何實現(xiàn)?換句話說,普玄如何在有限的篇幅中實現(xiàn)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如同巴爾扎克那樣的風俗畫的描寫?如果說現(xiàn)實主義是對社會編年史一般的記錄的話,普玄如何做好這個書記員,他有哪些裝備?又如何使用這些裝備?普玄為這部小說寫了一篇題為《把大象裝進袖子里》的后記,談的就是這個問題。簡單地說,長篇小說這種文體雖然這兩三百年才繁榮起來,但它骨子里還是農(nóng)業(yè)文明審美的產(chǎn)物。而在農(nóng)業(yè)文明時代,長篇小說要處理的問題、要處理的信息相對簡單一些。隨著工業(yè)文明的到來,世界變化的速度一下子變得迅速了,產(chǎn)生的問題也越來越多,越來越復(fù)雜,這樣,長篇小說處理它所面對的世界就變得困難起來。一開始,長篇小說家們對此的應(yīng)對是將本來就是長篇的作品再拉長,但這顯然不是解決問題的最佳選項。文體的容量與所面臨內(nèi)容差距還在拉大。這就是普玄在后記中說的矛盾,作家發(fā)現(xiàn)世界是一頭大象,而且,這頭大象還在不斷變大,大到作家把握不住了,“大象一天天在變大,我們的袖子卻一天天在變小”⑦。普玄的辦法就是努力使將長篇的寫作變成一個魔術(shù),一個將大象裝進袖子的魔術(shù)?!艾F(xiàn)代性是一個最大的魔術(shù)師,它教會了很多作家變魔術(shù),把一個龐然大物一點一點變小,把一部長篇小說變得相對單薄。”⑧現(xiàn)代性在普玄這里既是觀念的,又是具體的,甚至是技法的。
普玄選擇了多視角的視點法,整部長篇不停在第三和第一人稱之間切換,而這其中最具張力的顯然是前面提到的自閉癥患者的視角,這一視角對世界,也對小說做了減法。它的通靈使得許多復(fù)雜的敘述變得簡單,從而大大壓縮了敘述的體量,加大了敘述的密度。而且,它將意象、玄幻和判斷植入其中,從而構(gòu)建了作品的價值通道。這是普玄從兒子身上獲得的靈感,也是他對來自星星的孩子的信任。在這個自閉癥孩子的面前,“有一個和我們一模一樣大的東西,一樣大的時代和大象。他知道善意惡意,知道誰對他好對他壞,知道黑白,世界在他面前沒有那么大,也沒有必要那么大”⑨。
再一個就是文體的融合。一部作品要寫那么多人物,時間的跨度又要那么長,如何提高敘述的效率?普玄在虛構(gòu)作品中借助了非虛構(gòu)的手法,大膽地以梗概代替具體的故事,以分析代替具體的描寫。這本來是小說所忌憚的,但是,由于題材的特殊性,這種虛構(gòu)與非虛構(gòu)的結(jié)合竟然在這部具體的作品中變得那么融洽與和諧。在這樣的非虛構(gòu)體式中,每個老板都是一個完整的財富史,都是某個行業(yè)的小歷史,小商小販是如何成為城市首富的,房地產(chǎn)是怎么興起的等等,我們在認識一個又一個老板,我們又回溯這幾十年的經(jīng)濟史,在非虛構(gòu)的知識科普、原理分析與歷史敘述中,作品向我們敞開了社會的風俗史和精神史。
白光、風、甜味和夜壺燈私營老板陳三兒是作品的主人公,他是貫穿全書的逃跑者,這個看上去輸光了一切,沒有了企業(yè),沒有了團隊,沒有了家庭,只剩下一身債務(wù)和一個誰都不要的自閉癥孩子的失敗者不時地陷入人生的迷茫,露出了性格中的懦弱。但就在每每要放棄的時候總有一些力量喚醒他、鼓勵他,給他善良和智慧。不僅是陳三兒,他的那些朋友也是如此,馬老板、高老板、柴老板和私立醫(yī)院的徐院長等等。比如,對高老板來說,這力量和智慧就是風:
高知青在風中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是生意。生意是風告訴他的,是上天讓風告訴他的。生意是物資,生意是需求差物價差,生意是運輸,生意最關(guān)鍵的,是信息差。生意是掌握信息差之后,對物資的調(diào)配。⑩
對徐院長來說是白光。
白光讓季節(jié)分明,白光讓天地分明,白光讓故鄉(xiāng)和他鄉(xiāng)分明,白光讓人生一段一段,明明白白。11
而對陳三兒來說,則是甜味,是夜壺燈。甜味在作品中是愛情的象征,也是母愛的象征。陳三兒人生的第一次力量就來自于他的高中同學(xué)的愛情,也是這場雖然以失敗結(jié)束的愛情給他上了第一堂真正的人生課。等到他再次嗅到這甜味的時候已經(jīng)是他生意失敗逃亡到東南沿海的漳州,也是他身心疲憊人生灰暗幾近崩潰放棄的時候。這時,他遇到了斷臂媽咪,在她的身上,陳三兒聞到了恍如隔世的甜味。
有一股味道牽引著他。甜。沒錯,就是甜。剛才斷臂媽咪撞到他懷里,抵住他的胸,那股味道很清晰。這一段時間他每天和斷臂媽咪住在一個院子里,這股氣息一直存在,若隱若現(xiàn),現(xiàn)在,他明白了,那股遙遠的氣息,甜,又回來了。
所以,斷臂媽咪在作品中是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人物。這樣的構(gòu)思來源于傳統(tǒng)的女性引領(lǐng)模式,但卻又不同,她不是女神式的,相反,她也是老板群體中的一個,與他們一樣有著相似的經(jīng)歷,甚至更慘?!皵啾蹕屵洹睂W(xué)生時代從錄相里開始崇拜那種自由自在,由此熱愛上了音像娛樂生意,但命運卻給她安排了一個靠特權(quán)壟斷石油的父親和靠拳頭壟斷音像市場的男人,經(jīng)過了逃學(xué)、吸毒、家暴后,她終于掙脫出來,但卻付出了一條胳膊的代價。正是這樣的歷練,使得斷臂媽咪具有了洞察世事的眼光和勸喻人生的底氣和說服力。她寬容別人,唯獨看不起軟弱,在她眼里,陳三兒缺少的就是一股“狼氣”。她在陳三兒走投無路的時候收留了他,在他大病的時候救治了他,在他人生最低俗的時候安慰了他,在他頹唐的時候激發(fā)了他,更陪著他重回失敗之地給予對手以致命的絕地反擊。
在作品中,雖然有那么多不同的老板的故事,老板的逃跑,相比較而言,陳三兒無疑是老板人生和逃跑經(jīng)歷最豐富的一個,因而,也是其內(nèi)心世界展現(xiàn)得最為細致完整的一個。陳三兒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開始四處創(chuàng)業(yè),他曾在體制之內(nèi),他又跳到體制之外,做過記者,干過創(chuàng)意、策劃和投資,卻在生意的巔峰跌落下來。陳三兒和國有鋼鐵集團公司后勤食堂合資成立了一家生態(tài)農(nóng)業(yè)公司,但公司投資成立后,鋼鐵集團寧可讓十二萬人吃飯的食堂在外面采購,也拒絕購買合資公司的產(chǎn)品,寧可讓大量的生態(tài)蔬菜閑置和爛掉,因為違背合約的背后是鋼鐵集團董事長以權(quán)謀私,想讓自己的親友在該農(nóng)業(yè)公司持股。陳三兒陷入一種魔咒,如果與董事長私人關(guān)系合作,他有參與腐敗的危險;如果不合作,鋼鐵集團撕毀采購合同,他就會破產(chǎn)。不愿合作的陳三兒開始步步敗退。同時,鋼鐵集團公司內(nèi)部紀檢機構(gòu)聯(lián)合地方司法,對陳三兒進行全方位調(diào)查。剛剛成立的新公司遭遇這種變化,內(nèi)外交困,現(xiàn)金流枯竭,被
討債公司追逼,陳三兒被迫逃跑。不僅是以前那些漫長起伏的創(chuàng)業(yè)過程,更是這次看上去的奪命打擊和逃亡經(jīng)歷讓陳三兒明白了許多。不僅是自己的人生,更是許多朋友的經(jīng)歷使他獲得了豐富的人生啟迪。而最終,萬川歸海,陳三兒明白,人不能沒有支撐,不能沒有追求,沒有夢想。閩老板對陳三兒說不能放棄這個看上去已經(jīng)無解的合資,因為投資如同行船,船到江心是絕無退路的。斷臂媽咪的話則是讓他置于死地而后生,“夢想失敗的人是回不去的,這就是夢想的代價。有夢想的人必須一意孤行,一條道走到黑。你要明白,選擇了夢想就是選擇了一個人夜行,就是選擇了一個人在黑夜的曠野里行走,四周什么都沒有” 。令人欣慰的是陳三兒最終沒有放棄夢想,在他整個的財富人生中,理想一直在,這是他黑暗道路上的一盞閃爍的夜壺燈。雖然,在陳三兒人生的低俗,這盞燈看上去就要熄滅了。
他看不到那盞夜壺燈了。
那盞夜壺燈消失了。
但是,陳三兒的信念是堅定的:
我認為一條般上一定要有燈光。
我們這個船上需要一盞夜壺燈。
夜壺燈在陳三兒這里不僅僅是理想、夢想與決心,而且是廣義得多的精神與價值。他熱愛文學(xué),他注重友情,他守護親情,他樂施好善,他不離不棄……陳三兒不是完人,相反,從學(xué)生時期的戀愛開始,他就是一個怯懦的人,退守的人,隱忍的人,但是,正是這復(fù)雜的性格讓這個老板更真實。
陳三兒是一個老板的典型,在他的身上,可以看到幾十年的財富道路,社會的風風雨雨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清晰可辨的印記。為了個性,普玄狠心地給了他破碎的家庭、自閉癥的兒子,不成功的人生和漫長的逃亡之路,但普玄又慷慨地給了他愛、理想和不斷失敗又不斷站起的韌勁,這種精神大概是普玄對陳三兒財富人生的概括,更是他對中國幾十年來產(chǎn)生的老板這一群體性格的最終的定位。
注釋:
①③普玄:《疼痛吧,指頭》,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 年版,第186、203 頁。
②④⑤⑥⑦⑧⑨⑩ 普玄:《逃跑的老板》,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 年版,第275、
81、53-54、61、328、329、329—330、178、
214、243、146、255、165 頁。
[ 作者單位: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