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新血和早期風格
在未有網(wǎng)絡(luò)之前,寫作者的“發(fā)表自由”是控制在期刊為中心的文學想象、文學政策、編輯、發(fā)表、出版、批評、評獎等整套的文學制度下的,寫作者何時發(fā)表“處女作”,期刊在哪一刻發(fā)表誰的作品,既是個人寫作史,也有可能是文學史的高光時刻。
在我和金理召集的第三期2019上?!暇╇p城文學工作坊,批評家黃德海質(zhì)疑我們文學的催熟制度有可能加劇了當下寫作的“同質(zhì)化”,他認為:
提到青年寫作,我們能不能再提一個叫“成熟寫作”?不區(qū)分年齡,而按照一個作品的成熟度來看。不看成熟度,一味鼓勵青年的姿態(tài),弄不好會造成矯揉造作的作風,因為作風最容易不一樣。而成熟的寫作,會有意地收斂作風。在這個問題上,這些年我們給出的鼓勵太多了,因此造成發(fā)表太容易,也因此造成寫作遇到的障礙少了,容易限制進步和思考,按照很多雜志要求的,就一個路數(shù)。這樣一來,我們變成了我們非常討厭的同質(zhì)化進程的參與者。
黃德海說的無疑是事實,但這卻不是今日才有的時代病,而是與當代文學期刊制度,甚至更早的新文學傳統(tǒng)糾纏在一起,幾乎任何一家現(xiàn)當代文學期刊都以發(fā)現(xiàn)和培養(yǎng)青年為己任,由此衍生出約定俗成的評價制度——比如這兩年改革開放時代創(chuàng)刊的文學期刊紛紛迎來了它們“整十”的刊慶,在列舉成果的時候,有一個重要的指標就是已經(jīng)在文學界成名的大佬,哪些是在自己刊物發(fā)表了處女作、成名作和代表作。
好作品其實是可遇不可求的,甚至一個時代好作者好作品也不可能多到無可盡數(shù),如果一個文學刊物把持不住文學底線,缺少基本的審美約束,通過瘋狂收割處女作或者“少作”,像商標搶注一樣確立自己未來的江湖地位,必然會助長文學之外的虛榮、浮夸和想入非非。這種以審美降格換未來回報的辦刊策略,正在成為很多刊物的新常態(tài)。似乎對于未來的文學史而言,只要追溯一個作家的寫作前史,這些處女作或者“少作”的意義都會被夸張地提出,所以,只要這些刊物愿意,比如蘇童之于《青春》、余華之于《西湖》、格非之于《關(guān)東文學》、馬原之于《北方文學》,等等,都可以成為這些刊物曾經(jīng)的光榮,雖然這些刊物在今天刊物的“食物鏈”中也許是一些弱者和小動物。(有一個問題可以深入探討:中國文學期刊——當然,不只是文學期刊——的鄙視鏈是如何造成的?)
還有一個問題值得注意,就是當代中國閱讀和寫作生態(tài)的不正常。比如閱讀,我們習慣上以“背誦”代替閱讀,孩童時候,家長獻寶似的讓孩子在客人面前背唐詩宋詞,到了“中國詩詞大會”還是比賽背功。至于寫作,在中國,會寫作儼然算一門異能,而對能發(fā)表更是迷之崇拜。我沒有去做調(diào)研,可能很少有一個國家,從中小學作文刊物,到青年文學期刊,到文學期刊,從生到死,管理著國民個人的文學活動和文學寫作、發(fā)表。如此,黃德海所說的“催熟”其實更低齡化。我記得在我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讀高中的時候,寫作文發(fā)表作文拿作文獎達到一定的數(shù)量可以獲得直接上大學的機會。也許可以做一個調(diào)查:時至今日,當這些文學特長生都老了,這些以寫作文獲得“保送”(今天可能是自主招生的加分)在他們未來的歲月中有多少將文學作為終身志業(yè)?又有多少寫出了名堂?
2018年,由“理想國”聯(lián)合瑞士高級制表品牌寶珀創(chuàng)辦的首屆“寶珀·理想國文學獎”,“看理想”策劃人、評獎辦公室負責人梁文道闡釋創(chuàng)辦初衷,也提出過類似黃德海說的“成熟寫作”:“希望為中國的文壇,特別是小說領(lǐng)域,發(fā)現(xiàn)真正有潛質(zhì)、有長期創(chuàng)作的自我預期和動力,并且有相當成就的青年作家,讓那些一直在默默耕耘、嚴肅認真的寫作者,為更多的讀者所知?!币粋€更有價值的提法,是相對我們熟悉的“晚期風格”,梁文道提出作家的“早期風格”。所謂晚期風格是理論家薩義德提出來的概念。梁文道認為:“相比之下我們很少談早期風格。”“也有許多作者他根本就沒有中老年階段,比如大家熟悉的蘭波,他只有少年階段。也有一些作者可能他的少年階段的創(chuàng)作跟他晚年階段的創(chuàng)作同樣出色,但是極端地不一樣?!钡珕栴}是“成熟寫作”也好,“早期風格”也罷,會不會成為蹈襲文學成規(guī)的陳腐寫作呢?事實上,我們現(xiàn)在推舉的很多作為標桿的青年作家模范人物,他們的寫作之所以被一整套文學制度異口同聲地肯定,無非是他們寫出像“我們想象中”的“成熟”之作和“風格”之作。這和老早說某人是中國的卡夫卡、某人是中國的馬爾克斯、某人是中國的卡佛,有著一脈相承的文學思維。
蘇童最近的訪談里談到他早期在《青春》發(fā)表的《第八個是銅像》和《流浪的金魚》等小說,他把處女作《第八個是銅像》看作是極其幼稚卻又自帶好運氣的習藝之作,靠“聰慧”寫出來的,與自己內(nèi)心毫無關(guān)系。即便如此,多年以后,蘇童依然認為《第八個是銅像》帶給他巨大的激勵,有了當一個好作家的信心。而《流浪的金魚》與《桑園留念》一前一后寫的,雖然不太滿意,但與更早的“不走心”的小說不一樣,蘇童把它看作“我自己”的小說?!渡@留念》是蘇童寫作序列里最早進入文學史的小說,也是蘇童“早期風格”的小說。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蘇童的“早期風格”是“我自己”的“早期風格”。
因此,所謂“早期風格”應該是一個寫作者從自己寫作的蒙昧年代、至暗時代到意識到“我自己”的自我教育和自我悟道。這個“早期風格”在一個作家的個人文學史并不一定與生理年齡直接對應,當然也可以對應,比如韓東褒揚曹寇就說過“小說大師的青年時代”。應該意識到“早期風格”是容易滋生幻覺的,它對一個寫作者可能有著危險性,甚至有的寫作者就終結(jié)于“早期風格”。我記得去年陪“界面文化”的董子琪采訪韓東,韓東說:“朱文寫出了最好的青春期文學?!边@句話值得深思,如果確實有一個青年寫作存在,青年寫作最終是要走出青年寫作,可是如何走出呢?朱文忽然離開文學,一般的解釋是電影對他的蠱惑,問題是不是這么簡單?“我自己”的風格可能對于有的寫作者追求一輩子而不得,只能在別人陰影的庇護下寫作,更不要說“早期風格”,但也有一種可能,一個作家天才般早慧獲得“早期風格”,旋即流星般死于文學的“早期風格”。中國當代文學這樣的作家不在少數(shù)。
但現(xiàn)在對于青年寫作者而言,他們的問題不是如何免于死于“早期風格”,而是他們?nèi)绾巫杂X到什么是“我自己的”而有一點屬于自己的“風格”。
這個專題的小說,分別是謝青皮、祁十木和蘇怡欣(上圖從左到右)在文學期刊第三、第二和第一次發(fā)表小說。從一開始做“花城關(guān)注”,我們就警惕做文學“催熟”的推手,所以“花城關(guān)注”從來不分老中青,只問審美可能性,而在不能預言謝青皮、祁十木和蘇怡欣文學未來前景的前提下,做這個專題是不是有違初衷?這恰恰是一種冒險——畢竟,正常的文學生態(tài)是需要文學新血的。文學新血是一個時代文學的前驅(qū),遠的不說,比如莫言、王安憶、蘇童、余華、阿來、林白……這些已經(jīng)成為文學前輩的作家,在他們的“青年時代”都寫出了領(lǐng)時代風氣之先的“早期風格”之作,而我們現(xiàn)在的青年作家并不多見、并沒有。和日本、和中國臺灣等國家和地區(qū)作家的出場方式不一樣,在相當長的時期內(nèi),在大陸文學期刊為中心的文學生產(chǎn)依然還有其存在的理由和可能。生理意義的青年當然地被理解為文學新血的造血者,那么,青年作家如何成為文學新血?青年作家如何獲致“我自己”的早期風格,并持續(xù)地可再生地推動自己的寫作?就應該成為一個必須被反復追問并被實踐兌現(xiàn)的問題。
2019年7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