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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國重器》:國家敘事中的審美建構
來源:《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19年第5期 | 丁曉原  2019年09月25日15:27

內容提要:近年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進入到一個新的活躍期,實績可觀。但報告文學存在的基本問題依舊,即作品的審美性建構不足,尤其在一些重大題材的寫作中更是這樣。如何在落實文本內存的客觀真實性的同時,又能達成作品充分的審美性,這是報告文學文體建設的自身命題,也是讀者對它的重要期待。徐劍的長篇《大國重器》,以其題材題旨的重大、作品敘事重心設定的合理和結構安排的奇巧、人物形象形神兼得的塑造等,較好地處理了國家敘事的宏大和審美表現精微之間的關系,為這類作品寫作的優(yōu)化提供了一個有意義的文本。

關鍵詞:徐劍 《大國重器》 國家敘事 審美建構

評論家梁鴻鷹在綜述年度各門類文學創(chuàng)作情況后,作出了這樣一個判定:“現實題材的報告文學、紀實文學創(chuàng)作一家獨大,優(yōu)勢明顯,尤以總結成就、頌揚英模、反映新氣象的作品增長較大,有的也確實產生了不小影響?!?事實上不只是2018 年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具有凸顯的實績。是不是“一家獨大”,這也許并不重要,因為這樣具有刺激性的證說,可能會一家興奮多家不歡。但可見的事實也是最近五六年來報告文學文體葆有較為強勁的活力,進入到了它的一個新的活躍期,可觀之作不少。在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已卓然聞聲,進入本世紀身影依然深耕在報告文學園地中的一批跨世紀作家,如何建明、徐剛、李延國、李鳴生、徐劍、趙瑜、王宏甲、黃傳會、楊黎光、曹巖等,他們以有質量的創(chuàng)作,支撐了報告文學的天地,更有后來加盟這一文體的更年輕的作家,如李春雷、朱曉軍、陳啟文、紀紅建、丁燕、丁曉平、馬娜、李朝全、王國平等,以新作呈現新氣象,為報告文學的可持續(xù)發(fā)展增添了新力量?;谶@樣的形勢,我們應當給報告文學應有的評價。當然像梁鴻鷹這樣的高評,對報告文學更是一種有意義的激勵。

但這只是報告文學的一面?;氐綀蟾嫖膶W的內部,我們對它作些檢視,可以發(fā)現其中存在的若干不足?!安槐刂M言,當前報告文學的創(chuàng)作,確實充斥著大量的表揚稿。表揚稿的弊病就是只有報告,而無文學”“報告大于文學,新聞多于報告;有的語言太制式化”2。這些問題是老問題,也是這一類寫作的難題,即非虛構寫作,如何在落實文本內存的客觀真實性的同時,又能達成作品的審美性建構。這是報告文學文體建設的自身命題,也是讀者對它的重要期待。在這樣的背景中,我們研讀徐劍2018年推出的長篇報告文學《大國重器》,感覺有一點欣慰欣喜。因為報告文學寫作中的典型問題,在“主旋律”寫作,尤其是宏大敘事作品中更為突出。徐劍作為報告文學內中之人,深知這一文體具有獨特的無可替代的功能,但他也洞悉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缺失。他是報告文學的自覺者,其新作以選題的重大、人物形象的真實感人的塑造、中國精神的激揚以及作品敘事結構的精巧設置等,較好地處理了國家敘事的宏大和審美表現精微之間的關系,為這類作品寫作的優(yōu)化提供了一個有意義的文本。

徐劍是當代資深有為且具代表性的報告文學作家?!洞髧仄鳌肥撬I給自己60歲生日一份厚重的大禮?!靶靹Α逼涿椭魅说娜松g,有著一種特殊的可“互文”的機緣。徐劍之“劍”與他特色化的寫作對象導彈書寫之間,具有某種特殊的關聯。徐劍不同于其他作家的是,他對于寫作對象,不是一個外在的他者,或只是一個采訪者、書寫者,而是置身其間,融合其中的一員。他的寫作,不僅是作者一己的文字編碼,而且也是他所心系的中國導彈事業(yè)的一部分。2018年5月22 日慶生60當天,徐劍作七律《感恩》:“滇雨寒霜落板橋,戎裝學子問云高。東風縱筆蘸湘水,秋月握雷聽梵濤。一路貴人多友誼,獨逢騷客鮮文刀。半壺濁酒宴花甲,正院門前撫夏蒿?!边@里的“戎裝”關涉舞劍,“東風第一枝”,更是長劍倚空天。徐劍年少即從戎,參軍的部隊所屬二炮,就是現在的火箭軍。這是一支名副其實的“劍”軍。峰回路轉之中,他走上了創(chuàng)作之旅。作為作家,徐劍有多副筆墨,散文、小說、電視劇本、報告文學等多種文體的寫作都有建樹,他涉及的寫作領域也比較寬闊。但是,在我看來,徐劍是屬于“劍”的?!洞髧L劍》《鳥瞰地球》《礪劍灞上》《逐鹿天疆》《導彈旅長》等導彈系列作品,確認并確定了徐劍作為“導彈作家”的身份、地位和價值。這是醒目而有獨具光彩的徐劍標識!

《大國重器》自然是一部“大字頭”作品,其副標題“中國火箭軍的前世今生”,已經明示了作品“國家敘事”的宏大構架。對于“大號”題材的報告文學寫作,近年來文學界和讀者表示了不同的看法?!胺翘摌嫛痹谛碌恼Z境中的又一次提出,一方面滿足了市場和讀者對于種種新名號的興趣,特別是對舶來名稱的好奇,而另一方面其根本在于文學界內一些人士和相當一批讀者,對報告文學寫作日益模式化、敘寫空間漸趨逼仄等的不滿,“非虛構”者希冀“由此探索比報告文學或紀實文學更為寬闊的寫作,不是虛構的,但從個人到社會,從現實到歷史,從微小到宏大,我們各種各樣的關切和經驗能在文學的書寫中得到呈現”3。由此也引發(fā)了“報告文學”與“非虛構”稱名的爭論。在我看來,其實兩者之間并非勢不兩立。其基本的邏輯前提是文本的客觀真實,“非虛構”是文類,自然包括體類很多,而“報告文學”是一種具有特殊規(guī)定的文體?!胺翘摌嫛焙汀皥蟾嫖膶W”是一種不等式關系。作為報告文學寫作者,可以從“非虛構”倡導者以及一些成功的實踐中,汲取有益之處,優(yōu)化報告文學的敘事,以適應新時代新的書寫對象、新的讀者受眾,對報告文學閱讀的新需求。

文隨世移,報告文學的文體是一種開放的文體,如果只固守某種教條的框框,那么其勢必然趨衰。這是問題的一個方面。但需要指出的是,在我們的文化心理中,好走極端常常成為定式。就以紀實書寫而言,現在一說“非虛構”,就有人會拒絕“國家敘事”類的報告文學寫作,以為只有具備了某種個人化經驗的寫作,才是現在“非虛構”的正途。這是另一種值得警惕的片面。報告文學需要多樣化,但毋庸置疑,國事國史國運等的書寫依然是它的題中應有之義。中華人民共和國70 年,從站起來、富起來到強起來,這樣的歷史傳奇和時代偉大創(chuàng)造,需要報告文學以新“史記”進行大寫細述。這是報告文學書寫對象的客觀規(guī)定,也是這一文體體現存在價值的優(yōu)先方向。只是對于這樣的大題材,我們應更加注意以非虛構文學的方式加以書寫,在題材的公共性和書寫的個人性之間,生成有文學的思想的信息飽滿意趣盎然的藝術文本。理想的宏大敘事報告文學作品,它在完成大歷史書寫中,最終也能成為歷史中有意義的一部分。我想徐劍的《大國重器》就有這樣的可能性。

《大國重器—中國火箭軍的前世今生》是一部題材主旨份量極重的作品。這是一部書寫中國導彈發(fā)展歷史的史詩,一部繪寫火箭軍“前世今生”的大傳。全篇“引子1956年元旦那場雪”和“戰(zhàn)斗部跋”外,有“上卷發(fā)射基座”“中卷火箭第一級”“下卷火箭第二級”三部分組成,共十九章,以敘寫對象的關聯術語結構篇章,以一甲子的歷史縱深和波譎云詭的宏闊世界背景,具體生動地記錄了中國火箭軍從無到有、從仿制到自創(chuàng)、從低端到尖端發(fā)展壯大的輝煌歷史。這是當代中國大歷史的重要組成部分。導彈諸事并不只是軍事之謂,而是關乎一國政治經濟外交等,從某種角度而言就是一國的政治經濟外交,是現代民族國家自立于世界的支撐之盾。因此其事也大!面對國際上的核威脅、核訛詐、核封鎖,我們只有而且必須擁有“兩彈一星”。鄧小平也說,“如果六十年代以來中國沒有原子彈、氫彈,沒有發(fā)射衛(wèi)星,中國就不能叫有重要影響的大國,就沒有現在這樣的國際地位。這些東西反映一個民族的能力,也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興旺發(fā)達的標志”??梢哉f,強大的國防能力、自衛(wèi)能力是與中國大國地位相適配的核心力量。以火箭軍而言,即如習近平所指出的那樣,“是我國戰(zhàn)略威懾的核心力量,是我國大國地位的戰(zhàn)略支撐,是維護國家安全的重要基石”。由此可見,徐劍選取火箭軍輝煌的歷史和壯美的現實,作為報告文學寫作的對象所具有的特別重大的意義。

就意義論《大國重器》,有一點是顯見的,也是非常重要的,徐劍書寫的一部導彈發(fā)展史,其實就是一部英雄譜。在這樣的英雄譜中,蘊含的是大寫的中國人、中國軍人的中國精神和民族之魂,激揚地體現正大氣象的中國氣派。徐劍以為,“講述中國故事,需要詮釋的是中國精神,尤其是承載著強軍夢的故事,最能地體現這種正大氣象”。徐劍特別看重報告文學中“風神韻”體現,強調“神是神品,是上品的風骨、風神,就是一個民族哲學的向度與精神維度”4,是報告文學不可或缺的要素。在《大國重器》中,作者通過作品具體生動的敘事,激活了一段又一段崢嶸歲月,呈現了一代又一代、一批又一批為國奉獻的導彈英雄。在這些英雄的身上,凝聚了崇高感人的中國精神。

對過往偉大歷史的緬懷,于今天砥礪奮進的我們至關重要。作品中有一節(jié)描寫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黃迪菲已經整整 80 歲了。近千度的高度近視,令他幾近失明,如今的世界就像他面前一片景物,模糊幻化,而不可辨識??床灰娨嗪?,落得一片清凈。然而,有關導彈歲月的記憶,卻像一張老唱片的紋路一樣,軌道清晰可現。記憶的指針一點,就像音樂流水般地淌了出來。黃迪菲老人樂于像流水一般地給我講故事。每次我來,對他與夫人徐阿姨都是很高興的日子。畢竟還有一位作家記著他們,樂意聽他們講昨天的故事,畢竟導彈事業(yè)早期的故事,就像一頁頁老皇歷一樣,連他的親人都不愿去翻動了,而我卻是一個樂意傾聽者,且不止一次聽黃迪菲老人講自己的故事,第一代導彈先驅的傳奇?!崩先伺c老唱片,似乎沒有比這樣形象生動的描寫更貼切,更意味深長了。這里的無奈,被作者點破了:“畢竟導彈事業(yè)早期的故事,就像一頁頁老皇歷一樣,連他的親人都不愿去翻動了?!闭窃谶@里,作者的寫作有可能使讀者走近那漸行漸遠的歷史,撣去歷史的封塵,在閱覽先驅的傳奇時,完成一次精神的洗禮。

英雄總是與傳奇相關聯。在物質至上主義者這里,以國家民族集體性價值為重的英雄,被他們以自我實現為務的個人價值所遮蔽。經濟中心主義的價值觀,構筑的是物質崇拜和資本英雄。《大國重器》是一部英雄禮贊,作品對導彈英雄的再現與謳歌,是對時代核心價值的一種重申和弘揚。導彈英雄的敘事在《大國重器》中占有很大的篇幅,這也是作品最為感人的地方。而這樣的設置在徐劍這里是高度自覺的,是有意為之的。徐劍在這部作品中有言,“在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在一個沒有英雄的時代,我們的民族需要這樣的英雄,我們的國家需要這樣的英雄,我們的人民更需要這樣的英雄!”

這里有令人心生悲壯崇敬的場景:“導彈筑巢人就是這樣,每一個國防工程竣工了,每一個導陣地建成了,就會留下一座烈士陵園?!薄懊鎸σ蛔沂康乃嘈∥?,極目遠方,看著緩緩而落的夕陽,晚霞染紅墓地,猶如喋血一般,然后緩緩地舉起右手,行一個最肅穆莊嚴的軍禮?!备嗟氖且粋€個令人唏噓流星般逝去的生命故事。王文強是高干之子,紅軍后代。他“當了風鉆班長。這是最危險最苦的活了,三年之間,他卻一直撐下來了。團黨委根據他的表現,遂決定將王文強提升為排長,命令已經擬好了,準備第二天就宣布”??稍诮M織施工之時,巨石砸下,“王文強安靜地躺在了導彈陣地上,芳草萋萋,青春的年輪永遠凝固在了21 歲的年華之上”。連長胡定發(fā),“我三年沒回家,還不知道我兒子長得啥模樣呢?”妻子和兒子到部隊探望他,“妻子轉身拉兒子,快叫爸爸。兒子從妻子屁股后邊伸出頭來,喊了一聲 :叔叔!”一家人難得相聚,而就在這相聚的日子里,胡定發(fā)在檢查工程中突發(fā)事故而犧牲,相聚竟成永別。還有楊業(yè)功,“在亞洲第一營里,他從一名學兵開始了自己的導彈生涯,繼而成了發(fā)控技師,發(fā)射排長,發(fā)射連長,作訓參謀,作訓股長,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導彈司令的輝煌人生”。他重病尚未恢復,就要上班,“給我匯報打仗準備情況”“我要參加指揮所工作!”“最后,再無力坐下去了,被部屬架出了會議室?!弊x著這樣的文字,我們無不為這些英雄而肅然起敬。他們以生命澆鑄的中國導彈事業(yè),為我們撐起了一片晴朗和平的天空。我們仰望星空,感念共和國的英雄。

言說了《大國重器》的題材主旨意義和作品的精神價值,我們再回到這部作品的敘事本身,來感知、讀解它的特質。報告文學的主要價值可能不在文學方面。但是沒有了文學的表達載體,報告文學所要報告的對象當然不復存在,其價值也就無從談起。報告文學不能滿足單一的新聞報道的宣傳功能,之所以在新聞之外還需要報告文學,是因為報告文學在報告與文學的統(tǒng)一相生中,能實現非虛構敘事審美的最優(yōu)化。正是在這一點上,《大國重器》為報告文學的審美性達成提供了成功的經驗。報告文學文體的要義,它的稱名已經昭明?!皥蟾妗笔瞧鋬r值之基,離開了非虛構的客觀真實,就失去了言談這一文體的前提;“文學”是其價值生成的關鍵。言而無文,自然行之不遠。報告文學之所以稱之為報告文學,而不是一般的新聞通訊,道理正在這里。沒有了作品的非虛構敘事之美,離開了讀者的閱讀接受,報告文學的終極價值就不可能達成?,F在許多名為報告文學的作品,其主要問題就是有報告而無文學,或者說是報告有余而文學不足。徐劍的這部《大國重器》,在報告的真實性這一點上,我無需贅言。這樣重大而又敏感的題材,有關部門審讀經年有余。但作品中所反映出的作者對有關材料所持的審慎態(tài)度,還是使我有話要說。這些材料涉及周恩來總理。其一是周恩來的亞洲導彈第一旅的題詞“東風第一枝”?!斑@個旅的老人,退休的、轉業(yè)的、復員的,皆這么說,我們便采信了。一旅政委如是說?!钡切靹涍^考辨,認為“東風第一枝”出處無關導彈部隊?!拔覀児俦浴畺|風第一枝’自譽、自傲、自豪,取其風骨、神秀,未嘗不可。只是‘東風第一枝’非彼即我,題詞乃張冠李戴,不可安于我們頭上。”其二是周恩來為導彈第一營送行的照片?!罢掌恼f明是1959 年7 月15 日,導彈第一營移防大西北涼州武威,總理來送行”,這照片“已經上了第二炮兵軍史館的展板”?!爸皇? 月15 日這個日子,總讓我有點存疑,那是北京的盛夏之時,總理卻是一身中山裝,李甦則是春秋常服,持槍,扎腰帶,時間和節(jié)令上有些對不上號??!”徐劍通過訪談當事人,查閱周恩來年譜等,照片的說明都沒有得到印證,認為時間和事由可能不準確。這樣,就沒有采信這一材料,防止以訛傳訛。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作者對于報告文學寫作所秉持的嚴謹態(tài)度。

《大國重器》是“中國火箭軍的前世今生”的歷史敘事,但這并不是歷史學中的歷史書寫,也不是火箭軍軍史的制式,而是一種非虛構的文學敘事。非虛構的文學方式進入真實的歷史存在,其前提是非虛構,而文學則包括語言運用、結構設計、人物再現、現場實感、主體情與思等等,總而言之,要以作家充分的個人化來文學地呈現對象。不同于其他類型的歷史寫作,文學的歷史寫作,往往是以小進入歷史之大,以故事的講述和人物的鮮活再現歷史。徐劍當然深諳這些非虛構寫作之道的。徐劍是一個文學方面歷練有素的作家,也是對此有所思考、探索的自覺者?!拔乙詾?,報告文學的文本、敘述姿勢和細節(jié)的挖掘則是文學性創(chuàng)意標高所在。其包涵了三個要素:文本即結構,敘述即語言,細節(jié)即故事,惟有這三個因素的推動,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徐劍所說的報告文學文學性“三個要素”,找準其生成的關鍵點,其中具有某種可操作性。不僅如此,徐劍對報告文學的文學性本源也有清晰的認知:“我秉持一個觀點,真實生活遠遠比作家更富有想象力,這需要作家以行走之姿,走到,聽到,看到,從大量的真實事件和人物中去發(fā)現獨特生動的細節(jié)和精彩。”6要之,報告文學的文學性存在于書寫對象非虛構真實性之中。這是它與小說文學性生成模式的最為別異之處。因此熟稔寫作對象,善于發(fā)現對象本身內存的機緣巧合等,成為報告文學作家寫作的基本功。

在文學性“三要素”中,置于第一的是“文本即結構”,可見徐劍對作品結構的看重。在報告文學作家中,徐劍是很有結構意識和結構能力的一位。《東方哈達》以上行列車與下行列車雙線結構的并置,建構關于青藏鐵路建設及其關聯的現實和歷史;敘寫電網建設的《雪域飛虹》,用電學中正極與負極結構全書等。我們看《大國重器》的結構生成,其中也有精巧。徐劍從火箭軍歷史的機緣巧合中,發(fā)現了結構作品的契機?!?015年12 月31 日,歷史子午線與現實的子午線在這一瞬間重合了。六十年前,錢學森備課,次日下午提出火軍概念,六十年后,習近平主席授旗、訓詞,標志著火箭軍的序幕于此刻撩開了?!薄耙粋€甲子,一枕火箭軍之夢。歷史于冥冥之中,在辭舊迎新、一元復轉的時空交接之中,預示和影響了中國火箭軍的前世今生?!边@種真實的歷史巧合,點亮了作者結構作品的靈感,也使作品的故事性建構得以強化。作品的入題正是從錢學森的“導彈概述”開啟的。紀實作品的開題至關重要,作品的進入視角、進入方式等,大致上反映了作者的文學能力和作品的藝術水準。從實際的歷史存在看,《大國重器》可直接由講座的主人錢學森進入敘事,也可以在主持人國防部副部長兼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院長陳賡大將這里落筆,等等,可以有很多種設置。但是我們讀作品就知道作者是從李旭閣這位當年總參作戰(zhàn)部空軍處參謀這里展開的。處長“揚了揚手中一張入場券,說明天下午三點新街口排練場有一場很重要的科學技術講座,讓你參加”?!奥犞v座的都是駐京各大單位的上將、大將,可能你是最小的官。”“年輕少校一生從此與導彈結緣,而錢學森教授也未曾料到自己的一堂講座,會在新中國一位年輕軍官的成長之旅中劃下一道深深的歷史之痕,會與一支戰(zhàn)略軍種的成長壯大密切相連。當時聽他課的人很多,但是將來其中走出一位中國戰(zhàn)略導彈的司令員,或許令后來的他有點始料未及?!崩钚耖w由聽“導彈概述”的參謀,后來成了共和國第二炮兵的司令。生活不缺乏故事,歷史之中有的是傳奇。徐劍由對寫作對象的深諳中,發(fā)現了這種具有傳奇色彩的故事性,并且將這種故事性有機地導入到文本,這樣就使作品的敘事引力隨文而出。作者以小微進入大歷史,小與大,輕與重,神秘與期待等有機地融合起來,使作品的敘事有了一種特別重要的張力。

文學是人學。盡管報告文學不像小說那樣以塑造人物為第一要務,但我們依然認定,人物再現是報告文學文學性構成的基礎?!洞髧仄鳌肥菙⒋髧笫碌淖髌?,但作品并沒有見事不見人,相反,作者始終注意突出故事中的人物的再現。徐劍認為,“文學的靶心始終對準人,對準那些創(chuàng)造了歷史的底層小人物,對準那些改變了歷史的大人物” 7。《大國重器》以充分的篇章為我們展示了中國導彈人為國犧牲、衛(wèi)國精武的感人事跡和崇高的精神形象。塑造再現了不少真實感人、豐富飽滿的人物形象。對于人物的再現,不只寫到高層的決策人物,火箭軍的中高級指揮員,也以許多筆墨為普通的官兵立傳,其中有導彈發(fā)控號手張元慶、六級軍士肖長明、“金號手”軍士長康平、“發(fā)射戰(zhàn)車之王”周文芳等。人物在作品中形成了一個較為完整的譜系。這也體現徐劍這部作品表現的重心的預設:“重器也,但非器也,大國國器是人,大寫的中國人,中國士兵、中國火箭官兵,他們才是真正的大國重器?!?

在人物敘寫中,對一些高級首長的寫作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其中對向守志的描寫就是代表性的一例?!安划斳婇L當院長,只恨手中劍不長”,當軍委任命向守芝擔任西安高級炮兵學校校長時,他感到“很榮幸,倍感光榮”。他“將自己檔案里的名字向守芝,正式改名為向守志”?!洞髧仄鳌穼@位守中國火箭事業(yè)發(fā)展壯大之志的將軍,以充分的篇幅給了濃墨重彩的描寫。為了不使自己成為永遠的外行,向守志特別請學校的專家給自己開小灶補課。對專家校長特別尊敬,每次都要到樓下迎接。有一天席力給向守志講課,“他入院長小樓時,發(fā)現向守志沒有下來迎接,而是由公務員導引上至樓上,只見向院長坐在一個氣充滿的游泳圈上。他剛入屋里,向院長站了起來,說,席力主任,請坐,我這幾天痔瘡犯了,老毛病了,不能下樓接你,抱歉,醫(yī)生給我出了一個好主意,讓我坐在游泳圈上聽課”。再有一次,蘇晨給向守志上導彈發(fā)動機課?!耙呀浿v了一周時間了,講到最關鍵的發(fā)動機液體燃燒時的流量推力比時,門診部主任突然闖了進來,在向守志跟前耳語了幾句。只聽向守志驚嘆了一句,啊,怎么會這樣?”蘇晨知道可能出了大事情,建議課延期再講。向守志沒有答應,“日暮時分,因為課堂你提我問,拖堂了,過了開飯時間才最終下課”。原來是醫(yī)院查出向守志愛人患了癌癥,需要手術。這里所呈現的場景和細節(jié)都非常真實,素樸的文字,刻畫出人物感人至深的形象和令人崇敬的品格。讀這樣的文字,即刻就會轉換出如在目前的畫面,所寫人物在讀者這里就揮之不去。

由這兩個場景和細節(jié)的描寫可知,報告文學的寫作,它的表現力的達成,它的文學性的獲得,除了作家需要具有良好的文學修養(yǎng)、語言功底外,很大程度上取決于采訪的到位了?!肮Ψ蛟谠娡狻保瑘蟾嫖膶W的功夫在采訪,在體驗,在感知、感受,在采訪內化對象。采訪之力要用于對寫作對象的全面整體的認知,更要用于對具有特質性的現場、情節(jié)、細節(jié)等的挖掘和發(fā)現。一個核心細節(jié)遠勝于空泛無物的嘮叨?!拔膶W的經典,其實就是細節(jié)的經典。惟有獨特、生動、精彩的細節(jié),才能撐起文學天空,同樣,惟有那些經典的揮之不忘的細節(jié),被一代代讀者津津樂道,一個典型的人物,才能在文學長廊兀自而立,栩栩如生?!?這是徐劍《大國重器》給我們的一個有益啟示。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全媒體’時代中國報告文學轉型研究”(16BZW025)成果]

注釋:

1梁鴻鷹:《堅守、創(chuàng)造與再出發(fā)——2018 年文學創(chuàng)作管窺八段》,《光明日報》2019 年1 月9 日。

2 4徐劍:《新時代主題書寫:報告文學要處理好三個關系》,《文藝報》2017 年12 月4 日。

3 《人民文學》2010 年第9 期內容簡介。

5 9徐劍:《關于非虛構幾個關鍵詞的斷想》,《中國藝術報》2017 年4 月11 日。

6 徐劍:《觀千劍而后識器重》,《中國作家·紀實》2018 年第7 期。

7 徐劍:《追尋中國氣派與風格下的世相之美》,《中國藝術報》2019 年5 月30 日。

8 徐劍:《我有重器堪干城》,《文藝報》2018年12 月21 日。

[作者單位:東吳學術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