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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城》2019年第6期|楊少衡:下半場
來源:《長城》2019年第6期 | 楊少衡  2019年11月07日07:00
關(guān)鍵詞:下半場 楊少衡 長城

所有跡象表明,下半場開始了。

事情起于一個電話。該電話非常準時,于上午八點半,上班第一時間到達,幾乎分秒不差,有如上級檢查組光臨期間我們按時打卡。電話來歷不詳,掛的是榮必勝辦公室的座機,似乎是突襲查崗。這個突襲并無意義,我們都知道榮必勝從不遲到,盡管該敬業(yè)姿態(tài)本身很可疑,因為一般認為其所在單位沒那么重要,無須如此當真。榮必勝接聽這個電話耗時很短,過程很簡單:拿起聽筒,只說了一句“我是”,然后是一連串的“哦哦哦”。十幾秒內(nèi)交談完畢,他掛了電話。

那時他的身旁有個年輕人,小崔,辦公室主任,拿著一張出差報銷單恭請領(lǐng)導簽字。年輕人注意到榮必勝接電話時沒有特殊表情,但是簽字時走了神:他拿著水筆,筆尖在紙面上晃動,卻沒寫出字來,好一會兒他終于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竟調(diào)侃發(fā)問:“先橫還是先豎?”

小崔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并不需要小崔的回答,榮必勝匆匆落筆,當然是先橫后豎,簽下他的姓名,一如既往地龍飛鳳舞。隨后他交代:“臨時有件公事,我先出去一下。”

小崔沒有多問,只請示:“給您叫車吧?”

榮必勝像是沒聽到,一字未答,抓起他的公文包起身走出屋子。

事實上他不是沒聽到,是別有原因,不好明說而已。如今榮必勝這一級別的官員沒有資格配備專車,需要時可由辦公室聯(lián)系公車使用,前提當然是因為公務。榮必勝自稱臨時有公事需要處理,名正言順可以叫車,他為什么不?這就是疑點。

辦公室主任小崔陪榮必勝走到樓梯口,他擺擺手讓小崔不用再送,忽然張嘴問:“‘小白血病’怎么樣了?”

小崔報稱有關(guān)材料已經(jīng)基本收齊并做了審核,其中有幾份需要補充,正在催促。周末之前全部完成沒有問題,不耽誤下周上會。

榮必勝想了想道:“不要等到下周,改今天下午怎么樣?”

小崔吃了一驚:“會不會急了點?”

“沒關(guān)系吧?”

“有的材料還不完整?!?/p>

“能過的先過總可以吧?”榮必勝口氣像是商量,卻明顯已經(jīng)拿定主意。

“可是,劉副市長還在北京學習啊。”

榮必勝扭頭往周圍看:“榮副呢?他也去北京了?”

小崔張大嘴說不出話。

榮必勝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在這?!?/p>

小崔似乎還想說什么,榮必勝抬手一揮,沒讓他多嘴:“抓緊通知吧?!?/p>

“明白,明白?!?/p>

榮必勝下了樓梯,出了大門,順著人行道往前走,恰有一輛顯示“空車”的出租車從他身旁經(jīng)過,他一招手攔下出租車,上車匆匆離去。

小崔奉命緊急發(fā)布通知,安排當天下午開會。榮必勝辦事一向沉穩(wěn),不像一些領(lǐng)導喜歡心血來潮、隨心所欲、變來變?nèi)ィ裉靺s顯得十分反常。這個會原定下周擇日召開,通常情況下,會議至少應當提前一天發(fā)布通知,讓與會者可以及時做好工作安排,上午通知下午開會確實太急了,容易發(fā)生問題,結(jié)果不出所料:小崔打了一圈電話,果然有兩位兼職副會長時間沖突,已經(jīng)安排重要公務,無法調(diào)整,不能來參加會議。這兩位都是市里重要部門領(lǐng)導,他們不能參與,會議還好按計劃開嗎?是不是得另外考慮時間?小崔趕緊掛榮必勝手機請示,卻沒掛通,榮必勝關(guān)機了。這種情況以往未曾發(fā)生過,榮必勝的手機無論刮風下雨,任何時候都可以聯(lián)絡上,有如北極星一般可靠。小崔一遍一遍掛電話,一無所獲,嚇得他汗都出來了。

通常領(lǐng)導失聯(lián),辦公室主任不需要驚嚇到這種程度,因為多半屬于虛驚,但是榮必勝與其他人不一樣,此人不出事則已,一出事必是大事,小崔知道其中的嚴重性。榮必勝在失聯(lián)之前發(fā)布通知,決定下午召開會議,這是否意味著其平安無事,只是因為某個意外臨時關(guān)閉手機,時間一到,自然便會現(xiàn)身,欣然前來主持會議?可是萬一榮必勝決定下午開會只是虛晃一槍,制造并無異動之假象,讓人信以為真,不在意他手機信號的突然消失,供他借以畏罪潛逃,事就大了。但是失聯(lián)剛剛發(fā)生,在有確切把握之前,小崔不敢貿(mào)然向上級報告,如果人家轉(zhuǎn)眼又冒將出來,問你“先橫還是先豎”,那不就壞了?

小崔正提心吊膽間,榮必勝真的自己冒將出來,主動給小崔打來一個電話,詢問會議通知情況。小崔趕緊報告兩位兼職副會長不能與會,詢問是否改期為宜?榮必勝一口否決,堅持必須于今天下午開會,如果兩位兼職領(lǐng)導時間沖突,可以請他們分別指定單位代表出席。

“哪怕延到明天也好一點?!毙〈拚f。

“不行。”榮必勝斬釘截鐵,“沒時間了?!?/p>

怎么會沒時間?榮必勝未加解釋,很可疑。

半小時后小崔通知完畢,再打電話找榮必勝報告,發(fā)覺他再度失聯(lián),“您所呼叫的用戶已關(guān)機?!边@是怎么回事?難道榮必勝的電話也是虛晃一槍?

事后得知,正當我們與小崔手心里捏著把汗之際,榮必勝搭乘的那輛出租車并未駛向機場,或者潛入大洋,該車穿行于市區(qū)街道,駛到了南山大院。南山大院是本市權(quán)力中心,幾大班子機關(guān)辦公地。有目擊者看到榮必勝在大院門口下車,提著他的公文包步行進入,走路的模樣倒也不慌不忙。幾分鐘后他進了一座四層辦公樓,該樓有兩塊牌子,分別是市紀委和市監(jiān)委。

原來榮必勝不是畏罪潛逃,是給叫到這里來了,或者不如說他終于給叫了進來,他不是早該進來了嗎?

我們得略做說明:我們與榮必勝并無個人恩怨,我們對他的情況其實也沒有多少深入了解。之所以認為該同志早該讓人家叫進去,主要是根據(jù)跡象分析。榮必勝是本市紅十字會常務副會長,他那個單位不錯,用我們這邊的土話說,叫做“見紅大吉”,只是以往人們所知不多,數(shù)年前因為郭美美的事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沸沸揚揚,這才格外受到關(guān)注。但是榮必勝跟郭美美案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肯定不是因為這個事被紀委盯上,因為當時榮必勝如日中天,還在下邊縣里高就,尚未供職于紅會。那些年榮必勝當過常務副縣長、縣委副書記,而后榮任縣長,雖是二把手,也堪稱一方行政首腦,手中握有相當權(quán)力。其時此人頗耀眼,年富力強,經(jīng)歷豐富,口碑不錯,起點不低,普遍認為前景遠大,接任書記、成為縣里一號人物已屬板上釘釘,懸念只在于接下來于什么時候朝什么地方拱進,嶄露頭角。不料就在全面看好之際,榮必勝突然被免去縣長職務,調(diào)到市紅會任職。堂堂一個“縣太爺”,到了以往不太為人所知的單位,卻連會長都當不了,因為紅會那個“十”字雖然一橫一豎筆畫簡單,規(guī)格卻高,得由同級政府領(lǐng)導兼任會長,也就是本市分管的劉副市長才有資格當,榮必勝只能屈尊充任常務副,主持紅會工作,人稱“榮副”。其履新消息一經(jīng)傳出,我們面面相覷:明擺著他肯定有事,否則即便沒有提拔,也得給個比較有權(quán)力、重要性的職位,不可能如此安排。以他得到的處理分析,這件事應當不是太大,也不會太小,不足以讓他給逮起來,卻也讓他不能再待在比較重要的崗位上。

我們不是利益直接相關(guān)者,也不身處要害機關(guān),沒有渠道偷聽機密消息,因此對相關(guān)內(nèi)情實不得其詳,但是當今這種事總是免不了多多少少會有一些傳聞,可以通過道聽途說略做了解。時下官員出事,大多涉及金錢,據(jù)我們所聽,榮必勝未能免俗,只不過他的事情“含金量”似乎不高,折合人民幣也就七八萬元。數(shù)年前榮必勝在縣里當副縣長,頗得時任縣委書記賞識,步步向上。那位書記本身勢頭強勁,從縣里升到市里,先當副市長,再升常務副市長,然后調(diào)到省里當廳長,不料在那里出了事,一查查出幾千萬,收受賄賂加上賣官,還有女色。該案牽扯到許多舊日男女下屬,榮必勝也在其中。據(jù)說當年那位書記的女兒去英國讀碩士,榮必勝奉上若干英鎊贊助,供領(lǐng)導的愛女到那邊吃炸魚、薯條和蕃茄醬,這筆愛心英鎊日后折合成人民幣被前領(lǐng)導寫入案情交代,榮必勝因此涉案。他供認不諱,最終背個處分,摘下縣長“帽子”,落到紅會就任副會長。兩頂“帽子”名義上級別相當,實際落差不小,原先那頂“帽子”好比鋼盔敲起來叮當響,眼下這頂只能算草帽,帽檐軟不拉塌。這一比喻自然很不恰當,只供玩笑。關(guān)鍵在于,事情到此為止了嗎?我們感覺絕對不可能這么簡單,“含金量”不可能低得這般對不起觀眾。榮必勝送出去的那些英鎊為什么不會是從別人手里索要來的?難道他只要了這一筆,胃口小得像一只蚯蚓?他在下邊當縣長,手中捏著項目、土地、資金一大把,肯定會有人拿足夠的金錢砸他,從他的手指縫里砸出一點兒好處。這種事幾個加起來就夠了,一查豈不就是成百上千萬?送英鎊給上級以違紀論,利用自己手中職權(quán)收錢就是受賄犯罪了,查到的話不是換一頂“草帽”,是要給判上幾年。時下官員犯案,先挪位再深查最后抓起來的案例多如牛毛,榮必勝會不會也是其中一例?會不會其換“草帽”只是上半場,接下來還有戲,下半場更有看頭?

此刻他手機失聯(lián),人給叫進去,令我們強烈感覺,像是下半場開始了。

據(jù)我們平時道聽途說,犯案官員給帶走接受調(diào)查的情節(jié)很多樣,有的從辦公室直接被帶走,有的在會場,有的在機場,甚至在酒宴上,有許多場合適合于此類行動,但是似乎很少聽說給叫到紀委然后便留置了,這應當是為了防止打草驚蛇,免得問題官員一接到電話傳喚轉(zhuǎn)身便跑。此刻通知榮必勝去,應當是領(lǐng)導約談,先敲邊鼓,問一問某一些事,讓他好好想一想,寫一份交代上來。談話畢榮必勝應當還會全身而出回家寫交代,需要的話另待時日才真正“進去”。對此榮必勝自然比我們更有數(shù),所以他匆匆決定改在下午開會,顯然他認為其時自己還在,但是下周就吃不準了。“草帽”帽檐盡管軟不拉塌,畢竟還有若干主持權(quán),他等不起了,得抓住機會最后過把癮,如他自己所說:“能過的先過?!边@應當是最好的一種可能。我們強烈懷疑還有另一種可能:紀委談話之后,感覺大事不好,嘴上說回去好好想一想,出了門拔腿開溜,有如奧運長跑比賽選手聽到了發(fā)令槍響。如果那樣,下午開會于他便是虛晃一槍、擾亂視線而已。類似情節(jié)早已屢見不鮮。

還好,接近中午時分榮必勝終于現(xiàn)身,這一次不是云山霧罩藏在電話里,是真人露相回到了辦公室。

他來拿他的飯盒子。午飯時間到,可以去食堂用餐了。紅會是小單位,人少,無法自辦食堂,中午時干部們有家回家,沒家回的叫快餐外賣。榮必勝家眷在市里,但是中午他不回家,也不叫外賣,要吃食堂。紅十字會原掛靠部門市衛(wèi)生局有食堂,可以搭伙。衛(wèi)生局眼下叫衛(wèi)健委,其辦公樓就在街道對面,來去方便。榮必勝有一只帶拎把的圓桶形鋁質(zhì)餐盒,或應稱小飯桶,內(nèi)有三層,可分別裝飯菜和湯。平常日子里,每到中午,榮必勝都要親自拎著那個飯桶招搖過市,穿過馬路前往食堂,打一份中飯回本單位就餐。該事務他從不勞駕他人,一向躬親,自己的中飯自己打。前縣長拎著飯桶穿街走巷打飯,顯得格外低調(diào),他似乎以此表明自己隨遇而安,欣然接受了他的新“草帽”。榮必勝對自己的職務變動始終不吭不聲,沒有任何怪異音響,我們看在眼里,卻是疑竇叢生。如此遭際不可能沒有失落感,他避免張揚,刻意低調(diào),每天按時上班,一向手機通暢,拎著飯桶自己打飯,為什么呢?很大一個可能是怕引發(fā)注意,帶來下半場。但是如果這樣就可以過關(guān),上半場之后就告結(jié)束,下文缺失,如何對得起我們這些觀眾?

那天下午,一個重要會議在會議室舉行,這個會被稱為“會長聯(lián)席會議”,為紅會通過重大事務的必要途徑。紅會除榮必勝專職副會長外,會長以及其他副會長均為各相關(guān)部門領(lǐng)導兼職,開一次聯(lián)席會牽扯不少部門。榮必勝在會上承認通知急了點,非常不好意思,他解釋稱:“褲破了,勞駕大家打救?!?/p>

“褲破”是本地土話,形容情急。一個人在大街上行走,突然發(fā)現(xiàn)身邊人等目光炯炯,伸手一摸,原來自己屁股溝處褲縫開裂,走起路內(nèi)褲色彩沿開裂處閃耀,隱私四濺,有礙觀瞻。榮必勝自嘲“褲破”,表示很著急,很無奈,這道“破褲縫”他自己沒法拿針補上,得求救于諸位,為什么呢?因為他雖然主持本會工作,重大事項卻無權(quán)個人決定,必須按規(guī)定經(jīng)聯(lián)席會討論通過。

那時大家還不知道他剛給紀委叫去,他自己也不便明說,只是講了一個情急故事聊充解釋。榮必勝說,有一個年輕人叫陳峰,娶了一個叫王怡的女孩當老婆,生了一個兒子取名陳寶,這對年輕人在市區(qū)買了一幢新房,首付靠父母支持,其余部分按揭,裝修也花了不少。雖然房貸負擔沉重,畢竟有了一個自己的小窩,還是學區(qū)房,也算解決年輕家庭一件大事。不料搬進新房剛住兩年,父親沒了,母親患癌,陳寶沒等送進學區(qū)便給送進醫(yī)院:患了血癌,白血病。根據(jù)判斷,罪魁禍首很可能是甲醛、苯,來自裝修材料問題。兩個年輕人收入本就不高,孩子患病讓年輕家庭雪上加霜,為了救孩子,房子賣掉,還得四處借錢。年輕人找到市紅會申請救助,來了一趟又一趟,眼淚汪汪,讓人看了不忍。所謂“救命如救火”,這種事時效性很強,要是錢還在材料里審批打轉(zhuǎn),小孩沒了,豈不是“褲破”?

榮必勝講的故事倒也屬實,并非編造借口。當天會議的內(nèi)容是兒童白血病救助事項,提供給與會人員討論的材料里,果然有這個患兒陳寶,其父母確實為陳峰與王怡。除了陳寶,花名冊里還有十幾個人,都是少年兒童,都患白血病,榮必勝稱他們?yōu)椤靶“籽 薄Q巯卤臼屑t會可以給他們提供幫助,只要相關(guān)條件符合。救助款數(shù)額雖遠不足以支撐整個治療,卻也能救急并分攤一點負擔。類似開支相對而言屬大額支出,審批手續(xù)嚴格,非榮必勝自己說了算,需要上會研究通過。

據(jù)我們所知,紅會對兒童白血病患者的救助早已立項,有關(guān)條例早經(jīng)確定,但是以往罕有實施,原因是沒錢,經(jīng)費須社會籌集,搞錢不容易。榮必勝到紅會任職后,情況有了較大改觀,人家畢竟當過縣長,本事比較大,與企業(yè)家熟悉,或許還有一些老面子老關(guān)系可用。他來后對“小白血病”比較看重,想方設法籌集了一大筆錢,搞得賬面很可觀。我們卻不免心生疑問:如果以這般本事替自己搞錢,恐怕數(shù)額也同樣可觀,當然這屬于聯(lián)想??傊t會戶頭有了數(shù)字,大家這才終于可以“排排坐吃果果”,一起開會討論給誰給誰。這種事畢竟跟救火有別,火一燒起來只在頃刻,救白血病兒未必不能等到明天再“排排坐”。榮必勝非要在今天下午開會,顯然是自身緣故,并非“陳寶們”等不及。此刻如果有誰“褲破”,那應當不是“陳寶們”,而是榮必勝自己。

無論什么原因,當天會議很順利。類似兒童及其家庭很值得同情,有關(guān)材料事前都經(jīng)過審核,條件符合者才能進入名冊,會議通過只是必要程序。情況一匯報,與會者分別發(fā)表意見,無一異議,鼓掌通過。

榮必勝自己卻節(jié)外生枝。在“能過的先過”大功告成之后,他忽然指著小崔說:“還有那幾個人的情況,你也說一說?!?/p>

小崔吃了一驚:“沒有了。就是名單上這些。”

“不是還有幾個沒上的?”

小崔趕緊說明:“那幾個人的材料還不完整,需要補充?!?/p>

榮必勝說:“沒關(guān)系,先說說基本情況?!?/p>

小崔取來卷宗,把幾個人的情況匯報了一下。一共有六名,都是白血病兒童,都有醫(yī)院材料,但是都缺少若干內(nèi)容,或者是戶口所在地證明缺失,或者是家長情況填寫與身份證信息不符等等。

有人提出異議:“既然有問題,還是等材料補充完整再研究為妥?!?/p>

榮必勝表示擁護:“這個意見很正確?!?/p>

這不就完了?沒有。榮必勝說:“材料完整才能給錢,這是規(guī)定,必須不折不扣執(zhí)行,不能有絲毫差錯。不過除了嚴格審查把關(guān),也要看到情況急迫。后邊這幾個‘小白血病’跟前邊名單中那十幾個聽起來都一樣,病情嚴重,家境貧寒,都需要雪中送炭。咱們手里不是還有炭嗎?戶頭里還有資金,錢放在銀行生不了幾個利息,給了人家說不定就救了一條小命。為什么不?開一次會不容易,今天開過了,下一次得等多久?咱們等得起,人家等得起嗎?聯(lián)席會如果按原定計劃于下周召開,說不定他們的材料都已補齊,可以順利通過。讓他們因為會議提前舉行而喪失機會,實在說不過去?!?/p>

“但是材料不完整可以審批嗎?”有人質(zhì)疑。

榮必勝認為可以有一個變通辦法,既符合規(guī)定,又及時解決困難,那就是“預通過”。這幾個人作為特殊情況提交會議討論,只要沒發(fā)現(xiàn)存有重大問題,可先予認定,前提是會后需立刻將材料補充完整。材料整齊后由本會辦公室報送大家分頭審閱,沒有不同意見便正式通過,不需要再開會了。如有問題則先剔除,另行處理。

經(jīng)過熱烈討論,這個建議終于得到確認。與會者中顯然有若干人態(tài)度有所保留,只是礙于榮必勝一再說服,最后不再表示反對。這個項目畢竟是紅會負責操辦,救助資金的籌集主要靠榮必勝,如果沒有他,該項目至今仍在紙上,無須大家鄭重其事坐在這里研究給誰不給誰,因此榮必勝的意見分量肯定重一些。榮必勝無疑讓人感覺奇怪,急著開會,“能過的先過”,過不去的也要“預通過”,都屬異常跡象。有必要這么著急嗎?果真時日無多了?想把自己籌集的資金在自己手中盡可能花掉?是否涉嫌突擊花錢?

無論什么緣故,相關(guān)事項終究議完。榮必勝笑瞇瞇宣布最后一項議程,他當眾向小崔發(fā)問:“錢帶來了嗎?有幾麻袋?”

小崔茫然失措。

榮必勝說下午會議很順利,現(xiàn)在不到五點,已經(jīng)圓滿完成。他考慮,不如利用一下剩余時間,趁熱打鐵,把那幾麻袋錢倒在這個會議桌上,當眾數(shù)錢分掉。一個病孩一摞,大家分頭去送,以示關(guān)懷。說得與會人員面面相覷。

“榮會長不是開玩笑吧?”有人問。

榮必勝拍拍腦門自嘲:“老年癡呆,忘記自己姓什么了。”

他說他這個人不能太著急,一急起來非癡即呆,這是遺傳,沒有辦法。別說如今都是銀行轉(zhuǎn)賬不用現(xiàn)金,即使可以就地分錢,今天也不能辦。這里哪有什么榮會長啊?只有榮副,可以主持日常工作,可以主持會議,卻不能最后拍板。今天會議通過的所有事情,還必須一一報告給劉副市長,劉會長點頭才算數(shù)。不過今天大家也不是白來一趟,畢竟相關(guān)事項已經(jīng)討論通過,過兩天劉會長從北京學習回來后,只需簽個字就大功告成。所以大家還可以有成就感,可以鼓一鼓掌。

原來他這個最后議程就是開開玩笑,讓大家輕松片刻,然后便是散會。榮必勝送客,與與會者一一握手,以示地主之誼。人都走光后,他把公文包一拎匆匆出門,在馬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上車離開,沒有一絲耽擱。

他的家位于東城,出租車卻是西行,一開開出十余公里,到了一個叫湖內(nèi)的地方。這里山清水秀,有一座小水庫,水庫邊有一座廟,幾幢房舍掩在林木中,房屋后邊群山起伏,黑森森一片。時近黃昏,群鳥回巢,林子附近鳥鳴陣陣。此地陰森,特別是后邊山上路窄草密,人跡不多,不適合旅游,適于短期藏匿。

榮必勝沒往林子里去,他進了水庫邊的一幢樓,上了二樓。

這是一座養(yǎng)老院。二樓一號房間里有一個老人坐在床邊,一個護工正在給老人喂飯。榮必勝走過去,從護工手里接過飯盆和湯勺,坐在護工的位子上。

老人問:“你是誰?”

“我是必勝。”

老人說:“我兒子是縣長?!?/p>

“就是我?!?/p>

老頭搖頭:“你不是?!?/p>

榮必勝給老人喂飯。晚餐是咸粥,有肉末和菜末,做得爛糊糊的,適合牙齒掉光的老人咀嚼。但是老人對榮必勝表現(xiàn)出抗拒,護工喂飯他很配合,換上榮必勝卻不認,咬著嘴唇不張開。榮必勝耐心等待,看老人嘴角一松,立刻把湯勺送過去。

這老人八十出頭,患過中風,腿腳不靈,嚴重老年癡呆,記得兒子當縣長,兒子坐在面前卻不予承認。老人有四個孩子,前頭三個是女的,第四個是兒子,幼子還當了縣長,本該最記得住,偏偏最認不出的就是這個兒子。榮必勝的母親已經(jīng)去世,父親住進養(yǎng)老院已經(jīng)數(shù)年,我們聽說榮必勝每周都會來探望他,多半是在周末。父親已經(jīng)不認得兒子,探望過程基本只限于說一說話,但說話時常不搭有如迷途者互相問路。今天顯得反常,一不是周末,二不止于“問路”,榮必勝居然親自給父親喂飯,但老人并不領(lǐng)情,喂飯過程中老人忽然表現(xiàn)煩躁,舉起手臂胡亂一掃,居然一下子把榮必勝手中的湯勺打到臉上,粥湯、菜末肉末在榮必勝臉面上四處流淌。

榮必勝抬手擦臉擦眼睛,眼睛里閃閃有光,像是湯水又像眼淚。盡管老人抗拒,榮必勝還是堅持不懈,擦罷眼里的水,拾起湯勺,繼續(xù)喂,直到把那碗粥全都裝進其父嘴里。

老人沒再粗暴,卻還是堅持不認:“你不是?!?/p>

榮必勝說:“我是?!?/p>

探望畢,榮必勝悄然離開養(yǎng)老院。

當晚,小崔接到榮必勝一個電話,稱他明日有事外出,不到單位上班了,提前告知一下。

“有什么交代嗎?”小崔問。

“沒有。”

榮必勝要去哪里?公事還是私事?得去幾天?他為什么都不說?會不會是心知不好了,準備一走了之?盡管滿腹狐疑,小崔作為下屬,不便深加查問。

第二天下午,市里來了個通知,讓榮必勝明天上午到會議中心參加領(lǐng)導干部大會,聽取省里某會議精神傳達。小崔趕緊打電話聯(lián)系榮必勝,發(fā)覺他再次失聯(lián)。小崔接連試掛,電話一直打到下班之后,無一掛通。當晚繼續(xù)聯(lián)絡,無果。

小崔大汗淋漓,不知如何是好。

事后我們才知道,榮必勝忽然失聯(lián),并非跑到湖內(nèi)水庫養(yǎng)老院后山藏匿,也沒把手機扔進水里。他是買了一張動車票,坐火車去了省城。他在省城火車站附近一家小飯館吃過午飯,磨蹭到下午兩點,出門上了輛的士,兩點半準時到達天成賓館。在賓館門口,他被一個安保人員攔住。

“找誰?”人家查問。

榮必勝回答:“我接到通知,到‘721’報到?!?/p>

他給帶到了一樓一個房間,在那里上交了他的手機。

“721”和天成賓館是當時兩個敏感詞匯,全省上下無人不知?!?21”三個數(shù)字指的不是賓館房間號,是一個簡稱,也是一個代稱,指的是從首都來的一個專案組,這個專案組于7月21日成立。天成賓館作為“721”專案組駐地已經(jīng)有近兩個月時間。數(shù)月之前本省省長離任,調(diào)中直某單位就職,不久其名字悄然消失,然后便傳出其接受調(diào)查的消息,隨后“721”專案組進駐本省省會辦理該案,案情如滾雪球般迅速發(fā)展,已經(jīng)有多名高、中層官員涉案,進入天成賓館,沒再出來。

榮必勝居然也給叫到了這里。估計專案組是通過省紀委口頭通知市紀委,再由市紀委領(lǐng)導直接通知榮必勝本人。這種事非比尋常,那段時間里,只要聽說誰給“721”叫到天成賓館,大家都會打個巨大問號,因此榮必勝才會三緘其口,只說“公務”,不說具體。事實上這種事確實不算干私活,只是不好張揚。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榮必勝居然也跟省長大案攀上關(guān)系,他算老幾啊?我們感覺,這么一個小官,哪怕他想去給人家送美元,只怕也不得其門而入。沒想到他居然有本事通天,把自己送進了天成賓館。

那時有關(guān)其動靜的消息已經(jīng)不脛而走,原因是他意外失聯(lián),而第二天上午恰有一個領(lǐng)導干部大會。小崔在榮必勝手機不通的情況下,把電話打到榮家,榮必勝的妻子稱丈夫去省城開會,具體什么會并不知曉,為什么手機聯(lián)絡不上也無從得知。榮妻或許真的不知道,也可能知道了不好說出。當晚十二點,由于始終無法通知到人,按規(guī)定小崔必須及時向上級報告,于是他給市委值班室打了電話,消息便沿著呈報途徑步步傳遞,亦從某些環(huán)節(jié)開始泄漏。這以后,直到第二天上午領(lǐng)導干部大會期間,榮必勝失聯(lián)的消息迅速傳開,而后忽又平靜下來,因為有新的消息傳出,稱他并非負案潛逃,而是接專案組通知前去省城。

我們立刻就聯(lián)想到“721”。榮必勝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上半場只換了頂“草帽”,下半場居然卷入了本省一大案中。

我們更沒想到,榮必勝居然只在天成賓館免費睡了一宿,第二天上午就被打發(fā)遣送,原路返回,于當天下午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辦公室。

小崔目瞪口呆。

榮必勝沒顧上追究小崔是否涉嫌反應過度,立刻召集全體員工緊急開會,安排了一項查賬任務,查的是一筆大額捐款,時間在五年前。這一時間讓我們感覺分外奇怪:五年前榮必勝還在下邊有滋有味當他的縣官,那時候紅會收到的捐款跟他應該扯不上關(guān)系,此刻怎么會突然翻出來,急急忙忙查個不亦樂乎?榮必勝不加任何解釋,只讓大家查,不說為什么,令人感覺尤其可疑。

這筆捐款不難查,因為是大額,且有一定時間范圍。紅會戶頭直到榮必勝任上才比較活躍,籌集了較多資金,因而才有類似白血病兒童救助項目的實施。五年前不比現(xiàn)在,戶頭上沒幾個錢,吸納的捐款數(shù)額都不大,多是一些牛毛賬,來自紅會在市區(qū)幾家超市和公共地點設置的捐款箱。那些箱子集中的是社會公眾愛心捐款,多為小面額紙幣和硬幣,每隔一段時間,由紅會人員與捐款箱放置處人員加上志愿者一起清點,記錄上交。一個捐款箱捐款匯總多是數(shù)千元而已,清點記錄上都留有參與人員的簽字和手印。另外還有一些捐款通過其他渠道而來,每一筆都有確切記載,包括捐款人姓名、身份、捐款時間等等。

“這些不要?!睒s必勝說,“要一筆匿名捐款。”

當晚紅會全體人員加班查賬。在指定時間段的賬目核查完畢后,榮必勝將查賬范圍分別往前往后各擴展一年,接著查。榮必勝還跟幾位老員工連夜開座談會,回憶當年社會捐款細節(jié),了解是否可能出現(xiàn)異常問題?會議一直開到晚九時才告結(jié)束。榮必勝讓大家回家休息,自己留在辦公室繼續(xù)加班,小崔也給扣留。榮必勝親自操刀,在電腦上撰寫一份情況報告,打印出來后命小崔蓋上單位公章。這份報告不允許無關(guān)者知道,因需要公章,該公章由小崔保管,因此小崔必須留下。小崔蓋章時偷偷瞄了一眼,不禁暗自“嘖嘖”:報告竟是直接打給“721”專案組,主要是報稱經(jīng)過詳細核查,本會在五年前某個時間段里,沒有收到一筆十萬元匿名捐款的記載,也沒有發(fā)現(xiàn)不入賬挪用私吞跡象,根據(jù)現(xiàn)有核查,這筆匿名捐款的存在可以排除等等。除了蓋上公章,榮必勝本人還以現(xiàn)任“市紅十字會常務副會長”名義簽字,以示負責。

小崔偷偷問一句:“這是怎么回事?”

榮必勝回答:“不知道?!边€特意交代,“這件事在外邊不說。”

“明白?!?/p>

第二天榮必勝再次坐動車前往省城,二進天成賓館。這一次該是進去出不來了吧?沒有,人家連免費住宿一宿也不再提供,報告一交即讓榮必勝打道回府。

事情過了很久,我們才從其他渠道聽到了一些傳聞。據(jù)說某一位被“721”專案扯進去的高官與本市有牽連,在交代某筆十萬元賄款去向時,提到將其匿名捐給本市紅十字會。辦案人員需要核對情況是否屬實,于是就把榮必勝叫了去。出于辦案需要,他們請榮必勝協(xié)助核實這件事,卻不能透露為什么要查,因此榮必勝確屬不知底細,只是遵命緊急核查并確認無此項捐款。涉案高官是故意胡亂扯干擾調(diào)查,或者另有隱情?十萬元究竟去了哪里,給誰吃了?我們很關(guān)心,卻無從得知。至于榮必勝,有一個情況可以肯定:他并非如我們所疑涉案被查,反而是去幫助專案組開展調(diào)查。

但是我們依然嚴重懷疑。我們記得所有那些跡象,那些反常豈是無緣無故?榮必勝為什么不敢說自己去紀委,去天成賓館?為什么匆匆忙忙提前開聯(lián)席會,又是“能過的先過”,又是“預通過”突擊花錢?為什么臨走前要去養(yǎng)老院給父親喂幾口粥,搞得那般動情?顯然他不僅僅是心里沒數(shù),不知道“721”專案組找他去做什么,他還害怕自己進去就出不來,所以要抓住最后時間把想辦的事給辦了。所謂“心里無鬼,不怕夜半敲門”,他要是什么事都沒有還怕什么?有必要那么低調(diào),親自拎個飯桶滿街走?說到底,如果他真的什么事都沒有,他頭上那頂“草帽”是怎么獲得的?

從現(xiàn)有跡象看,本次過程屬于誤會,我們期待中的下半場尚未開始,倒計時器還在嘀嘀嗒嗒。我們感覺惆悵,不知道下半場會在什么時候發(fā)生,有什么戲劇性,如何塵埃落定?我們不免有點慚愧,幸災樂禍似乎亦非良善,問題是不該吃的不吐出來,讓人看了氣不過,這事關(guān)正義。我們還得承認其實并不了解這個人吃過些什么,只是根據(jù)跡象分析。榮必勝讓我們感覺很矛盾,要是換成我們,“褲破”在即,哪里還顧得著什么“小白血病”?人家榮必勝不一樣。就此而言該同志似乎還有可取之處。

作者簡介:

楊少衡,祖籍河南林州,1953年生于福建漳州。西北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現(xiàn)為福建省文聯(lián)副主席、福建省作協(xié)名譽主席。出版有長篇小說《海峽之痛》《黨校同學》《地下黨》《風口浪尖》《鏗然有聲》《新世界》;中篇小說集《秘書長》《林老板的槍》《縣長故事》《你沒事吧》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