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天,我終于親吻到母親的額頭
從1月21日我到養(yǎng)護(hù)中心后,因為疫情,已經(jīng)88天沒有見到母親了。想到今天要去見媽媽,我起得很早,第一件事就是打開媽媽的衣櫥,拿出幾件春天的薄棉衣。盡管天已暖,很多年輕人都穿上了單衣,但媽媽是快90歲的人了,要穿得厚一些。我要給媽媽帶一條紅色的絲巾,她喜歡的顏色。哪怕出不了養(yǎng)護(hù)中心的大門,我也要把媽媽打扮得美美的。今天,我特意穿上紅毛衣,讓媽媽看著喜慶。昨晚躺在床上我想,這么長時間沒見到媽媽了,媽媽是瘦了還是胖了?她見到我時,會有什么反應(yīng)……我還要去一家做破酥包的老店,給媽媽買幾個破酥鮮肉包,讓媽媽換個口味。
我們一大早就到了養(yǎng)護(hù)中心。本來想推著輪椅帶媽媽到樓下的花園里曬曬太陽,但因為天氣原因,探視只好改在了二樓空曠的過道。掃碼為綠色后,我掏出隨身帶的消毒酒精噴在老公、二哥手上,督促他們認(rèn)真擦拭。我心情激動地坐上電梯,電梯門打開的一瞬,我一眼就看到三個多月沒見、日日思念的母親。媽媽穿著簡易的“防護(hù)服”,淺綠色的塑料薄膜在中間掏個洞套在媽媽的脖子上,薄膜一直蓋到小腿處,雙手也蓋在了里面。媽媽戴著一次性的淺藍(lán)色口罩,坐在輪椅上,臉沖著電梯門。她是在等我們嗎?我本想跑過去擁抱媽媽,又擔(dān)心我這個闖入者,會給老人帶來不安全。護(hù)工說:孟老師,您的女兒來看您了!
我蹲在媽媽的輪椅前,急切地問:媽您認(rèn)識我嗎?我是您的女兒,我是玲兒,是“孟花生”。小時候我特別喜歡吃花生,常鬧著讓媽媽買外面裹著一層糖漿的花生,每到這時我就會調(diào)皮地對媽媽說我叫“孟花生”?!皨屇脝??您看誰來看您了!”我指著二哥,他是您的二娃子;又指著我老公,他是平娃,您的四川老鄉(xiāng)、女婿。我們圍著媽媽,向媽媽問候著,可是媽媽用很茫然、渙散、空洞的眼神看著我們,口罩遮住了她的臉,看不到她的表情。其實,這些年就幾乎沒有從媽媽的臉上看到過任何表情,無論是喜悅,還是悲傷。為了讓媽媽看清我,我退后幾步,摘下口罩,但我從她的眼里讀不出任何內(nèi)容。我把手伸進(jìn)薄薄的塑料布下緊緊地握著媽媽的手,她的手更加枯瘦了。我突然看到從媽媽的眼角流出兩行淚。??!我對二哥和老公說:媽媽流眼淚了。護(hù)工說,她想你了。誰說我媽不認(rèn)識我?她知道她的女兒來看望她了!自從去年媽媽入住養(yǎng)護(hù)中心以來,家人一周至少兩次去探視,去年也是我回貴陽看望媽媽最多的一年。雖然媽媽不會表達(dá),但不等于她沒有思念!最深的思念不在言語、不在臉上、不在眼里,是在心上!在心中最深最柔軟的地方。因為疫情的這88天,媽媽那么長時間見不著我們,她能不想念我們嗎?媽媽不知道外面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但她知道她的兒女很長時間沒有來看她了。血肉親情,能夠翻山越嶺、跨江過河,病魔與時間都不會奪走!我給媽媽擦了眼淚,坐在媽媽的對面,和她聊天。盡管我不停地跟媽媽說話,希望她能多看看我,但媽媽好像對哥哥的聲音更加熟悉,喜歡唱歌的媽媽對聲音很敏感,她的眼光更多地停留在哥哥身上。
說不清楚媽媽的病是從哪一年開始的,發(fā)現(xiàn)媽媽的認(rèn)知異常大概是八年前。那年,我陪媽媽回她的老家四川眉山,給我外婆上墳。媽媽多年沒回老家了,周圍的變化很大,但奇怪的是,媽媽仍能記得外婆墳?zāi)沟拇笾挛恢?。媽媽給外婆敬了香燭,在老屋前后轉(zhuǎn)了一圈,她坐在老屋門前又對我們說起她的童年:門前的小河如何清澈,彎腰就能抓住一條魚;房前屋后都是竹林,下雨天會冒出很多竹筍;還有外婆的手如何巧,織的布如何密實……講完故事,媽媽招呼大家:走,回眉山縣城。想來,媽媽說要回的老家,不是一個空間,甚至不是一座具體的房屋和村莊,而是一段時光,一段刻骨的記憶。后來,我們從成都到北京,我希望媽媽能多住些日子??傻奖本┑诙?,媽媽就對我說:“玲兒,我來北京看到你們都挺好的,我就回貴陽了?!薄鞍??您昨天才到的北京??!”“是嘛,我就是來看看你們,看到了,都挺好,我就回去了。”媽媽說這些話時不緊不慢,好像是考慮了很久的決定,這時,我才意識到媽媽可能出現(xiàn)了空間、時間上的認(rèn)知障礙。醫(yī)生說,這個病是不可逆的,很難說是從哪一天發(fā)生,病情發(fā)展是一個逐漸的過程,就像一粒方糖放入咖啡,不知道它什么時候就融化了。
感謝北京中醫(yī)藥大學(xué)田金洲大夫,由于他的對癥治療,媽媽記憶的“融化”過程較為緩慢。想起五年前我們回貴陽過春節(jié),腦海里留下這樣一幅畫面:屋檐下,兒子在讀書,外婆坐在他對面,戴著老花鏡,安靜地翻看著一本日歷,就像她當(dāng)老師時備課的樣子。媽媽指著日歷上的字說,這是幸福的“福”,這是衣服的“服”,讓我大為驚訝??墒?,這樣的好時光我再也見不到了……之后,媽媽的病情逐漸加重,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不認(rèn)得我,更別說讀書識字了。
過去的很多年,我一直在外奔波、工作,總想等我退休了,有時間好好陪陪媽媽,聽她講故事,聽她講她八歲時是怎么跳到桌上高喊抗日口號的故事;聽她講讀“川大”時如何一邊做媽媽一邊當(dāng)學(xué)生的故事;聽她講她的哥哥是怎樣被抓壯丁,最后抗戰(zhàn)犧牲的故事;還想聽她講她的感情故事,我曾好幾次打探她都笑而不答……現(xiàn)在,不會說話的媽媽,把所有的秘密都藏進(jìn)了心里,封存在那堵墻里……
將近三個月不見,媽媽已然更加衰老、瘦弱,一切都需要護(hù)工照顧,每日吃著軟糯的食物,維持生命的風(fēng)中之燭。
離開養(yǎng)護(hù)中心時,我低頭親吻媽媽的額頭,就像小時候媽媽親吻我一樣。護(hù)工推著媽媽的輪椅進(jìn)了電梯,我望著媽媽的背影,電梯的門在她身后關(guān)上了。
我等了88天,終于見到了親愛的媽媽。
今天是春季最后一個節(jié)氣:谷雨。谷雨過后再無寒。我在心中默默祈盼疫情早日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