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雯:互為鏡像——艾偉的《敦煌》辨
《敦煌》孤懸于龐大的“新女性寫作專輯”之邊,這意味著什么?讀罷《敦煌》才發(fā)現(xiàn),《敦煌》其實與近些年來頗受關注的敦煌這一文化象征空間關涉不大,敦煌不過是小說情節(jié)的一個轉(zhuǎn)捩點,換成任何一個地名大概都是成立的。事實上,《敦煌》與“新女性寫作專輯”里的作品一樣,是對當下女性生存處境的一種探求,是對兩性關系的再想象,亦是對艾偉一以貫之的“罪與罰”主題的再追問。
但似乎也略有不同。女作家們大多從女性視角出發(fā),或關注對于女性而言“到底什么是獨立、自由”,或構建對于藝術與生活之美執(zhí)著追求的女性形象,或聲援在性侵中遭受創(chuàng)傷的女性,可以視作女聲獨唱。艾偉則敏銳地意識到,性別議題并不單獨存在,只有將之還原到兩性關系的互動、僵持與拉鋸中,才能顯露一二。此外,他并不認為任何一個性別并不具有先天的道德豁免權,只有在日常生活中,考察具體個體的具體處境,以及面對這一處境的情感與行為抉擇,才能理解真實不虛的性別處境,進而認識一個人的生活。從這個意義上說,《敦煌》在構成了“女性寫作”的鏡像的同時,也為我們提供了極端情景下性別關系的有效的標本。
一開始出現(xiàn)在《敦煌》里的小項,是一個天真的女孩子的形象。像許多這個年齡的女孩子一樣,她缺乏戀愛經(jīng)歷,向往轟轟烈烈的愛情,熱愛記日記。她還有一個有豐富戀愛經(jīng)驗的已婚女友。乍看小項就像我們身邊的女孩子一樣,但小說在這里埋下了機關。這樣一個美麗可愛的女孩子,竟然從未真正地經(jīng)歷愛情。不僅是她,相對更為成熟老練的周菲在婚前也沒有人追,反而是婚后追求者眾多。這是小說得以成立的前提條件,某種意義上也泄露了當下性關系的秘密:婚姻不再成為情感關系的終點或者目的,相反,婚姻外的被傳統(tǒng)道德所反對的情感關系成為許多人、特別是男性的追求和向往。小項就是這樣傳統(tǒng)道德的持有者,她反對周菲的婚外性關系,立誓要守衛(wèi)婚姻的純潔性。這里透露出敘事者小小的嘲諷:未經(jīng)考驗的道德誓言終究是飄散在風中啊。
在經(jīng)過傳統(tǒng)的相親之后,小項進入了婚姻狀態(tài),完成了普通人的生活。也許是過于平順,小項始終覺得未曾經(jīng)歷狂風暴雨式的愛情洗禮的人生是不完整的。她對于激情之愛始終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值得注意的是,對于激情之愛的狂熱追求是自《包法利夫人》以來被不同的小說文本反復書寫過的敘事傳統(tǒng)。為此評論家還專門為此生造了一個詞來概括這一傾向,即“包法利主義”。所謂“包法利主義”,就是“人所具有的把自己設想成另一個樣子的能力”。有趣的是,“包法利主義”的主體,大多是女性?!抖鼗汀窙]有因襲《包法利夫人》特地指出閱讀,特別是庸俗的浪漫主義小說對于這一類女性根深蒂固的影響。但是小項和周菲,就她們的職業(yè)和趣味而言,歸在文藝女性大抵是不錯的。像包法利夫人一樣,即使沒有合適的對手共同上演激情之愛,她也不惜在想象中幻化出一個理想的情人來。老練的讀者如世事洞明的周菲一樣,一眼看出韓文滌另有追求,在實現(xiàn)職業(yè)野心以前與以后均不足以成為理想的情人。但這完全無法阻止小項在想象中自編自導自演一出浩大的愛情正劇。在想象中,她都被自己感動了。
在女性對于愛情的想象中,身體并不占據(jù)十分重要的位置。就像小說所寫的,“她偶爾會想象一下和他肌膚相親,但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想念。她賦予韓文滌無數(shù)高尚的品質(zhì)(沒有緋聞成了他高貴品質(zhì)的一種),她告訴自己她愛慕和崇拜他是因為對這些高尚品質(zhì)的認同。她由此生出人生的暖意。”但是,男性似乎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多對于精神之愛的興趣。對于他們來說,愛情,早晚會具體化到身體上。這才是兩性關系的核心。因而,敘事者安排小項的愛情遭遇了尷尬的挫敗,正劇變成了鬧劇。但是,必須得有這一出“愛情”作為鋪墊,想象中的精神之愛才會迅速過渡到身體之愛上。
于是,我們眼睜睜看著曾經(jīng)以道德衛(wèi)士自居的小項迅速領受并服膺了男性對于兩性關系的宣示,沉溺于身體所帶來的歡愉中。這是女性對于自己身體的首次發(fā)現(xiàn),但絕不是像某些不切實際的理論說的那樣,是對個人主體性的肯定。相反,她仍然是被動的接受者,是一種性別關系和性別秩序的臣服者。她所發(fā)現(xiàn)的身體并不是她自己的,至少并不完全是。因為無法將她與盧一明的身體關系納入到她所認知的愛情軌道上來,無法以愛情的名義將之合法化,加上之前殘余的道德感,對于丈夫陳波,小項略略感到愧疚與自責,但仍然試圖與盧一明建立穩(wěn)定的情感關系。她不知道的是,她將為此付出極大的代價。
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小項的丈夫陳波。在小說剛一出場的時候,他是手藝精湛的外科醫(yī)生,是一個理想的婚姻對象,而且對小項充滿了感情。閱人無數(shù)的閨蜜周菲都贊同這一點,只是“手心冰涼,好像是個沒有體溫的人”這一細節(jié)隱隱預告了陳波之后的病態(tài)與瘋狂。將陳波設置為有心理疾病的人,這一點頗值得玩味。一方面,作為一個“非正常的人”,他令人驚悚的所作所為被視為一個病人的歇斯底里,讀者也因此獲得了旁觀者的安全的距離,某種意義上,這使得小說所反映的生活成為一個特殊的個案,削弱了小說的普遍意義。另一方面,正是陳波的“非正常”,小說可以放大觀察的倍數(shù),讓一個出軌事件得以在最極端的狀態(tài)下呈現(xiàn)出來。這提醒我們,將病人作為小說的主角確實是一把雙刃劍。另外,還可以想象一下男作家和女作家不同的處理方式。如果是女作家來講述這個故事,大有可能將小項的出軌限制在心理層面,而不是實實在在的發(fā)生。對于艾偉來說,盡管是陳波的病態(tài)與非正常造成了恐怖的黑暗,但是這出悲劇的源頭是小項碰倒的第一塊多米諾骨牌,更何況,造成陳波病態(tài)的原因部分來源于童年時期他所目睹的女性的不忠貞。男性和女性的分歧,大約就在于此吧。
之后陳波對于小項的各種虐待和暴力簡直讓人不忍復述。只能說,我們仿佛跟隨小項一起,一步步走進冰冷的深淵,感到無力逃脫。在這一點上,艾偉展現(xiàn)了一個優(yōu)秀作家的敘事水平,平淡、甚至有幾分分冷漠,其中卻有著瘆人的殘忍。在這期間,小項不是沒有努力擺脫陳波的控制。離婚后與留美博士秦少陽的情感是最符合小項想象的那一種。但遺憾的是,小項不夠決斷有力,抵擋陳波的威脅。周菲關于男性和女性相愛相殺然后和解的循環(huán)論說服了她,讓她相信可以與陳波重新開始。作為女性讀者的我此時既深深懷疑又不可避免地抱著一線希望。這就是女性的軟弱吧——相信希望總是存在的,現(xiàn)實總不至于密不透風。艾偉以小項被孤身放逐輕而易舉地摧毀了這種廉價的樂觀。
艾偉似乎還嫌這種順理成章的深淵還不夠,在此過程中設計了兩重反轉(zhuǎn)。一重反轉(zhuǎn)是來自于盧一明的遺孀送來的一封信。在信中,盧一明以溫柔而多情的語調(diào)將當初的身體交往解釋為不可承受之情深。這完美地吻合了小項對于當初追求熾熱而不可達成的感情的想象?!皭鄣母F途末路”這是一個足以撫慰女性的說辭。對于小項也是如此。她甚至愿意為此踏上敦煌,以獲得更大的安慰。然而,就是在敦煌,小項的認知再次被顛覆了。盧一明的故事簡直就是陳波和她的故事的翻版。愛情、背叛、恨意、兇殺,構成了愛情故事的另一面。我們無從考證到底哪一種為真,不過,從自身經(jīng)歷出發(fā),小項大概會更相信后者吧。這是這部小說的神來之筆,艾偉得以將一個充滿偶然性的故事加固為普遍的情形。
最后,順便說一句,我實在不喜歡小說的結尾。敦煌已然負載了眾多流行的話語標簽,艾偉竟然又讓小項去了拉薩!靈魂出竅,闊大的仁慈的聲音,龐大的尊嚴……這些感覺經(jīng)過多次描述,已經(jīng)被蒙上了層層帷幕。它不足以有效地表達出此時此刻的小項。是的,我甚至不相信小項會去拉薩。不是所有人去一趟拉薩就會獲得靈魂的重生的。好在,那個陌生的短信讓小說不再停留于此,而是具有了開放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