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綻著紅色芽葉的樹
前幾日,多倫多城里一直刮大風,偶爾飄雪。這在北國之地并不稀罕,有時五月還能見到雪花。昨日天終于晴定了,我出門散步。北國的陽光割眼,天空藍得讓人想哭。沒有人會從這樣的藍里聯(lián)想到死亡??墒撬劳稣嬲媲星械卦谖覀兊闹車l(fā)生。新冠肺炎疫情,已經(jīng)在全球進入第五個月份。我所在的安大略省乃至整個加拿大,都還沒有走過黑暗時期,每天的確診和死亡人數(shù)依然在持續(xù)攀升。
這個四月,我忍不住會想起艾略特《荒原》里的詩句:
四月,殘忍的春天,死亡
的土地上哺育著紫丁香……
第一次在網(wǎng)上看到新型冠狀病毒的圖像,是在武漢封城的當日。那是一個灰色的圓球,上面長滿了紅色的嘴,或者是刺,看上去像章魚,也像是蝎子。我不懂生物學,也從未在顯微鏡底下觀察過微生物,但我當時就認定那些顏色都是套色,因為這樣邪惡的蟲子只配有一種顏色:黑色——那是死亡的顏色。第一次看到它時的反應很奇特: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我的皮膚先于我的任何感官,對它生出最直接的恐懼和厭惡。
由于這種毒蟲對人類生活的大舉進犯,我在出行受限狀態(tài)里,已經(jīng)生活了整整三個半月。
2020年1月23日,大年二十九,我從三亞趕回家鄉(xiāng)溫州,想為母親做九十大壽。由于自己的漫不經(jīng)心,我沒有意識到新冠肺炎疫情已在湖北大爆發(fā),也不知道武漢正在經(jīng)歷封城。我在這個錯誤的時間檔口,糊里糊涂地進入了溫州。
溫州在湖北經(jīng)商從工的人數(shù)眾多,其中許多人都在那段時間回到老家過年,導致溫州成了全國除湖北城鎮(zhèn)之外的第二大重疫區(qū),被人們謔稱為“湖北省溫州市。”在我抵溫不久,為了盡快抑制疫情,溫州市政府發(fā)布了出行限制令,對全城進行封閉式管理。
從大年二十九到正月十九,我因疫情困于城內(nèi)三周。溫州雖然是我的故土,但我去國離鄉(xiāng)已久,盡管每年回鄉(xiāng)探親,然而都是以客人的身份,日常生活皆有親友安排照顧。疫情意想不到地切斷了我在溫州的社會關系,我獨自一人居住在老城區(qū)的“蝸居”里,陷入了為日常生活所需的供應鏈的擔憂之中。我向來生活能力極差,在讀書碼字之外的世界里是“弱智”一族,此時才深切地意識到:我的“鄉(xiāng)人”身份經(jīng)不得人間煙火的粗淺考驗,一場瘟疫瞬間將我推入狼狽不堪的境地之中。
三周之后,我終于離開溫州,回到多倫多。在自我規(guī)定的兩周隔離之后,還沒來得及回歸正常的生活軌道,北美疫情大爆發(fā)。沒多久,加拿大政府頒布“社交隔離”(social distancing)政策,全國進入除必要服務之外的全面停擺狀態(tài)。
中國疫情的至暗時期剛剛過去,世界進入緊急狀態(tài),壞消息接踵而至:意大利告急,緊接著便是西班牙、法國、德國、英國,再接著便是北美的陷落;加拿大總理夫人蘇菲受到感染,全家老小十七口人進入居家隔離;英國首相鮑里斯·約翰遜病情危急,一度進入急救室;全球失業(yè)人口呈直線上升,原油期貨進入史無前例的負數(shù)交易……這三個多月里,每一個夜晚臨睡之前,我都告訴自己:最壞的已經(jīng)發(fā)生過了,世界已沉在谷底,不可能再壞了??墒堑诙煨褋恚虐l(fā)現(xiàn)只有更壞,而沒有最壞——最壞依舊還行走在途中。
那種像章魚也像蝎子的蟲子,將世界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停尸房,剝奪了每一個瀕臨死亡的人和親人告別的權利——那是連罪大惡極的死囚都享有的權利,還有他們給父母送終、看兒女長大的機會。它逼著世界進入停擺,然后冷眼相看人類由此陷入相互廝殺、蕭條貧窮。
除了公憤,我對它還有私仇,因為它也奪走了我個人生活中寥寥幾樣的樂趣。
它奪去了我的手帶給我的歡樂。我再也不敢去撫摩新春里長出的第一朵水仙,鄰居孩子的臉,街上跑過來聞我褲腳的貓,我錢包里的紙幣,甚至我自己家大門上的把手。
它也奪走了我的腳帶給我的歡樂。國境關閉,公用設施關閉,劇場電影院關閉,商場關閉……我那雙季風一來就渴望行走的腳,再也不能帶著我去看望親友,去尋找世界每一個角落的新奇。我的鞋子在柜子里變黃,發(fā)霉。我的機票、戲票、音樂會票子成為幾張廢紙。
最重要的是,它還奪走了我對世界的信任。它讓我提防邊界,提防迎面走過的行人,提防天上飛過的鳥,提防腳邊走過的動物,提防盤子里的食品,提防扯得很響的嗓門,提防數(shù)據(jù),甚至提防鄰居。前幾天我十幾年的鄰居,一位七十多歲的黑人老太太,給我送來了復活節(jié)的蛋糕。她把裝著蛋糕的紙袋放在我家界內(nèi)的草地上,走回她自己的地界,然后示意我去取,我只能用嘴形和手勢表達著謝意。它們,這些蟲子,讓我們活在了一個對一切都心存疑慮的世界里,我深感羞愧。
這是怎樣的一個荒瘠的冬天???我什么也不能做,除了在散步時看見經(jīng)過的公共汽車,對司機高高地伸出我的拇指以示感謝;或者在超市購物時,對身邊那個拿著紙巾一次又一次地給柜臺消毒的服務員,說一聲“你做的,我真心感恩”。一個手勢,一句話,我看見他們疲憊的臉亮了,那一瞬間,我?guī)Ыo自己的快樂,遠勝過我?guī)Ыo他們的。當然,我也給需要口罩的朋友送過口罩;給由于疫情取消了演出的劇場,捐獻了購票時的金額。
除此之外,我真是百無一用。那種像章魚也像蝎子的蟲子,讓我厭惡了自身。過去我引以為傲的一切,比如知識,比如創(chuàng)造力,比如悲憫之心,比如公德,在這個冬天毫無用處。這個冬天我覺得活在世上是個廢物。
我順著家門前的那條路一直散步,走到住宅附近的公園,走上一片長著綠草的小坡。坡上有一棵樹,開著小小的紅花,從樹下望天,樹的枝干和花蕾線條硬朗地舒展開來,把藍天變成一幅線條明晰的剪紙。我仔細觀察,才發(fā)覺那些星星點點的紅并不是花,而是芽葉。我從未見過那樣猩紅的芽葉。那些芽葉是懷著對冬天何等的憤怒,對春天何等的期盼,才能把自己憋成這樣的顏色啊。我深感震撼。
也許,我并不是完全無能為力,我至少可以在我的文字里記錄下,這個嚴冬里我所儲藏的情緒。我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