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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攬星號
來源:文藝報 | 王侃瑜  2020年05月27日07:08
關(guān)鍵詞:攬星號 王侃瑜

王侃瑜,青年科幻作家,曾獲彗星科幻國際短篇競賽優(yōu)勝獎,并多次榮獲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小說見于《收獲》《萌芽》《西湖》《花城》《科幻世界》《南方人物周刊》《Clarkesworld》《Galaxy’s Edge》等,亦有作品被翻譯成英語、西班牙語、德語、意大利語、芬蘭語等,著有個人小說集《云霧2.2》和《海鮮飯店》。

■名家推薦 宋明煒 科幻小說除了對技術(shù)的呈現(xiàn),也是浪漫的??苹玫脑搭^可以上溯到大航海時代與大革命時代,從一開始就飽含著人類對宇宙的好奇,對別樣人生的想象。王侃瑜的這篇小說,雖然寫的是未來,卻通過描繪時間的不同速度,傳達出對于文明的鄉(xiāng)愁。我們行將失去的,科幻的想象使之重現(xiàn)于時間的另一種結(jié)構(gòu)中,卻更加觸目驚心,也許我們因此會更珍視文明的吉光片羽——藝術(shù)的、人性的、浪漫的。

越往X52 M-3走,我的旅程便越艱難。這個雙星系統(tǒng)的黑洞隨時都可能吞噬它的恒星伴星,沒人知道波及范圍會有多大,這片星域的人都撤得差不多了,很少有人逆向而行。過了棲云站,便再也沒有向前的航線,這里的調(diào)節(jié)氣候如當(dāng)年一般潮濕陰冷,我左膝的風(fēng)濕病又犯了,腰也隱隱作痛,提醒我這把年紀還進行長途旅行不是什么好主意。我拄著拐杖,問遍整座星站里所剩無幾的人,得到的大多是否定答案。也難怪,要是誰還有運轉(zhuǎn)良好的穿梭艙,也不至于留在這里。剩下的人大多一無所有,他們滿臉狐疑,打量我臉上的皺紋和色斑,好奇這個老太婆為何執(zhí)意要去那里赴死。最終,我買下一艘快報廢的普通穿梭艙,但只要能開到那里,我便無所謂。錢對我來說已經(jīng)沒什么意義了,回不回得來也是,只要能重新回到攬星號上,能再次見到他,我便滿足了。

即便在我小時候,也只有窮途末路者會去攬星號,我父親就是其中之一。打從記事起,我就跟著他在星球間穿梭,他總有辦法搞到各種稀奇古怪的船票,最便宜的艙位。我們要么擠在儲存食物的后艙,和家禽家畜為伴;要么和陌生人分享多人艙室,每天凌晨起床去搶限量餐券;曾有一次,我們坐上了頭等艙,代價是我和父親要扮演那位女士的女兒和丈夫,陪同她和父母一起進行太空游輪旅行。我沒費心打聽她原來的女兒和丈夫去了哪里,就像別人也很少打聽我和父親的底細一樣。

父親的生意很簡單,各個星球和星際財團常常會ICO發(fā)行新的宇宙數(shù)字貨幣,價值會在幾年內(nèi)產(chǎn)生巨大波動,他總買些新發(fā)行的宇宙幣,找一趟近光速航班去往下一個目的地,通過產(chǎn)生的時間債來博弈。一來一回多年過去,幣價要么突破天際,要么一文不值。父親總說他的每項投資都經(jīng)過了縝密分析,我卻覺得他單純只是碰運氣。那回就是,他在太微左垣四買的宇宙幣爆倉了,新銀河銀行追著他還款,他迫不得已才帶我去攬星號避風(fēng)頭,祈禱他的其他投資能盡快升值。

出發(fā)前,我正在步月站的市集上逛街,晚上這里將舉行盛大的慶典,慶祝人類登月500周年。父親一把將我拉走時,我手里還攥著登月紀念款連衣裙,慌亂中也沒來得及還價,離開攤位迅速被扣了好幾個宇宙幣。錯過了熱鬧的古地球慶典,還花高價買下一條沒試穿過的裙子,我一路上都悶悶不樂。當(dāng)父親告訴我攬星號的位置時,我更是忍不住大叫。

“黑洞?黑洞邊上!”

“噓,小聲點。攬星號是大宇航時代早期最豪華的太空游輪,若非不小心被X52 M-3的引力捕獲,說不定此刻還在航路上運營呢。你不是想度假嗎?這次就帶你去船上玩?zhèn)€夠?!?/p>

“可那是黑洞啊,被吸進去怎么辦?”

“絕對不會!雖然繞黑洞公轉(zhuǎn),可攬星號離它還有段距離,幾十年內(nèi)都不用擔(dān)心跌進去,只是時間流速會變慢而已,那里的一天相當(dāng)于標(biāo)準(zhǔn)時的一年?!?/p>

我撅起嘴,父親安排旅行從不提前打招呼,我懷疑他連自己下一刻要去哪里都是臨時起意。這下可好,等我們出來,登月連衣裙早就過氣了。

“體諒體諒老爸吧,我們躲上一陣就出來,最多十幾天,我保證!摩伊曼伊那邊的宇宙幣絕對會漲,等還了信貸,剩下的錢存起來給你當(dāng)學(xué)費,進學(xué)院以后,你再也不用跟著我奔波了?!?/p>

“哼,每次都這么說?!蔽遗み^頭,不再理他。

按主觀年齡算的話,那年我17歲,客觀年齡大概還要再翻上一倍。我沒上過一天學(xué),而是通過虛擬課堂在旅程中完成基礎(chǔ)教育。父親答應(yīng)過會讓我進學(xué)院,真正的學(xué)院,有教室和同學(xué)、有點名和考試、有戀愛和社團活動的校園,而不是冷冰冰的錄像和課件。他當(dāng)然會繼續(xù)做投資,但我馬上就滿18歲了,可以無需監(jiān)護人獨立生活。別誤會,我從14歲起就自己照顧自己了,但法律規(guī)定我一定要留在監(jiān)護人身邊,沒什么辦法??傊?,想到只要再過一年就可以安頓下來,再也不用跟著父親沒完沒了地旅行,我咽下對他的不滿,乖乖踏上前往攬星號的旅程,哪怕知道過完我這一年,標(biāo)準(zhǔn)時間早就過去了不知多久。

我們在棲云站換乘最后一程的穿梭艙。逗留期間,我聽說了很多關(guān)于攬星號的傳說,太空鬼船也好,時間牢獄也好,都不著邊,與棲云站陰冷的調(diào)節(jié)氣候倒相得益彰。攬星號曾是太空游輪里的明星,運營從地球出發(fā)的長途航線,途徑人類各顆主要殖民星。近半光速的航行速度是當(dāng)時大型飛船中最領(lǐng)先的。如果不是為了躲避隕石雨而改變方向,如果不是恰好有一顆隕石砸壞了引力探測系統(tǒng),如果不是想著索性按照新航路去往最近的棲云站維修并補充燃料,攬星號也不會遇上X52 M-3,誰能想到那顆恒星會有未經(jīng)探測的黑洞聯(lián)星呢?攬星號被黑洞捕獲了。不太近,一時半會兒還掉不進去;也不太遠,靠它的引擎無法逃離;它只能繞著黑洞一圈圈航行,在漫長的歲月里越陷越深。

為了營救攬星號上的落難者,外面的人想盡辦法,蟲洞和瞬時超光速引擎成為最有希望的兩條路。為了搶占先機,蟲洞研發(fā)組送去兩位技術(shù)人員和一套設(shè)備,在船上臨時架設(shè)了一個通往木衛(wèi)六的實驗蟲洞,有一半的人被順利營救,另一半人踏入這端的蟲洞,卻再也沒從那端出來,永遠消失在了超空間中。自那以后,未經(jīng)批準(zhǔn)的蟲洞試驗被明令禁止,至今如此。還有少數(shù)人選擇留在船上,攬星號有足夠的食物儲備和運轉(zhuǎn)完好的循環(huán)系統(tǒng),足以支撐剩下的人在船上生活很久。再后來,瞬時超光速引擎技術(shù)取得成功,陸續(xù)有一些穿梭艙來到攬星號又離開,放下一些人,也帶走另一些人,前者的數(shù)量永遠少于后者。

我有點好奇,不知船上是否還有當(dāng)年被困的原始乘客,按照客觀年齡計算的話,他們要比我大上幾百歲。我從沒見過那個時代的人,他們和我們長得一樣嗎?他們能聽懂我說話嗎?他們又為什么留在這艘“沉船”上不離開?

穿梭艙放下我和父親還有幾個同路者,載上另一小群乘客后迅速離開,一刻都沒多留。踏上攬星號后,我有點失望,它遠不如父親描述得那么豪華,甚至有點灰頭土臉。暗紅色的地毯看起來很久沒清洗了,氣閘外迎客的綠植也病懨懨的,接待我們的機器服務(wù)員說起話來卡頓嚴重,等上很久才能說完整句。我們被帶到各自的艙室安頓下來,父親住在我隔壁,他囑咐我好好玩后便說去“打探消息”,好像我不知道他只是打著幌子去賭場和酒吧里泡著似的,這里的物價還和幾百年前一樣,他手上也總會留一些現(xiàn)錢,足夠他玩到下船。我洗了把臉,換上那條新買的登月主題連衣裙,也只能在這里穿穿了。

我在船上隨意逛著,沒遇上什么人,只有機器人服務(wù)員跟我打招呼,最終來到一片開闊空間,大概是船頭甲板之類的地方。本該是金屬板的艙壁被全透明的硬化水晶替代,從地面一直延伸到天花板。水晶壁是弧形的,左右大約有120度的開闊視野。起初,我以為外面是什么都沒有的太空,盯著看了一會兒,才看清隱沒在漆黑幕布上的繁星,密密麻麻,數(shù)不勝數(shù),閃著熒藍、瓊綠、晶紫和白金色的光。在微弱的星光下,我看見靠近水晶艙壁的地方坐了一個人,正用刷子往面前的黑布上涂著什么。

周遭很靜,我也不自覺屏住呼吸,放輕腳步,一點點靠近。那難道是——油畫?古地球上曾盛極一時的藝術(shù)形式,我只在紀錄片和虛擬美術(shù)館中見過。那作畫者,莫非就是攬星號上原來的乘客?他,應(yīng)該是個男人,他周身有股很特別的味道,比棲云站的金屬雨更溫柔,比步月站的巖松林更清新。心臟在我胸膛內(nèi)咚咚作響,我想我應(yīng)該打個招呼,于是開口說:“你好?!彼牭铰曇艉笊眢w一顫,隨即迅速恢復(fù)冷靜,站起來,轉(zhuǎn)過身,面朝我說:“你好?!?/p>

我無法形容他帶給我的感覺。他好像既年輕又蒼老,亂蓬蓬的頭發(fā)有一簇往上翹,皮膚略黑,骨架寬大,微微駝著背,但五官充滿靈氣,暗棕色的瞳仁里似乎閃爍著星光。那一瞬間,我從他的眼中看到了整個宇宙,從大爆炸到熱寂,星辰誕生又湮滅,文明盛放又衰落,而在這循環(huán)往復(fù)中,我與他似乎依偎在一起,共同迎接世界末日。這想法太過離奇,以至于我張口不知該說什么。

他解了我的困?!澳闶莿倎淼??我聽說今天有一批新乘客登船?!?/p>

“對,沒錯!”我一面點頭,一面猜測他的年齡,主觀年齡大約30歲?客觀年齡起碼有三四百。他的口音有點奇怪,但我們能理解彼此。

他笑道:“這兒很少有人來,我是說甲板上,當(dāng)然攬星號也是。你裙子上的……是月球嗎?不好意思,如今外面很少有人記得月球了吧?!?/p>

“啊是的,登月500周年的特別紀念款。你也知道月球?你是攬星號最初的乘客?為什么不離開這里?你是在畫油畫嗎?為什么一片黑?”我嘴里蹦出一連串問題,問完又覺得不好意思,雙頰發(fā)熱。

“500周年了啊……說來話長?!彼ゎ^看了看身后說道,“今天也差不多了,你等我收拾一下,然后請你喝杯咖啡慢慢聊?啊抱歉,你喝茶還是咖啡?”

“我都可以!我喝過參宿的墨香茶和天津四的藻茶,卻從沒聽說過咖啡?!?/p>

“太好了,那走吧。攬星號的咖啡還不錯,外面恐怕很少能喝到了。”

我們坐進咖啡廳,機器人服務(wù)員遞上褐色的飲料,待它稍涼,我喝了一大口,卻完全沒料到它是苦的。我臉上的表情一定出賣了我,他問我要不要加糖和奶,最后我足足往里加了三包糖和兩罐奶,他則什么都沒加。他告訴我,他是攬星號的原初成員,地球歷2097年登船,沿路作畫,為乘客們畫速寫。比起全息攝影來,太空游輪的乘客們更愿意花錢買畫來記錄旅行中的回憶,享受古代紀念品帶來的懷舊感,因此他的生意還算不錯。他原先的計劃是跟船跑完這條長線,賺夠錢,回到地球追求他真正認同的藝術(shù)——油畫,但一系列變故破壞了他的計劃。

他看著窗外,緩緩講述。一開始得知蟲洞可以將我們送回去,所有人都很激動,人們爭先恐后報名,都想早點回去。后來,消息傳來漸漸擴散開。有的人回去了,有的人卻永遠消失了。大家都很害怕,可又沒什么辦法。攬星號太大了,引擎改造毫無可能,我們只能等。等待的時間里,又有一些人邁進蟲洞,賭50%的運氣。好在這里的時間流速慢,我們等得起。等待的日子對每個人來說都是煎熬,外面的時間飛速流逝,能解救我們的技術(shù)發(fā)展的同時,我們所熟悉的那個世界,我們的家人、愛人、朋友,也正在消失。我們好像時間的遺民,困守在這里,哪兒都去不了。后來有了瞬時超光速引擎,穿梭艙來了,接走一批又一批人。離開的人很勇敢,他們敢于面對完全變了樣的世界;想想吧,先后兩批走的人,原本只隔幾天,到了外面卻相差好幾年。我們再也回不到同一條時間線上了,就好像被風(fēng)隨機卷起的沙粒,落在沙灘的各個角落,有些直接落進了海里。還有一小部分人選擇留下來,留在攬星號上。

我托著下巴聽他講,盯著他看,有些入迷。他睫毛很長,顴骨和下巴的線條凌厲,細邊鏡框又柔化了這種剛硬。我問道:“你為什么留下來?”

他沉默了很久,說:“因為它。”

“嗯?”

我循他所指的方向看去,然后看見了它。

它從舷窗一側(cè)出現(xiàn),起初只是一條金邊,金邊延伸成弧線,弧線最終連成圓。正對圓心時,我仿佛面對一扇往生之門,圓內(nèi)是徹底的黑暗,通往未知與虛空,圓外是密布的繁星,而圓本身是燃燒的指環(huán),光焰的尾巴從圓弧上延伸出去,躍動不息。

“我想把它畫下來。”他又說。

“畫下……黑洞……”我喃喃道。

“地球歷2019年,人類第一次真正‘看到’黑洞,探測器拍下黑洞的照片。它長得同人類想象的一樣,與之前的數(shù)據(jù)模擬相符。后來人們又創(chuàng)作了無數(shù)有關(guān)黑洞的作品,3D全息影像,VR還原,超空間顯影,但從沒有人近距離觀察過后將它畫下來。每次有新人登船,我都會問,有人畫過黑洞了嗎?我也要問你,在你來的那個時代,有人去做這件事嗎?有人親眼見過它后,用刷子,用顏料,在畫布上畫下它嗎?”

“我不知道,應(yīng)該沒有吧?!蔽矣行┦?,這才是他請我喝咖啡的真正原因。

他松了口氣,方才繃緊的嘴角微微上揚?!爸x謝,謝謝你告訴我。我一直都在努力,快要完成了,但我很害怕,害怕外面的時代發(fā)展太快,害怕有人先于我完成。”

“不會的。”我使勁搖頭,“油畫……可能都快消失了。人們偏好記憶晶體、數(shù)據(jù)擬真,這個時代幾乎沒人畫畫了?!?/p>

“當(dāng)然了,人們彼此相隔遙遠,追尋強烈的刺激,當(dāng)然不會再對油畫感興趣。可他們不知道,近距離觀看油畫才能完全感受到它的美,筆觸、色彩、顏料的堆疊、光影的呼應(yīng),那是別的媒介永遠無法模擬的……”

他又開始講,我默默聆聽。那個上午,我沒記住任何他講的內(nèi)容,唯獨記住了他神采飛揚的臉。

之后幾天,我每天都去看他畫畫。我不想打擾他,更不想拖慢他的進度,因而只是遠遠地看,但他每回都能發(fā)現(xiàn)我來,并在畫累時帶我去吃點東西,或喝一杯咖啡。我愛上了這種苦澀的飲料,它讓我的大腦興奮,也在我的舌尖留下難以言喻的回味。后來,我在外面再也沒嘗到過那種味道。

第14天一大早,父親敲響我的艙門,宣布我們即將離開,穿梭艙已經(jīng)等在船外。他在摩伊曼伊的投資盈利了,足以支付過往的債務(wù)并負擔(dān)我的學(xué)費。同以往一樣,我匆匆打包就被拽走,甚至來不及同他告別。

我如愿以償進了學(xué)院,真正的學(xué)院。我有過幾段短暫的戀情,卻總?cè)滩蛔⒛切┠泻⒑退鞅容^,回想起來,我甚至是因為他們與他有相似之處才同他們交往:其中一位出生在地球,說話口音與他相似;另一位是畫家,只不過使用記憶晶體作畫;還有一位是天文系的,研究對象恰巧是黑洞。我加入地球文化協(xié)會,閱讀紙書,穿地球復(fù)古服裝,和同僚們一起試圖復(fù)原古地球的生活方式。我選修地球藝術(shù)史課,反復(fù)觀看現(xiàn)存為數(shù)不多的油畫紀錄片,夢想有朝一日去地球博物館看莫奈的《睡蓮》和蒙克的《吶喊》真跡。直到后來,我才意識到自己對于古地球和油畫的興趣統(tǒng)統(tǒng)源自于他。

畢業(yè)后,我加入一家地球文化體驗館,成為一名引者,引導(dǎo)客人全方位沉浸到古地球文化之中,感受我們共同故鄉(xiāng)的魅力。我們館在人口密集的星球都有分館,不時也會去偏遠的星站開快閃店。我沒有再戀愛,而是全身心撲在工作上,沒幾年就升任輪值館長,后來又加入集團總公司,負責(zé)業(yè)務(wù)規(guī)劃和拓展。我從沒忘記過他,卻也沒想過去找他。他就像天邊的星云,璀璨瑰麗卻又虛無縹緲,不會對我的生活造成任何實質(zhì)性影響,卻在很早以前就籠罩了我的整個世界。

如果不是那次規(guī)劃會上有人提出去棲云站開快閃店,我不會起念去找他。我迅速批準(zhǔn)了這個提案,并且主動請纓負責(zé)該項目,同時還打了報告,申請在項目完成后停薪留職休3年的假。對于我的請求,老板十分驚訝,暗示如果我留在目前的軌道上很快會升職。但我去意堅決,她最終還是批準(zhǔn)了,但表明無法保證我回來后還有現(xiàn)在的職位。我謝過她,立刻投入到籌備工作中去。

等到棲云站的快閃店項目完成,已經(jīng)又過去了一年。我與同事們道別,尋找愿意載我去攬星號并在3年后來接我的穿梭艙。艙主們都不太樂意,時間債太可怕了,哪怕搭載了瞬時超光速系統(tǒng),一來一去還是會耽誤好幾周甚至幾個月,而且傳言說X52 M-3的黑洞和伴星距離已接近臨界值,吞噬隨時可能發(fā)生。我花光了所有積蓄,才談妥一艘。那時我想,或許我可以勸他一起走。

時隔16年,我重又見到他。他一點都沒變,畢竟對他而言,只過了16天。他見到我,愣了一下,隨即露出微笑,說:“你長大了?!?/p>

我再也忍不住淚水,沖上前擁抱他。

頭兩天,我們誰都沒有談?wù)撨^去或未來,我們甚至很少說話,很少離開房間。曾經(jīng)看來寬敞的單人艙室對兩個人來說有些狹窄,他的軀體比我任何一個前男友都結(jié)實,我這才明白是地球恰到好處的重力和陽光造就了他的骨架和膚色,他身上的味道也源自地球,地球的雨和地球的雪松,哪怕在彌漫著濃烈荷爾蒙氣息的艙室里也隱約可聞。我不知道對他來說如何,可我這一生中從未有過、也再沒有過那樣酣暢淋漓的愛,在星辰的注視下,在深淵的黑洞口,仿佛須臾便是永恒。

第3天,我對他說:“跟我走。”

他沉默。

我繼續(xù)說:“穿梭艙今天來接我?!?/p>

他緩緩站起來,緩緩步向艙室中我們從未接近的那一角,掀開畫布,露出底下那張漆黑的畫,說:“我就快完成了,還差一點。”

“帶走,去別處畫。你已經(jīng)盯著它看了那么久,還不夠嗎?”

“它每時每刻都在變化。”

“我也每時每刻都在變化?!?/p>

“……不一樣?!彼穆曇艉茌p。

我提高聲音:“它才是你最重要的東西對嗎?我算什么?這兩天又算什么?”

“你……是驚喜,是意外?!?/p>

“真是對不起了!意外讓你浪費了兩天寶貴的作畫時間,哦不,客觀時間是兩年!你的摯愛快完了,黑洞和伴星的距離已接近臨界值,恒星即將墜入黑洞,這片星域即將湮滅。你知道我冒了多大風(fēng)險來找你嗎?”

他終于抬起頭看我,眼中的光變幻不定,“恒星……掉入黑洞……”

我捏緊枕頭的一角又松開,捏緊又松開,重復(fù)幾次后才又開口,“跟我走吧,留在這里你會沒命的,你的畫也不會有人看見?!?/p>

他又垂下頭,目光落回畫上,半晌后說,“對不起,我不能走?!?/p>

“你是傻子嗎?還沒醒嗎?”

“我必須親眼看見最后的景象,我必須畫到最后一刻。真正的藝術(shù)不是為了世人的認可,不是為了流傳百世,而是為了那一瞬間,捕捉那種至美,將其凝固于紙上,哪怕即刻毀滅,也值得?!?/p>

我抄起枕頭瞄準(zhǔn)他和他的畫,最終摔到地上。我穿上衣服,頭也不回地離開。

我以為那會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

回來以后,我的職位果然沒了,老板也換了。我索性辭掉工作,給父親寫信,我們很久沒見了。我沒收到他的回復(fù),卻觸發(fā)了銀行為他信箱設(shè)置的自動通知。父親去世了。我在攬星號上的兩年間,他投資失敗,沒能趕上避難的飛船,在船塢被追債人攔下,毆打致死。他的銀行賬戶被凍結(jié),所有投資被抵押變現(xiàn),我這才知道,他偷偷給我留了一筆嫁妝,如果早點把那筆錢交出來,他也不會死。而如今那筆錢被拿去抵債,父親也沒了。

我去了父親死的那顆星球,卻被告知由于尸體超時無人認領(lǐng),父親已被丟進恒星焚化爐,與億萬年的宇宙塵埃一起燃燒成灰。

那段時間,我真的恨他,甚至可以說是對他的恨意支撐我度過了最痛苦的日子。我留在父親死的地方,蜷縮在廉價膠囊旅館,餓了就吃一顆最便宜的代餐丸,終日昏昏沉沉,不知時間流逝。我徹夜失眠,在被子里蒙頭哭暈過去又醒來。我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他,罵他是個騙子,根本不是真正的藝術(shù)家,只不過在地球上混不下去才上攬星號當(dāng)了隨船畫師,沒有才華所以才不敢下船回到外面的世界。我寫作,用紙和筆,各種各樣的紙,廁紙、包裝紙、前臺撕下來的便簽,用完筆芯就去旅館老板那里求一支。這些記錄如今早已遺失,我不知道留著它們有什么用,但我也沒法不寫,書寫是我情緒的惟一出口,它們?nèi)绾樗銉A瀉而出,噴薄不息。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有一天,我在白天醒來,風(fēng)吹開了窗簾,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來。起身關(guān)窗時,我聽到外面小販的叫賣聲,聞到食物的誘人香氣,我突然想到,這里的每一寸陽光中都有父親的骨灰,如果他有靈魂,此刻或許正看著我。小時候跟著他到處奔波時,我總能照顧好自己,如今卻活得如此潦倒和糟糕,他該有多失望。那一刻,我徹底醒了。

我搬離了膠囊旅館,在附近的服裝店找了份工作,憑借過去運營地球體驗館的經(jīng)驗,再加上對時裝的愛好和對藝術(shù)史的了解,我總能為顧客提出恰當(dāng)?shù)拇钆浣ㄗh,也能在進貨品類和數(shù)量上做出正確判斷,很快又當(dāng)上店長。這一回,我拒絕了升職到總部的邀請,我更想留在這里,面對面和顧客們打交道。

我結(jié)婚了,和膠囊旅館的老板。我不知道自己愛不愛他,但我不討厭他。我們沒有孩子,就像合作伙伴那樣一起生活,各自忙碌事業(yè),搭伙過日子。人生教會了我許多,這世上愿意遷就妥協(xié)甚至逢迎的人很多,堅持的人卻很少。但就像時尚一樣,如果只是追逐風(fēng)潮那永遠都會落后,唯有堅持自我才能真正樹立風(fēng)尚。我重又欣賞起他來,并想如果他當(dāng)年跟我出來,我們也許不會幸福,婚姻中有太多消磨人心的瑣事。我甚至想,我才是那個任性的人,是我一廂情愿跑去找他,闖進他的生活,也是我強迫他遵循我設(shè)想的未來,口口聲聲說為了他的安全,其實不過是為了自己的私欲。他不過在堅守自己的人罷了。

我65歲那年,丈夫去世了。我早已退休,有一小筆儲蓄,我重又想起年輕時對于油畫的癡迷,便啟程去地球博物館觀看。我終于見到了它們,千百年前大師的筆觸,凝固成永恒的瞬間,在梵高的《星空》前,我流淚了。他或許真的沒那么有才,也得不到世人的認可,但他找到了只有自己才能做的事情,只有自己才能畫的東西,并且一直堅持沒有放棄。想必他也渴望過聲名和榮譽,但外界的欣賞不由他掌握,他能抓住的只有手上的畫筆,久而久之,外界的證明也就不重要了。很多時候人沒法選擇自己的生活,而一旦走上那條路,就只能心無旁騖,盡力做好,他也是,父親也是。

我搜索了攬星號的相關(guān)新聞,這才得知一年前那塊星域已完成了全員撤離。由于恒星即將墜入黑洞,周圍星域的一切都會受到影響,就連棲云站都調(diào)整了軌道后撤。只有一個人堅持不肯離開,工作人員無論如何都無法勸動他,最終和他簽訂了免責(zé)協(xié)議,帶著全船其他人和A級以上智能的機器人撤離。他一時成為大小媒體爭相報道的對象,人們稱他為宇航時代的海上鋼琴師、古地球的最后見證者、本星域最后一位古典油畫家。而那陣子我忙于照顧臨終的丈夫,忽略了外界的一切。

活到這個年紀,我沒什么可留戀的了。我決定去找他,我想看看他最后的杰作,也想看恒星墜入黑洞的絢爛瞬間,無與倫比的偉大藝術(shù)的誕生和毀滅。

于是,我又回到了攬星號上,拄著拐杖,用我最快的速度登上甲板。他果然在那里,一樣的背影,一樣的漆黑畫布,一點沒變。我一步步走近,這才看清,畫上有一道極細的金環(huán),看似簡單,卻無比復(fù)雜,火焰般的筆觸向外躍動,探向畫面一角洶洶涌來的白光。他回頭,看到我,笑了,握住我伸出去的手。他的皮膚光滑細嫩,而我的滿是褶皺,他的手指靈活探進我的指縫間,扣緊,另一手攬我入懷。我們相擁在一起,望向窗外。恒星被吸入黑洞,光芒萬丈,壯麗斑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