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山》2020年長篇小說A卷|胡學文:有生
上部
第一章 祖奶
1
我已是半死之人,但我的耳朵依然好使。我能聽見夏蟲勾引配偶的啁啾,能聽見冬日飛過天空的沙雞扇動翅膀的鳴響,能聽見村莊的囈語,亦能聽見暗夜的嘆息。是的,如今我這殘老的身軀不能說不會動,雙目無神,如風撕扯過的枯木,但我仍有感覺,我的耳朵和鼻子沒有遺棄我。
在那個早上,第一縷晨光爬進屋,我的頸側突然一陣酥癢。那不是蜘蛛,也不會是蚰蜒,那該是……螞蟻!我叫起來,當然是在心里叫,只有自己聽得見。北方的四月,天氣尚寒,垴包山頂?shù)姆e雪剛剛消融,怎么會有螞蟻?昆蟲都是隨時令生死,即便在溫暖的屋里,也該僵殼裹身才對。也許我猜錯了,那不過是麥香掉落的發(fā)絲,這個煩惱纏身的女人總是掉頭發(fā);抑或是麥香衣袖攜帶的柴禾,還有可能是麥香忽略的污垢,雖然她從不馬虎,但她常常走神,讓我的皺褶里藏污。這么一想,我暗暗松口氣,酥癢卻移動了。螞蟻無疑!螞蟻從頸側竄到耳根,又從耳根竄到眉梢,在那里歇息數(shù)秒,像研究稀疏的白眉,猶豫著要不要以身試險,然后從鼻翼竄到嘴角。往事襲來,我甚是驚懼,難道又有什么大事要發(fā)生了嗎?也許上蒼要收我呢。我活膩了,已經(jīng)半死,風過葉落,自然而然。我早已做好準備??蔀槭裁次倚奶眠@么急?
麥香!螞蟻!我一聲聲地喊叫,期許有一點點兒聲響傳給外屋忙碌的麥香。當然,我的愿望落空了。即使聲嘶力竭,也只在皮囊里彈撞,麥香聽不到。鮮奶和小米粥的香氣淌進來,若是往常,我會貪婪地張大鼻孔。在服侍我的起居方面,麥香盡職盡責,費盡心思。每晚她都用溫水為我擦拭全身,換上潔凈的衣服,每晨都替我梳洗花白的頭發(fā),逐日更換枕側的香囊,那是她自制的。小麥、玉米、莜麥、蕎麥、大豆,還有艾香、榆香、桂香……我躺著,卻呼吸著四季的氣息。我水米不進,她便用香氣喂養(yǎng)我,一日三餐,餐餐如此。早餐是牛奶、米粥、雞蛋,午餐是燉菜,我從香味里聞出過牛肉、羊肉、豬肉、雞肉、白蘿卜、胡蘿卜、冬瓜、南瓜、土豆、茄子、豆角、白菜、芹菜。只有一次,我識辨不出,麥香告訴我,那是竹筍。她和羅包干架,竟不忘從羅包的餐館順手牽羊,我相信是為我牽的。晚餐她只燉豆腐,偶爾會夾幾絲海帶。豆腐和海帶補鈣,有一次她和我絮叨,讓我多吸,似乎吸了足夠的鈣我就能從炕上蹦跶起來,重新當接生婆。
螞蟻在竄。我放棄了喊叫,等待麥香走近。
大門吱呀一聲,這腳步是宋品的。宋品當支書快二十年了,一只腿長一只腿短,不過并不嚴重,沒有幾個人注意到,但我是清楚的,因為他、麥香和宋莊周遭許許多多的人都是我接生的,他出生我便發(fā)現(xiàn)了。這不是什么缺陷,走路基本看不出,但兩個腳落地的聲音不一樣。一個腳重一個腳輕,奔跑時愈加明顯。第一個上門的總是宋品,當然這么早肯定是沖麥香來的。這一對男女……唉,讓我說什么好呢?
果然,宋品進屋便動起手腳。麥香驚乍乍的,放開,我還沒給祖奶洗臉呢。洗臉有什么急的,來了人你也能洗。宋品沙啞、低沉,喉嚨總是不利索。以前他可不是這般,聲若洪鐘。那次喝了半斤酒——事后他是這樣講的,但據(jù)別人說他至少喝了一斤,開四輪車從縣城返回,車上坐著他的妻子王大翠,小姨子王小翠,離村還有兩三里左右,車翻進溝里。他和王大翠是陪王小翠相親去的,男方是酒廠工人,長相周正,就是腿有些殘疾。若不是有這點毛病,也不會到鄉(xiāng)下找媳婦。中間人和宋品算半個酒友,在鎮(zhèn)上開雜貨店,腿有殘疾的青年是其姨弟。他托宋品物色,宋品馬上想到自己的小姨子王小翠。雖是親姐妹,性情卻相差很多。王大翠吃苦能干,王小翠好吃懶做,一年有大半年賴在宋品家,因為宋品家的伙食比其丈母娘家好得多。宋品覺得是天賜良機,既可為小姨子找到婆家,又能甩掉這個累贅。相親過程平平順順,男方一見王小翠眼就直了。王小翠比王大翠漂亮,因為從不下地干活,膚色也比王大翠白凈。王小翠稍有猶豫,宋品一通勸說,她終于動心。男方當場給王小翠一個紅包,算是見面禮。宋品心情好,男人私藏的酒也好,就多喝了幾杯。宋品酒量大,最多一次喝過二斤,喝個半斤八兩什么事都不耽誤。四輪車他開了十多年,對車比對王大翠還熟悉,所以他不擔心,王大翠也不擔心。那對宋品當然是災難。王小翠當場身亡,宋品的脖子被枯硬的灌木刺中,術后說話聲音就變了。王大翠的臉被劃開兩個大口子,肉都翻出來了,縫了十六針,從此無論冬夏都用厚厚的頭巾包著頭,除了宋品,怕是沒人見過她現(xiàn)在的樣子。
粥還欠火,麥香叫,你個發(fā)情的貨!凳子倒了。宋品說少廢話。麥香似乎捶了他一下,我把火擰小點兒!宋品不說話了,呼哧呼哧喘。螞蟻在竄。你慢點,我剛把扣子縫好!麥香罵,你真是個瘋子。啊呀,門沒關呢,麥香急切地,讓我關……宋品堵了她的嘴,麥香嗯啊叫著,捶打聲更響了。麥香像宋品一樣大喘,關……關……別讓祖奶聽見。宋品說,聽見又能怎樣?她還能蹦起來?螞蟻在竄。麥香突然變成哀求,把門關上,我不想讓祖奶聽見。門砰地合上了,幾乎震到我。一扇門對耳朵靈敏的我并沒有實質意義。
螞蟻在竄。
2
八月的某個黃昏,母親坐在門口那塊半圓形的石頭上。石頭是褐紅色的,中間有一條白色帶狀紋,緊緊地勒著石頭。石頭是父親喬全喜撿回來的。他讓母親端詳,神神秘秘的。母親瞅了半天,說不就是塊石頭嗎?父親承認是塊石頭,可不是一般的石頭呢。母親說石頭就是石頭,還能變成黃金。父親啟發(fā)母親,石頭的形狀像什么?母親的目光再次落在石頭上,看著看著,臉就紅了。她掃過父親暗黑的臉,父親正笑瞇瞇地望著她。母親的臉更紅了,說我還以為你是正經(jīng)人呢,甩下父親進屋了。父親追上母親,從身后抱住她。母親說你見了別的女人也這樣?父親嘿嘿笑著,我若這樣,還能把錢交到你手上?母親想想是這個理,便歪向父親。
成婚兩年有余,母親的肚子一直癟著。吃過藥,母親還常常去廟里焚香祈禱,可仍然懷不上。父親撿回圓形褐石一個多月后,她懷上了我。她告訴父親時,眼里的花都要飛到父親臉上了。父親生怕聽錯,讓她說了兩次。父親突然想起被丟在院角,覆蓋著灰塵的褐石。父親認為那是塊神石,是神石帶來了好運。父親掃掉灰塵,洗掉上面的污漬,抱在懷里反復端詳。父親認定什么,母親極少質疑。母親起先不敢坐,認為不敬,父親說神石不是神,還是石頭,是有靈異的石頭,吸吸石頭的靈氣,肚里的孩子會長得更結實。說到孩子,母親的膽子便壯了。從此那塊石頭成了她的坐凳。抱出來是坐凳,抱進屋則擺在方柜正中間,母親時不時點一柱香。
母親坐在石頭上,并不閑著??p衣,納鞋,把鮮嫩的豆角剪成條狀,抑或把煙片串起來吊到院墻的釘子上。那天,她縫的是一條嬰兒褲,粉底白花,是用她的舊衣服改的。她已經(jīng)做了三條,這是第四條。那是一九00年八月,再有一個月,她的孩子就要出生了。她盤算著,彼時瓜果已經(jīng)成熟,若奶水不足,就熬瓜糊糊,這是她母親告訴她的。
母親不時抬頭遠望。門前是水塘,不大也不深,卻住著數(shù)不清的蛤蟆。蛤蟆白天藏在塘底,黃昏便浮到水面,比賽似地呱噪,一直叫到午夜之后。水塘往南是草灘,黃蒿灰蒿,還有開著藍花的沙參和粉花的老牛疙瘩及狀如叉子的老鸛草。再往南是灌木叢,一群鳥驚起落下,落下驚起。出村的路就在灌木叢中間,彎彎曲曲,像一條蛇。母親在等父親。父親是錮爐匠,清早踩著蛇離開,黃昏踏著蛇歸來。盆、碗、碟、盤、罐、缸、簍子,長縫短縫,經(jīng)父親修補后,滴水不露,即便再裂,也不會從鋦釘?shù)牡胤介_裂。父親每天有進項,只是辛苦,每天要走老遠的路。但不管過了幾村幾鎮(zhèn),不管走多遠,父親當日即返。母親懷孕后,就算活沒干完,父親也會返回,次日再跑老遠的路,把鋦了一半的盆或缸鋦完。
那個黃昏,母親抬頭的次數(shù)漸多。父親個子高腿也長,灌木叢當然擋不住他,他的身影一閃,母親便能捕到。可那個黃昏,母親的眼睛似乎出了問題。明明看見了父親,可只要她站起來,父親還有他的擔挑便消失了。如是三次,母親慌了。她把褐石抱回屋,把縫了一半的嬰兒褲,放針線頂針的小笸籮放回去,站在門口遠眺。水塘、灌木叢在晚霞的映照下,浮騰起一團團淡粉的霧靄。路已經(jīng)模糊不清,但只要父親回來,母親相信她看得見。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卻連錯覺也沒有了。霞光被暮色吞噬,水塘、灌木叢隱消了形狀,難以辨清。蛙聲大起,沒有歇停,猶如鼓點。傍晚是蛤蟆最興奮的時刻,那個晚上尤其特別。母親下意識地捂了肚子,似乎這急躁喧鬧的鳴叫會嚇著肚里的孩子。朦朧中,她看到地面在動。蛤蟆殺到了地面。邊鬧邊蹦,邊蹦邊鬧。母親并不懼怕蛤蟆,可蛤蟆如此放肆兇猛,讓心慌的母親惱怒。如果蛤蟆叫得不這么兇,也許母親不會踢那一腳。她不是真的要踢,只想嚇唬嚇唬。母親是小腳,即便踢也傷不到它們。沒踢中,她卻閃倒了。她的身體壓住七八只也可能八九只。蛤蟆掙扎著急欲從她身底逃離。母親翻了個身,這邊的逃了,卻又壓住另外的蛤蟆。母親沒有再動,倒不是狠下心懲罰尚在身底抽動的蛤蟆,而是她感覺到肚里的胎兒在動。倒地的瞬間,母親是護著肚的,翻身時也不忘墊著胳膊,但她仍然緊張。喘息片刻,母親爬起來。她已經(jīng)顧不上牽掛,或者說她已經(jīng)分不清心的突然狂跳是對父親的擔憂還是對動了胎氣的不安。
母親拍打掉衣服上的灰塵,彈去衣袖上網(wǎng)狀的綠色青苔,那該是蛤蟆蹭上去的。深呼了幾口氣,母親小心翼翼地解開褲子,用毫無經(jīng)驗的目光察看有無征兆。沒看到異樣,母親卻不敢掉以輕心。喝下去幾口水,她輕輕靠坐下去。想了想,又把褐色的石頭抱下來,放到墻角,她穩(wěn)坐上去。石頭的氣息讓腹中的胎兒結實,父親的話如信念深植在母親意識中。她微閉著眼睛,雙手環(huán)腹,諦聽著胎兒,亦捕捉著父親的腳步。
父親是半夜時分回來的。母親靠在墻角,已經(jīng)睡著,雙手依然環(huán)著腹部。油燈已經(jīng)熄滅,屋里黑咕隆咚。父親沒有進屋,站在門口喚了幾聲。母親突然驚醒,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父親的呼叫是真是假。父親又叫了幾聲,母親才明白,父親回來了,她并不是在做夢。母親回應之后,父親說你別動,我來點燈。母親是想動的,可雙腿酸麻,她摸著從石頭挪到地上。
看到母親在地上,父親半張著嘴說不出話。而母親的驚愕勝過父親。父親穿著一件比身板小許多的無袖長衫,上下血污,臉上一團青一團紫,像涂抹了顏料。幸虧母親沒有站立,不然定會驚倒。兩個人相距不過三步,卻你瞪我我瞪你,都傻了。還是父親反應快些,蹲下去問母親怎么在地上。母親說不出話,舉起手要摸父親,又突然定住,伸出食指晃動著,不知該指向父親的臉還是血污的無袖長衫。袖子顯然是撕掉的,線頭尚在。父親這才看看自己,說我不要緊。聲音并沒有異樣。母親不傻,當然不信。母親被父親抱上炕,她緊抓住父親的手,不肯松開。她的眼睛長出稻草樣的東西,先是掠過父親的臉,然后繞過父親的頸項,一圈又一圈,將父親牢牢縛住。父親被她縛得喘不上氣,就說了。
那天父親運氣好,一到張集鎮(zhèn),就被鎮(zhèn)上第一富戶侯家叫走。侯家的祖上在朝廷做過大官,現(xiàn)在沒落了,仍有數(shù)百頃良田,在虞城還有綢緞鋪。三進院落,上百間房屋,傭人兵丁就二三十人。父親當然聽過侯家的傳說,如侯老太爺有三房妻室,日暮必飲半斤鮮人奶。父親沒想到自己能走進侯家的深宅大院,跟在那個瘦臉男人身后,父親既欣喜又忐忑。也許能看到侯老太爺,父親很想知道,一個日日喝人奶的男人,會是何般模樣。到了門口,瘦臉男人囑咐父親低頭看路。父親明白這是不讓他亂瞅。父親是規(guī)矩人,雖然滿腹好奇,還是忍住,只追著瘦臉男人的腳后跟。數(shù)分鐘后,父親跟瘦臉男人走進一個小屋。小屋的桌上立著一個大肚細頸的瓷瓶,瓶嘴缺了一個角,瓶身有一拃長的裂縫。缺角的那一塊在桌上的盤子里。瘦臉男人問父親可能鋦好,父親說沒問題。父親報了價錢,比尋常多了幾文,瘦臉男人沒有還價,叮囑父親務必盡心,且不能亂走。父親有些后悔,再多報幾文瘦臉男人或許也不會還價。那念頭也僅僅是閃了閃。瘦臉男人離去了,父親安心干活。隔了一會兒,有個年長的女人給父親送來一壺水,再無人光顧。院子里安安靜靜,父親聽見一兩聲鳥鳴。父親挺納悶,幾十號人怎么連一點聲響也沒有?他沒有多想,鉆孔、鋦釘不能分心,在侯家干活,出了差錯怕就不是掙不上錢的問題。
聲音突起,如洪水襲卷。喊叫,咒罵,還有擊打聲。父親正鋦最后一個釘,他抖了一下,很快鎮(zhèn)靜。一氣呵成,技藝才無可挑剔??陕曇粼絹碓浇赣H意識到聲音來自侯家大院。父親終于把最后一個鋦釘鉚上。他站起來,猶豫著要不要聽瘦臉男人的話,十幾個持著棍棒櫻槍的男女已涌進小屋前的空地,有兩個竟抓著白色的袋子。父親探出頭,猛又縮回。這兒還有一個!有人喊。父親還沒弄明白怎么回事,腦袋便挨了一棒。
父親蘇醒后,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院子里,衣服被扒掉了。距他兩步遠躺著一具死尸,尸下的血跡已經(jīng)干透。父親爬進小屋,他花費兩個時辰鋦好的瓷瓶已變成碎片。挑箱被踢翻,萬幸金鋼鉆還完好。父親不敢久留,挑箱逃離。院里有好幾具尸體,其中一具像是瘦臉男人。那一天數(shù)百饑餓的農(nóng)民撲進侯家,將侯家搶掠一空。父親被那些農(nóng)民當成侯家人,不但沒掙上錢,還差點搭上性命。去年,滑縣有數(shù)家富戶被搶,父親聽說過,半信半疑,沒想不到一年,真真切切地發(fā)生在侯家,而他居然親歷。
當然,父親沒和母親講這么詳細,略去許多。頭上挨那一棒更是沒提。末了,父親說,這世道要變了。還寬慰母親,只要挑箱在,咱不用偷也不用搶。母親的手慢慢松開,稻草樣的東西慢慢縮回,可母親的臉仍舊沒有血色。父親還以為是燈光的緣故,讓母親安心睡覺。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父親努力地笑了笑。他忘記他的臉涂抹了顏料,昏暗的燈光下甚是恐怖。母親叫了一聲,父親立即抓住她,連聲問怎么了。母親沒敢說被父親嚇著了,只說害怕。父親俯下身,我在這兒,別怕。母親讓父親洗把臉,又問父親吃沒吃飯,父親說你躺著別動,我自己來。
父親洗了臉,泡了碗剩飯,吃了不到一半,便聽到母親的呻吟。父親撲過去,雙手抓住母親,急切地問,怎么了?母親只吐出一個音:疼。母親沒說哪兒疼,但她雙手護腹的架式讓父親的腦袋轟然作響。怎么……父親慌了。母親努力地擠出兩個字:去叫……
約摸一頓飯工夫,父親把接生婆背進門。接生婆五十幾歲,腿腳尚健朗,可父親嫌她走得慢,強行背起她。父親后來說,幸虧母親讓他洗了臉,不然接生婆非嚇個半死。那時母親已經(jīng)大呼小叫,額頭滿是汗珠。母親每叫一聲,父親的心就被鑿一下。他問接生婆的話語無倫次,接生婆倒是不慌,讓父親幫著解開母親的褲子,吩咐父親去燒水。父親稍顯結巴,還不……夠月份。接生婆大聲說,干你該干的,多燒點兒!父親退出去。接生婆的喝斥終于讓他鎮(zhèn)定下來。
接生婆干這行已有十多年,場面見多了,呼叫嘶喊于她不過是蚊鳴。她燃起一鍋煙,慢悠悠地吸著。完后她將煙灰磕在空碗里,剪斷臍帶,煙灰要派上用場的。每個接生婆都有秘密法寶。父親隔一會兒探進頭,被接生婆喝斥后,立刻縮回。我成為接生婆后,終于明白,那樣的時刻必須冷硬。若是自己亂了方寸,小險會釀成大禍。
日上三竿,父親的血由沸至涼,又由涼至沸,母親的羊水才破。在接生婆的喝令下,母親艱難地吃掉兩顆雞蛋,另外三顆進了接生婆肚里。接生婆重新洗過手,正式上場。共有四只雞,三只母雞一只公雞。父親已縛了公雞的腿,這是接生婆要求的。接生婆離開時父親就不用忙著逮雞了。
接生婆將兩支竹筷橫放在母親嘴上,讓她緊緊咬住。她說你別用勁,我讓你用你再用。她說你不用緊張,你雖是第一次生孩子,可你總摘過豆角摘過瓜,沒什么難的,就跟摘個豆角摘個瓜一樣。她說聽我指揮,一會兒你就能把瓜抱在懷里喂了。接生婆的撫慰還是有效果,雖然后來接生婆說了什么,母親沒完全聽進去。
接生婆的目光再一次投向母親屈起的雙腿,臉色突然變了。虛弱的母親沒有察覺。出來的不是頭,而是腳。如果兩只腿還好,現(xiàn)在是一只腿。這叫踩地生,接生婆只遇到過一次,結果母子雙亡。接生婆不但沒抱走雞,還倒賠兩只。接生婆忙向父親講了,讓他再請一個。父親沒完全明白,可接生婆要臨陣脫逃父親是明白的。在這樣的時刻,父親哪有心思和工夫請別的接生婆。接生婆說了張集鎮(zhèn),父親一把揪住她,大嚷,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父親用力猛,接生婆的臉如麻花扭曲著。那時父親殺她的心可能都有。接生婆小聲說,接可以,就怕……父親松了手,幾乎哭出來,求你了!接生婆拭拭并沒有汗的臉,說,你得幫我。父親頻頻點頭。接生婆又說,我可說過了,我不能保證。母親嚎叫一聲。父親急了,推搡接生婆,少廢話!
接生婆和父親走進里屋,母親嘴里的筷子咔嚓斷成兩截。
……
胡學文,男,1967年9月生。中國作協(xié)會員,河北作協(xié)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私人檔案》等四部,中篇小說集《麥子的蓋頭》《命案高懸》等十三部。曾獲《小說選刊》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小說月報》第十二屆、十三屆、十四屆、十五屆、十六屆百花獎,《十月》文學獎,《北京文學 中篇小說月報》獎,《中篇小說選刊》獎,《中國作家》首屆“鄂爾多斯”獎,青年文學創(chuàng)作獎,孫犁文學獎,魯迅文學獎,魯彥周文學獎,《鐘山》文學獎等。2014年,憑借首發(fā)于《鐘山》2011年第2期的中篇小說《從正午開始的黃昏》,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