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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文化的形象演繹與精神生態(tài)的道德救贖 ——評李佩甫長篇新作《河洛圖》
來源:《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0年第4期 | 馬治軍  2020年07月24日14:58

內(nèi)容提要:塑造中原人物,演繹城鄉(xiāng)故事,展示文化精神,寄寓道德理想,是李佩甫一貫秉承和堅守的文學創(chuàng)作精神。長篇新作《河洛圖》,凸顯了《無邊無際的早晨》集中體現(xiàn)的“道德評判”基調(diào),滲透了《生命冊》對于人生的精神生態(tài)叩問;以民間視角營造神秘氛圍,以道德主線串聯(lián)傳奇人物,使《河洛圖》探潛到了黃河文化的基質(zhì),回返到了精神救贖的文學在場;在對黃河文化的形象演繹中,透視中華文化的道德精粹,彰顯文學的精神維度,顯示了文學的精神價值和時代擔當。

關(guān)鍵詞:李佩甫 《河洛圖》 黃河文化 演繹 精神生態(tài)

按照文化界的研究,河洛文化、中原文化、黃河文化是幾個交叉包容、源頭內(nèi)核近似,但在區(qū)域、重心和外延等方面又有明顯差別的范疇。但就河南新時期文學所業(yè)已展示的河洛文化、中原文化或黃河文化的精神指向而言,盡管不同作家塑造的形象譜系千姿百態(tài),評論界看到更多的恐怕是其文化蘊涵的相似性乃至同一性?;诖?,盡管面對的文學文本是《河洛圖》,但作為論述小說創(chuàng)作意旨的精神背景范疇,姑且使用黃河文化的概念以論之,應該大致不謬。

黃河文化是中華文明的源頭,其之所以能有綿延數(shù)千年不間斷的發(fā)展歷史,概因其蘊涵著仁德、誠信等今天看來仍需弘揚的精神內(nèi)核。從演繹、傳承、弘揚黃河文化精髓的角度看,李佩甫堪稱河南新時期作家的典型代表,其40多年來的創(chuàng)作無疑豐富和凸顯著“文學豫軍”的典型特征;其關(guān)于黃河文化的文學演繹,可以說幾乎構(gòu)成了河南本土作家的形象標識;其長篇新作《河洛圖》,更是呈現(xiàn)出了這一標識的成熟型和穩(wěn)定態(tài)??v觀李佩甫的創(chuàng)作歷程,《河洛圖》也因其精神指向的明晰和精神叩問的努力而顯示出文學的時代擔當。

黃河文化是一種德性文化,道德評判是黃河文化在處理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身乃至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時所依據(jù)的主要手段,仁德、道義、禮俗、智慧、誠信等等則是其秉承的主要標準。自1978年在《河南文藝》發(fā)表小說習作《青年建設(shè)者》以來,李佩甫已走過了40多年的創(chuàng)作歷程。40多年來,盡管李佩甫為我們塑造了無數(shù)鮮活無比、個性迥異的文學形象,但透過一個個情節(jié)、故事和人物,其創(chuàng)作的精神指向卻是明晰、穩(wěn)定乃至遞進的,那就是始終以仁德誠信的標準和道德評判的方式,深耕中原這塊土地,透視中原各色人等的人性軌跡,批判轉(zhuǎn)型期道德滑坡的時代流弊,破譯這方水土的文化密碼,弘揚黃河文化的優(yōu)秀精神因子。

回望李佩甫創(chuàng)作的精神軌跡,《紅螞蚱 綠螞蚱》《無邊無際的早晨》《生命冊》等可謂其文學精神進路上顯著的路標。

發(fā)表于1986年的《紅螞蚱 綠螞蚱》是李佩甫的成名作,也是其精神之旅的真正出發(fā)地。小說講述了作者童年的鄉(xiāng)村記憶,在狗娃舅、德運舅、瞎子舅、隊長舅、村孩兒等故鄉(xiāng)人物及其對這些人物的刻畫中,作者毫不掩飾其對于鄉(xiāng)土人物表現(xiàn)出的仁義、真誠、堅韌等鄉(xiāng)土精神的推崇與褒揚??梢哉f,這些生活在姥姥村里仁義的人和發(fā)生在動亂年代和諧的事,孕育了李佩甫幾乎所有作品的情節(jié)胚胎、人物雛形和精神基因。在這里,我想推演的是,無名的“村孩兒”是李佩甫小說中的一個重要“原型”。在李佩甫其后的創(chuàng)作中,《無邊無際的早晨》的“國”、《李氏家族》的李金魁、《羊的門》的呼國慶、《城的燈》的馮家昌、《生命冊》的吳志鵬等,實際上就是一個個走出鄉(xiāng)村的 “村孩兒”。但是,無論他們走多遠,“村孩兒”——如野草一樣沒有娘的孩子,吃百家飯長大的童年經(jīng)歷,使得他們難以去除永遠烙在心底的鄉(xiāng)村烙印和情感重負;也正是這土地和情感的重負,使得李佩甫在對這些背負土地的跋涉者作出審美判斷時,顯示了道德態(tài)度的矛盾和評判立場的游移,因而也顯示了作為文學的審美的張力?!都t螞蚱 綠螞蚱》的精神路標性意義在于,自此之后,以仁德、道義、禮俗等為主要內(nèi)涵的鄉(xiāng)土精神的道德宣喻,幾乎滲透在李佩甫所有的作品之中。

1990年代開始,李佩甫的小說創(chuàng)作開始呈現(xiàn)新的精神軌跡。其中,中篇小說《無邊無際的早晨》是一部繞不過的重要作品。“如果說《紅螞蚱 綠螞蚱》集中傳導了李佩甫創(chuàng)作的‘鄉(xiāng)村記憶’母題,《無邊無際的早晨》則集中體現(xiàn)了李佩甫創(chuàng)作的‘道德評判’基調(diào)?!都t螞蚱 綠螞蚱》描寫的是‘一群人的故事’,《無邊無際的早晨》敘述的則是‘一個人的命運’。如果打破每一部中篇的界限從宏觀的角度看,《紅螞蚱 綠螞蚱》與《無邊無際的早晨》的結(jié)合就基本構(gòu)成了《李氏家族》乃至《生命冊》的框架輪廓?!睆摹稛o邊無際的早晨》開始,面對《李氏家族》《羊的門》《生命冊》中的“國”們時,“無論是對于鄉(xiāng)村的依賴與背叛、回歸與逃離,還是對于城市和權(quán)利的拒斥與向往、批判與攀附,李佩甫的敘述充滿著游移、矛盾乃至撕裂,而支配作者創(chuàng)作心理的矛盾根源恐怕便是對于鄉(xiāng)村記憶的感性認同和理性質(zhì)疑?!雹僭谖铱磥?,《無邊無際的早晨》在李佩甫創(chuàng)作道路上的重要性在于,自此開始,其對于背負土地和鄉(xiāng)土情感的跋涉者的道德臧否及人生叩問基本成為其創(chuàng)作的基調(diào)。

《生命冊》可以說代表著李佩甫創(chuàng)作的最高成就,榮獲第九屆茅盾文學獎就是最好的注腳。相對于《無邊無際的早晨》及其之后的《羊的門》《城的燈》等,《生命冊》表現(xiàn)出了李佩甫超越自身的努力和效果。這種超越的努力和效果表現(xiàn)在,《生命冊》中,雖然吳志鵬等生命冊頁上的人物活動仍然在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展開,但李佩甫關(guān)注的已經(jīng)不是城鄉(xiāng)之間的二元對立性選擇,而是在對吳志鵬、駱國棟、蟲嫂、范家富等土地背負者的人物心靈史的展示中,叩問徘徊于城鄉(xiāng)間或困守于鄉(xiāng)村里的個體生命的精神生態(tài)。如果說《羊的門》《城的燈》等小說是作者對城鄉(xiāng)人物及其活動做出的文學社會學觀照,《生命冊》則是基于超越城鄉(xiāng)的大地意象,對土地背負者的精神狀態(tài)和生命存在做出的文學生態(tài)演繹?!渡鼉浴饭?2章,李佩甫在其中展示了自己對于吳志鵬、駱國棟、蟲嫂、范家富等一系列生命個體的人生叩問和生存思考。吳志鵬,《生命冊》的主人公,一位走出鄉(xiāng)村的成功者。但是,曾經(jīng)以走出鄉(xiāng)村、走進城市為動力和榮耀的知識分子,面對充斥著浮躁、庸俗、虛假、無情和刻薄的城市生活和城市人物,逃離城市、回歸鄉(xiāng)村的欲望又成了他的強烈的精神需求;但是,面對凋敝零落、面目全非、已經(jīng)完全不是記憶中的無梁村,吳志鵬悲哀地感到,故土業(yè)已沒有了他的精神安頓之所。駱國棟,聰明果敢地站立在商海潮頭,但曾經(jīng)的弄潮兒,最終仍在極度膨脹的欲望驅(qū)使下,不得不躍下高樓,歸于泥土;蟲嫂,一輩子困守鄉(xiāng)村的柔弱母親,為了子女的活命,一度被迫扔掉做人的尊嚴,但竟老無所養(yǎng),生前死后都像野草一樣茍活于田間;范家富,勤奮的農(nóng)家子弟,嚴謹?shù)膰腋刹浚瑥呢毢拥艿讲┦扛吖?,但因欲望所?qū),身陷囹圄,告老還田的愿望也難以實現(xiàn)。無須再一一復述,這些生命個體的人生展示,已經(jīng)可以顯露出李佩甫在《生命冊》中叩問生存意義的努力和文學意義。

需要進一步分析的是,從李佩甫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鏈條上看,《生命冊》固然實現(xiàn)了對于前期小說的超越,但鄉(xiāng)村情感的彌漫和道德叩問的激越仍然昭示著,支配李佩甫創(chuàng)作的定勢心理并沒有完全超出道德思維。如果說鄉(xiāng)土精神的道德宣喻構(gòu)成了讀者對《紅螞蚱 綠螞蚱》的共鳴焦點,對于背負土地和鄉(xiāng)土情感的跋涉者的道德臧否及人生叩問構(gòu)成了《無邊無際的早晨》的創(chuàng)作基調(diào),那么,彌漫的鄉(xiāng)村情感和激越的道德叩問起碼構(gòu)成了《生命冊》的背景音樂。關(guān)于這一點,李丹夢的分析可謂中肯,亦或可資佐證。李丹夢說:道德在當下已發(fā)生相當?shù)幕靵y和蛻變,“它不再是真理性的存在,傳統(tǒng)賦予它的神圣禁忌被剝蝕殆盡”,但“并不意味著李佩甫是在鄙夷或抽離道德,恰恰相反,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道德一直處于敏感的核心部位。他試圖把這個亂套紛紜的‘現(xiàn)代’,重新置于某種‘合乎道德’的文學言說或闡釋格局中”?!斑@或許跟中原地帶千百年來儒家熏染、倫理思維的‘胎教’、慣性有關(guān)”“儒家思維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把世間的所有分歧和矛盾都納入倫理道德的維度來感悟、把握”“李佩甫筆下的人物,無一能逃脫道德的壓迫。作者道德化的努力與其不遺余力地對道德敗落的揭露就這樣被焊接起來。雖然道德并非人物全部行為的動機,但作為一種根深蒂固的評判記憶和慣性,它卻能將各類歧見、謬誤最終引入道德思維的‘正軌’,繼而化為道德的行動”。②這樣的分析同樣可得到李佩甫本人的言論佐證,正如他所說:“我的源頭,也許源自儒家文化的浸泡或者說桎梏,這是鎖鏈也是營養(yǎng)體?!雹壅怯捎谶@些“是鎖鏈也是營養(yǎng)體”的存在,《河洛圖》表現(xiàn)出了李佩甫創(chuàng)作進路上道德思維的承續(xù)乃至大角度回返。

沿著《紅螞蚱 綠螞蚱》《無邊無際的早晨》和《生命冊》等的精神軌跡,《河洛圖》突出呈現(xiàn)了李佩甫關(guān)于黃河文化的文學演繹和精神生態(tài)的道德救贖。并且,如果說《無邊無際的早晨》《生命冊》等小說中尚因主體鄉(xiāng)土情感的困惑而流露出精神立場的游移、精神指向的矛盾和精神追問的迷茫,《河洛圖》則展示了精神立場的堅定、精神指向的明晰和精神回應的努力。

《河洛圖》以明清時代中原地區(qū)最為顯赫、曾經(jīng)綿延400年興盛不衰的商業(yè)神話——“康百萬”家族為原型,演繹了一部河洛康家的興衰史。李佩甫傾十年之力,通過跌宕的故事、民間的視角、傳奇的人物、神秘的氛圍,展現(xiàn)了官匪傾軋之下的商業(yè)韜略,描述了財富神話背后的人心軌跡,試圖解讀一個家族顛沛沉浮的生存智慧,進而深刻透視中原乃至中國的歷史、現(xiàn)在和未來。比起之前的 “平原三部曲”,盡管《河洛圖》仍然顯得理念介入的痕跡仍過明顯和迫切,但其最為顯著的拓展便是從個體精神反思走向了家族興衰展示,從人生意義叩問走向了文化價值探索,從城鄉(xiāng)對立和鄉(xiāng)村情感的糾結(jié)到更大時空上的命運際遇慨嘆。彌漫于文本之中的歷史感和文化意味,似可體會到作者用筆之深、用力之巨、期望之高。

細讀《河洛圖》,以下關(guān)鍵詞亦可成為闡釋李佩甫創(chuàng)作意旨的脈絡和線索,那就是民間視角、神秘氛圍、傳奇人物、道德主線。

首先,民間視角和神秘氛圍使《河洛圖》探潛到了李佩甫創(chuàng)作的文化基質(zhì)?!逗勇鍒D》洋洋40余萬言,第23章,以一位開了“天眼”的民間術(shù)士——陳麥子大師為人勘望“吉穴”為導引,回溯展開了300年前邙山腳下、洛水北岸河洛康家五代人的商業(yè)興衰史。但從敘述時間和敘述角度看,敘述時間并不長,敘述視角也很單一。從名字即可看出,陳麥子本屬俗人,原本是邙山腳下一個村莊的電工。但是,因20歲時不小心觸電身殘,更因身殘后獨居山林十年,不知“究竟遭遇了怎樣的機緣”,④陳麥子成為能夠看穿古今、預測吉兇的陰陽大師。當商賈大佬們聘請的一干風水師為勘察被稱作“金龜探?!钡募òl(fā)生爭執(zhí)分歧時,央求者不惜重金把陳麥子大師請到了洛水與黃河交匯的最高處。于是,借陳麥子大師的視角,李佩甫開始了他的文學演繹。對于以展示生活本真為目標的文學創(chuàng)作來說,借助這樣的民間傳說和民間視角展開故事和塑造人物,借助者眾,不以李佩甫始,更不會以李佩甫終。正史之外本來就存在著紛亂的野史和傳說,這也是文學創(chuàng)作可以汲取的富礦。關(guān)鍵在于,決定文學作品高下的不在于借用了正史還是野史或傳說,而在于借用后傳達了什么樣的思想,是獵奇?是復魅?還是展示世事的難以預料、探討命運的多種可能、還原生活的豐富多義?正是在這一點,李佩甫實踐了后者。借助陳麥子大師的視角,李佩甫穿越300年的時光,既展示了堅韌無言的柿樹、通靈救主的白鼠、祭河大典的康祖顯靈,也展示了康家困厄時的冥冥機緣、繁盛時的運命劫數(shù)等等,其中盡管彌漫著神秘的氛圍,但讀來卻感到真實逼真,這里體現(xiàn)的正是黃河文化的民間基質(zhì)。值得贊許的是,盡管李佩甫在民間視角和神秘氛圍中明晰地扯拉著一條道德主線,但最終并沒有簡單地落腳于道德評判。在李佩甫看來,“穿過歷史的煙云,大師真能看清人生命運的軌跡嗎?”⑤回答是否定的:“時間是有眼的。穿過時光,陳麥子看見,如今,那座莊園,已空空蕩蕩?!薄霸诖髸r間的概念里,還有什么可說的呢?”⑥商賈大佬們期望找到的可以佑人世代富貴的“金龜探?!薄敖痼竿隆奔ǖ降自谀睦??大師的手杖向前方指去,“前方云氣冉冉,氣象萬千,似是一片開闊的去處”⑦。這樣的結(jié)局似乎可以透露出李佩甫對于《紅樓夢》的借鑒和領(lǐng)悟,顯示出承續(xù)文化經(jīng)典的努力和氣象。其次,傳奇人物和道德主線使《河洛圖》回返到了精神救贖的文學擔當。在《河洛圖》中,李佩甫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個帶有傳奇色彩的人物。無論是耕讀傳家的康老太爺、仁德行世的周亭蘭、信字當頭的康悔文,還是仗義神算倉爺、行俠武師馬從龍、盜亦有道的斷指喬以及不惜殉河報恩的船老大泡爺,他們都迥異于李佩甫前期小說中城鄉(xiāng)人物的矛盾、糾結(jié)和迷茫,個個顯得慷慨仁德、義無反顧。在對這些人物的展示筆法上,我們隱約可以感到李佩甫努力與中國古典小說的接續(xù)。并且,具有文學宣喻意義的是,在對這些傳奇人物的展示過程中,李佩甫更加明朗地在文本中貫穿一條道德主線,讓仁德、道義、禮俗、智慧、誠信等黃河文化精神內(nèi)核不僅成為河洛康家輝煌300年的道德根基,而且成為這些人物同行同向的人性承載。在今天的文學發(fā)展環(huán)境中,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大膽的冒險。對此,我想說的是,盡管可能有論者會因李佩甫道德宣喻的努力而降低《河洛圖》的闡釋品級,但細讀文本,我們不能不承認,李佩甫在這些人物身上植入的道德標簽恰恰是文本閃光和出彩的細節(jié)。對此,這里不妨深入文本,引證一二。神算倉爺顏守志,河洛康家血緣之外的重要人物,因不愿與貪官上司同流合污,被革職追殺,無奈狀告貪官倒賣皇糧,終得洗冤昭雪,但已無心為官,聘入康家;隨后,他干了件一生最為驚心動魄的大事,那就是“焚棉懸梁”;在這里,倉爺尊奉的是“做人比做生意要緊”,⑧誠可謂舍生取義。船老大泡爺,矮小狡黠,兇狠霸氣,嗜酒戀賭,低賤到不知其名,竟至在賭場被打斷一條腿;但康悔文不計前嫌,重新接納他之后,他表現(xiàn)出了人性中固有的知恩圖報的豪氣,當黃河潰堤、危在旦夕之際,他抱定“老子一輩子,還沒有像模像樣做過人,就讓老子做回人吧” ⑨的樸素做人信念,駕船添堵決口,以身殉河,此可謂舍身成仁。這樣的人物在文學史上不乏相似的類型化身影,但從李佩甫創(chuàng)作歷史上看,以此種決絕姿態(tài)呈現(xiàn)的人物似乎很少見。問題的關(guān)鍵是,李佩甫在《河洛圖》中植入這樣的人物,雖有類型化慣性,卻無穿鑿的痕跡,這毋寧說是文學歷史繼承與發(fā)展的可貴之處。并且,這些人物群像的人性閃光點,更加凸顯了李佩甫試圖通過道德吁求以達到文學的精神救贖的震撼力和覆蓋面。

當然,《河洛圖》的歷史原型是河洛康家,康秀才、周亭蘭、康悔文等康氏家族人物應是李佩甫演繹文學精神、傳導創(chuàng)作意旨的主要形象載體。雖然,就文學性而言,在我看來,比起倉爺、泡爺?shù)热宋?,康秀才、周亭蘭、康悔文等顯得規(guī)矩、平淡,但作為李佩甫創(chuàng)作的道德承載,康氏人物更具道德整體性。康秀才是李佩甫為康氏家族塑造的思想先導,其訓導子孫的基本理念不外是恪守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基質(zhì),以“耕讀傳家”,秉“仁義禮智信”做人;但在此基礎(chǔ)上,其對于“留余”的倡導和踐行,實際成了康氏家族興盛的直接思想資源。在康秀才看來,“大凡世間,立志不難,窮其志也不難,難在‘留余’”⑩。北宋幼耕道人之《四留銘》,經(jīng)康秀才訓導,成了康氏家族的道德遵循。今天看來,康秀才作為文學形象難至不朽,“留余”思想則不能不說仍有延展的精神生態(tài)意義。比起康秀才,周亭蘭和康悔文母子同樣是李佩甫寄寓整體性道德理想的主要人物,但周亭蘭更多地被李佩甫塑造成了“智”的載體,康悔文則更多地表現(xiàn)為“信”的化身。作為康秀才的孫媳,周亭蘭在丈夫冤死京城后,身懷遺腹子返鄉(xiāng),雖然年輕但因辦事說話“步步踩在實處,句句占在理上”11,很快成為康家掌門人。之后,周亭蘭從 “一盤菜”做起,成就了康家的興盛。作為一個文學形象,周亭蘭的性格中透露著劉漢香(《城的燈》)的影子,但其閃光處還在于,李佩甫讓其智慧地既尊老撫幼,又創(chuàng)業(yè)理家;既敬官祛匪,又仰智禮俠,以守寡之身在紛亂世事中維系了家族的昌盛??梢哉f,李佩甫在周亭蘭這一形象身上幾乎傾瀉了所有的道德理想。并且,周亭蘭人生最大的成功應該在于,她清醒地為兒子康悔文及時延師誦文、學算、習武,使康家興盛能在康悔文手中遇難呈祥、中興延續(xù)?!逗勇鍒D》中,周亭蘭一生只做過一件食言的事,那就是沒有踐諾親手為匪首斷指喬縫合被砍的首級,但李佩甫讓其因此一夜白頭,獨守佛堂,用懺悔來洗雪心中的罪孽,似乎又豐富了其人格的理想化色彩。在周亭蘭等的蔭護下,康悔文終成棟梁,作為《河洛圖》的主角之一,其文學光芒并不耀眼。但作為李佩甫創(chuàng)作的道德理想承載,其作為誠信的化身,倒也時現(xiàn)星光??祷谖牡摹靶拧保谐尸F(xiàn)在其背著師父倉爺?shù)窖矒嵫瞄T狀告?zhèn)}場侍郎盜賣皇糧一節(jié)。歷經(jīng)官匪追殺、佛門凈地相國寺撞鐘喊冤,師徒仍被投進大牢;久經(jīng)世事的倉爺已萬念俱灰,

康悔文卻仍然相信會有轉(zhuǎn)機,這是對他人的“信”使然;當馬從龍秘密探監(jiān),情況緊急、惜時如金之時,康悔文卻重點囑托其抓緊呈送許諾給吳師爺和門子三天內(nèi)送達的銀兩,以至于門子收到銀錢后感嘆:“天下還真有這樣的信人?”12這是自己堅守的“信”使然。在河南方言中,“信”也可做憨愚講,門子的感嘆既可以理解為贊許,也可以闡釋為嘲諷;但無論是什么,正是這個對“信”的堅守,使得康悔文一步步締造了洛水北岸的商業(yè)神話。在當下的文化生態(tài)中,精明、精致已不全是褒獎的涵義,李佩甫對于康悔文守“信”至“憨愚”的情節(jié)設(shè)計,不能不說有其承載的文學意義。

從《生命冊》到《河洛圖》,盡管場景有變、人物有別,但李佩甫秉承和堅守的文學精神卻是連續(xù)的。那就是,通過塑造現(xiàn)實中或歷史上各類中原人物,演繹傳奇故事,展示文化精神,寄寓道德理想,凸顯文學的精神價值。但是,這里尚需進一步討論回應的問題是,在文學邊緣化的今天,該如何看待和評價文學的道德維度?我們應該倡導還是摒棄文學的道德承載?文學對于道德理想的演繹是不是就意味著品味的降低?這不僅涉及《河洛圖》的闡釋和評價,也是當前文學評論中需要正視的一個問題。

我們認為,相對于倫理道德的倡導和規(guī)約,文學的特殊性即在于其展示社會生活的整體性、生活展示手段的形象化。所謂文學展示社會生活的整體性“是指文學不是從任何單一角度對社會進行理論解析,不是從某一局部對社會進行個案解剖,而是在特定時空中對社會生活、風土人情、喜怒哀樂、恩怨糾葛等進行形象展示;這種展示無需歷史考據(jù),無需政治界定,無需道德說教,無需法律評判,而需要展示真實生活,寄寓文學感悟,傳到審美體驗,表達審美理想。借用格式塔心理學的概念,可以說,文學是一個與社會生活異質(zhì)同構(gòu)的形象化、典型化、心靈化的語言空間,是人類生命情感的感性載體,正所謂‘文學大世界,舞臺小社會’”13。幾千年的文學史業(yè)已表明,文學作為作家審美意識的載體,從來不是倫理道德之外可有可無的文飾和點綴,而是承載、積淀和傳導包括倫理道德在內(nèi)的人類精神文明成果的重要維度。并且,比起政治、法律、倫理道德等社會意識形態(tài)來,“文學功用的特殊性在于,其展示客觀真實、表達精神理想的創(chuàng)作旨歸,其宣泄情感、撫慰心靈、提升境界的心理能量,其張揚精神向度、追索終極關(guān)懷的形而上神思,無不使得文學可以超越政治評判、法律規(guī)約和道德說教的嚴苛和干澀,從而使閱讀接受者得到潛移默化的精神潤澤”14??梢哉f,“文學的精神向度是文學價值的根本體現(xiàn),它超越世俗規(guī)約,充分突出了審美的精神色彩,使文學真正成為人類不可缺少的一個精神棲居之地”15 。

所以,就文學的道德維度而言,重要的不是文學要不要、能不能展示道德承載,而是如何完成這樣的承載。作為展示生活整體、表現(xiàn)主體情感的審美載體,文學從來不可能回避道德內(nèi)容、道德關(guān)切和道德理想。并且,面對當下全球化進程中伴隨的世俗化的沉溺、人際間的冷漠、意義的迷失和信仰的危機、群居無伴的心理狀態(tài),文學作為展示精神超越、寄寓真善美理想、構(gòu)建可供心靈棲息的精神家園的審美意識形態(tài),更應也更能弘揚其精神功用,彰顯其精神價值。當然,文藝理論不會把文學僅僅局限在道德的層面,但也不能因為文學承載了道德的內(nèi)涵,就判定其缺乏終極追問、降低文學品格。

作為受過夢想教育的1950年代生人,李佩甫是一個理想主義者,這種理想主義,表現(xiàn)為相對保守又不甘沉淪。李佩甫曾說:“在單一的年代里,我們渴望多元;在如今多元化的年代里,我們又渴望純粹。”“我們的文學,一個作為國民精神生活標尺的文學,正在一日一日地邊緣化”,“文學作品思想性的喪失,文學作品藝術(shù)品質(zhì)低劣化的傾向,正是導致文學走向邊緣化的主要原因?!薄皼]有道德水準的社會生活是可怕的。沒有精神語言指向的文學也是可怕的?!?6在這里,我們可以說,李佩甫40余年來對于文學道德維度的堅守,正是一種對于純粹的渴望與堅守。

黃河是中國的母親河,黃河文化是中華文化的源頭和中心。透過文本,回望歷史,李佩甫精心繪制的《河洛圖》,實際上昭示了一個文學宏愿和雄心,那就是在對黃河文化的形象演繹中,透視中華文化的道德精粹,彰顯文學的精神力量,平衡當下的精神生態(tài)。正是在這個維度上,《河洛圖》顯示了文學的精神價值和時代擔當。

[本文系河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中國生態(tài)文學理論的發(fā)展空間和實踐路徑”(項目編號:2018BWX009)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①馬治軍、魯樞元:《超越城鄉(xiāng)對立的精神生態(tài)演繹—從〈紅螞蚱 綠螞蚱〉到〈生命冊〉》,《南方文壇》2013年第2期。

② 李丹夢:《新中國道德構(gòu)建的地方契機——論李佩甫》,《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9年第8期。

③ 舒晉瑜:《李佩甫:〈生命冊〉是我的“內(nèi)省書”》,《中華讀書報》2012年12月26日。

④ ⑤⑥⑦⑧⑨⑩ 1112李佩甫:《河洛圖》,河南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2、10、440-442、442、209、401、188、35、122頁。

1314馬治軍:《“陌生人社會”與文學教育》,《洛陽師院學報》2013年第9期。

15董學文、張永剛:《文學原理》,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59頁。

16李佩甫:《在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上的發(fā)言》,《文藝報》2011年4月22日。

[作者單位: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