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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反抗男權的女性烏托邦及其精神裂隙 ——讀金仁順《春香》
來源:《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0年第4期  | 程孝陽 張麗軍  2020年07月24日15:12

內容提要:金仁順的長篇小說《春香》改編自朝鮮族古典小說《春香傳》。在擺脫“影響的焦慮”的同時,金仁順完成了對民間審美文化的反撥?!洞合恪窞榕苑纯鼓行越嬈鹆艘粋€看似理想的烏托邦,但這個烏托邦卻始終籠罩在男權之下,這也讓她筆下的女性人物無法擺脫悲劇的命運,在現實和烏托邦之間存在著難以逾越的社會體制障礙和內在的精神裂隙。

關鍵詞:金仁順 《春香》 民間審美 烏托邦

金仁順在“70后”作家中是一個特別的存在,她是朝鮮族人,身居以粗獷、豪放著稱的黑土地上,卻寫了一出出具有南方細膩氣息的故事,并且在這個急功近利、人人都想盡快趁早出名的年代,她卻總顯得不慌不忙。她曾說:“保持寫作的熱情,強迫自己寫,這個對我說最難的?!雹賹τ诮鹑薯榿碇v,“寫作更像是一個可以獨處的房間,能讓我看看樹,看看天,無所事事”②,而慢下來“可以讓很多感覺,通過細節(jié)滲出在字里行間,才能讓讀者獲得飽滿而豐盈的想象空間”③。因此,她的作品雖少,但是每一篇都精雕細琢,總能讓讀者沉浸在她精心營造的氛圍中。

作為金仁順第一部也是迄今為止最重要的一部長篇小說,《春香》也是寫得慢而精致的一部。這部小說改編自朝鮮族家喻戶曉的《春香傳》,但是脫離了原來“才子佳人”的俗套劇情,通過母女兩代人在愛情上相似的不幸遭遇,顯示了金仁順一直以來對女性命運的思考?!洞合恪冯m然延續(xù)了金仁順以往小說創(chuàng)作的題材與主題,但是卻傳達出了更為豐富而復雜的內容,以致這部小說剛問世的時候評論界并沒有太大的反應,正如有的評論家所言:“金仁順的《春香》看完以后感覺很好但說不出為什么好?!雹苓@種不可言說性構成了閱讀《春香》時獨特的魅力,但也確實給理解這部作品帶來不小的難度。不過,與金仁順創(chuàng)作《春香》時的慢速度相對應,讀者閱讀《春香》也要慢下來,當真正進入到金仁順精心營造的敘事氛圍中,《春香》的豐富與復雜性也就顯現了出來。

一、被遮蔽的真相:對民間傳統(tǒng)審美的反撥

由于《春香》的故事原型取自朝鮮族的民間故事,因此不少評論家將關注的焦點放在這部作品的民間性上,比如有的評論家評論道:“作品在內在精神和敘事方式上都很有特點,與民間文化和民間審美有密切聯(lián)系?!雹莶贿^對于金仁順來講,《春香傳》只是給她提供了一個故事外殼,她所寫的則是另外一個全新的故事:“《春香傳》的故事框架我當然知道,但原著只讀過幾頁節(jié)選,沒什么太多的感覺,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幾頁節(jié)選破壞了我對故事的想象。所以就沒找原著來讀。我寫的是《春香》,不是《春香傳》?!雹捱@即是說,金仁順在寫作《春香》的過程中并沒有把汲取民間文化作為自己創(chuàng)作的重點,相反,民間故事的原型在某種程度上阻礙了她的藝術構思,于是面對《春香傳》這樣一個客觀存在的前文本,金仁順不可避免地產生了“影響的焦慮”。雖然《春香》已經被她演繹成了另外一個完全不同于《春香傳》的故事,但是《春香傳》卻又作為擺脫“影響的焦慮”的對象存在于《春香》之中,而在擺脫這種“影響的焦慮”的過程中,金仁順也完成了對民間審美的反撥。

《春香》是以春香為第一視角展開故事的,但是小說中又存在著另外一種來自民間的話語,小說一開頭,它通過春香的轉述就出現在了故事之中:“在南原府,人們提到我時,總是說‘香夫人家里的春香小姐’。不僅是我,凡是和香夫人有關的事情,南原府人都樂意這么強調:‘香夫人如何如何——’用一種模糊的、云里霧里的口吻?!雹?此后,民間話語時不時地出現,并且越往后扮演的角色也越來越重要,它不僅編織出了香夫人和翰林按察副使的故事,還編織出了春香與李夢龍的故事。這些由盤瑟俚藝人、租賃書生等建構起來并為民間接受的愛情故事,尤其是春香和李夢龍的故事,和《春香傳》的故事原型高度重合,甚至金仁順還借李夢龍之口精煉地概括了出來:

南原府有一個傾國傾城的春香小姐,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她在端午節(jié)的谷場遇見了南原府使大人家的公子李夢龍,兩個人一見鐘情,當天夜里請清風明月為媒作證,行了夫妻之禮,后來李夢龍隨父親回到漢城府,新任南原府使卞學道大人有心掠美,遭到春香小姐的嚴詞拒絕,因為,她和李夢龍已有盟誓在先——⑧

這正是《春香傳》在《春香》中的另一種呈現。在封建禮教嚴格的時代,這類富有傳奇而浪漫色彩的愛情故事,滿足了人們對愛情的向往,因此它在朝鮮族民間廣為流傳,而且還被文人整理成了經典的文學作品。金仁順也在作品中向這一經典致敬,她不僅著力描寫了盤瑟俚杰出的藝人太姜在演繹《春香歌》時南原府人瘋狂的場面,而且還讓春香對太姜的演繹發(fā)出贊嘆:“這是一次命中注定的傳奇。是愛情的傳奇,也是盤瑟俚藝術的傳奇。太姜、香夫人、卞學道,他們三個人的名聲疊加到一起,為我和李夢龍的故事增添了很多色彩?!雹岵贿^,金仁順讓《春香傳》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這里,并不是為了贊賞它,而是為了通過以質疑它的方式來建構一個新的故事,換句話說,《春香傳》在這里成為了《春香》的陪襯。

民間話語的存在的確給香夫人和春香帶來諸多益處,在民間話語之中香夫人成為了一個傳奇,她變得極富有魅力,甚至民間話語給香夫人營造出的神秘感也成為香夫人抵抗年齡增長帶來容顏衰老的手段之一。同樣,在民間話語之中,春香和李夢龍的愛情故事也變得極富有傳奇性,這也成為香夫人幫助春香抵抗卞學道的一種輿論手段。不過,春香在轉述民間話語的過程中卻透露著對民間話語的反感,在春香看來,民間話語對香夫人和自己的描述雖然傳奇但是極不可靠,她在轉述的過程中通常帶有幾絲嘲諷的意味:“那些整天在南原府街市上像麻雀一樣,吱吱喳喳地談論香夫人的人,沒有幾個能確切地說出香夫人的隨便什么東西,比如膚色、發(fā)型、衣飾之類的特別之處。”⑩“吱吱喳喳”以及上文引用到的“云里霧里”都帶有明顯的貶義色彩,這些對香夫人最著迷同時也是談論香夫人最多的人恰恰是最不了解香夫人的人,那么,談論得越多,著迷得越厲害,也就意味著這群人越愚蠢。不僅春香,香夫人對民間這套話語也充滿了反感:“他們由著自己的心思,想把人變成什么樣就能把人變成什么樣,變來變去正常的人都成了怪物,真好笑啊?!?1通過這樣的敘述方式,《春香》不僅脫離了民間話語體系,而且還站到了民間話語的對立位置。

無論民間故事多么精彩,春香很清楚地知道它們與香夫人,與自己都無關:“起初,香夫人只是自己故事的主人公,后來變成了許多和她毫不相干的故事的主人公?!?2“從《春香歌》在太姜嘴里誕生的最初時刻,春香的故事就不是一個年輕女子私人的故事了?!?3但是,民間故事的存在還是給春香帶來了極大的困擾:“那個春香小姐就像一個影子似的,不是我,卻又總跟在我身后?!?4在香夫人那里,民間是被利用的工具,她原本想借助民間的力量,制造輿論,讓卞學道處于道德的劣勢中,然后知難而退,放棄娶春香為妻的想法,可對于春香而言,她反而成了民間的利用工具,民間利用她的身份、生活經歷創(chuàng)造出了新的形象,滿足了他們的審美想象和創(chuàng)造欲。春香固然能夠分得清故事和生活的區(qū)別,但是對于不了解真相的普通人來說,故事中的春香和生活中的春香已經成為了一個人,甚至連李夢龍也深陷其中了。當李夢龍重返香榭時,他不停地提及這些春香口中的“盤瑟俚故事”,一遍又一遍地想確認故事中的春香和現實中的春香是一個人,然而“打動他的卻只是眾人口中離奇驚艷的傳奇故事,而不是春香本人”15了。這正是春香從頭到尾反感民間話語的原因,它讓一般人模糊了故事和生活的界限,將生活中的春香當成了故事中的春香了,而香夫人所面臨的問題同樣如此。

香夫人也好,春香也罷,她們只是民間故事的講述對象而不是講述者本人,當講述對象不是講述者本人時,講述的故事就必然增加幾分不可靠性。香夫人和春香在民間的形象更多地只是民間的想象,她們經歷的愛情故事也被按照民間的審美意愿隨意涂抹成了別的顏色,真正的香夫人和春香以及她們的故事在民間話語的演繹中已經被遮蔽了,傳奇故事中的春香和香夫人已經成為了民間想象的特定符號。因此,當春香在民間話語之外緩緩講述出另一個版本的故事的過程,也是一個傳奇故事被還原成真實生活的過程,同樣也是揭開香夫人和春香真正面目的過程,在這樣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中,香夫人和春香已經完全不同于民間話語想象中的香夫人和春香。在民間的想象中,香夫人與翰林按察副使大人的故事、春香與李夢龍的故事只是一個單純的愛情故事,故事中的香夫人和春香都美貌異常并且對待愛情都一片癡心:當翰林按察副使大人因為岳父金吾郎大人的威脅不得不離開年輕的香夫人時,香夫人苦苦哀求甚至愿意做?。淮合忝鎸Ρ鍖W道的威脅時,始終保持了對李夢龍的忠貞。她們所有的生活都圍繞著愛情展開。在真實生活中,香夫人和春香卻不再僅僅是為愛癡狂的女子,也不再作為男性的附屬品而存在,她們身上固然還有傳奇的色彩,但是變得更加豐富立體。香夫人以獨立女性的姿態(tài)周旋在達官顯貴之中,使得香榭成為無數人躲避風險的港灣,而她為了春香的幸福甘愿同卞學道一起服下能夠讓人忘卻記憶的“五色”藥,又使得她身上母性光輝顯得更加耀眼,春香也從一個不諳世事的單純少女成長為一個香夫人一般的人物。

民間故事和真實生活交織在一起,二者不同的走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金仁順用這樣的方式擺脫了《春香傳》帶給她的“影響的焦慮”,使得《春香》掙脫了民間故事的藩籬從而具有了新的意義。這樣的方式也意在說明,《春香傳》作為一個民間故事,它也只是民間的想象罷了,真相已經無從可考,既然民間可以想象,金仁順同樣也可以想象,并且她為此種想象注入了知識分子的精英立場?!洞合恪分?,民間總是顯得愚昧而又不理智,無數人被盤瑟俚藝人、租賃書生牽著鼻子走,反觀春香,她卻保持了難得的理智,她是整個故事的親歷者,卻又能夠置身世外,冷眼旁觀。正是在春香對民間的審視中,《春香》才能散發(fā)出獨特的魅力。

二、香榭:反抗男性壓迫的女性烏托邦

古典題材的小說一直是金仁順創(chuàng)作的重要部分,在《春香》之前,她已寫過《盤瑟俚》《引子》《伎》《亂紅飛過秋千》《城春草木深》《未曾謀面的愛情》等諸多朝鮮族題材的古典小說,其中不少小說已經透露著《春香》的影子。金仁順曾說:“在朝鮮族題材的時候,我就是女性主義者?!?6在這些作品中,金仁順非常明確地傳達出了對封建男權社會的反感,最具有代表性的是她的短篇小說《伎》,這部小說的故事框架比《春香》更接近《春香傳》,不過小說中的春香自始至終只想要繼承香夫人的地位,即便最終她和李夢龍結了婚,但是終究是意難平,因為“當朝貞潔烈女”的帽子卻使得她失去了渴望得到的自由。相比于《春香》的舒緩內斂,《伎》寫得過于鋒芒畢露,但是卻將金仁順女性主義者的立場表現得淋漓盡致?!洞合恪愤@部小說依然體現了金仁順的女性主義立場,她在提到這部小說時說道:“在這部小說里面,男人全是女人的配角。正好跟古代朝鮮,女人無條件成為男人的陪襯形成反差?!?7《春香》展現了一個由女性主導的王國,而這個王國具體的表現形式則是“香榭”,在金仁順這里,香榭對于女性來說就是追求自由、反抗壓迫的烏托邦。

香榭的前身是香夫人的父親藥師李奎景的藥鋪,對于侍女銀吉來講,它已經具有了烏托邦的性質。銀吉生下來就因患有皮膚病差點遭到父親的拋棄,長大以后原本不想嫁人的她又被父親逼迫嫁人,然而在新婚當夜丈夫發(fā)現了她的難言之癥又將她趕走。心灰意冷之時,銀吉被藥師解救到藥鋪,并治好了她的皮膚病,從此藥師和藥鋪對于她來說就有了特殊的意義。在銀吉的描述中,藥鋪就帶有世外桃源的性質,藥鋪后面的桃林“春天開花的時候,滿天滿地,就像著了場大火似的,結的桃子樣子丑,可味道才好呢,咬一口,滿嘴里水水的香甜”。18在藥鋪,銀吉擺脫了父權帶來的壓迫,過上了她理想中的生活。當藥師出走,翰林按察副使大人死掉以后,香夫人成為了香榭的主人,在與諸多男人交往后,她對男性有了清醒的認識,她教導春香:“記住我的話,春香,俗話說,男人是女人的天,但這個天是陰晴不定的。越是指望著好天氣,可能越會刮風下雨。女人想過上好日子,只能靠自己?!?9因此,她憑借自己不輸于男性的聰明才智,將香榭從翰林按察副使大人為她搭建的愛巢轉變?yōu)闉榕蕴峁┍幼o的港灣,“和嫁給一個酒鬼,或者在貴族人家當小妾比起來,香榭里的生活算是好的,它至少能夠遮風擋雨,不用看人家的臉色,低聲下氣?!?0“香榭不是男人待的地方”21,它猶如一座城堡,將男權拒之門外,那些在此尋歡作樂的人在拜倒在香夫人石榴裙下的同時,也丟掉了在女性面前的自大、威嚴。同樣,鳳周先生、金洙能夠以男性的身份停留在香榭之中,也只是因為他們身上沒有了男權社會中一般男性的影子。在香夫人看來,鳳周先生只是一個酒鬼,金洙只是一個未曾長大的孩子,但當金洙與香夫人有了肌膚之親并且對春香產生情愫與欲望時,已經從男孩成長為男人的他便被香夫人送到寺廟里學茶藝,不再是香榭的一員了。

除此之外,香榭還是為弱者建構起來的烏托邦。金仁順連續(xù)用三章分別寫了金洙、小單、鳳周先生三個生活在底層的邊緣人物,金洙身為歌伎的兒子,小單身為小偷的女兒,鳳周先生身為婦孺皆知的敗家子,在封建男權社會中無疑都沒有多少地位和尊嚴,但是香榭卻沒有地位尊卑的區(qū)分,香夫人接納了這些來自底層的邊緣人物,讓香榭成為了他們的庇護所,他們得以在香榭之中過上物質豐富、較為自在的生活。香榭也正因為有了他們才具有了更深層次的含義,因為如果香榭僅僅作為女性的烏托邦的話,那么它就會成為一個過于封閉的空間,對女性主體地位的過于強調極有可能導致對男性的壓迫,從而導致男權社會的反面——女權社會的出現。香榭對于底層人物的接納,說明香夫人想實現的是一個完全沒有歧視與壓迫的社會,而香榭之所以拒絕男性,歸根結底還是對男權壓迫女性的拒絕。

香榭雖然是金仁順為女性建構起的一個女性反對男權社會的烏托邦,但是在翰林按察副使大人在的時候它卻也是一個男性反對男權社會的烏托邦。翰林按察副使大人表面上看在男權社會中如魚得水,他不僅長相出眾,并且還是金吾郎大人的女婿,南原府幾乎所有的人都得聽命于他,但是他卻始終籠罩在金吾郎大人的陰影之下:“‘他自己何嘗不是一個下賤貨?’翰林按察副使夫人慢悠悠地說,‘不知感恩的窮酸,雖說也是貴族出身,但早就外強中干了,還不是仰仗我父親的扶持才過上了體面的日子?!?2 身為沒落貴族的他實際是入贅在金吾郎大人家中,從他夫人對他的這番評價中,可以看出他過得并不怎么順心。因此,當他例行調任來到南原府,便是逃離金吾郎大人束縛的一次機會,在這里他碰上了夢寐以求的愛情,并且不惜挪動官銀建筑了豪華的香榭。與其說香榭是翰林按察副使大人為香夫人建的,不如說是為他自建的。“在新居的日子,他每天坐在木廊上讀書,或者盤膝而坐,看庭院中的木槿花朝開暮落?!?3香榭成為了翰林按察副使大人自己的烏托邦,這里飲食起居有仆人照顧,還有心愛的女子陪伴自己,更重要的是沒有同僚們虛偽的奉承以及金吾郎大人。然而,這樣的反抗最終是徒勞的,無論他走到哪里,做什么,“都逃不過金吾郎大人的眼睛”24。不過,諷刺的是,翰林按察副使大人對男權的反抗卻恰恰利用了男權,并且在這一過程中最終受害的還是女性。翰林按察副使大人最終丟掉性命,而香夫人則用她一生的幸福成全了翰林按察副使大人短暫的烏托邦幻想。

翰林按察副使大人的遭遇對香夫人的成長來說至關重要,這讓她看到,在男權社會之中,不僅女性受到男性的壓迫,男性內部之間也有因為權力的不同產生的壓迫。在這樣的社會之中,女性處于整個壓迫鏈的底端,無處可逃,于是香夫人既沒有嘗試逃離的方法,也沒有就此認命,而是參與到這樣的社會之中,通過變相獲取權力達到對男權社會的反抗。這是一條比逃離更加艱難的路,因為香夫人要以女性的身份直接參與到男性權力爭斗的搏殺之中,稍有不慎就會成為權力斗爭的犧牲品,再次淪落到被男性壓迫。不過,香夫人是一個擁有大智慧的女子,她清楚地知道男性需要什么,自己擁有什么,自己能夠得到什么。于是,香夫人便利用幾乎每個男人都想得到的絕色容顏,使得無數擁有權力的男性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以此變相獲得了在男權社會體制下許多男人都沒有得到的權力。她利用這些權力從事像販賣私鹽這樣的違法活動,從而維持住了香榭浮華奢靡的生活,但對香榭內部的人她卻很少使用這樣的權力,于是香榭最終成為物質富足、自由平等的社會。女性的絕世容顏加上攫取權力的能力,讓香夫人成為了“穿裙子的丈夫”,也讓香榭成為反抗男性壓迫的烏托邦。

香夫人構筑的這個烏托邦可以說是男權社會體制下的神話,不過它終究處于男權社會體制之下。當對香夫人絕世容貌不感興趣的卞學道出現時,香榭便陷入到了危機之中。卞學道為官清廉,身為五品監(jiān)察官,處理過上至三品下至七品的幾十起貪腐案,然而清官在男權體制下的官場又是一把利劍,令無數官場之人膽寒,但是“司憲典獄司需要這樣一個人,像布袋一樣把所有的怨恨裝進去背在身上”,25于是他成了同僚中的邊緣人物,臨退休前清官的榮譽反而讓他既沒有錢也沒有人陪伴。為了使自己退休以后既有錢還有女人陪伴同時還不損害自己清官的名譽,他將目光投向香榭,決定娶春香為妻讓自己有人陪伴,通過收取嫁妝讓自己合理地擁有錢財。卞學道以徹查香夫人販賣私鹽的方式威脅香夫人,在男人中如魚得水的香夫人也拿他沒有辦法,于是只能選擇與卞學道同歸于盡。但是,這樣做并沒有真正解決問題,春香沒有等來李夢龍,而是成為了香榭新的主人。香榭這個女性的烏托邦也并沒有真正建立起來,而是處于一種時隱時現的內在危機和精神裂隙之中。

三、反抗與妥協(xié):逃不脫的悲劇命運

《春香》延續(xù)著金仁順對女性命運的關注與思考,在她以往的朝鮮族古典題材小說中,女性始終面對著男權社會的重壓,只能以犧牲自我的方式進行反抗,她們有的如《盤瑟俚》中的太姜弒父之后成為盤瑟俚藝人,有的如《未曾謀面的愛情》中的真伊“以入伎籍來反抗男性設立的完美女性標準”,26無論結果如何,女性的反抗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她們在得到自由的同時往往喪失了親情、愛情,這樣的反抗無疑帶有濃烈的悲劇色彩。《春香》中,金仁順費盡心思為女性建構了一個可以棲身的香榭,但是這個籠罩在男權之下的烏托邦卻仍舊無法阻止她筆下的女性走向悲劇的結局。

如果說《盤瑟俚》《未曾謀面的愛情》等作品是有關女性反抗男權社會的故事,那么《春香》則是一個發(fā)生在反抗之后的故事。小說一開始,呈現在讀者面前的是一個已經建構好的香榭,“在我的故事沒有開始以前,香榭和香夫人已經作為一個傳奇,被盤瑟俚藝人們爭相演繹,在說來說去的過程中得到了廣泛傳播”。27如果香夫人的形象停留于此,那么她便如同《盤瑟俚》等小說中的主人公一樣,是一位追求自由、反抗男權的獨立女性,不過,香夫人的形象在春香的故事中發(fā)生了變化。在春香的故事中,香夫人對男權社會依然很反感,她也教導春香女人只能靠自己,但是香夫人的言語和行為卻出現了錯位。在對待春香的婚姻問題上,一向對男性有著清醒認識的香夫人卻妥協(xié)了,她嘴上說著“市井之中,都認為嫁入豪門是女子最好的歸宿,至于是不是能夠生活得快樂,卻很少有人理會”28,卻在行動上又破滅了春香與金洙兩小無猜的感情,她仍然期望春香可以嫁入到一個既有錢又有名望的官宦人家,“過平和幸福的生活”29,在香夫人眼中金錢與名望成了春香幸福生活的前提。在明知李夢龍無法對春香做出什么承諾之后,香夫人還是想盡一切辦法讓身在漢城府的李夢龍對春香念念不忘,期待著有一天能夠將春香迎娶回家。不過,手段再多的香夫人,在面對這件事情時,如同面對卞學道一樣無力,她無法阻止“心胸遼闊,裝著漢城府,裝著功名利祿,還裝著很多女人”30的李夢龍對春香的拋棄,香夫人的悲劇在春香身上再一次上演。

香夫人對春香婚姻的期待仍然是世俗意義上的,她將女兒的幸福寄托在了曾經反抗過的男權體制之中,當面對春香“他們當年容不下你,怎么見得就能接受我呢”31的質疑時,香夫人回答說:“我們的命運不同,各有各的道路。”32似乎自己不幸的命運只是男權社會中的一個例外,畢竟自己遇見的是一位已經有了妻室的男人,而李夢龍出身貴族正值青春年少,還未婚配,春香貌美聰慧,香榭又能夠為春香提供強大的財力支持,在香夫人看來,后者這些優(yōu)勢足以彌補其出身卑賤的劣勢,二者勢均力敵,春香有嫁入豪門成為正室的合法性。香夫人在處理自身和春香婚姻問題上的矛盾性,使得香夫人成為一個不徹底的反抗者,對春香婚姻的安排是其由反抗到妥協(xié)的轉變,但是這一妥協(xié)的種子從一開始就根植在香夫人的思想之中了?!跋惴蛉瞬⒉皇且粋€女權主義者,她的女權是被迫的,她原本并不想和社會有什么大的對抗。”33她一開始對世俗的愛情與婚姻就抱有美好的幻想,香榭的生活方式只不過是幻想破滅之后的無奈選擇,雖然獲得了彌足珍貴的自由,但是也付出了相當大的代價,并且香榭之下暗流涌動,始終掩藏著危機,面臨著隨時喪失自由的風險。另外,香夫人骨子里是認同“春香的母親”這一身份的,表面上看母女二人的關系比較冷淡,可每當春香面臨重大抉擇的時候,香夫人都傾盡全部為春香出謀劃策。因此,在處理春香婚姻問題時,香夫人選擇了一個在她看來最穩(wěn)妥的方式,但是這一方式卻帶來兩個問題。首先,事關春香幸福的主動權被交到了別人手中。這種方式是向世俗的回歸,也是對男權社會的重新依附,春香將成為婚姻與男人的附屬品,就像香夫人曾經依賴翰林按察副使大人一樣,正如春香擔憂的一樣,男權社會未必就能容得下春香,尤其是她渴望自由的思想,這甚至是絕無可能的。第二,這違背了春香追求自由的意愿?!八资赖囊粯O是傳統(tǒng),香榭的一極是現代;傳統(tǒng)意味著平庸與壓抑,現代意味著反抗與自由。出生在俗世之外,成長于俗世之外,就注定了春香的一生也無法與流俗同?!?4與香夫人不同的是,春香從出生到成年都生活在香榭之中,香榭給了她無拘無束的生活,也讓她比香夫人更加看重自由。自由成了春香的本性,回歸世俗就意味著違背本性。因此,香夫人的妥協(xié)仍然無法使春香擺脫悲劇的命運。

事實上,春香接替香夫人成為了香榭的主人,重復了香夫人的命運,但母女二人的悲劇的輪回又不僅僅是單純的重復。這是一個對男權社會逐漸認清本質的過程,也是一個由希望逐漸到絕望的過程。春香比香夫人更徹底,她沒有像香夫人一樣將個人命運的不幸歸為個例,而是將之上升為對封建男權社會的普遍認識,春香的悲劇比香夫人的悲劇更深刻的地方在于,明明了解男權社會的弊端,卻沒有辦法找到徹底反抗的方法,只能以妥協(xié)的方式來換取相對的自由,因此《春香》既是一個關于反抗的故事,也是一個關于妥協(xié)的故事。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這正是春香故事的獨特價值。

《春香》用諸多女子的悲劇表明,在封建男權體制之下,無論女性如何掙扎,都擺脫不掉來自男性的壓迫,女性只能在反抗與妥協(xié)之間,尋找著生存的縫隙。這可以說是金仁順所有朝鮮族古典題材小說的母題,而《春香》無疑是集大成者。

注釋:

①③金仁順、高方方:《文學,時光里的化骨綿掌——金仁順訪談錄》,《百家評論》2014年第1期。

②金仁順:《時光的化骨綿掌》,《作家》2008年第13期。

④⑤金仁順、王光東:《我們?yōu)槭裁纯床灰姟创合恪怠?,《當代作家評論》2009年第6期。

⑥1718姜廣平:《身居東北的南方敘事風格——與金仁順對話》,《文學教育》2011年第4期。

⑦⑧⑨⑩ 1112131419202122232425272829303132金仁順:《春香》,中國婦女出版社2009年版,第3、3、190、4、196、5、190、195、15、98、98、98、70、17、19、177-178、5、152、137、154、137、137頁。

15趙強:《殘茶涼透,在水面上凝留下一股冷香——讀金仁順的長篇小說〈春香〉》,《小說評論》2012年第6期。

16鄧如冰、金仁順:《“高麗往事”是我靈魂的故鄉(xiāng)》,《西湖》2013年第5期。

26張麗軍、關建華:《“這個殺手不太冷”——金仁順小說論》,《當代作家評論》2016年第4期。

33金仁順等:《關于長篇小說〈春香〉的對話》,《作家》2010年第24期。

34初清華:《秋千、蛇與刀——金仁順〈春香〉的“知識場”批評》,《當代文壇》2009年第5期。

[作者單位: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