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陳偉芳：青瓦的村莊（總第三十期）
本周之星：陳偉芳
陳偉芳，筆名綠艾，陳偉昉，山東省濟寧市人，曾獲萬松浦新人獎。
作品欣賞
青瓦的村莊
一覺醒來，初日的紅還未漫卷而來，青瓦上覆了黎明的霜雪，屋頂像一張張素箋，比天色還亮，村莊寂靜的頭條里，早起的麻雀印下霜泥趾爪。
太陽跳出層云，光在青瓦上慢慢流淌，流著“世”的悠長，漾開“界”的深遠，光舔著霜粒，點點滴滴順著青瓦的溝槽流向終古。瓦房毗鄰，瓦楞的曲線連起五線譜，鳥兒起起落落，音符靈動；青瓦紅瓦此起彼伏，融進天空青蒼，蕭然自遠著水墨丹青里的寧靜澹泊。
村里的瓦房差不多為人們遮風(fēng)擋雨幾十年了，雨淋日曬得近于土灰色。仔細(xì)端詳那些瓦當(dāng)，齊齊整整，手腕扣著手腕的樣子更接近村里鄉(xiāng)親的面容，一種北方特有的復(fù)古、樸拙，是矮于天空的穹頂。
父親膝下無子，懶得翻蓋老屋，瓦房得以幸存。
回家居住，不堪老鼠頂棚上“咚咚”的廣場舞，熄了燈，頭頂還有它仙人過橋的禮遇。與人類多年的共棲生活，它們早已摸透了那點伎倆，什么粘鼠板、鼠夾、鼠藥，只對初出茅廬的小老鼠管用，對老江湖都成了聾子的耳朵——擺設(shè)。
也曾抱養(yǎng)了一只豹紋的花貓，隨著老鼠的日益猖獗，花貓越來越漠不關(guān)心自己的職責(zé)了，不是離家外出周游，就是在屋脊上盤腿而坐，像參禪入定的老僧。
拾掇房子時，床底下，母親用鐵锨端出一條青花蛇，想來那是一條家蛇，母親還親眼看見它在雞窩里吞吃雞蛋，還說有了家蛇的老屋冬暖夏涼，卻瘆得我后背涼氣嗖嗖。小時候為逃避上學(xué)，被母親拴在床腿上哭得昏天慘地，一只小老鼠跑出來，滴溜著黑豆似的小眼睛在腳邊吱吱地叫，那唯一的同情與安慰平息了無助的抽泣，孩子很容易得到其它物類的惺惺相惜。
此一時，彼一時，實在不想與它們爭奪對老屋的居住權(quán)，為了干凈，舒適，便在老屋一側(cè)蓋了兩層小樓，其實徒具樓的虛名，它更像個直筒筒的小炮樓，不是財力所限，也想住在有落地大窗的華庭，如此陋居，多有暫棲之意。不管怎樣，站在小樓的窗口，放眼覆著青瓦的房頂，也有了花貓高瞻遠矚的視野了。
父母在小樓里住了一年，執(zhí)意要搬回老屋，說老屋是磚鋪地，接地氣。下地回來，一腳泥一腳水的，地也不顯臟，與老人的懶散更相宜。父親還有一畝多的菜地，上地?zé)o關(guān)早晚，他說了算。有時，父親聽著唱機，還開著電視，先品酒，后喝茶，一邊跟著唱機的鼓點打拍子，一邊打起飽嗝，哼哼著小曲兒，如老話兒里說的，騎著驢拄著棍自在一會兒是一會兒；一張?zhí)梢卫锫匚吨澜?，多半個上午就過去了?；ㄘ堅谀_邊嚼著魚刺，狗在屋外等待著殘羹剩飯，過冬的蘿卜白菜堆放屋角，庸常地，過著一種被時代的浪潮拍在沙灘上的生活，老屋里閉目養(yǎng)神，等待老去的那天，一腳踢飛灰塵。誰又能說清當(dāng)生命進入倒計時，怎樣才不枉此生？老有所樂，這是生命的恩準(zhǔn)，也是村莊給予的簡樸無爭。
忍不住想去輕輕翻閱青瓦的封面，屋檐之下的男人女人，一本本煙火的心經(jīng)，盛放的身世，流轉(zhuǎn)的光陰。蒼茫暮色為屋頂畫出丘山的輪廓，銀的、金的、紅的一鉤弦月，簪在村莊的穹頂，像歲月的書簽，訴說星光的拂遠。
村里還流傳著一個段子：一家蓋房子，掛瓦時，主婦對幫忙的匠人說，千萬小心點，別摔了俺的瓦，那瓦砸在俺頭上倒不要緊，大不了一個口子，幾天又長嚴(yán)了，那瓦碎了就不能用了。聽聽，要頭要臉的爺們是斷斷說不出如此小家子氣的話，只有持家過日子的灶臺婦才會像這樣肺腑之言都蹦了出來，一片瓦都疼惜得扯心扯肺，可想一座房子在他們心里的分量了。曾當(dāng)作笑話來聽，因為我沒經(jīng)歷過民間“脫坯蓋房，活見閻王”的艱辛。就像高樓里出生長大的孩子，讀到這種對村莊的留戀，嘴角也許會嗤笑上代人的矯情吧。
一個淪陷在樓群背景里的村莊，近逼的鋼構(gòu)廠房，煙囪直插云霄，在村莊的額頭滾著濃煙。明路上來的，還有錘天的撞擊，午夜驚魂，暗地里污水長流去無聲。
碧水藍天，土地，糧食，村莊，瓦房，樹木，都是鄉(xiāng)村與生俱來的原配元素，組成祖輩的糟糠之妻，多有難舍的不離不棄。而我們這一代曾是老屋的房客，卻又唯新是尚。這聚族而居的村落，保持了最初的平靜與散漫，骨子里的田園氣依然氤氳在大街小巷，習(xí)染已久的慢與不爭，與背后那條催人奮進的狗，在心的兩端拉鋸，有時渴望它的生活方式革新，有時又沉湎于它的某種氣息一成不變地延續(xù)，這似乎就是獨屬于我們這一代的兩難。
老屋是早晚的冷宮。周遭各種名目的高樓社區(qū)，成了未來鄉(xiāng)村看齊的樣板。動遷的消息像東南西北風(fēng)中的燭焰，陰死陽活了很久，每一次街談巷議的復(fù)燃，加劇著我要把青瓦的村莊刻進心里，這絕版的家園，像傳統(tǒng)里的老日子一樣，在的時候不見得多么可愛，一旦消逝了，卻莫名地可哀。
人們圍在各種沙盤周圍，為格局簇新的樓盤心動不已。常想，為什么不為行將消逝的村莊塑造一座原始風(fēng)貌的沙盤呢？一排排參差錯落的房屋，每一處院落都有主人家的特殊印記，看著它，抬腳就可以走進去，大爺大娘打招呼的聲音獨一無二地逸出來；大街小巷，云影和樹影經(jīng)行處，青瓦的屋頂留下歇腳的亭臺驛站；一座古老的石碾，農(nóng)婦在上面攤開活蹦亂跳的豆粒兒，推動得吱呀有聲，像一張老唱碟，播放著暖老溫貧的日子；孫兒乘涼在爺爺手植的樹蔭下跳房子……精神的游歷無始無終，聊慰著故園的思念。散步的時候，常叮囑自己多圍著村子轉(zhuǎn)幾圈吧，一遍遍地重新走過，心上的沙盤，烙下深夜的犬吠，黎明的雞啼，泥融燕子飛，無邊的蟲鳴浮起一張床，我和綿羊一樣的村莊，飄搖一天，聆聽物語的權(quán)利就未被剝奪。
城市趾高氣揚的時候，鄉(xiāng)村成了擁躉。城市摧枯拉朽的氣勢告訴你一切都不復(fù)存在，即使進入城鄉(xiāng)一體化，有時候，還是想看看高樓陰影下低俯的村莊，天寒白屋貧的親切。
我們的原鄉(xiāng)和一切文明的意圖附著在大地上，田園的解說不見得就是繼承老祖母泥濘的生活方式。城市的野心捧上天，村莊的乖張就暴露無遺。那片斷了水的池塘，愈是證明童年戲水的存在，其實短暫得要命，推土機踏平了水的靈性，車展的T臺應(yīng)運而生。時代的喧囂圍剿得村莊無所適從，隨同富裕一起抵達的，還有村莊謙卑潦草地程式化，不得不承認(rèn)，在想象貧乏的趣味中，村莊的很多原配元素弄丟了、隔離了。比如，水泥路壓制了春草碧如絲，各種各樣的家樹，無緣從小和孩子比高高了，鳥兒遠遠地宿在村外的斷頭樹上。混凝土和膠質(zhì)屋頂?shù)谋曝?，速生出移來移去的斷頭樹，造景藝術(shù)等不及一粒樹的種子落地生根。
不知自己對著村莊還能凝視多久，但每一次的注視都有收獲。我知道自己在收集、儲存，以供某年某天的某個地方，在物去人非的泡沫里，打撈那些關(guān)于村莊的，從簡樸的遠古出發(fā)的神話。
回家的時候，特意繞道平房，向那些青瓦行注目禮。鞋子晾在青瓦上，讓青瓦拓印下潮濕的足跡，還是向著青瓦取暖？它們瞬間組成別樣的修辭，青瓦鍍著落照的金邊，窗玻璃上的余暉燃燒著圖騰的余味。那窯溫巨變過的青瓦以百代之身，滄桑之眼，洞悉著一個村莊寄寓的隱秘詩行。
花貓起身，在屋脊上漫步，它的眼神幽藍幽藍的，一朵朵瓦楞云飄過。有人說貓是憂郁的詩人，原來，它不是對世事變幻漠不關(guān)心的老僧，它看過了村莊的詩箋，行行復(fù)行行，都是原創(chuàng)的簡潔與慢板，連廣宇的感性審美，拒絕復(fù)制粘貼。
看得久了，會覺得村莊跟風(fēng)模仿的小鎮(zhèn)是沒有歷史的，無根地走向乏味和雷同，剝奪著我們關(guān)于精神、文化、情懷和風(fēng)物方面的經(jīng)典記憶。丟掉了外面的一層皮，到另一個裝飾一新的世界里去，留守的還是不倫不類的自然迎合。
一個土生土長的鄉(xiāng)下人，想去相依、熱愛、貫注所有的筆墨抒發(fā)它曾經(jīng)的恩養(yǎng)。也許因為沒有別的東西可愛，必須愛有所及，就像詩人濫情于星空的巨大無邊，而傾情于青瓦的村莊。除了言詞，我別無選擇。村莊從來不能從體內(nèi)抽身而去，即使巢空了，還是確切無誤地留在夢之所在。
青瓦的村莊，悠悠地鄉(xiāng)情，權(quán)作塤來吹吧，無聲處，聲擊蒼穹。
本期點評1：野水
村莊聽瓦
青瓦的村莊。看到這個題目，猶如在陰雨的季節(jié)里，我走出柴扉，于鄉(xiāng)間小路上碰到提籃扛鋤的村人的感覺。
多年以后，我仍然能夠記起那個陰雨的下午（原諒我在此蹩腳地模仿了加西亞·馬爾克斯先生的開場白）。我放下手里那本借來的《麥田里的守望者》，揉一揉酸澀的眼睛，將目光送出老式的木窗外面。我看到：屋檐的瓦楞草在細(xì)雨微風(fēng)中搖擺。斷續(xù)落下的水珠在院里青石板地上砸出鋼琴般的聲音。跳來跳去的麻雀在青瓦的屋頂啁啾?；液诘耐唪~鱗一般整齊地排列。那些挺立的、沐浴了細(xì)雨的瓦松，顯出一種沉郁默然的靜美。
雨再一次大起來。騰蒙的雨霧里不見了麻雀的身影。雨珠與房頂?shù)那嗤咴诿芗貭幊?，但我更多聽到的是青瓦發(fā)出的聲音，那也是村莊的聲音。
碧水藍天，村莊瓦房，原始鄉(xiāng)村與生俱來的元素在作者筆下再現(xiàn)。她以流暢恣肆的語言，甚至詼諧戲謔的意味，在紙上畫下了青瓦村莊日益“瘦削”的身影，讓我們在鼻息里依稀嗅聞到村莊散發(fā)的余味，似乎還有一絲瓦松的味道：酸中帶甜，甜中透酸。
正如作者所言：“我們這一代曾是老屋的房客，卻又唯新是尚。聚族而居的村落，保持了最初的平靜與散漫，骨子里的田園氣依然氤氳在大街小巷，習(xí)染已久的慢與不爭，與背后那條催人奮進的狗，在心的兩端拉鋸，有時渴望它的生活方式革新，有時又沉湎于它的某種氣息一成不變地延續(xù)，這似乎就是獨屬于我們這一代的兩難?！彼埠芮逍眩骸翱吹镁昧耍瑫X得村莊跟風(fēng)模仿的小鎮(zhèn)是沒有歷史的，無根地走向乏味和雷同，剝奪著我們關(guān)于精神、文化、情懷和風(fēng)物方面的經(jīng)典記憶。丟掉了外面的一層皮，到另一個裝飾一新的世界里去，留守的還是不倫不類的自然迎合。無所適從，令城鄉(xiāng)一體化的村莊真是寂寥，悲哀！”
作者明智地舍棄了臨摹菜園白狗秋千架，炊煙雞鳴馬歡叫的原始況味，沒有陷入對青瓦村莊的多情濫情。寫法上雖較為傳統(tǒng)，但敘與議之間轉(zhuǎn)換簡潔，多寡有度，收放自如。猿聲不啼，輕舟過山，有“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的”大將風(fēng)度。
村莊依舊在，幾度鄉(xiāng)情濃。一曲《追夢》的塤聲，擊蒼穹，遏人心。
本期點評2：范墩子
閱讀陳偉芳的散文《青瓦的村莊》，深深被字里行間所涌動的復(fù)雜情緒所打動，同很多寫村莊記憶的文章不同，陳偉芳并不單單只是簡單的懷念和留戀過往，在正面書寫故鄉(xiāng)記憶時，她是帶著一種格外復(fù)雜的心境進入的。尤其是在描寫了初日下的瓦房后，那句：“父親膝下無子，懶得翻蓋老屋，瓦房得以幸存?！痹跓o比唯美、寧靜、悠遠的鄉(xiāng)村背景下，這句話如鋒利的鋼刀般戳中了我的心。短短的一句話，卻點出了父親的無奈，也映襯出了故鄉(xiāng)瓦房的處境。
因為年代的久遠，老屋已經(jīng)變得更破舊，變得不再那么舒適、干凈，于是在老屋的一側(cè)蓋了兩層小樓，并讓父親搬了進去，但才剛住過一年，父親卻執(zhí)意要搬回老屋，言說老屋更接地氣一些。而父親的這種選擇，實則也代表了村莊里大多數(shù)人的心性，以及對老屋深厚的感情。也表現(xiàn)出了鄉(xiāng)人對老屋和瓦房深深的眷戀。但眼下，老屋卻成了冷宮，現(xiàn)代化的樓盤、市場都在威脅著老屋的存在，吞噬著村莊和那些卑微的老屋。城市趾高氣昂時，老屋究竟該如何應(yīng)對呢？
這其實也是一個大多數(shù)作者都在面對的問題，值得去深思的問題。面對這樣一個極其普遍化的問題，陳偉芳寫了自己的思考：“不知自己對著村莊還能凝視多久，但每一次的注視都有收獲。我知道自己在收集，儲存，以供某年某天的某個地方，在物去人非的泡沫里，打撈那些關(guān)于村莊的，從簡樸的遠古出發(fā)的神話?！痹捓锍錆M著無奈，也充滿著長長的嘆息。村莊或許會成為我們心頭的一個遙遠的夢，一個詩意的夢，一個美好的童話。正如作者所說：“村莊從來不能從體內(nèi)抽身而去，即使巢空了，還是確切無誤地留在夢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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