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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選刊》2020年第5期|胡學(xué)文:有生(節(jié)選)
來源:《長篇小說選刊》2020年第5期 | 胡學(xué)文  2020年09月10日07:09

第一章 祖奶

1

我已是半死之人,但我的耳朵依然好使。我能聽見夏蟲勾引配偶的啁啾,能聽見冬日飛過天空的沙雞扇動翅膀的鳴響,能聽見村莊的囈語,亦能聽見暗夜的嘆息。是的,如今我這殘老的身軀不能說不會動,雙目無神,如風(fēng)撕扯過的枯木,但我仍有感覺,我的耳朵和鼻子沒有遺棄我。

在那個早上,第一縷晨光爬進(jìn)屋,我的頸側(cè)突然一陣酥癢。那不是蜘蛛,也不會是蚰蜒,那該是……螞蟻!我叫起來,當(dāng)然是在心里叫,只有自己聽得見。北方的四月,天氣尚寒,垴包山頂?shù)姆e雪剛剛消融,怎么會有螞蟻?昆蟲都是隨時令生死,即便在溫暖的屋里,也該僵殼裹身才對。也許我猜錯了,那不過是麥香掉落的發(fā)絲,這個煩惱纏身的女人總是掉頭發(fā);抑或是麥香衣袖攜帶的柴禾,還有可能是麥香忽略的污垢,雖然她從不馬虎,但她常常走神,讓我的皺褶里藏污。這么一想,我暗暗松口氣,酥癢卻移動了。螞蟻無疑!螞蟻從頸側(cè)竄到耳根,又從耳根竄到眉梢,在那里歇息數(shù)秒,像研究稀疏的白眉,猶豫著要不要以身試險,然后從鼻翼竄到嘴角。往事襲來,我甚是驚懼,難道又有什么大事要發(fā)生了嗎?也許上蒼要收我呢。我活膩了,已經(jīng)半死,風(fēng)過葉落,自然而然。我早已做好準(zhǔn)備。可為什么我心跳得這么急?

麥香!螞蟻!我一聲聲地喊叫,期許有一點點兒聲響傳給外屋忙碌的麥香。當(dāng)然,我的愿望落空了。即使聲嘶力竭,也只在皮囊里彈撞,麥香聽不到。鮮奶和小米粥的香氣淌進(jìn)來,若是往常,我會貪婪地張大鼻孔。在服侍我的起居方面,麥香盡職盡責(zé),費盡心思。每晚她都用溫水為我擦拭全身,換上潔凈的衣服,每晨都替我梳洗花白的頭發(fā),逐日更換枕側(cè)的香囊,那是她自制的。小麥、玉米、莜麥、蕎麥、大豆,還有艾香、榆香、桂香……我躺著,卻呼吸著四季的氣息。我水米不進(jìn),她便用香氣喂養(yǎng)我,一日三餐,餐餐如此。早餐是牛奶、米粥、雞蛋,午餐是燉菜,我從香味里聞出過牛肉、羊肉、豬肉、雞肉、白蘿卜、胡蘿卜、冬瓜、南瓜、土豆、茄子、豆角、白菜、芹菜。只有一次,我識辨不出,麥香告訴我,那是竹筍。她和羅包干架,竟不忘從羅包的餐館順手牽羊,我相信是為我牽的。晚餐她只燉豆腐,偶爾會夾幾絲海帶。豆腐和海帶補鈣,有一次她和我絮叨,讓我多吸,似乎吸了足夠的鈣我就能從炕上蹦跶起來,重新當(dāng)接生婆。

螞蟻在竄。我放棄了喊叫,等待麥香走近。

大門吱呀一聲,這腳步是宋品的。宋品當(dāng)支書快二十年了,一只腿長一只腿短,不過并不嚴(yán)重,沒有幾個人注意到,但我是清楚的,因為他、麥香和宋莊周遭許許多多的人都是我接生的,他出生我便發(fā)現(xiàn)了。這不是什么缺陷,走路基本看不出,但兩個腳落地的聲音不一樣。一個腳重一個腳輕,奔跑時愈加明顯。第一個上門的總是宋品,當(dāng)然這么早肯定是沖麥香來的。這一對男女……唉,讓我說什么好呢?

果然,宋品進(jìn)屋便動起手腳。麥香驚乍乍的,放開,我還沒給祖奶洗臉呢。洗臉有什么急的,來了人你也能洗。宋品沙啞、低沉,喉嚨總是不利索。以前他可不是這般,聲若洪鐘。那次喝了半斤酒——事后他是這樣講的,但據(jù)別人說他至少喝了一斤,開四輪車從縣城返回,車上坐著他的妻子王大翠,小姨子王小翠,離村還有兩三里左右,車翻進(jìn)溝里。他和王大翠是陪王小翠相親去的,男方是酒廠工人,長相周正,就是腿有些殘疾。若不是有這點毛病,也不會到鄉(xiāng)下找媳婦。中間人和宋品算半個酒友,在鎮(zhèn)上開雜貨店,腿有殘疾的青年是其姨弟。他托宋品物色,宋品馬上想到自己的小姨子王小翠。雖是親姐妹,性情卻相差很多。王大翠吃苦能干,王小翠好吃懶做,一年有大半年賴在宋品家,因為宋品家的伙食比其丈母娘家好得多。宋品覺得是天賜良機,既可為小姨子找到婆家,又能甩掉這個累贅。相親過程平平順順,男方一見王小翠眼就直了。王小翠比王大翠漂亮,因為從不下地干活,膚色也比王大翠白凈。王小翠稍有猶豫,宋品一通勸說,她終于動心。男方當(dāng)場給王小翠一個紅包,算是見面禮。宋品心情好,男人私藏的酒也好,就多喝了幾杯。宋品酒量大,最多一次喝過二斤,喝個半斤八兩什么事都不耽誤。四輪車他開了十多年,對車比對王大翠還熟悉,所以他不擔(dān)心,王大翠也不擔(dān)心。那對宋品當(dāng)然是災(zāi)難。王小翠當(dāng)場身亡,宋品的脖子被枯硬的灌木刺中,術(shù)后說話聲音就變了。王大翠的臉被劃開兩個大口子,肉都翻出來了,縫了十六針,從此無論冬夏都用厚厚的頭巾包著頭,除了宋品,怕是沒人見過她現(xiàn)在的樣子。

粥還欠火,麥香叫,你個發(fā)情的貨!凳子倒了。宋品說少廢話。麥香似乎捶了他一下,我把火擰小點兒!宋品不說話了,呼哧呼哧喘。螞蟻在竄。你慢點,我剛把扣子縫好!麥香罵,你真是個瘋子。啊呀,門沒關(guān)呢,麥香急切地說,讓我關(guān)……宋品堵了她的嘴,麥香嗯啊叫著,捶打聲更響了。麥香像宋品一樣大喘,關(guān)……關(guān)……別讓祖奶聽見。宋品說,聽見又能怎樣?她還能蹦起來?螞蟻在竄。麥香突然變成哀求,把門關(guān)上,我不想讓祖奶聽見。門砰地合上了,幾乎震到我。一扇門對耳朵靈敏的我并沒有實質(zhì)意義。

螞蟻在竄。

2

八月的某個黃昏,母親坐在門口那塊半圓形的石頭上。石頭是褐紅色的,中間有一條白色帶狀紋,緊緊地勒著石頭。石頭是父親喬全喜撿回來的。他讓母親端詳,神神秘秘的。母親瞅了半天,說不就是塊石頭嗎?父親承認(rèn)是塊石頭,可不是一般的石頭呢。母親說石頭就是石頭,還能變成黃金不成。父親啟發(fā)母親,石頭的形狀像什么?母親的目光再次落在石頭上,看著看著,臉就紅了。她掃過父親暗黑的臉,父親正笑瞇瞇地望著她。母親的臉更紅了,說我還以為你是正經(jīng)人呢,甩下父親進(jìn)屋了。父親追上母親,從身后抱住她。母親說你見了別的女人也這樣?父親嘿嘿笑著,我若這樣,還能把錢交到你手上?母親想想是這個理,便歪向父親。

成婚兩年有余,母親的肚子一直癟著。吃過藥,母親還常常去廟里焚香祈禱,可仍然懷不上。父親撿回圓形褐石一個多月后,她懷上了我。她告訴父親時,眼里的淚花都要飛到父親臉上了。父親生怕聽錯,讓她說了兩次。父親突然想起被丟在院角,覆蓋著灰塵的褐石。父親認(rèn)為那是塊神石,是神石帶來了好運。父親掃掉灰塵,洗掉上面的污漬,抱在懷里反復(fù)端詳。父親認(rèn)定什么,母親極少質(zhì)疑。母親起先不敢坐,認(rèn)為不敬,父親說神石不是神,還是石頭,是有靈異的石頭,吸吸石頭的靈氣,肚里的孩子會長得更結(jié)實。說到孩子,母親的膽子便壯了。從此那塊石頭成了她的坐凳。抱出來是坐凳,抱進(jìn)屋則擺在方柜正中間,母親時不時點一炷香。

母親坐在石頭上,并不閑著??p衣,納鞋,把鮮嫩的豆角剪成條狀,抑或把煙片串起來吊到院墻的釘子上。那天,她縫的是一條嬰兒褲,粉底白花,是用她的舊衣服改的。她已經(jīng)做了三條,這是第四條。那是一九○○年八月,再有一個月,她的孩子就要出生了。她盤算著,彼時瓜果已經(jīng)成熟,若奶水不足,就熬瓜糊糊,這是她母親告訴她的。

母親不時抬頭遠(yuǎn)望。門前是水塘,不大也不深,卻住著數(shù)不清的蛤蟆。蛤蟆白天藏在塘底,黃昏便浮到水面,比賽似地呱噪,一直叫到午夜之后。水塘往南是草灘,黃蒿灰蒿,還有開著藍(lán)花的沙參和粉花的老牛疙瘩及狀如叉子的老鸛草。再往南是灌木叢,一群鳥驚起落下,落下驚起。出村的路就在灌木叢中間,彎彎曲曲,像一條蛇。母親在等父親。父親是錮爐匠,清早踩著蛇離開,黃昏踏著蛇歸來。盆、碗、碟、盤、罐、缸、簍子,長縫短縫,經(jīng)父親修補后,滴水不露,即便再裂,也不會從鋦釘?shù)牡胤介_裂。父親每天有進(jìn)項,只是辛苦,每天要走老遠(yuǎn)的路。但不管過了幾村幾鎮(zhèn),不管走多遠(yuǎn),父親當(dāng)日即返。母親懷孕后,就算活沒干完,父親也會返回,次日再跑老遠(yuǎn)的路,把鋦了一半的盆或缸鋦完。

那個黃昏,母親抬頭的次數(shù)漸多。父親個子高腿也長,灌木叢當(dāng)然擋不住他,他的身影一閃,母親便能捕到??赡莻€黃昏,母親的眼睛似乎出了問題。明明看見了父親,可只要她站起來,父親還有他的擔(dān)挑便消失了。如是三次,母親慌了。她把褐石抱回屋,把縫了一半的嬰兒褲、放針線頂針的小笸籮放回去,站在門口遠(yuǎn)眺。水塘、灌木叢在晚霞的映照下,浮騰起一團團淡粉的霧靄。路已經(jīng)模糊不清,但只要父親回來,母親相信她看得見。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卻連錯覺也沒有了。霞光被暮色吞噬,水塘、灌木叢隱消了形狀,難以辨清。蛙聲大起,沒有歇停,猶如鼓點。傍晚是蛤蟆最興奮的時刻,那個晚上尤其特別。母親下意識地捂了肚子,似乎這急躁喧鬧的鳴叫會嚇著肚里的孩子。朦朧中,她看到地面在動。蛤蟆殺到了地面。邊鬧邊蹦,邊蹦邊鬧。母親并不懼怕蛤蟆,可蛤蟆如此放肆兇猛,讓心慌的母親惱怒。如果蛤蟆叫得不這么兇,也許母親不會踢那一腳。她不是真的要踢,只想嚇唬嚇唬。母親是小腳,即便踢也傷不到它們。沒踢中,她卻閃倒了。她的身體壓住七八只也可能八九只。蛤蟆掙扎著急欲從她身底逃離。母親翻了個身,這邊的逃了,卻又壓住另外的蛤蟆。母親沒有再動,倒不是狠下心懲罰尚在身底抽動的蛤蟆,而是她感覺到肚里的胎兒在動。倒地的瞬間,母親是護著肚的,翻身時也不忘墊著胳膊,但她仍然緊張。喘息片刻,母親爬起來。她已經(jīng)顧不上牽掛,或者說她已經(jīng)分不清心的突然狂跳是對父親的擔(dān)憂還是對動了胎氣的不安。

母親拍打掉衣服上的灰塵,撣去衣袖上網(wǎng)狀的綠色青苔,那該是蛤蟆蹭上去的。深呼了幾口氣,母親小心翼翼地解開褲子,用毫無經(jīng)驗的目光察看有無征兆。沒看到異樣,母親卻不敢掉以輕心。喝下去幾口水,她輕輕靠坐下去。想了想,又把褐色的石頭抱下來,放到墻角,她穩(wěn)坐上去。石頭的氣息讓腹中的胎兒結(jié)實,父親的話如信念深植在母親意識中。她微閉著眼睛,雙手環(huán)腹,諦聽著胎兒,亦捕捉著父親的腳步。

父親是半夜時分回來的。母親靠在墻角,已經(jīng)睡著,雙手依然環(huán)著腹部。油燈已經(jīng)熄滅,屋里黑咕隆咚。父親沒有進(jìn)屋,站在門口喚了幾聲。母親突然驚醒,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父親的呼叫是真是假。父親又叫了幾聲,母親才明白,父親回來了,她并不是在做夢。母親回應(yīng)之后,父親說你別動,我來點燈。母親是想動的,可雙腿酸麻,她摸著從石頭挪到地上。

看到母親在地上,父親半張著嘴說不出話。而母親的驚愕勝過父親。父親穿著一件比身板小許多的無袖長衫,上下血污,臉上一團青一團紫,像涂抹了顏料。幸虧母親沒有站立,不然定會驚倒。兩個人相距不過三步,卻你瞪我我瞪你,都傻了。還是父親反應(yīng)快些,蹲下去問母親怎么在地上。母親說不出話,舉起手要摸父親,又突然定住,伸出食指晃動著,不知該指向父親的臉還是血污的無袖長衫。袖子顯然是撕掉的,線頭尚在。父親這才看看自己,說我不要緊。聲音并沒有異樣。母親不傻,當(dāng)然不信。母親被父親抱上炕,她緊抓住父親的手,不肯松開。她的眼睛長出稻草樣的東西,先是掠過父親的臉,然后繞過父親的頸項,一圈又一圈,將父親牢牢縛住。父親被她縛得喘不上氣,就說了。

那天父親運氣好,一到張集鎮(zhèn),就被鎮(zhèn)上第一富戶侯家叫走。侯家的祖上在朝廷做過大官,現(xiàn)在沒落了,仍有數(shù)百頃良田,在虞城還有綢緞鋪。三進(jìn)院落,上百間房屋,傭人兵丁就二三十人。父親當(dāng)然聽過侯家的傳說,如侯老太爺有三房妻室,日暮必飲半斤鮮人奶。父親沒想到自己能走進(jìn)侯家的深宅大院,跟在那個瘦臉男人身后,父親既欣喜又忐忑。也許能看到侯老太爺,父親很想知道,一個日日喝人奶的男人,會是何般模樣。到了門口,瘦臉男人囑咐父親低頭看路。父親明白這是不讓他亂瞅。父親是規(guī)矩人,雖然滿腹好奇,還是忍住,只追著瘦臉男人的腳后跟。數(shù)分鐘后,父親跟瘦臉男人走進(jìn)一個小屋。小屋的桌上立著一個大肚細(xì)頸的瓷瓶,瓶嘴缺了一個角,瓶身有一拃長的裂縫。缺角的那一塊在桌上的盤子里。瘦臉男人問父親可能鋦好,父親說沒問題。父親報了價錢,比尋常多了幾文,瘦臉男人沒有還價,叮囑父親務(wù)必盡心,且不能亂走。父親有些后悔,再多報幾文瘦臉男人或許也不會還價。那念頭也僅僅是閃了閃。瘦臉男人離去了,父親安心干活。隔了一會兒,有個年長的女人給父親送來一壺水,再無人光顧。院子里安安靜靜,父親聽見一兩聲鳥鳴。父親挺納悶,幾十號人怎么連一點聲響也沒有?他沒有多想,鉆孔、鋦釘不能分心,在侯家干活,出了差錯怕就不是掙不上錢的問題。

聲音突起,如洪水襲卷。喊叫,咒罵,還有擊打聲。父親正鋦最后一個釘,他抖了一下,很快鎮(zhèn)靜。一氣呵成,技藝才無可挑剔??陕曇粼絹碓浇?,父親意識到聲音來自侯家大院。父親終于把最后一個鋦釘鉚上。他站起來,猶豫著要不要聽瘦臉男人的話,十幾個持著棍棒纓槍的男女已涌進(jìn)小屋前的空地,有兩個竟抓著白色的袋子。父親探出頭,猛又縮回。這兒還有一個!有人喊。父親還沒弄明白怎么回事,腦袋便挨了一棒。

父親蘇醒后,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院子里,衣服被扒掉了。距他兩步遠(yuǎn)躺著一具死尸,尸下的血跡已經(jīng)干透。父親爬進(jìn)小屋,他花費兩個時辰鋦好的瓷瓶已變成碎片。挑箱被踢翻,萬幸金鋼鉆還完好。父親不敢久留,挑箱逃離。院里有好幾具尸體,其中一具像是瘦臉男人。那一天數(shù)百饑餓的農(nóng)民撲進(jìn)侯家,將侯家搶掠一空。父親被那些農(nóng)民當(dāng)成侯家人,不但沒掙上錢,還差點搭上性命。去年,滑縣有數(shù)家富戶被搶,父親聽說過,半信半疑,沒想不到一年,真真切切地發(fā)生在侯家,而他居然親歷。

當(dāng)然,父親沒和母親講這么詳細(xì),略去許多。頭上挨那一棒更是沒提。末了,父親說,這世道要變了。還寬慰母親,只要挑箱在,咱不用偷也不用搶。母親的手慢慢松開,稻草樣的東西慢慢縮回,可母親的臉仍舊沒有血色。父親還以為是燈光的緣故,讓母親安心睡覺。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父親努力地笑了笑。他忘記他的臉涂抹了顏料,昏暗的燈光下甚是恐怖。母親叫了一聲,父親立即抓住她,連聲問怎么了。母親沒敢說被父親嚇著了,只說害怕。父親俯下身,我在這兒,別怕。母親讓父親洗把臉,又問父親吃沒吃飯,父親說你躺著別動,我自己來。

父親洗了臉,泡了碗剩飯,吃了不到一半,便聽到母親的呻吟。父親撲過去,雙手抓住母親,急切地問,怎么了?母親只吐出一個音:疼。母親沒說哪兒疼,但她雙手護腹的架式讓父親的腦袋轟然作響。怎么……父親慌了。母親努力地擠出兩個字:去叫……

約摸一頓飯工夫,父親把接生婆背進(jìn)門。接生婆五十幾歲,腿腳尚健朗,可父親嫌她走得慢,強行背起她。父親后來說,幸虧母親讓他洗了臉,不然接生婆非嚇個半死。那時母親已經(jīng)大呼小叫,額頭滿是汗珠。母親每叫一聲,父親的心就被鑿一下。他問接生婆的話語無倫次,接生婆倒是不慌,讓父親幫著解開母親的褲子,吩咐父親去燒水。父親稍顯結(jié)巴,還不……夠月份。接生婆大聲說,干你該干的,多燒點兒!父親退出去。接生婆的喝斥終于讓他鎮(zhèn)定下來。

接生婆干這行已有十多年,場面見多了,呼叫嘶喊于她不過是蚊鳴。她燃起一鍋煙,慢悠悠地吸著。完后她將煙灰磕在空碗里,剪斷臍帶后煙灰要派上用場的。每個接生婆都有秘密法寶。父親隔一會兒探進(jìn)頭,被接生婆喝斥后,立刻縮回。我成為接生婆后,終于明白,那樣的時刻必須冷硬。若是自己亂了方寸,小險會釀成大禍。

日上三竿,父親的血由沸至涼,又由涼至沸,母親的羊水才破。在接生婆的喝令下,母親艱難地吃掉兩顆雞蛋,另外三顆進(jìn)了接生婆肚里。接生婆重新洗過手,正式上場。共有四只雞,三只母雞一只公雞。父親已縛了公雞的腿,這是接生婆要求的。接生婆離開時父親就不用忙著逮雞了。

接生婆將兩支竹筷橫放在母親嘴上,讓她緊緊咬住。她說你別用勁,我讓你用你再用。她說你不用緊張,你雖是第一次生孩子,可你總摘過豆角摘過瓜,沒什么難的,就跟摘個豆角摘個瓜一樣。她說聽我指揮,一會兒你就能把瓜抱在懷里喂了。接生婆的撫慰還是有效果,雖然后來接生婆說了什么,母親沒完全聽進(jìn)去。

接生婆的目光再一次投向母親屈起的雙腿,臉色突然變了。虛弱的母親沒有察覺。出來的不是頭,而是腳。如果兩只腿還好,現(xiàn)在是一只腿。這叫踩地生,接生婆只遇到過一次,結(jié)果母子雙亡。接生婆不但沒抱走雞,還倒賠兩只。接生婆忙向父親講了,讓他再請一個。父親沒完全明白,可接生婆要臨陣脫逃父親是明白的。在這樣的時刻,父親哪有心思和工夫請別的接生婆。接生婆說了張集鎮(zhèn),父親一把揪住她,大嚷,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父親用力猛,接生婆的臉如麻花扭曲著。那時父親殺她的心可能都有。接生婆小聲說,接可以,就怕……父親松了手,幾乎哭出來,求你了!接生婆拭拭并沒有汗的臉,說,你得幫我。父親頻頻點頭。接生婆又說,我可說過了,我不能保證。母親嚎叫一聲。父親急了,推搡接生婆,少廢話!

接生婆和父親走進(jìn)里屋,母親嘴里的筷子咔嚓斷成兩截。

3

麥香哎呀一聲。粥糊鍋了,我早就聞到了,雖然隔著門。我沒法提醒她,由著糊味漸濃。都怪你,大清早就沒皮沒臉的,麥香抱怨。她活在抱怨中,就算沒糊鍋,她也能拿別的來抱怨宋品。她心里屈,這我清楚,可怨來怨去于她沒有任何好處,只讓她的頭發(fā)掉得更多。麥香在洗鍋。螞蟻在竄。宋品沒接話,我聽到打火機的聲音。麥香叫了一聲,大概是把宋品的打火機奪過去了。還給我!宋品聲音嘶啞卻不失威嚴(yán)。這不用練,就像熬粥一樣,到了火候,味道自然就出來了。你還嫌祖奶嗆得不夠?麥香氣急敗壞,她著急,嘴唇就會變成青色。宋品低喝,拿來!麥香的聲音變軟,你出去抽好不好?宋品也緩和許多,這還差不多,你不許沖我大喊大叫,除了鎮(zhèn)長,除了喬石頭,我不看任何人的臉色。麥香說,你剛睡了我,褲子還沒提,就翻臉不認(rèn)人。宋品嘿嘿幾聲,別忘了,這差事是我給你攬的,我一句話,喬石頭就可以把你換了。螞蟻在竄。麥香說,你就不怕我告訴喬石頭,你對祖奶不敬。宋品冷笑,你倒是敬,又祈禱又敬香的,可背著祖奶你又干了什么?別以為我不知道,我猜你現(xiàn)在有這個數(shù)了吧。麥香叫,胡說!宋品問,要我一筆一筆給你算嗎?螞蟻在竄。麥香停頓數(shù)秒,說,我是收了,可以后會敬到祖奶身上。宋品說,怎么敬?她會吃還是會喝?麥香說,她是不會吃也不會喝,可一日三餐,餐餐吸香,這不要錢嗎?宋品說,喬石頭留的錢一天吃六頓也夠。

螞蟻在竄。我不知道石頭留了多少錢,但清楚宋品說的是實話。果然,麥香被噎住,半天沒動靜。好一會兒,她抽泣起來。你一早就來欺負(fù)我,我還以為你是想我來著,嗚嗚……也罷,我生來就是給人欺負(fù)的,男人欺負(fù)我,老天欺負(fù)我,以為你不是這樣的,可一樣欺負(fù)我。你給喬石頭打電話好了,就說我虐待祖奶,喬石頭要殺要剮我都認(rèn),這下你痛快了吧。螞蟻在竄。宋品說,看看,女人就是淚多,別哭了,不過是逗你玩,我絕不會告訴喬石頭。麥香哼一聲,好像我把祖奶咋樣了。宋品說,你沒咋樣,你敬得很。螞蟻在竄。麥香說,周邊的人都敬,就你……!宋品說,我也敬,我是支書,我有我的方式,以為磕幾個頭就算敬?心里敬才算敬。祖奶把我接到世上的,這我不會忘記。麥香說,那你還在祖奶的屋抽煙?宋品說,我不過玩玩打火機,哪里抽煙了?看你急的。麥香罵,你就是個壞東西。

新鮮的粥味再次飄散。麥香打開門,香味一層層地重了。落在臉上,如迭壓的海綿,鉆進(jìn)鼻孔,則如水波蕩漾。螞蟻不再竄,不知被香氣熏暈了,還是鉆進(jìn)了花白的發(fā)間。

麥香靠近我,用溫濕的毛巾為我拭臉。她習(xí)慣從額際擦起,然后是鬢角和眉梢、臉頰、鼻翼、鼻孔、嘴角、下巴、耳朵、頸側(cè)。第二遍翻開魚網(wǎng)狀的皺褶,隱藏的每一?;覊m都逃不過她的眼睛。第三遍完全用冷水,這是我躺倒前的習(xí)慣,石頭囑咐她的。整個抹擦一遍,擰干,拭凈,過程就結(jié)束了。我自己洗臉沒這么復(fù)雜,冷水捋幾把,搽點雪花膏。麥香給我抹的油膏早晚不同,早上我能聞出玫瑰、薄荷、杏仁的味道,晚上則是甘草、菊花的味道,另外還有一種藥材,我聞不出是什么。麥香說她用什么我用什么,這我相信。鼻子是不會欺騙我的。把枕側(cè)的香囊換過,晨洗就結(jié)束了。麥香卻沒有離開。她在發(fā)呆,還是要從我臉上發(fā)現(xiàn)什么?那只該死的螞蟻躲到哪里去了?若是竄出來,麥香無論如何會發(fā)現(xiàn)的。

我得走了,宋品走進(jìn)屋,今兒得去鎮(zhèn)里開會。麥香問,你不吃飯嗎?宋品啞啞的,大翠貼了鍋餅,蘑菇肉湯,我回去吃。他沒必要說得這么清楚,麥香受了刺激,譏諷,我忘了你還有個女人呢,那你還一大早跑過來?她是不是只會做飯了?麥香這么快就忘了宋品的警告。宋品可不會由人奚落,特別是涉及大翠。果然,那暗啞的聲音透出惱怒,麥香,你別扯大翠,她可沒惹你。麥香自是不甘,哈了一聲,她又不是女皇,連她的名字也不能提了?宋品說,不能!你不能羞辱她!麥香說,你這么護著她,干什么……怎么,你要當(dāng)著祖奶揍我?。磕憔筒慌聢髴?yīng)?你試試看!宋品說,你是要和我對著干了?我能想像宋品眼底的寒光,并不鋒利,卻足以讓麥香發(fā)冷。剛才沒欺負(fù)過癮,臨走還要欺負(fù)我一把,麥香帶出哭腔。和宋品好了七八年,她卻摸不透他的心思。麥香說,反正我也是個受氣包,你欺負(fù)好了。宋品問,有沒有捎的?麥香說,我那兒敢呀。宋品說,那我走了。

宋品的腳步聲遠(yuǎn)去,麥香抓住我的手,祖奶,你聽見了吧?一個占了我便宜的男人,說翻臉就翻臉,好像我是螞蟻,誰都想踩一腳。似乎麥香的話有魔力,我的耳側(cè)一陣酥癢。那只躲逃的螞蟻殺回來了。麥香能看見的。祖奶,你幫幫我吧,我知道你能。麥香抓得緊了些。螞蟻在竄。我?guī)缀跻辛?,麥香,睜大你的眼。是我不夠虔誠嗎?麥香把我枯干的手放在她的臉上。三十七八的女人,眼角已有了長長紋路。她不開心,這我清楚,她自認(rèn)命苦,我也清楚,但她絕不是宋莊最不幸的人。她的遭遇算什么呢?如果我能開導(dǎo)她,如果我還有說話的可能,我會把我的經(jīng)歷講給她聽。那很可能嚇著她,我自己也被嚇著過,但我絕不認(rèn)為自己是不幸的。一個又一個坎,一場又一場難,那是活著的代價。我接生過上萬個孩子,沒有一個是笑著出來的,恰恰是哭聲證明了生命的誕生。麥香沒生過孩子,體會不到哭聲的動聽,對父母,對接生婆,那是最美妙的音樂。是的,不孕是她的心病,是眾多心病中的一個。她想讓我?guī)退乙蚕霂退?,可我真做不了什么。我不是麥香心里的神,不是向我頂禮膜拜的男男女女心中的神,他們這樣認(rèn)為,可我清楚自個兒不是。我不過是個垂死的接生婆,距鬼門關(guān)一步之遙。

祖奶,我上輩子做什么孽了,讓我遭這樣的罪?男人明目張膽?zhàn)B小,聽說那個賤女人又懷上了,傍了宋品,以為能有個靠,可他心里只有那個蒙著頭臉不見陽光的女人,我不過是剩茶,想起來喝一口,喝過就把我踢開。麥香開始傾倒苦水,她肚里的苦水比黃河還多。螞蟻在竄。麥香被苦水徹底蒙住了雙眼。

腳步響起,宋品返回來了。直到他進(jìn)屋,麥香才發(fā)現(xiàn)。怎么了?麥香半驚半喜。宋品突然說,螞蟻!麥香叫,什么螞蟻?宋品俯下身,我好像看見祖奶臉上有只螞蟻。麥香篤定的,不可能!準(zhǔn)是你眼睛花了。宋品說,你檢查一下,萬一……麥香說,這是幾月?怎么會有螞蟻?宋品說,這是屋里,又不是野外。麥香說,我才給祖奶洗過身子,衣服是新?lián)Q的,你聞聞,洗衣粉的味道還在,怎么會有螞蟻?肯定是你看錯了。你又來干什么?只為嚇唬我?宋品說,喬石頭要回來了,我剛剛接到他的電話。麥香有些吃驚,年不年節(jié)不節(jié)的,他回來干什么?宋品說,這是他的家,祖奶是他親奶奶,他回來還要給個理由?麥香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是覺得奇怪。宋品說,喬石頭是誰,他干什么都不奇怪,我告訴你是讓你有個準(zhǔn)備。麥香小心翼翼的,你不會把我……把你和我……咱們可是一起的。宋品的聲調(diào)變了,麥香,干好你該干的!麥香說,我對祖奶可是一心一意的。宋品說,若是喬石頭看到祖奶臉上有螞蟻,那后果你掂量吧,愣著干什么?還不趕快檢查?

麥香解我衣扣時手微微抖著,盤式布扣,是她一個個編的。終于解開一粒,她問宋品,你還有事?宋品說,我?guī)湍銠z查呀。麥香說,那怎么行?我要把祖奶的衣服脫下來!宋品說,你脫就是,還怕我看啊。麥香說,當(dāng)然,你怎么可以……出去!她終于有機會向宋品發(fā)號施令了。宋品往后退,嗬,厲害了啊。麥香大聲說,宋書記,我要給祖奶更衣,請你出去!宋品妥協(xié),好吧,我走了,你看仔細(xì)了,可別——

麥香脫掉我的灰色對襟外褂,繡著牡丹圖案的棉背心,仍然是對襟的,穿脫方便。黑布棉褲,繡著壽字的紅色棉襖。每次換衣服,麥香都會把樣式、顏色、圖案告訴我。雖然發(fā)慌,但她仍然是懷疑的,因為她不停地念叨,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4

成為祖奶前,我叫喬大梅。也有人叫我祖婆,接生奶,接生婆,喬師傅,更早些,還有人叫我喬大腳。雖有嘲弄,卻是事實。當(dāng)然,還有別的稱謂,人妻人母,還有拐彎抹角的親戚,稱呼定然有別。但一個個稱呼漸漸離我而去。1976年,我的第五個女兒,也是我第九個孩子離開了我,沒有人再喊我娘。至于妹子姐姐,也如垴包山的黃羊一樣絕跡了,誰讓我活成老不死呢?

在成為喬大梅之前,初到世上時,我只是一只粉嫩的腳丫。我就是那個踩地生,差點要了母親性命的嬰兒。母親昏過去兩次,接生婆差點兒又要逃離,當(dāng)然她沒有機會。黃昏時分,蛤蟆的叫聲撞得窗戶紙嘩啦作響,我終于出來了。我的天爺,接生婆上氣不接下氣,是個閨女。父親抱著母親的頭和雙肩,呼叫著母親的名字,讓她睜眼瞧瞧“咱們的孩子”。母親睜睜又合住。她說不出話,僅用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回應(yīng)父親。

接生婆和父親幾乎同時發(fā)現(xiàn)我的不對,嘴巴緊閉,雙眼也合著。接生婆倒拎住我,在我半青半粉的屁股上狠狠拍了三掌。但我沒有反應(yīng)。接生婆的臉忽青忽白,她偷瞄父親,觸及到父親紅燙的目光,立即縮回,又拍三掌。我哼都沒哼。不會吧……父親聲音虛弱,求你……這樣的場景,或比這慘的場景,接生婆見多了,所以她很快恢復(fù)鎮(zhèn)定。她換換手,這樣更方便拍打。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接生婆一旦狠下心,力氣似乎也恢復(fù)了。啪啪啪,啪啪啪。蛤蟆叫得更兇了,似乎被激怒了,黃昏是屬于蛤蟆的,蛤蟆的叫聲才是這個時刻的主旋律。而接生婆拍打的手沒有停歇。我想那個時候她一定想起什么不痛快的事情,而忘了她的目的。屋里爆響不斷,院外蛙聲齊鳴,猶如大合奏,淹沒了母親微弱的呻吟。她又昏過去了。

父親猛喝一聲,接生婆定住。我的屁股已經(jīng)遍布青痕紫印。兩滴淚彈出父親的眼眶,他垂下頭,別讓孩子遭罪了。接生婆小心翼翼地將我放下,說好在大人平安,年輕,不愁生的。父親說,公雞在門口。接生婆嘆口氣,留著補身子吧。

接生婆收拾剪刀,煙鍋,準(zhǔn)備走人。我突然咳嗽一聲。是的,我沒有哭,咳嗽是我來到世上的訊號。父親驚得舌頭大了一圈,把“活”說成“花”。她花著她花著!接生婆從未遇見這樣的情景,呆愣半晌,喊出來,我的天爺呢!

那只公雞到底還是被接生婆抱走了,準(zhǔn)確地說,是父親硬塞給她的。臨出門,接生婆說,這孩子命……大。她肯定想說另一字,似乎覺得不妥,改了口。父親沉浸在喜悅中,大與硬,于他沒什么區(qū)別。我活著,這就夠了。只是后來提起,父親感嘆中似乎夾雜著些別的他自己也未能說清的東西,你差點要了你娘的命。

我四歲時,父親吃了場官司。按父親的說法,他中了別人的圈套。房屋沒了,地契沒了,那是父親一個鋦釘一個鋦釘換來的,還不到一年,所有的財物只剩一個貨挑子。當(dāng)然,重了許多,除了工具,還有行李,鍋碗瓢盆,另有兩張矮凳,一把雨傘,一把鐵锨,以及那塊褐色的圓形石頭。

父親挑著擔(dān)子,母親背著我。有時父親挑擔(dān)子的同時還要抱著我。那多半是母親虛弱沒力氣的時候,基本在虞城地界。故土尋食畢竟方便些,還有母親小腳,走不快也走不遠(yuǎn)。即便父親抱著我,挑著擔(dān)子,也需要停下來等母親。我這對腳丫子就是后來跟在父母身后踩大的。母親挑著自己小腳上的水泡,卻替我的大腳發(fā)愁。怎么嫁人呀,我?guī)状温犓赣H嘀咕。然而,她仍由著我的腳自由生長?;钪燃奕酥匾?dāng)然明白。父親后來說,不離開虞城地界,他是打算把水塘邊的土房買回來,那最終成為遙不可及的夢。

白天走村串戶,每到一村,父親便扯著嗓子吆喝,鋦盆鋦碗鋦大缸——聲音穿透力極好,很快便有腦袋探出院墻,或從某條巷子躥出一條黑狗,狂吠著跟在我們后邊。那時,我和母親都會緊貼在父親身側(cè)。其實,父親的吆喝帶了技巧性,沒有用多少力氣,不然每天都會是啞嗓子。如打孔鋦釘一樣,熟能生巧。所以,那吆喝不是硬的,是柔的,有節(jié)奏和韻律,接近唱腔。父親閉了嘴,聲音仍在空氣中飄蕩。似乎整個村莊都有回音。幾聲足夠了。父親在街中心放下?lián)?,擺開架式,便有婦女或花白發(fā)的婆子抱著盆罐過來,話多的,還要和母親閑聊。若是缸,搬動不便,父親會上門。這樣的活計多放在最后。也有被牽著手的小孩,偶爾會成為我的玩伴,雖然短暫,但很開心。母親一邊閑聊,一邊用目光罩著我。若我和玩伴發(fā)生爭吵,母親不問青紅皂白,先在我屁股上拍一掌,爾后訓(xùn)斥我不懂事。某次,母親剛懲罰了我,那個比我高的男孩說是他把女孩推倒的,母親怔了怔,猛又拍一掌,喝斥,你怎么不懂得扶起來?出門三分敬,這是父親的生意經(jīng),也是生存至理。他輸灌給母親,母親用她的方式輸灌給我。

夜晚則宿在墻角、碾房、場院或久無人住的閑屋,或某棵粗壯的梧桐樹下。那塊打著補丁,黑得看不出顏色的褥子和灰藍(lán)兩種布面拼接的被子是我和母親的專屬,父親常常是草墊為席,和衣而臥。廟宇是上好的棲身之地,當(dāng)然大的寺廟是進(jìn)不去的,我們過夜都是鄉(xiāng)間小廟,如關(guān)公廟灶王廟藥王廟。最窄的一次是龍王廟,僅容兩個人,父親的腿腳都伸到了外面。天還沒黑,我目睹了龍王的尊容。紅臉黑眉,雙目鼓突,鼻子高聳,青黑的胡須幾乎垂到地面。母親攬著我,我仍害怕,如果還能鉆到她肚子里,我肯定會。也借宿過人家。秋冬之季,天氣寒冷,僅靠一堵墻不能過夜。從不白住,若主家有要鋦的盆碗,便以鋦費相抵。若沒有,離開時父親會留下幾文錢。遇上好說話的,母親就不用另外生火做飯了。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趙王莊,那家男人是打鐵的,闊臉細(xì)眼,感覺總是閉著。豬頭肉,花生米,還有一條腌制的魚,外加一壺白酒,面條是母親搟的。那是我能記起的最豐盛的一頓飯,油汪汪的豬頭肉入口即化,面條則太筋了,需要反復(fù)咀嚼。母親好久沒做過面條了,搟面于她肯定是極大的享受,所以白面搟成了牛筋。這是鐵匠夸母親的。我睡著不久,即被父親拽起,連夜離開鐵匠家。父親走得急,母親跟在后面,幾次跌倒。直到母親摔破膝蓋,父親才止住腳步。

父親話不多,作為匠人,必須專注。說話分心,那就不是影響技藝的問題了。不干活,父親也沒那么多廢話,像抱回褐色石頭那樣的調(diào)情話,一年也說不上幾次。在我和母親隨他游走四方后,父親的話突然多了,以至于母親都煩了,說他哪來那么多廢話。在鐵匠家借住半宿后,父親又跟過去一樣,幾乎整天啞著。

那年有些特別,我滿十歲了。那一年,朝廷又換了皇帝,據(jù)說才三歲。走鄉(xiāng)串戶的好處是能聞知和你相關(guān)或不相關(guān)的傳說,當(dāng)然,真假難辨。父親的眼睛又有火星濺出,因為母親又懷孕了。他把母親懷孕和換新皇帝聯(lián)系起來,認(rèn)為是天大的吉兆??窗桑@孩子肯定有出息,父親每天都要摸母親的肚子,每次都這樣說。母親沒嫌他廢話,還要附和,那是。那時我已經(jīng)成為父親的學(xué)徒。母親起先反對,哪有女孩當(dāng)錮爐匠的?后來被父親說服,馬戲團女娃多的是,又耍猴又騎馬,上刀山鉆火圈,我和母親都見過的,而錮爐匠沒有風(fēng)險??上也皇钱?dāng)錮爐匠的料,要么鉆孔鉆偏了,要么鋦釘用力過猛,原本是兩片,被我弄成四片八片。好在都是練手的廢舊瓷片,無須賠。我的后腦常被父親敲,自從聽說新皇帝的事,他就拿我和皇帝比,人家三歲就當(dāng)皇帝,你十歲了怎么連個孔也鉆不正。我沒機會和那位皇帝見面。因為他,我至少多吃一倍苦頭。

但真正特別的是后來的事,如刀刮骨。

從三月起,龍王爺就睡著了,沒下過一滴雨?;鹎驏|升西落,日復(fù)一日。大地龜裂,如一張張饑餓的嘴巴。樹葉還沒伸展就枯干了,樹干則白花花的,大路小路到處是逃荒的人群。有往西逃的,過商丘、開封,到更遠(yuǎn)的地方。有往南逃的,往亳州阜陽方向。父親起先還想熬,想著把水塘邊的土房買回來,熬到八月,希望徹底熄滅,最終加入逃荒大軍。他選擇往北,山東方向,單縣有他個表親,在我出生不久,房子尚在時,表親來家住過一晚。不比那些漫無目的的逃荒者,父親有自己的打算。

八月的一天,三口之家上路了。我后來想,也許應(yīng)該在七月或九月,八月對母親實在不是好的月份。父親仍舊挑擔(dān),我背著被褥,同時攙扶行走更加困難的母親。烈日炎炎,塵土飛揚,看到的每張臉不是黑的就是灰的花的。呻吟不絕于耳,號哭猝不及防,在身后或前面不遠(yuǎn)的地方,那一定是有人倒下了。那些死去的獨行者沒人掩埋,任由日光暴曬,發(fā)臭變干。走了不到一個時辰,母親嘔吐了三次。母親頭發(fā)零亂,臉色青灰,實在不能支撐,坐下來休息的時候,父親不忘取出那塊褐色圓石墊在母親身底。相比滾燙的沙土,那塊圓石更舒服些。但母親絕不是為了自己舒服,她要讓肚里的孩子吸納褐石的靈氣。

就是那時,我看見那只鳥。當(dāng)然不只我。比麻雀大,比喜鵲小。飛得不高,速度也慢,腹羽是白色,雙翅黑色,頭則是鮮艷的紅。飛得那么吃力,不會掉下來吧,我這么想。鳥像被詛咒了,立時栽落在地。我突然就傻了。父親一躍而起,快步逼近。另一個人影比父親更快,是個衣衫破爛的女人。雖然她距離更遠(yuǎn)些,但因為速度快,超過父親并且撞開父親。父親個子高,他躬著腰,那女人則如鷹隼,撲俯在地上,將鳥牢牢抓在手里。這完全出乎父親的意料,但他反應(yīng)尚快,如女人那樣撲倒,和她爭搶起來。父親不再是出門三分敬。而那個女人比父親瘦小許多,卻比父親兇悍。父親就要掰開她的手掌了,她突然咬住父親的耳朵。父親一聲慘叫,松開手。那女人連打幾個滾,彈起來。遠(yuǎn)處立著一個男孩,和我年齡差不多。女人揪住男孩的胳膊,往塵埃中奔去。

父親的耳垂沒了,不知是被那個女人吞進(jìn)肚里,還是落進(jìn)滾燙的沙地中。父親的臉被血染過,和龍王有幾分像,只是眼球沒那么凸。母親看著父親,沒說話。她神情寡淡,看不出是欣賞還是責(zé)備。父親緩緩伸出手,手心是那枚血一樣紅的鳥頭。他或許是想向母親證明,他盡了力的。但是忘了母親剛剛嘔吐過。母親轉(zhuǎn)過頭,屈翻在地,差點把腸子吐出來。

午后,西北的天空騰起數(shù)團黑云。父親嘀咕,看樣子要下了。母親沒抬頭,嘔吐讓她虛弱不堪。約摸一頓飯工夫,黑云壓頂,狂風(fēng)大作。父親把擔(dān)挑攏在一起,我抓著母親,父親環(huán)抱著我。沙粒、枯葉、鳥糞被風(fēng)帶起,橫沖直撞。待風(fēng)小下去,黑云已經(jīng)飄到很遠(yuǎn)的地方。天地又明晃晃的。父親瞅瞅仍舊干裂的土地,問母親下沒。仿佛只有母親可以證實。母親舔舔嘴唇。父親在母親眼角處看到一點泥斑。他想摸的,可似乎怕碰掉,隔空指指,自言自語,沒落幾滴,好歹落了。

母親站不起來了,被我和父親攙起,走了七八步便又立住,腰漸漸弓了。父親問,怎么了?母親說,疼!父親臉色立刻變了,忙扶母親坐下。疼得厲害不?父親問。母親搖搖頭,可她抽搐的五官說明了一切。幾分鐘后,母親就哎喲起來。母親臉上的泥斑漸多,那是汗滴混合成的。不……行……了……母親說得斷斷續(xù)續(xù)。父親的眼睛便紅了。不是星火,通體燃燒起來。

父親還算沉穩(wěn),加之有上次的經(jīng)驗,迅速展開褥子,把母親抱上去,解開母親的褲子,褪下。作為幫手,我是稱職的,父親一個眼神,我立即把該遞的遞給他。母親的叫聲漸漸變得凄厲,如錐子刺向天空。父親讓我抱著母親,他充當(dāng)接生婆。母親疼得打滾,我便抱不住了。父親喝斥著我,幫我摁住母親。在母親持續(xù)的呼喊中,父親變得手足無措,竟如母親那樣喊叫起來,是沖漫天的塵埃喊的,我老婆要生了,幫幫我!然后他丟下母親,奔到路中,向逃荒的人群呼救。那個女人,就是那個和父親搶奪鳥尸的女人出來了。不知她怎么落在后邊。父親一把扯住她,我老婆要生了,幫幫我!女人甩開父親,快步走向母親。母親已經(jīng)昏過去。

女人接生,父親便可抱著母親。他掐著母親的人中,讓她醒醒。女人跪在地上,努力把母親的腿分開。我在女人旁邊,幫著壓母親的腿。女人讓母親用勁,還數(shù)落母親,你又不是沒生過。待血從母親的陰道洇出,女人不說話了。血由一絲變成一股,不一會兒便成了血的河流,流過洇透的褥子,流進(jìn)沙地中。怕是不行了,女人說。父親跳起來撞開女人。沒露頭也沒露腳,只有血在流。父親是想把那個地方堵住吧,惶急地脫下自己的褂子。沒有用。父親嚎著撲到母親身上。我沒有哭,那個時候滿腦都是紅頭黑翅的鳥。不是一只,而是一群。那些鳥撞來撞去,不時有羽毛鳥頭墜落下來。

不知女人什么時候離去的。那些鳥飛離腦子后,我看見父親在為母親拭臉。他的手指從嘴里抹抹,再伸到母親臉上。泥圬被父親拭掉,母親的臉變得舒展光潔,比洗了還干凈。父親不說話,我也不敢出聲。我和父親默默守著母親。過了好大一會兒,父親的嘴巴終于動了。你留在這兒。他拎著鐵锨向遠(yuǎn)處走去。然后停下,開始挖掘。

我呆呆地坐著,一動不動。似乎我足夠安分,足夠安靜,母親就會醒過來。一只螞蟻不知從何方竄過來。走走嗅嗅,在被母親的血染過的沙土前停住。又有一只,兩只……很快變成一群。灼燙的沙土竟沒把螞蟻燙死。先是黑螞蟻,接著是白螞蟻,紅螞蟻,密密麻麻,浩浩蕩蕩。螞群在母親細(xì)瘦的胳膊、隆著的小腹及翻卷著血污的雙腿間爬竄尋嗅。我傻怔著,半晌才揮起衣衫拍打。螞蟻散開,很快又聚攏在一起。我叫喊,瘋了一樣揮打。

父親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馬猴般躥過來。父親顯然也駭著了,想問我什么,卻說不出來。他脫下汗?jié)n的背心,和我一起瘋狂撲打。兩個瘋子仍然未能驅(qū)散蟻群。父親丟掉背心,背起母親就跑。跑出幾步父親便摔倒了。母親可不像先前那樣配合他。父親再次背起母親,我追過去,抓住母親的小腿,防止她絆父親的腳??油诤?,但不深,剛好放進(jìn)母親。父親鏟起沙土,往母親身上丟。我則雙手掬土,覆到母親身上。螞蟻四下逃竄,沒來得及逃走的便和母親一樣被沙土掩埋。終于堆起土包,父親直起腰,大喘著。那時,我似乎才意識到再也見不到母親了,終于哭出聲。

夜,突然合攏住。

……

胡學(xué)文,1967年9月出生。中國作協(xié)會員,河北作協(xié)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有生》等五部,中篇小說集《麥子的蓋頭》《命案高懸》等十六部。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小說選刊》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小說月報》第十二屆、十三屆、十四屆、十五屆、十六屆、十八屆百花獎,《十月》文學(xué)獎,《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獎,《中篇小說選刊》獎,《中國作家》首屆“鄂爾多斯”獎,青年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孫犁文學(xué)獎,魯彥周文學(xué)獎,《鍾山》文學(xué)獎,《花城》文學(xu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