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燕灤：詠嘆自行車（總第四十九期）
本周之星：燕灤
王樹久，筆名燕灤，河北省遷安市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2019年參加河北省青年作家高級研修班。遷安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燕山》雜志主編。出版文集《憂郁的河》（上下冊）、《娥眉月》。并有多篇文章在《散文百家》《華文月刊》《唐山文學(xué)》等報刊發(fā)表。
作品欣賞：
詠嘆自行車
1
老房子的年歲已過天命，青磚和白灰外罩著土坯的身子骨盡管十分孱弱，但在瑟瑟之中依舊拄著院墻外的老樹，頂風(fēng)冒雨、傲霜斗雪，照看著老屋子里的老物件。
我當(dāng)兵前騎的那輛自行車，就是其中的一件，在老屋子里看上去近乎體無完膚，車身支離破碎，車輪分崩離析。至今年勞動節(jié)回老家我逢著它，粗略算來，已有四十個春秋，如今它老得不成樣子，這么多年來，我沒能認(rèn)真地看它一眼，更沒有關(guān)心過它的命運(yùn)。
老屋子在暮春最后的風(fēng)中為自行車嘆惋著，自言自語：自行車在村里的大街小巷來來往往暫且不說，村外百里遠(yuǎn)的山石路、泥土路、沙窩路、冰雪路，哪條路不認(rèn)得它？它又不熟悉哪一條起伏坎坷、曲折分岔的大道、小道呢？它早出晚歸，披星戴月，從不說累，也不抱怨。
自行車旁是落滿塵土的暗紅色的板柜，當(dāng)年亮錚錚的凝重的身軀、紅潤的臉龐已不復(fù)存在，但仍不失沉穩(wěn)地表態(tài)，首先是道路上不該存在的鐵釘一類的東西扎破了自行車的輪胎，然后是風(fēng)慢慢地扭曲了自行車的輪輞，也折斷了一些意志薄弱的輻條。
板柜上的簸箕性格直爽，坦言相告，表明是雨把自行車打得銹跡斑斑。板柜邊上的簍子忍不住說是霜將前后擋泥瓦和鏈瓦子腐蝕得朽壞變形，并扯落了鏈條、撕開了鞍座。
籃子和扁筐不甘沉默，籃子提問說鈴鐺怎么不見了，車燈為啥不亮了。扁筐因過去曾跟自行車轉(zhuǎn)戰(zhàn)南北，發(fā)言悲憤，說大家都埋怨是它給自行車的后座壓散架的，其實都是雪惹的禍，包括鈴鐺不響后來丟失，車燈不亮最后毀掉，還有車閘失靈、閘皮脫落和腳蹬松懈、踏板離軸，無一不是雪親力親為造成的后果。
火炕雖顯蒼老，依然保持溫和的態(tài)度?？簧系睦K子和盤子秤受到火炕的鼓勵，加之繩子過去長年纏在自行車后座上、盤子秤也累月地掛在車把上，對自行車的吃苦耐勞有著深切的體驗和同情，開始講出心聲。
繩子說自己從“結(jié)繩記事”起，就代表歲月拴住每個人、每件物，系上每個事、每份情，也丈量事物的長短與大小、人生的胸懷與理想。最后表達(dá)自己當(dāng)年總在默默地幫助自行車完成最終心愿。
盤子秤的秤砣沒有垂在秤桿下，而是安穩(wěn)地坐在秤盤里，這是一種無法完成自我稱量的休假姿態(tài)。暫時失去秤砣的秤桿變得飄飄然而活泛起來，說自己稱過的物件有小山一樣重，都是靠自行車馱來馱去，而自己讓自行車知曉了所載不同物體的各種承受力。
2
我看到這些老物件，聽到它們的紛紛議論，覺得可愛可親，不由得想起它們年輕時和青春年少的我整天纏在一起的情形。老物件所說的風(fēng)霜雨雪無非是說早年時光的艱辛，象征了人生之路的坎坎坷坷、踉踉蹌蹌。
對于老物件來說，老屋子儼如母愛，老房子儼如父愛。老房子、老屋子，互為表里。母愛溫暖著家，父愛支撐著家。
老房子是五十多年前我父親母親靠姥姥傾其所有的幫助才蓋成的。大姐說那年她十八歲、二姐十六歲、三姐七歲、我四歲、弟弟才兩歲。在二姐和三姐中間還有一個哥哥，兩歲時罹患肺炎，夭折了，蓋房那年如果活著應(yīng)該十二歲。
大姐從小是在姥姥家長大的，姥姥家和我們家在一個村子。姥爺死后，姥姥同大姐和我們搬到一起過日子，姥姥就母親一個獨(dú)生女兒。姥姥家有一間半正房和一間半廂房，后來姥姥用那一間半正房換了另一間半廂房，有了完整的三間東廂房。廂房也是瓦房，夾在兩排正房中間。姥姥讓我父母把廂房拆了，在村北批下一處宅基地準(zhǔn)備建房子。后來父母帶領(lǐng)大姐、二姐蓋了四間新房，再后來，新房也漸漸地成了承載老屋子里老物件的老房子。
蓋房時二姐年歲小，累活計的重?fù)?dān)磨壞了她的肩膀，壓歪了她的脊椎。二姐兩手肌肉萎縮，用筷子夾不起飯菜，后來蔓延到胳膊和雙腿。她學(xué)不了騎自行車，大姐學(xué)騎車時，二姐在后面給扶著后座來掌握平衡，以后的生活中就沒有再摸過自行車。
大姐在村里的代銷點(diǎn)上班，代銷點(diǎn)取消后，大姐結(jié)婚了。她沒有離開我們村，而是讓大姐夫這個首鋼工人落戶到我家。大姐夫一早一晚要跑首鋼的礦區(qū)，婚后買了一輛紅旗牌自行車。我和三姐、弟弟陸續(xù)用這輛珍貴的自行車練習(xí)騎車，每一次摔倒和碰撞，哪怕是很輕微的，都讓我們無比心疼。終于在以心慌臉紅和忐忑不安為前輪，以頑皮倔強(qiáng)和不斷堅持為后輪，顛簸為左車把，曲折為右車把的騎行路上，獲得迎面而來、撲入胸懷的臨風(fēng)快慰和愜意。
3
三姐定親的時候，三姐夫家給買了一輛唐山生產(chǎn)的燕山牌自行車，從此我們家也有了自行車，而我成為這輛自行車真正的駕馭者。
迎接嶄新的自行車到家的自然是當(dāng)時還不老的老房子、老屋子和老物件們。家里一下子熱鬧起來了，像來了一位貴客。
家里又開始準(zhǔn)備挨著老房子的東房山墻蓋新房，按照我姥姥的說法是給我和弟弟每人留一處宅院，留著往后娶媳婦住。人們總是朦朦朧朧地憧憬著未來，我不知道未來媳婦藏在哪里，但對于一個人口較多的家庭來說，蓋新房總是令人向往的。父親又把爺爺分給我們的兩間瓦房給拆了，老房子沒建以前我們一家人居住在那里，是一個大院落里可單獨(dú)生活的兩間比老房子更老的房子，連我父親都不知道它是何時建造的。
農(nóng)村蓋房子是件大事，幾乎得集中家里所有的人力、物力、財力。為了給房子添磚加瓦，我跟隨春福哥利用假期學(xué)習(xí)做些小買賣。自行車不僅成了我最為得意的坐騎，也是我跑東跑西、走南闖北最得力的幫手。那段時光，我和自行車，可以說如同一對情侶，不離不棄，如漆似膠。
盛夏里，天氣炎熱，我和春福哥騎車去外縣的偏遠(yuǎn)村落收往年的粉渣，一出門就是幾十里地的路，沒有固定目標(biāo)，只有大概方向。我們得勤打聽哪里栽種白薯多，推斷哪個村莊的粉渣價格更便宜，常要走很長的路才能踅摸到粉渣充足的莊戶人家。進(jìn)村后，沿著一條街挨門挨家地叫喊：誰賣粉渣嘍？剛開始我不敢大聲招呼，還有些羞怯，在春福哥的帶動下，才漸漸大聲嚷出來，稚嫩的叫買聲從一家傳到另一家，從一條街跑到另一條街，從一個村飛到另一村。
我從各家各戶收的粉渣平均每斤八分錢，交到供銷社是每斤一角二分，能掙得四分錢，一百斤的粉渣我就能賺到四塊錢。那時每天能賺四塊錢，對于我來說，已經(jīng)是非常驚喜的事了。不要忘了，我的自行車功不可沒，為此，它一次次辛苦地付出，代價沉重。
太陽的高溫不停地從我的全身擠出汗水，粗布衣服阻擋不住那“潤物細(xì)無聲”式的滲透，衣褲落得濕淋淋、咸澀澀、皺巴巴的。我反倒有種熱敷的體驗，將自己一雙眼睛睜得更大，游覽著道路和村莊旁側(cè)的綠水青山。騎上車子，風(fēng)就來了。衣服鼓脹著或貼緊我的身體，風(fēng)撅折了陽光廢棄的箭鏃。
夏季的性子極易變換，臉說翻就翻。剛剛還是白云如帆，在天空碧藍(lán)的湖水中徐徐而行，瞬息就像打碎的墨碟，黑云翻卷。電閃過后就是雷鳴，腳前腳后。風(fēng)大聲吼著，猛烈地?fù)u晃著道路兩旁的栗樹和莊稼。我恰好在路上，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又是陡坡，載著一百多斤的粉渣，只能推車前行。既然無處避雨，就把我的雨披，一塊說不上大的塑料布苫在裝著粉渣的纖維袋子上，我解開掛在車把上父親的草帽，戴在頭上，大膽地走進(jìn)風(fēng)雨。
后來父母親帶領(lǐng)我們兄弟二人在挨著老房子的東面又蓋了四間房子。大姐、二姐和三姐已經(jīng)結(jié)婚，也總來幫忙，姥姥那時身體還硬朗，一直忙前忙后。這四間房子和老房子比，只能稱為舊房子，父母現(xiàn)在仍然住著。老房子和舊房子，像長輩和晚輩站在一起。這就是我們的快樂老家。
4
成長過程中，我有自行車相伴。
那是一個凜冽的冬天，臘月里的一場雪讓年味更濃，人們的腳步匆匆、心情歡喜。連續(xù)幾天的好太陽，春福哥和我決定到口外看看粉渣的行情。一個寒冷的早晨，我們踏上了崎嶇的山路，雪堅硬地固守著光滑，坑坑洼洼和大大小小的亂石縱橫交錯，密密麻麻。已然習(xí)慣于艱難困苦，不再畏懼和留意道路對我們一次次的考驗到達(dá)。上坡下嶺，都得推車而行，可我們依然像小鳥飛躍崇山峻嶺一樣快樂。不知不覺中，我們越過燕山長城的擦崖子關(guān)隘，騎進(jìn)了青龍滿族自治縣一個叫涼水河的村子。
村子里充滿即將過年的喜慶氣氛，每個人的臉上都笑逐顏開、容光煥發(fā)。日頭在十點(diǎn)多的光景，我和春福哥都收好了各自的粉渣。我剛用繩子煞緊后座兩邊裝得滿滿登登的粉渣口袋，肚子突然疼起來，我隨口“哎呦”了一聲，賣給我粉渣還幫我扶車?yán)诖哪贻p媳婦趕忙停住腳步，回身問道：“小兄弟，怎么了？”我回答肚子疼，告訴她來的路上渴了，吃了兩捧雪。她說：“這么冷的天，又是早上，怎么能吃雪呢，快到屋里喝杯熱水暖暖肚子吧！”我正猶豫，春福哥趕來，知道原委后謝過年輕媳婦就催促我去喝水。
進(jìn)屋發(fā)現(xiàn)，屋子里真干凈?。⊙┌椎膲Ρ诤痛凹?，北面墻壁上掛著梅蘭竹菊四扇屏，東面鮮紅的板柜上一面穿衣鏡里出現(xiàn)了我發(fā)呆的身影，鏡子兩側(cè)的寫著“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lán)”，橫批是“風(fēng)景舊曾諳”。窗子上貼著剪紙和紅雙喜。這時，一雙纖細(xì)白凈的手端過來熱氣騰騰的一杯水，年輕媳婦笑著說：“快坐炕上，趁熱喝?！蔽乙贿吔铀?，一邊靦腆地瞅了她一眼：黑色的褲子，紅色的上衣，利落的短發(fā)，鵝蛋型的臉盤比月亮白嫩，兩只大眼睛蕩著笑。喝完熱水，肚子不疼了，春福哥叫我趕路回家。我答應(yīng)著把那只帶有大紅花的水杯放到炕沿上，匆忙起身時，慌亂中杯子被手指帶到地下，“嘭”一聲碎裂了。大鏡子馬上照出我漲紅的臉，我難堪至極，不知該說什么。她卻始終在笑，拿來笤帚和鐵簸箕收拾地上的碎片，還安慰我說：“沒事的，有沒有刺破手？”騎上車后，我扭頭回望了一眼送到門口年輕媳婦，她正沖我們擺手，歸程一路無語，我總覺有雙含著笑的大眼睛在看著我。
我的自行車仿佛也受到鼓舞，飛奔著將我安穩(wěn)地帶回了家。從此，那杯熱水一直暖著我的心，直到今天也沒有降溫。還有那紅色的上衣、蕩著笑的眼睛和白居易的“憶江南”，時時刻刻都喚起我對美好生活的熱愛和憧憬。
中學(xué)畢業(yè)后，我到灤河南邊的二姐家跟姐夫?qū)W漏粉。村子在首鋼礦區(qū)附近，離我家有五十多里地，我每天往返于兩個村子，騎一百多里的路，每天在自行車上的時間至少四個鐘頭。入冬后，我參軍去了部隊，就把自行車給了弟弟。臨走那天，弟弟騎車帶著母親在鎮(zhèn)里送我，也算是和自行車的告別。
如今，我們姐弟的家里都有了汽車?？晌矣制鹦膭幽?，想把那輛病懨懨、傷累累的自行車收拾好，騎著它去涼水河村，尋訪那些美麗的景色和人。我和春福哥視頻聊天時說起了這個想法，他表示大力支持，愿意前往。他在視頻里看到我們小區(qū)大門口的共享單車時，春福哥說：我們騎著共享單車去。我回答說：好的。但我心里還是惦記著那輛破舊不堪的自行車，我要修好它，讓自行車在新的時光中繼續(xù)前行。
本期點(diǎn)評：余良虎
舊時光詠嘆調(diào)
在飛逝的時光里，我們一直都在告別一些用過的見過的物件。這些物件伴隨我們度過美好的時光，留下美好的記憶，甚至成為生命中難以割舍的情愫。燕灤的散文《詠嘆自行車》，是對舊時光里的老物件發(fā)出的詠嘆。
本文以一輛舊自行車為主線，敘述一個家庭的變遷史，真實地再現(xiàn)一個時代的社會生活樣態(tài)。字里行間，流露出一種人間真情和溫暖。尤其是在行文中討巧地采用擬人化語言，風(fēng)趣幽默，妙趣橫生。譬如在寫自行車和其他老物件“相處”中有過這樣的描述：“板柜上的簸箕性格直爽，坦言相告，表明是雨把自行車打得銹跡斑斑。板柜邊上的簍子忍不住說是霜將前后擋泥瓦和鏈瓦子腐蝕得朽壞變形，并扯落了鏈條、撕開了鞍座。
籃子和扁筐不甘沉默，籃子提問說鈴鐺怎么不見了，車燈為啥不亮了。扁筐因過去曾跟自行車轉(zhuǎn)戰(zhàn)南北，發(fā)言悲憤，說大家都埋怨是它給自行車的后座壓散架的，其實幕后都是雪惹得禍，包括鈴鐺不響后來丟失，車燈不亮最后毀掉，還有車閘失靈、閘皮脫落和腳蹬松懈、踏板離軸，無一不是雪親力親為造成的苦不堪言的后果?！?這些老物件之間的對白，亦莊亦諧，生動形象。
像這樣擬人化的句子在文章里不時跳躍。又如：“一陣風(fēng)來，又一陣風(fēng)去，掀起白云卷、樹葉搖、月光響、雪花飄，各種物件也跟著雀躍歡呼，翩翩起舞?！弊x起來讓人輕松愉快，又趣意盎然。
《詠嘆自行車》是一曲舊時光詠嘆調(diào)。略顯不足的是有些地方表現(xiàn)得過于平淡松散。
不過，從作者近期發(fā)表在中國作家網(wǎng)的作品來看，有幾篇散文作品還是比較成熟老道，功力不淺。比如《父親的秋天》《飛翔的河流》《擁抱栗樹》等篇目，生活氣息濃厚，文筆嫻熟，情感飽滿。從各個角度表現(xiàn)出對家鄉(xiāng)的拳拳之心。由此可見，作者是一個熱愛生活，熱愛家鄉(xiāng)，生活積淀深厚的作家。期待有更多更好的作品奉獻(xiàn)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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