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時辰走過去，變得更年少” ——王堯散文略論
內(nèi)容提要：王堯兼事文學評論、散文、小說等多種文體，但不同體裁的作品都向內(nèi)聚集，顯露出一種“散文”氣質(zhì)。他認為現(xiàn)代散文是知識分子精神與情感的存在方式，并主張從“文化精神”的層面考察中國現(xiàn)當代散文。他立足于現(xiàn)當代散文的精神之源，力圖重新擦亮現(xiàn)代散文界域中被隱沒的底紋，且身體力行地用自己的散文寫作來確證自己提出的命題。而無論是將取景框朝向歷史往事中的知識分子，還是自己的個體生活，王堯都在情感和智識的雙重層面，沉入細節(jié)，自我深化，他的散文呈現(xiàn)出開放而綿延不斷的格局。
關鍵詞：王堯 散文 文化精神 歷史圖景 視角
如歌德所說，從什么方面出發(fā)向知識和科學靠近，或者說，通過哪扇門進來，會有重大的區(qū)別。但在面對一個真正的作家時，情況卻正好相反。他或許可以兼事多種文體，他的文學世界可以擁有很多個房間，但無論打開哪一扇門，只要你細細端詳，就會發(fā)現(xiàn)端坐在不同房間里的是同一個人，他的文脈和氣息會深埋在他的呼吸吐納之間。譬如，王堯。他以文學評論和散文著稱，近期更是嘗試小說。這些作品向外綻放出不同的光芒，但越細品，越會發(fā)現(xiàn)它們向內(nèi)聚集，殊途同歸。我想，如果讓他扔掉幾張寫作身份的名片，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留下“散文家”的那張，因這并不只關涉他對于體裁的偏好，更牽連起他面對歷史、面對文學的姿態(tài)和立場。
對于何為散文尤其是現(xiàn)代散文，學界一直頗多爭議。王堯立于其間，曾提出過一個命題，現(xiàn)代散文是知識分子精神與情感的存在方式，并主張從“文化精神”的層面考察中國現(xiàn)當代散文。他不曾截斷眾流地明確界定散文的文體特征，但這種“不確定”，正是出于對于這一文體屬性的了悟和尊重——那本是一個根植于文章傳統(tǒng)、又隨文學潮流不斷更迭內(nèi)涵和外延的文體。陳平原曾借金人王若虛的一句妙語來回應此難題：“或問文章有體乎？曰：無。又問無體乎？曰：有。然則果何如？曰：定體則無，大體須有?！雹俣w無，而大體有，散文的狹義和廣義，與“文章”“美文”等概念錯雜交織，時而合流，時而又辟出新的河道。王堯?qū)τ谏⑽囊惑w，懷有一種親密的敬意。因而，他立足于現(xiàn)當代散文的精神之源，力圖重新擦亮現(xiàn)代散文界域中被隱沒的底紋。讓人信服的是，他身體力行地用自己的散文寫作來確證自己提出的命題——理論不再是灰色的，它蔓生在了生命之樹之上。
2018年王堯在《收獲》上開設專欄《滄海文心》，寫抗戰(zhàn)時“陪都”重慶的文化人；2019年在《鐘山》上開設專欄《日常的弦歌》，寫西南聯(lián)大的學者們。題材的取景框朝向何處，及至集結成專欄，確鑿無誤地泄漏出作者對于這個世界某一派風景的持久興趣和個人的標志性風格。
在《日常的弦歌》的弁言中，王堯?qū)懙溃骸啊畤⑽髂下?lián)合大學’終于成為一部傳奇，而且似乎是不可再生的傳奇——最早將西南聯(lián)大定義為‘傳奇故事’的大概是費正清的弟子易社強……傳奇故事背后的精神是什么……這位美國學者進入傳奇故事后越來越意識到：聯(lián)大人的思想與心情有異乎尋常的人性魅力……我和易社強一樣贊同這個觀念：一部缺乏人物、只有數(shù)量化的非人性力量交互作用的史書，必然是一部干癟蒼白的歷史，不僅缺乏可讀性，而且根本上會不準確，因為它忽略了鮮活的經(jīng)歷——我因此想回到聯(lián)大人物的日常生活中，回到他們鮮活的經(jīng)歷中，去聆聽日常的弦歌?！雹?/p>
這段弁言不僅是寫給《日常的弦歌》的，更是寫給所有茫然于如何進入歷史腹地的人們的——這是一個讓人著迷的困境。往事已矣，不論是戰(zhàn)時“陪都”重慶，還是西南聯(lián)大，我們都已無親歷親見的機會。史料和史書是我們必需的依靠，但同時又讓我們不斷疑惑并好奇它留下了什么又隱去了什么。所有的敘述都是修辭，秉筆直言只是愿景。這個悖論讓本該必然的歷史擁有了無盡的“或然”可能。對此的了然和坦然，令王堯抽身于虛構與非虛構邊界之爭的泥淖，以合乎自己心性的方式，找到了一個回溯往事的支點——他看到了在歷史的宏偉圖景中，作為個體的人的重要性。那些人，那些事，帶著時代的烙印，一次次被他從紛亂喧囂的往事中析出、拉近，繼而又復歸于歷史的洪流。對于王堯而言，接近真相的路徑，是一條需要情感和智識雙重積淀的征程，但前提是必須充滿人性的溫度。當王堯從一堆史料和卷宗中抬起頭時，他會聽得到這些學人和學者的竊竊私語，會理解他們?yōu)楹卧谀硞€岔路口拐彎；他與他們的經(jīng)歷會有超越時空的似曾相識，所以他不僅熟悉他們對待學問的心理和方法，更能趨近他們的生活習性。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的感性保證了他能看見與其內(nèi)心景致一般的風景，而他的智識又承托了他的想象，并及時地阻止可能發(fā)生的過分和扭曲。
所以理所當然的，以人為主體會成為王堯散文的常見構圖，但即使是一開始將追光燈打在某一個人的身上，王堯的視點也并不固定——我們或許可以輕易地辨識出某一篇中誰是主角，但很快又發(fā)現(xiàn)“主角”的故事在此一篇中并非獨大，且常常又轉(zhuǎn)而成為另一篇目里的配角?？梢娝^的配角，實在不可或缺。他們的糾葛和持衡慢慢織就一個年代的風景線。朱自清、蔣夢麟、胡風、路翎、郭沫若、老舍、巴金、曹禺……他們一個個出場、隱退、再出場，牽扯出當時諸多事件的起承轉(zhuǎn)合。人類的整體命運猶如一塊龐大的織物，而那些個體的、散在角落里偏于一隅的逸事，是其中的暗線，被一只無限溫柔的手隨意但堅決地安放在彼此身邊，在偶然和必然之間博弈，在不同的篇章中被不斷互證、呼應、補充。王堯深入線團，努力表達這些人物對于人生選擇、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等等的經(jīng)驗，而最終證明了經(jīng)驗仿佛一種精確的合奏的音樂手段，永遠無法通過系統(tǒng)性的話語得以解釋。③我們則常常在其中收獲意外之喜——會知道朱自清在為人稱道的散文成就之外，在現(xiàn)代文學批評、通俗文學等方面也頗多建樹；會覺到世事的無常和冥冥中的關聯(lián)：1945年老舍在《癡人》中曾論及氣節(jié)，他在1966年自沉太平湖之前，會想到他曾經(jīng)的這段自問自答嗎？更會時不時地跌入到名著的寫作情境中去——巴金的《寒夜》，郭沫若的《李白與杜甫》，老舍的《四世同堂》，路翎的《財主底兒女們》……它們與它們的作者一起，歷盡顛沛流離。
沒有一種體驗是渺小的，沒有一個人物被排斥在交錯的命運之網(wǎng)之外。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追溯和發(fā)掘，讓許多隱沒在被定性為大事件和大人物身后的區(qū)域角落被重新照亮——“在教育界、知識界，我們或許都曾感慨過：校長不再有梅貽琦，教授不再有聞一多朱自清”④，關于他們的敘述不斷放大他們的身影，以至于幾乎遮蔽了韓詠華（梅貽琦夫人）、趙瑞云（潘光旦夫人）這樣的知識女性，但事實上，這些在五四以后成長起來的新一代知識女性橫跨在家庭與社會之間，她們在那個時期的作為，同樣是決定歷史走向的合力的重要組成。（《昆明一隅，九儒十丐》）
宋人郭熙曾提出在山水畫中當遵循人能在其中“可行”“可望”“可居”“可游”的畫理。山水布景必須考慮人的因素，而如何經(jīng)營小的人物活動和他們所遭遇的小環(huán)境，牽連的是整幅山水的格局和氣韻。⑤宏大的山水堪比宏大的歷史圖景，這條定律移植到對歷史情境的還原上毫不違和——無論人物的小大和顯隱，都值得被同等地尊重和觀照，當歲月里的點滴露珠重新閃耀出引人的光芒，往昔的一切才不會被固化，不會被籠罩在概念的投影之下。
除了從一個中心人物遷延至其四周，以時事或是系列事件為串線，映射出眾生相也是王堯散文擅用的格局，譬如《昆明一隅，九儒十丐》《無錢買酒賣文章》。當面臨真切的生活疾苦和物質(zhì)困境，學人、教授們既啼饑號寒又互為支柱，既堅持又猶疑，凄涼卻依然不失幽默。時勢仿佛顯色劑，迫使他們露出根性。確鑿詳盡的日記、會議記錄、薪金收入、回憶錄，將我們一點點拉入那個混亂、昏暗的年代，王堯?qū)⑦@些資料作為底布，就著一個主題，繪制出一幅泛著樸拙自然光芒的群像。那光芒屬于人性，幽微但永恒，于是我們即刻與這些故人站在了一起，雖不曾走他們的路，有他們的經(jīng)歷，卻被激起了共情——吳晗因生活困頓曾以自己的16箱藏書為抵押向?qū)W校借款，“此時的吳晗一定盼著光明和安定的生活”⑥，我們也就不難理解他在1949年所作的道路選擇。
王堯的面前鋪展著歷史的長卷，卻總有著“大事化小”、舉重若輕的氣度。他的筆輕輕地略過歷史年表上的“大事”，不動聲色地讓它們埋伏在拐角和角落，以至于我們居然常常后知后覺。《“五四”的光和影》梳理了多年前的那場著名運動與西南聯(lián)大錯綜的關系，細細分辨它的光影是如何照進中國現(xiàn)代大學制度和精神之中的。往事風雷電動的情狀，在王堯的筆下卻沒有料想中的跌宕——不以緊繃和緊張的節(jié)奏去帶動敘述，卻能在兩萬字篇幅內(nèi)在整個20世紀的多個關鍵時間點之間回環(huán)往復。作者的穩(wěn)重和冷靜，搭配著收放自如的蒙太奇特技，讓人不由自主地為平靜之下暗涌的激蕩和悸動所俘獲。所有的事件和轉(zhuǎn)折，都在平常生活的循序漸進和人性力量的交互中，蓄積著爆發(fā)的力量，并最終共同促成了一個時代。“不動聲色”的背后，是對于世事無常的了然和豁達。
這種了然和豁達，不僅影響了王堯的語調(diào)和文風，更讓身為敘述者的他在文中忽隱忽現(xiàn)——他當然是要呈現(xiàn)和還原筆下人物的獨特色彩的，這是一種對生命狀態(tài)的澄清，甚至帶有一種貞潔的意味，但就像塞尚說的，色彩不是觀察的結果而是思想的結果，這些人物必然染有他的指紋。這讓我們陷入一種恍惚，許多時刻，當我們被他平易親和的格調(diào)帶入那個年代、與其中的人物并排對視時，會忘了他的存在，但轉(zhuǎn)頭又發(fā)現(xiàn)他就在一邊——他的作用力冷靜而分散。王堯?qū)τ谒P下的世界，是一個特殊的觀察者，他的視角是分岔的，既情動于中又有點疏離，既古典又現(xiàn)代。《我將他們視作道德英雄》中，王堯由費正清與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交往切入，細述了費孝通、喬冠華、金岳霖、梁思成等人的個體經(jīng)歷如何與流經(jīng)的歲月交融成不可割裂的織體。依舊是王堯標志性的緊貼史實、不予置評的陣仗，但題目一開始就袒露出其內(nèi)心的傾向?！安挥柚迷u”始終只能是一種傾向，但并非無意義的幻景——王堯讓往事在歧義和質(zhì)疑中容身，并不施加斷然的審判，這本身就是一種立場。文末，王堯?qū)懙溃骸拔覠o法評價費孝通那一代知識分子，但我想借用費孝通1996年6月30日和張冠生談話中的一句話，表達我對他們那代知識分子和中國文化的理解：人會死，文化是不會死的。”⑦他常會借由文中人的話來抒自己的胸臆，這是出于對史料的尊重和對故人的理解，更是一種姿態(tài)——進入歷史的腹地，不僅靠觀察，更靠認同和判斷?？此剖恰半[身”，但果斷的敘述和確定的語氣，無一不是脫胎于敘述者的思慮和考證，而作者的情懷早已先一步地沉潛為文章的底色——深切的情懷無需喧嘩，卻如影相隨。
王堯在文中的出入自如，令他的散文雖然嚴謹卻并不拘束。到了《滄海文心》專欄，王堯更加主動地走入了自己筆下的圖景之中，我想，那是因為他積存了太多的意緒要疏解——在《前記》里，他記述了自己多年前是如何邂逅創(chuàng)作沖動，這沖動又是如何揮之不去：“1985年秋日，我在蘇州小巷一幢洋房三樓朝陽的客廳，聽一位老人聊天，窗外的梧桐葉在似落未落之際。老人說到了重慶，嘉陵江、北碚、沙坪壩，又說到了喬冠華、夏衍、徐遲等。那些讓我肅然起敬而又異常遙遠的知識分子，竟然是這位老人的朋友。帶著這個上午的記憶，出門踏過剛剛落下的梧桐葉，忽然覺得我應該用一種什么方式，和戰(zhàn)時重慶相遇，和戰(zhàn)時知識分子相遇。蘇州小巷的梧桐葉年復一年地長出，再落下。我這一‘重逢’的念想，多少年來也若隱若現(xiàn)?！雹?/p>
是啊，怎么相遇呢？
若隱若現(xiàn)的念想，終于在多年以后厚積薄發(fā)。比起《日常的弦歌》，此刻的王堯似更急切地要完整地表達出自己的執(zhí)念，于是“我”更加頻繁地出現(xiàn)，“畫外音”愈加明晰?！丁昂埂崩锏摹扒逵蜔簟薄芬黄绱俗鹘Y：“當我從紙堆里搜索出這些往事時，我想起魯迅先生《朝花夕拾》中的那句話：給往昔的時光一個悲哀的吊唁……我是在北京火車站候車時獲悉巴金去世的噩耗的，有家報紙的朋友電話約我寫一篇悼念巴金先生的文章。在候車室里，我想起那年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參加‘華語文學傳媒大獎’頒獎典禮的一個細節(jié)，文學館門上是用巴金手模做成的把手，當你打開那扇門時，你要去拉住巴金的手模。于是，我為那篇悼念巴金的短文命名：握著巴金的手?！雹?/p>
本該出戲的結語，卻過渡自然，與前文色調(diào)同一。這是王堯式的感慨——即便是抒情，也在儉省的范圍之內(nèi)，內(nèi)懷激烈，表達方式卻簡潔利落。這簡練的表達與豐盈的情感之間的張力讓人無可抗拒地跟隨他一起進入他筆下的年代，又一起從紙堆中抬起頭，他將現(xiàn)世的現(xiàn)實與那個年代的現(xiàn)實接續(xù)在了一起。這告訴我們他的決定——他與那個時空，那些故人，以“剎那即永恒”的方式相遇了：瞬間不會重來，他珍惜彼此交會的剎那感覺，即使是跨越時空的相遇。而“現(xiàn)在”中可以有時間的一切，個體中可以有人的一切，細節(jié)中可以有整個世界?；萌毡镜囊痪涑烧Z來形容，這是“一期一會”⑩。
正是王堯?qū)τ诩毠?jié)的關注和涉筆成趣讓我們抵抗住了時間的傲慢，激活了記憶，也顯出他在莊重嚴謹之外的幽默和情趣。他的散文獲得了接地的確認，也暴露出他小說家的潛質(zhì)。歲月流轉(zhuǎn)，會讓一些細節(jié)模糊，卻讓另一些愈加清晰。當我們在王堯的散文中越過重重史實和智識，私心感動和念叨的往往卻是這些看似無關緊要的細節(jié)，但“它們的無關緊要正是其意義所在”。11再沒有比老舍與吳組緗邊啃西瓜邊聊自己的長篇小說的題材更具畫面即視感的描述了，當時老舍醞釀的正是后來傳世的《四世同堂》；當讀到香港淪陷后，老舍聽不到胡風等老友的消息，在和朋友談話中提到胡風時掉下了眼淚時，必須承認，老舍的情緒淹沒了我們，把我們帶走了。最感人的常常是最平凡的，踏實純粹又豐滿茁壯的情感四處蔓延。生活的質(zhì)感因這些細節(jié)滾滾而來，所有遙遠的、陌生的人和事，惹得我們不自禁地要伸出手去觸摸——原來那些歷史上熠熠閃光的名字從來都是人世間活生生的存在。
今年，王堯在《雨花》上開設了專欄《時代與肖像》，寫自己的外公、私塾先生、奶奶和她的小鎮(zhèn)、表姐……他更深地沉入了個人生活的細節(jié)中去了。雷諾茲說：“歷史畫畫家畫一般的人；肖像畫畫家畫個別的人，所以后者畫的是有欠缺的模特兒?！?2所謂“欠缺”，實質(zhì)是真實人性的烙印。而王堯一直在繪制肖像，不論他筆下的焦點人物是存于歷史檔案之中，還是在現(xiàn)世里與他比肩，他的筆法、語調(diào)和氣度，都是貫通的。他始終以人的眼光去發(fā)現(xiàn)人，去平視、去靠近，而不是居高臨下或仰望式的回憶和總結——“我在蘇州生活幾十年，和許多離開故鄉(xiāng)的人一樣，會經(jīng)?；貞浧疬^往。我的鄉(xiāng)愁不是落寞，也不是在似乎舒適的現(xiàn)代生活中緬懷曾經(jīng)的舊日子?！?3
我們于是乎恍然，那些異常遙遠的知識分子的形象為什么會如此真切自然，而此刻的眼前人，也沒有因為距離的相近而喪失平和、內(nèi)斂的氣息。他筆下的人物，有名有姓，從來都不是泛指的或是大寫的，而是特定時空里的歷史個體，他們隱秘而破碎的個人時空連綴成一個時代的圖景。即使此刻描繪的是私人經(jīng)驗，但屬于外公、老師、奶奶的時代風貌，在新的景深中延展開來——往日重來，帶著新鮮的面容，“每個時辰走過去，變得更年少”14。藝術作品的個人意義，因為承擔了更廣闊的人性和生存情態(tài)，獲得了公眾的意義。而作者所持有的原始的、澎湃的、敏銳的感知力，經(jīng)過了理智的濾紙，變得沉穩(wěn)和“消極”——他消極地接受世界的神秘和不確定性15，等待一切時至而生，而不是熱烈地、主動地上前迎合。在理智與情感之間，他謀得了微妙的平衡。
這就是為何，王堯的筆墨所至，充滿細節(jié)卻沒有以自我為中心的夸張。他的文字自我深化，因而呈現(xiàn)出開放而綿延不斷的格局——他筆下的人物，從一個篇目流淌到另一個篇目，甚至從一種文體流淌到另一種文體。很多時候，讀他的文學評論，會覺得那是他散文的延續(xù)，他不過是將寫作對象置換成了當下的、身邊的作家，是另一時空的“滄海文心”——他的散文寫作是他研究文學和文學史的方法和實踐，他在文學史研究中提出的“矛盾”“關聯(lián)”“過渡”等詞，在他的散文星系里落地生根。他如愿地“把自己的信仰、觀念、襟懷、人格、經(jīng)驗、故事等融合在語言中”，并且向我們演示了這確實與寫個人還是社會，寫歷史還是現(xiàn)實無關，甚至與寫散文還是評論、小說統(tǒng)統(tǒng)無關。
他活在了他全部的作品之中。他深刻地理解這個世界，越是理解，越會騰空自己的內(nèi)心，等待真正的豁然貫通。
注釋：
①陳平原：《中國散文小說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7頁。
②王堯：《“日常的弦歌”專欄弁言》，《鐘山》2019年第1期。
③參見[英]A.S.拜厄特《論歷史與故事》，黃少婷譯，譯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145頁。
④⑥王堯：《昆明一隅，九儒十丐》，《鐘山》2019年第2期。
⑤參見曾仁臻《造境記》，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8頁。
⑦王堯：《我將他們視作道德英雄》，《收獲》2018年第3期。
⑧王堯：《滄海文心?前記》，《收獲》2018年第1期。
⑨王堯：《“寒夜”里的“清油燈”》，《收獲》2018年第1期。
⑩參見[日]黑川雅之《日本的八個審美意識》，王超鷹譯，中信出版社2018年版，第3頁。
11[英]詹姆斯?伍德：《小說機杼》，黃遠帆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63頁。
12[英]E.H.貢布里希：《木馬沉思錄》，曾四凱、徐一維等譯，廣西美術出版社2018年版，第15頁。
13王堯：《曾經(jīng)的儀式》，《雨花》2020年第5期。
14[奧]里爾克：《致奧爾弗斯的十四行詩?下卷第19首》，《給一個青年詩人的信》，馮至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42頁。
15參見[英]詹姆斯?伍德《小說機杼》，黃遠帆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88頁。
[作者單位：上海文學雜志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