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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金枝》:“虛置的父權(quán)”,使父親的角色無比尷尬
來源:澎湃新聞 | 邵麗 李澤慧  2021年02月01日10:42

第四屆魯迅文學獎得主邵麗的長篇小說《金枝》首刊于《收獲》長篇小說2020冬卷,最近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這部小說以第一人稱展開敘述,從“審父”的角度,為我們揭示了一個家族在時代的漩渦當中飄搖了近一個世紀的歷史。

“父親”只有十幾歲的時候,曾經(jīng)奉祖母之命娶過一個小腳女人。這段婚姻維系了極為短暫的時間。為了與那個女人解除婚約,父親離家出走投身革命。他并不知道,一個女嬰已經(jīng)悄悄地在這個小腳女人的腹中形成。十多年后,父親與“我”母親相識。母親并不知道父親的婚史,直到多年以后,父親前妻的女兒找上門來。業(yè)已離婚的前妻固守著她的名分,在父親的老宅獨守了一生,而我母親則默默承擔了所有的家庭責任,以及來自她們母女的仇恨。在父親和前妻相繼去世后,兩個家庭的子女貌似和解,內(nèi)心卻橫亙著巨大的階級差異——這一切,是我們與父母和家族之間關(guān)系異常復雜和敏感的源頭。

父親拋棄前妻的情節(jié),在一代革命者當中,恰恰可以被稱為壯舉。從“五四”以來的小說和戲劇里,尤其是“革命文學”,也包括在現(xiàn)實當中,這樣的故事并不鮮見。在作家邵麗看來,我們與其討論個人的創(chuàng)傷,倒還不如去關(guān)注創(chuàng)傷形成的社會環(huán)境。

于是,《金枝》把大歷史放在家族這個小切口中進行解剖和審視。我們與父親的隔閡,更多的是大歷史裹挾造成的。父親對自己的命運一直采取“躲”的辦法,但他不知道,躲是躲不過去的。作為一個職業(yè)革命者,事實上他選擇的余地非常之小。小說通過我對父親的審視,正是要廓清父親所生活的時代、土地、文化和人心。

寫完這部書,邵麗表示,她樂于承認小說的第一人稱我,是她本人。而且,作品中所涉及的“創(chuàng)傷”也有她本人的影子。生命中很多事件在她的記憶中不斷幻化,像兒時握在手心里的一個雪球,它滾動著,不但沒有冰雪融化,反而在歲月里逐年擴大。現(xiàn)在,我們通過這篇訪談,也許會讓讀者更能讀懂《金枝》,讀懂父親、母親、我和我們的時代。

李澤慧:你是河南籍作家。河南籍作家在當代中國作家當中有非常突出的表現(xiàn),先后出現(xiàn)了九位茅盾文學獎的獲得者,比如李洱、李佩甫、周大新等人。你怎么看待河南作家這個群體的呢?河南這片土地對你的創(chuàng)作又曾經(jīng)產(chǎn)生過怎樣的影響?

邵麗:最近這幾年,評論界喜歡用“中原作家群”這個稱呼,我比較喜歡。河南的作家群體很有特色,從作品內(nèi)容來看,中原特色比較鮮明,有態(tài)度,有擔當,有天下意識。畢竟中原地區(qū)文化積淀深,天下意識有歷史傳承,所以更容易有以天下為己任的站位。

作為我個人來講,其實這種意識開始是很淡漠的,后來下去掛職鍛煉,觸摸到基層百姓的真實心理和情感需要,才有了很大改變。當然,每個河南作家都是不一樣的,任何個性都不能完全被包括在共性之中,這才構(gòu)成一個獨特的群體。相對而言,我關(guān)注城市比較多,對真正的農(nóng)村,尤其是底層生活還比較陌生。但是,在這個大的環(huán)境和氛圍里生活和寫作,包括上述這些作家在內(nèi)的河南作家,以及河南的地域文化特色,對我還是有很大影響。

李澤慧:你最近連續(xù)出版了兩部長篇《金枝》《黃河故事》,都以表現(xiàn)家庭關(guān)系為核心,探究平凡生活、瑣碎日常下的人性糾葛,主題相近但小說面貌卻完全不同,你是怎么在短時間內(nèi)設計、架構(gòu)這兩部作品的?你自己的經(jīng)歷和生活,在這兩部小說創(chuàng)作中發(fā)揮了什么作用?

邵麗:認真說來,雖然這兩部作品都是疫情期間寫出來的,但是醞釀的時間不一樣。當然,從狹義的角度也可以說是短時間內(nèi)設計,架構(gòu)和寫作這兩部作品的。但《金枝》在我心里已經(jīng)被反復創(chuàng)作了很多遍了,實事求是地說,它是我的一部家族史。在我母親之前,父親曾經(jīng)奉父母之命娶過一個小腳女人。那時他也就是十幾歲的年紀,婚姻維系了極為短暫的時間。后來他為了與那個女人解除婚約,便離家出走投身革命,大約十多年后父親與我的母親相識。對于父親前面的婚史母親并不知情。幾年后,父親前妻的女兒找上門來,而那個已經(jīng)和父親分開的前妻堅持離婚不離家,在父親的老宅獨守了一輩子。我母親承受了幾十年被仇恨的日子,既不抱怨也從不反抗。我父親和他的那個前妻相繼去世后,兩個女人所生的子女之間的關(guān)系,貌似和解,其實內(nèi)里橫亙著一個巨大的階級差異,從而使我們與父母和家族之間的關(guān)系變得異常復雜和敏感。作為一個作家,我覺得這是一個好故事,而且把它呈現(xiàn)出來,也是我的責任。因為在我們這個家族背后,有很多歷史的必然。

而《黃河故事》是為了延續(xù)我寫作《天臺上的父親》而作,我覺得關(guān)于父親,我有很多話要說。當然這是另外一個話題了。其實,在《金枝》里,我主要說的還是父親,不過是從“審父”的角度出發(fā)的。

我們這個家族的歷史,既有自己獨特的演進脈絡,也有不可躲避的歷史碾壓。我覺得更應該把大歷史放在家族這個小切口中解剖和審視。我們與父親的隔閡,更多的是大歷史裹挾造成的。他一直采取“躲”的辦法,但他不知道,躲是躲不過去的。作為一個職業(yè)革命者,他選擇的余地非常之小。對父親的“審理”,一定要廓清他所生活的時代、土地、文化和人心,否則就是草率的、不負責任的。

李澤慧:《金枝》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親情與愛情的矛盾沖突,似乎是中國傳統(tǒng)家族的共性的問題。你覺得這是時代的產(chǎn)物,還是人性使然?

邵麗:中國的宗法制度,幾乎給所有的親情關(guān)系設定了邊界,并注入到我們的血液里。所以我們的親情也好,愛情也好,都像是在戴著鐐銬跳舞,這就是中國傳統(tǒng)家族的共性的問題。但在這個大的概念之下,每個人的不幸又是獨特的,不盡相同的。當然,在傳統(tǒng)的、儒教的、小亞細亞式的農(nóng)耕文化的熏陶下,人性也很難直視。但能把這樣的人性寫出來,我覺得也是作家應盡的責任和義務。

李澤慧:在《金枝》中,“父親”對待他先后兩個家庭,態(tài)度是冷漠和逃避的。這樣的故事在今天還會發(fā)生嗎?

邵麗:這樣的故事發(fā)生在今天,會有選擇的余地,或者說選擇的余地會多一些,但我覺得很難有本質(zhì)的不同。而這,仍要歸結(jié)到文化的根脈上去。中國雖然說一直是父權(quán)社會,但歸根結(jié)底,父權(quán)是虛置的,真正決定一個家庭發(fā)展方向和面貌的,往往是母親。這就讓“父親”的角色異常尷尬。一方面在家庭的矛盾旋渦里,他處于中心位置,承擔主要責任。另外一方面,因為權(quán)力的表面化,他在處置這種矛盾的時候更要左顧右盼,實際上他是弱勢群體。這就是為什么,一個女人要想脫離家庭很容易,而一個男人要想脫離,難度則要大很多。

李澤慧:姜文在一篇訪談中說,他和父親之間真正的和解發(fā)生在父親去世以后。在《金枝》中,主人公周語同的父親也曾經(jīng)對她有過非常深的傷害。所以你寫道:“父親的死成了我一輩子無法抵達的去處,或許我也不想抵達?!蹦阌X得,在有隔閡的父子、父女之間,能否實現(xiàn)真正的和解?

邵麗:“和父親之間真正的和解發(fā)生在父親去世以后”我覺得也只是說說而已,畢竟“他”已經(jīng)不在了??梢哉f是理解,但不是和解。和解是雙方的,不是單方面的。我在作品中也表達了同樣的觀點:我看到父親的死,覺得回來晚了。如果回來早一點,我們之間會和解。但這件事的悲哀在于,如果父親不死,那和解根本不會抵達,這也就是我所謂“不想抵達”的緣由。

李澤慧:可以理解為,《金枝》中的“我”周語同其實就是現(xiàn)實中的邵麗本人嗎?周語同的創(chuàng)傷是否就是你本人的創(chuàng)傷?這些創(chuàng)傷被治愈了嗎?

邵麗:我樂于承認周語同就是我本人,而且作品中所涉及的“創(chuàng)傷”也有我本人的影子。很有可能事件在我記憶中不斷幻化,像兒時握在手心里的一個雪球,它滾動著,不但沒有冰雪融化,反而在歲月里逐年闊大。其實如果不是去寫這部作品,對于過去的創(chuàng)傷我?guī)缀跏羌傺b遺忘了。為什么我用幾乎這個詞呢?其實那些東西,你是根本忘不了的,只是它被掩蓋了,而已。

一個人的童年經(jīng)歷很可能會決定他的一生,創(chuàng)傷也是你成長的一部分,把創(chuàng)傷從你的生命中摘出來我覺得是不可思議的。就像一顆樹一樣,我們很難說清楚決定這棵樹成長的到底是哪一種因素在起作用。當然,土地、陽光、空氣和雨水都是必需的,但它的彎曲來自于一場風暴,它的挺直則來自于人類的修剪……我們與其討論個人的創(chuàng)傷,倒還不如去關(guān)注創(chuàng)傷形成的社會環(huán)境。我相信,沒有一個真正的父母,會想著給孩子留下創(chuàng)傷,這是他們最不愿意發(fā)生的。如果與父親和解的話,這應該是基點。

李澤慧:在《金枝》中,“祖母”是包辦婚姻的始作俑者,而這樣的家長,在當下的生活中依然存在。還有網(wǎng)絡上經(jīng)常諷刺的“七大姑大八姨”們,他們繼續(xù)扮演著舊社會傳宗接代思想的旗手,成為新一代催婚、催孕的有生力量。這事實上造成了非常多的年輕人的現(xiàn)實的煩惱。作為作品中“承上啟下”的人物,你能理解他們嗎?你與你家族中的下一代是怎樣相處的?

邵麗:我覺得我還是蠻理解的,傳統(tǒng)的力量非常強大,不僅僅因為它是傳統(tǒng),而是它具有一定的現(xiàn)實合理性,說到底是市場決定的——這樣說可能有點泛泛而談——因為社會保障網(wǎng)絡的缺失,即使個人的經(jīng)濟能力能夠保障自己的正常生存,但它也不能一勞永逸?!耙馔狻睂ξ覀兊拇驌羰呛茈y預測的,看看現(xiàn)實中的那些失獨家庭的境況,可能對我們理解這個問題有所幫助。

我與家族中的下一代的相處也反映在我的作品里,而且實事求是地說,我有強迫癥,總覺得下一代正在脫離我們,而且是飛奔而去。即使事實很多次證明他們是對的,但總是找不到他們對的理由。相反,倒是我的強迫,讓孩子回到了既有的軌道上,比如結(jié)婚,比如生子。所以這個事情不能脫離開具體的人和事談對錯,也可能我們一說就錯了。

李澤慧:在作品中,主人公把自己童年的缺憾一股腦地向女兒身上灌輸,卻忽視了她自己的思想和自主權(quán)。現(xiàn)實中,很多父母確實也是這樣,這導致了子女在很大程度上不愿意面對父母。現(xiàn)在的八零九零后很多都做了父母,你對他們有什么經(jīng)驗可以傳授?

邵麗:其實這也是我最大的困惑,我們對子女苛刻的教育方式,又被子女用到他們的子女身上。像上一個問題一樣,沒用對錯,只有合適與否。當然,這是很大一個題目,我們很難一時說清楚,同時我也沒有什么現(xiàn)成的經(jīng)驗可以傳授給下一代。道理上對的東西,現(xiàn)實中很可能是錯的。

李澤慧:在舊社會,婦女忠于父權(quán)、忠于夫權(quán)。比如“穗子”,她爭了一輩子的,依然是“周家”的名分。而“母親”保全了一輩子的,也恰恰是“周家”的兒女。當時代變化了,你希望女性在婚姻家庭中應當發(fā)揮什么樣的力量呢?

邵麗:我在討論“父親”“母親”的時候,很少想到性別問題。即使我自身,尤其是寫作時,我也很少考慮性別問題,至少沒有明顯的性別意識。其實就我父母那一輩而言,社會是刻意淡化男女差別的,提倡同工同酬,男女都一樣。實事求是地說,我關(guān)注的問題,也不是非常女性化的。這可能與我的家庭背景和工作經(jīng)歷有關(guān)。我的家庭從父輩開始都是公務員,后來我也踏入公務員隊伍。長期體制內(nèi)的訓練,會形成某種固定的看問題的方式方法,這種方式方法的確屏蔽了性別。其實,即使體制外,中國人的性別意識并不強,這可能與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有關(guān)。

至于像穗子和“我母親”這樣的故事,我是持強烈的批判態(tài)度的,但同時我也相信在中國還是有很大的市場。如果我們脫離開城市視角,用更闊大的視野打量現(xiàn)實社會,這個問題真是不容樂觀。我之所以這樣說,與我在基層掛職兩年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中國太大了,情況太復雜了,很難一言以蔽之。

李澤慧:從審父的意義上說,從現(xiàn)代的視角看過去,“父親”拋棄了拴妮子母女,是否應當受到批判?“穗子”呢?她可不可以有更加“正確”的選擇?

邵麗:在父親那一代革命者里面,像“拋棄了拴妮子母女”這樣的故事情節(jié),恰恰是一個壯舉,從“五四”以來的小說和戲劇里,包括現(xiàn)實當中,尤其是“革命文學”里,都能找到。而且在這一點上,我非常贊賞父親的決斷和決絕。但非常可悲的是,父親又把他的遭遇,完整地復制到了自己的孩子身上。至于穗子和拴妮子的關(guān)系問題,我覺得比較復雜。如果退回到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里,她其實是有選擇余地的。就社會的容忍度而言,她可以走,也可以留下。我之所以沒有批判父親且為她辯護,恰恰正是她的“留下”給我造成了很大的“傷害”。如果你沒有問起這個問題,我覺得這本不是一個問題。但既然你問起來了,我不得不說在這一點上,我是自私的。如果再重新寫這個故事,我覺得應該給穗子發(fā)言的機會。而且我相信我會這么做。

李澤慧:《金枝》里面還有一段巧妙的設置,是插入了雁來寫自己父親的橋段。她之所以這么做,是擔心周家的后代曲解她的姥姥和忽略她的父親。你可否解釋下為什么要如此安排?

邵麗:這個問題還真不好回答,當時就這么想了,也就這么寫了。其實把雁來拉出來,我是頗躊躇的。雁來是個非常自尊的孩子,但那種自尊會讓你特別生氣,也特別悲哀。她就是與你非常的“隔”,怎么樣努力都不能貼近。實際上這個人物是有故事的,但她又不能占很大的空間和時間。所以這種想法算是一種補救,或者是一個補丁吧!

李澤慧:說說周慶凡這個人物吧。他是非常喜歡穗子的,給她當牛做馬了一輩子,但是到死都沒有高攀上這個“金枝”。這當然是屬于時代的悲劇,也是慶凡的性格使然。那是,是什么使你花了很多的筆墨,在自己的家族史中去書寫一個像土塊一樣平凡的農(nóng)村漢子的形象?

邵麗:慶凡是一個真實的人物,在我們家也有原型,但結(jié)局比書中要好。這樣平凡且忠誠的農(nóng)村漢子,如果你看他的人生,幾乎是乏善可陳。但如果你細細地想想,又覺得驚心動魄。一個人也可以這樣過一輩子!他們就是這樣過一輩子,無風無浪,無欲無求,不管他們哪一天死去,也都是可以死去的年齡。其實這正是我一旦寫到他,就放不下筆的原因。

李澤慧:轉(zhuǎn)眼又快過年了。因為疫情的原因,很多外地的年輕人無法回家和父母團聚。你對飄零在外的異鄉(xiāng)人有什么忠告或者祝福?

邵麗:這兩年,還是不說過年了吧!不管在哪里,心有所歸,心有所安就是一切皆好!我父親去世時,我似乎被突然襲擊,完全沒有做好準備。我曾經(jīng)發(fā)誓,我不會再讓陪伴母親成為遺憾??墒牵椰F(xiàn)在最大的心結(jié),仍然是陪伴的缺失?!白佑B(yǎng),而親不待”。在外的游子,一定要給父母多說說話,這非常非常非常重要。我相信不管在哪里,父母最放不下的都是你們。娘肚子里有兒,兒肚子里也得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