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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月報·大字版》2021年第1期|韓松落:媽媽的語文史(節(jié)選)
來源:《小說月報·大字版》2021年第1期 | 韓松落  2021年02月03日06:45

那些年發(fā)生的事,我愿意一筆帶過。我們曾經(jīng)生活在西寧,但隨著媽媽失去了小學(xué)教師的工作,爸爸去一間漏水的房子里關(guān)電閘,被電擊身亡,我們只有回到蘭州老家,媽媽,我,弟弟,還有爸爸的瘋子弟弟,一起回到蘭州。我們生活的那個地方,叫華林崗。

從蘭州火車站下車,坐上1路車,101路車,一直坐到終點,坐到西站,然后,再坐上3路車,103路車,再坐到終點,那一站,就叫華林崗。3路車,103路車,不緊不慢地,懷著一種隱忍,向著落日滑過去。

這一趟行程異常漫長,漫長到不適合任何一個回家的人去忍受。這中間要經(jīng)過多少站?我從來也沒有計算過,對你熟悉的東西,就是這樣。直到現(xiàn)在,也一定是這樣,就算我在車上睡著,也能在接近終點的時候醒來。在21歲離開蘭州之前,我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地方。直到現(xiàn)在,我其實也沒有離開這里,這后來的二十年,只是游魂的二十年。

就在搬回老家的第二個月。

鄰居家的女人,經(jīng)過我們身邊的時候,開始向我們吐唾沫,或者罵著一些不干不凈的話,快要進門的時候,總是重重地合上木頭門,走進院子,她的聲調(diào)還會再提高一點,故意讓院子外的人聽到。她說,她看見媽媽偷了她家的木桿,用來撐起果樹枝條的木桿。

媽媽說沒有,我再窮也不會偷別人的木桿,她就是要找個人來欺負,她就是那種鄉(xiāng)下的認死理的女人,不要和她一般見識。

鄰居女人還會站在院子里,高聲罵臟話,每一句針對的都是隔著一道墻的我們。不要臉,偷東西,偷了東西做棺材用,克死了男人,只好給孩子找野爹,野爹也不好找啊,只好倒貼,整個華林崗都倒貼過來了。

媽媽說,我們要有教養(yǎng),不要理會她,要輕輕地關(guān)門,那些臟話都是沒教養(yǎng)的人才說得出口的,我們不能跟她計較。媽媽也的確是這么做的,媽媽是隱忍界的專家。然而有一天,鄰居女人再次從媽媽身邊走過的時候,推了媽媽一把。

那天晚上,媽媽魂不守舍,一直若有所思。后來,她告訴我,她在練習(xí)回罵,她打了腹稿,先列出對方的不是,以及種種劣跡,然后講述自己的隱忍,如何不和她一般見識,然后搜腸刮肚地想了所有她以為的罵人的臟話,放在最后。有起興,有敘事,有高潮。她不斷溫習(xí),生怕漏掉一句話,她已經(jīng)想象到,她得到了所有圍觀者的支持。最后,她會帶著我們,走進家門,然后輕輕地關(guān)上門。

直到三天后,她才有機會遇到鄰居家的女人,在擦肩而過的時候,鄰居家的女人狠狠地向地上吐了一口痰,罵著“野X”,媽媽終于有機會拿出她準備的回罵了,她說,你站住,你以為你說的啥我沒聽見嗎?你還要欺負我們多久?整個華林崗的人都看得到。鄰居女人回過頭來,以最尖厲的聲音,罵出一堆臟話,媽媽瞬間就被那堆臟話罩住了,完全沒有能力回罵,她看起來還是很鎮(zhèn)定,但卻退了一步,扶住了我家門前那只小小的石獅子,她迅速把手從石獅子上拿開,但她已經(jīng)扶過了,她輸了。

就在那時,什么東西在我的大腦中膨脹起來了,無休止地膨脹著,填滿了整個大腦,隨即又把大腦撐大了,無限大,我脖子上有一個無限大的空間,甚至有烏云飄在里面。我頂著這個巨大的空間,搖搖晃晃地走到鄰居家的女人面前,以最快的速度和最歇斯底里的聲音,罵出至少一百個“X你媽”。我不換氣,我沒有絲毫停頓,我排山倒海。我脖子上的巨大空間,以及我們站立的巷道,甚至整個宇宙,都被這一百個“X你媽”充滿。

真正震懾了鄰居家女人的,不是這一百個“X你媽”,而是我最后撂下的話,和我怨毒的眼神:你等著,我把你的場(麥草垛)給你點掉,我把你家的豬全都鬧死,把你家娃搡到河里,你有本事你就天天把你家娃跟上,不要讓他出事。

回到家里,媽媽沒有和我說話,她不知道該怎么和我說話。但我看得出,她甚為得意,似乎那一百個“X你媽”出自她口。她全然忘了,她打的腹稿和她苦心鋪設(shè)的起承轉(zhuǎn)合,全都沒有用上。

直到晚上,燈亮起來的時候,她看著我,頗有贊賞之意,她說,你是怎么做到的,一口氣都沒換?你是不是練過?我說,是的,我到河邊去練過,我練了很久,我罵的時候頭都暈了,但我沒停下。媽媽笑了。

“好不容易拍個照片,不要臉!”

——這是我們唯一的全家合影,拍這張照片的時候,我十三歲。

那天,我們的鄰居,一個剛買了相機的男人,拿著相機來到我們家,他說他剛拍了一些照片,現(xiàn)在還剩兩張空膠卷,他愿意為我們把這兩張膠卷用掉。

我們遲鈍地、懷疑地面對著這番突如其來的好意,但是媽媽很快就從這種已經(jīng)控制我們很久的對任何事都無動于衷的狀態(tài)中擺脫出來,她很快地掠了一下耳邊的頭發(fā),變得神采奕奕、頤指氣使,像回到當(dāng)初那些好日子里去了。

她大聲地指揮弟弟去爺爺家里把爺爺接來,又叫我把梨樹下那些破爛的竹籠子搬開,因為她選了梨樹作為背景。這樣一番雞飛狗跳、四鄰不寧,足以說明拍照是我們生活中百年難遇的事。

我遠遠地走到角落里,看見拿著相機的男人先是目瞪口呆,而后困惑不解,最終顯出一種混合著好笑、不耐的神情。媽媽又在大聲地呵斥我,要我給這個男人倒水、搬椅子,要我去換衣服。

天快要黑了,終于不得不拍照了,媽媽環(huán)顧四周,意猶未盡地坐在鏡頭前,叮囑著我們不能眨眼、不能吊臉,終于,媽媽安靜下來,任由相機在她還是滿懷遺憾時完成了拍照,像她無數(shù)次任由命運擺布時一樣。

在緩緩前來的暮色里,膠卷凝固了那一刻。我要說,我要感謝這個男人,他為我們留下了唯一的一張全家合影。

坐在前排中間的那個老人是爺爺。他的左邊是媽媽,她把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肩膀微微下垂,她穿著她自認為最好看的那件淡藍色襯衣。坐在爺爺右邊的是姨姨,媽媽唯一的一個妹妹,那天她正好在我們家里。

站在他們后邊的那個男孩,就是弟弟。站在弟弟旁邊的那個女孩,就是我。

光線已經(jīng)很不好了,很暗,只夠讓這張照片剛好被沖洗出來,所以每個人看起來都非常古怪,眼睛很深,受苦的那種深,衣服似乎也格外襤褸,我們準備好的表情,也被這種暗淡的光線毫不留情地過濾掉了。

也許,當(dāng)時的我們,根本就是這種襤褸的、令人不快的表情。只有在三十年前的照片里,才能見到的襤褸。我們,還未經(jīng)過存放,就已經(jīng)舊了。我們的努力,都是在負數(shù)基礎(chǔ)上的努力,連表情也是,我們笑了,也還不是笑。這張照片像X光機一樣,拍出我們生活的真相。

但是,照片上的每一個人都處于一種不易察覺的心醉神迷的狀態(tài)之中,處于一種在那些認真而辛苦地生活著的人身上不可能存在的東西之中,那是一種毫無憂懼的生活才能助長的,一種極度的渙散,可恥的無畏。

照片上沒有爸爸的位置。

這種位置不是存在于空間之中,不僅僅是因為照片上沒有爸爸,而是因為媽媽、弟弟還有我的表情上都沒有一絲缺憾,以至于使每一個看到照片的人都覺不出異樣,沒有人會想到一個沒有父親的家庭還能這樣的親密無間,就像沒人能相信房子抽去了房梁竟然沒有倒塌一樣。不在全家合影照片上存在的爸爸,也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

韓松落,著有《我口袋里的星辰如沙礫》《竊美記》《為了報仇看電影》《我們的她們》《怒河春醒》等,出版專輯《靠記憶過冬的鳥》。華語電影傳媒大獎、迷影精神賞評委。《GQ》中文版2012年“年度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