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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月報·大字版》2021年第2期|林森:我們都在群里沉默不語(節(jié)選)
來源:《小說月報·大字版》2021年第2期 | 林森  2021年03月19日08:36

朋友群又在組局了——這個群以組局為樂,但往往不能成局,組而未成本身就成了某種惡趣味。新冠疫情傳開之后,大家見面就更少了,即便身處同一個城市。群里只有七個人,都是中學(xué)時代的友人,他和K,還是小學(xué)的同學(xué)。五年級的時候,K坐他的前面,他時不時在課堂上鉆進課桌底下,靠著K的后背,說起昨天從廣播上聽來的《薛剛反唐》之類的評書,K因此神游萬里。群里不時變換談?wù)摰闹黝},比如說:L換了哪款新手機,作為一個印刷廠的副經(jīng)理,他時時帶著廠里一個小妹,出入各家旅館;愛健身的Z,在婚后,翹臀、胸肌無限膨脹,變成氣球、肥豬或者說氣球般的肥豬,失去了在健身房撩妹的資本;X本來熱衷東南亞各國的窮游,可新冠疫情泛濫,他寸步難行,快一年了,連省內(nèi)別的城市,他也沒去過;W工作在北京,妻子卻是長沙的,房子也買在了長沙,好長一段時間內(nèi),他在群里照片直播他房子裝修的進度——都是他妻子拍的——群里都笑他,結(jié)婚了跟沒結(jié)婚一樣,買房了也跟沒房一樣,他仍舊自己在北京租房,每天仍是單身狗。關(guān)于K的話題,則是他的婚事——K是晚婚者,倒也不是沒談對象,他的女朋友跟他從大學(xué)時期就認(rèn)識了,至今都十六七年了,卻總是一年拖一年,新冠疫情最嚴(yán)重的時期,大部分公共場所都關(guān)停了,群里都嘲笑K,說你們就算現(xiàn)在想辦婚禮也沒法弄了,難道大家戴著口罩去?

K在群里公布婚期前,也曾和他見過一面。K說:“新冠疫情一來,啥事都做不了,我最近也老在想,世事無常,還真是不能再拖了。最近國內(nèi)的新冠疫情緩和不少,酒店接婚禮酒席的活了,我想盡快把這事辦了。說不定什么時候新冠疫情再次反復(fù),沒完沒了,日子還得往下過嘛。”兩人喝了幾瓶酒,回憶起小學(xué)時,他鉆到桌子底下學(xué)講評書的舊事,也說起那時到租書店翻看武俠小說、在小鎮(zhèn)的茶館里看TVB武俠劇的情形。再仔細(xì)一盤點,那時的同學(xué),竟有三人不在人世了:一個死于重病,一個死于沉船,一個則是由吸毒發(fā)展到販毒,在一次縣里的嚴(yán)打中被槍斃了。這回想讓人心慌慌,灌酒的速度明顯加快,以至于他后來從K裝修一新的準(zhǔn)婚房出來,有點暈眩。接親之時,除了遠在北京的W,群里其他人都去了,每個人都自嘲這是世上最老接親團—— 一群兒女讀小學(xué)的父親。K這幾年熱衷寫毛筆字,不時在群里甩出他抄的《心經(jīng)》,越來越有老干部的范兒,他給群里這幾位接親的哥們兒都準(zhǔn)備了一個禮盒,打開一看,居然是一只鵝毛筆—— 一個整天毛筆不離手的人,卻給其他人送西方人的鵝毛筆,不知有何深意?后來在群里問及,K說:“碰到網(wǎng)上團購打折而已。”

K本是群里最熱衷組局之人,可婚后,他銷聲匿跡一般極少在群里吭聲,大家每回笑著說“組局組局”之后,也都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去了,群的名字也改成了“永不成局群”。F則是群里的失蹤者,名字還掛在上面,可從來不說一句話。作為導(dǎo)游的他,是這一次新冠疫情中受沖擊最大的,在保持距離、佩戴口罩的呼聲中,旅游業(yè)損失慘重,F(xiàn)在無團可帶的情況下,終于變成了朋友圈里的“微商”,整天在轉(zhuǎn)發(fā)著乳膠床墊、乳膠枕頭大優(yōu)惠的消息。

受新冠疫情影響,原來瘋賣的泰國乳膠床墊、乳膠枕頭積壓得太多了,廠家低價處理,是你買到物美價廉好產(chǎn)品的最佳時機。錯過不再有,有意請私聊。

沒有人點贊,也沒什么人回話,不知道能不能賣出去,朋友們也不敢在群里問,怕刺激到F。此前群里討論買房問題的時候,F(xiàn)是堅定的不買房論者,他說家里有地,離省城也不遠,有百十來萬,憑什么不回家蓋好幾層別墅而買個小毛坯?群里不知道誰說了一句:“買房的同時,也可以回老家蓋啊,互不影響?!边@話讓F直接退群,后來是誰連哄帶騙,才又把他拉回來了,他卻再也不吭聲。群里開始畏首畏尾,不太敢談關(guān)于房子的話題,怕又刺激到F。后來大家才知道,當(dāng)年的不買房論者F,在沒法帶團之時,除了賣乳膠產(chǎn)品,也成了房產(chǎn)中介,并且第一件事就是給自己下狠手買了一套房,大家才都暗笑自己多慮了。

從祖父住的醫(yī)院出來前,他把去參加酒企那活動的“出場費”拿出一半,給了父親。父親說:“你姑姑叔叔他們都湊錢了,大部分也能報銷,花不了多少?!彼f:“拿著吧,若有多出的,你該吃就吃該喝就喝?!睂τ诩依锶?,他總是訥于言,掏出這些錢,不過想減輕自己的愧疚——他是一個睡眠不好之人,若讓他像父親一樣縮蜷在病房的那張小椅子上守夜,估計在祖父出院前他就得從病房的陽臺跳下去,他只能以出錢的方式來“出力”。出了這醫(yī)院,又得轉(zhuǎn)場,去另一家醫(yī)院看岳父——岳父一周前,做了一場快八個小時的大手術(shù)。其間都是妻子跑去看,他也得去塞點錢給岳母,繼續(xù)減輕自己的愧疚感——出差、奔勞、帶回一些錢,是確確實實給家里這些人帶來用處的,這理由貌似能說得通。作為寫詩并且還能以“文字”謀得生計的他來說,敏感是異于常人的,可他不會把所有的感覺都寫下來,比如說,他不會以《中年》為題,寫下這樣的句子:

祖父在一家醫(yī)院,喊腳疼,喊要回家

他的話語之河,流出幾十年舊事

卻被我小名的堤壩所攔截

岳父在另一家醫(yī)院,他只能躺著

讓岳母別收我的錢,說留給小孩兒上學(xué)用

他的話只有岳母懂,岳母是他的貼身翻譯

這樣的句子,可以想,卻不能寫下——真寫下,相當(dāng)于對著一個本就是傷口的地方,狠狠再插一把涂滿辣椒鹽的匕首。對他來講,年紀(jì)漸大,是言語變少的過程,他辦了小區(qū)旁邊一家健身房的健身卡,有一搭沒一搭地去流流汗,倒是瘦了些,身上的肌肉線條并未出現(xiàn),他并沒有在手機App里給自己做健身規(guī)劃,只是悶著頭跑,各種器材胡亂摸一摸,讓汗水流透全身。那幾乎是他最自我的時間。他的日常被工作、老一輩、小一輩分割完了,剩下的,被手機屏幕割走,唯有乘坐飛機時的“飛行模式”和健身房里的流汗時間,他才找回了自己——那是他和世界隔絕、和時間斷網(wǎng)的時刻。甚至有一段,他常常用手機看一些高僧講法的視頻,講所謂成佛,不外乎返本性、生智慧、知生死;要生慧,得有一顆定心;要定心,需有戒律,有所為有所不為……他聽得半懂不懂,作為詩人,他拒絕淺薄的心靈雞湯,而這些說辭,算是某種意義上的心靈雞湯嗎?但這不重要,至少手機屏幕的信息轟炸,讓他眼睛浮腫、視力驟降、心神不寧之時,“飛行模式”、高僧說法和毫無思緒地奔跑,讓他有了難得的寧靜。當(dāng)然也有某些神游的時刻,比如說,健身房里出現(xiàn)某位身材絕佳的女子,他也有上去招呼的沖動,可并沒有真正過去——他只在心中自建一段緣起緣滅。和妻子……他不敢細(xì)想,反正,過了瘙癢之年,該吵的吵過,最壞的情形也擺上過臺面,就差簽名了,千瘡百孔,卻不敢徹底了斷。每當(dāng)兩人的聲音升高,不管喉嚨里發(fā)出的聲音是否失控,他心里先泄了氣——認(rèn)輸吧。只有輸。全盤皆輸。

新冠疫情蔓延時,都出不了門,小孩兒也沒法上學(xué),百來平方米的房子,成了所有的活動空間,倒是面面相覷待了挺久,忍耐力越來越強。手腳無法動彈、目光斷于門窗、想象縮手縮腳……看著孩子在亂成垃圾堆的玩具邊擺弄,他心里會有一閃而過的畫面浮現(xiàn):寺廟破敗,油燈搖曳,外頭夜雨不歇,只有偶爾的木魚聲穿透雨聲而來,他對著一堆篝火,烤著身上的濕漉漉的冷?!@畫面哪來的呢?來自少時武俠小說武俠影視的侵蝕?來自上輩子的記憶殘存?來自短視頻上高僧所談及的古代公案?還是來自后來他在那家白酒企業(yè)上和一眾當(dāng)代詩人談到的李商隱……巴山夜雨漲秋池……江湖夜雨,冰冷凄涼,身世也是飄零的,可那里頭有某種無所顧忌的自由;身上濕漉漉,可眼前有篝火、耳邊有木魚聲,廟堂里還擺著一座座雕刻粗糙、落滿灰塵卻仍舊閃耀著光輝的佛像。

……

林森,男,1982年生。魯迅文學(xué)院第七屆高研班學(xué)員。曾參加第三十屆青春詩會。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小鎮(zhèn)》,長篇小說《關(guān)關(guān)雎鳩》《暖若春風(fēng)》,詩集《海島的憂郁》《月落星歸》等。曾獲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xué)新人獎、海南文學(xué)新人獎、海南文學(xué)雙年獎、全國梁斌小說獎等獎項。現(xiàn)供職于《天涯》雜志,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