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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熊骨
來源:“不存在科幻”微信公眾號 | 陳茜  2021年04月15日09:00

01

白雯雯極少看自己的結(jié)婚錄像。

上次拿出來看,還是差點想和陳瑞離婚時。兩人吵得驚天動地,最后陳瑞扔下一句:“反正我是要去的?!彼らT走了。

她氣得直掉眼淚,爬下床就去翻結(jié)婚證明,打算和那個傻逼明天民政辦事處門口見。放證件的抽屜里,各種票據(jù)層層疊疊亂如草窩。她看不下去,盤腿坐在柜子前一張張整理起來,理著理著,心氣也平和了。

“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她扯了張紙巾擤鼻涕,自己笑出聲來。

水費電費單底層是他們的結(jié)婚證明文件,和婚禮影集錄像。

白雯雯順手把錄像帶撈出來,塞進電視機頂盒里。

他們的婚禮是在北極礦業(yè)公司的食堂包廂舉辦的——幾乎所有公司員工都會在那里辦酒。聽起來有點寒酸,實際上包廂有整面墻是弧形落地窗,每逢極光出現(xiàn),那里是整個極地圈最愜意的觀賞地點。另外,對他們這些已經(jīng)定居數(shù)代的極地移民來說,礦業(yè)公司食堂也是父輩祖輩舉辦過婚宴的地方,頗有幾分感懷色彩。

開機畫面里,司儀舉著話筒走來走去試音箱:“喂喂喂!背景音樂也再放一下!”財務(wù)科長四歲的女兒舉著偷拿的花束,蹦蹦噠噠跳過去,科長老婆在后面一臉尷尬地追。高佳敏還是那副咋咋呼呼的樣子,指揮閨蜜團挨桌放喜糖。

下一秒,白雯雯出現(xiàn)在鏡頭前。

盤頭,高跟鞋,厚重的防寒外套下擺露出白色禮服裙的花邊?;瘖y師非常糟糕,畫面中的白雯雯粗平眉、濃睫毛、兩坨腮紅像猴屁股一樣。但化妝師是母親的好朋友,主動來幫忙的,所以白雯雯也沒抱怨什么。反正那天她要嫁的是陳瑞,整個采礦掘進組最高大帥氣的男人,什么也不會影響她整個人輕飄飄快要飛離地面的心情。

錄像還沒看到婚禮誓詞,外面就有人輕輕拍門。

“誰啊。”白雯雯立即抽出錄像帶扔到抽屜里,努力在聲音里注入冷漠。

陳瑞在外面悶聲悶氣:“進去再說嘛,凍死我了?!?/p>

02

今天更不是一個重看婚禮錄像的好時機。白雯雯明白自己需要的是理智,理智,再理智——她在客廳轉(zhuǎn)了幾圈,還是將錄像帶喂進了播放器,盤腿抱膝坐在電視前。

在做出最終決定前,她還是想看一眼他。

鏡頭晃動,陳瑞穿著有墊肩的黑色西服,看上去傻乎乎的。他低頭,仔細整理胸前口袋插的小束蘭花,擠出了雙下巴。

更傻了。屏幕外她用睡衣袖子捂住臉,笑著紅了眼圈。

當年,陳瑞開始追她時,白雯雯根本想不到,自己會嫁給這個男人。

畢業(yè)分配進礦業(yè)公司會計部后,大部分青年男人的目光都粘在高佳敏身上。和明艷活潑的高佳敏比,白雯雯像是隱在背景中的灰色紙片人。她自小喜歡安靜,一點兒都不反感這樣的處境,反而有些竊喜。會計部除了月底忙一陣,閑時她便偷偷抱著手機看小說,打打游戲。礦業(yè)公司對時新文娛資源一向舍得下血本,估計是怕員工們在極地圈太閑了,惹事。

高佳敏和她在學校里就是死黨,每逢和礦區(qū)事業(yè)部搞聯(lián)誼舞會,便不由分說拖了一起去。白雯雯眉目簡淡端正,勾個眼線,穿上旗袍,頗有些傳統(tǒng)美人的味道,過來搭訕的男人很不少。高佳敏這方面消息靈通,悄悄和她咬耳朵:這個是有名的花花公子,不靠譜,玩玩可以別動心。那廝人模狗樣的,其實大專畢業(yè)證都沒拿到,用不著搭理,以后小孩萬一隨爹腦子太笨。

白雯雯憋笑聽著,目光落到剛進場的一個青年身上。

他長得令人眼前一亮,是十二分討長輩們歡心的那種平頭正臉的帥氣。走進舞場左顧右盼的笨拙樣子,又叫她覺得好笑。遠遠地,他的目光沖她們這邊掃過來。

是在看高佳敏吧,白雯雯想。瞧那青澀的樣子,估計是沒膽子過來搭訕的。

第二天,當她坐在財務(wù)處柜臺里,低頭有一眼沒一眼掃著手機,有個低沉的男聲響起來:“請麻煩報銷一下車費?!?/p>

她抬頭,是他。接過單據(jù),白雯雯知道了他的名字:陳瑞。是掘進組的三級駕駛員。她知道,三級駕駛員是專業(yè)試開各種新型挖掘機的駕駛班老手。有兩下子嘛。

白雯雯幫他辦了報銷,心里也不免嘀咕:這孩子人緣不行啊,都混到三級了還沒個小弟幫著跑腿。

后面接連數(shù)日,她每天都從陳瑞手里接過數(shù)額只有十幾塊錢的車費單。他穿著還帶有熨燙痕跡的短袖衫,在柜臺前站得筆直。每次捏著零錢和單據(jù)都調(diào)頭就走。

最后是高佳敏實在看不下去了,沖他喊道:“她六點下班,你這么老大個兒的男人開口約個晚飯會死嗎?”

在財務(wù)處的一片哄笑中,陳瑞紅了臉,直直盯著白雯雯:“六點我在門口等你。”

高佳敏呸一聲,揮手:“你約過女孩子沒有?人家不要換衣服時間的啊,六點半。”

白雯雯笑,目送陳瑞在更響亮的起哄聲中落荒而逃。

那天晚上,是他們第一次出去約會。

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財務(wù)處的同事們開始習慣陳瑞站在外面等她。年紀大的阿姨輩兒偶爾打聽她的婚期。

白雯雯心里還有點不踏實。接觸時間長了,她能看出來,陳瑞其實和她是兩個世界的人。他對她很好,男朋友該做的事一件沒拉下過。但他更喜歡和掘進班的那群粗漢子泡在一起喝酒扯淡,提到新的開掘路線、炸藥和鉆頭時眼睛閃閃發(fā)亮。

可這樣的陳瑞,那個比局促不安捏著報銷車費單站在財務(wù)處柜臺外的男人,要有魅力得多。

“你家那個陳瑞嘛,就是長著小白臉的傳統(tǒng)礦區(qū)老爺們?!备呒衙粽f,橫躺在宿舍的床上抽煙。白雯雯笑出聲,算是默認。

高佳敏最近和一個外號叫“八爺”的男人打得火熱。她嘴上說玩玩而已,白雯雯倒有點擔心,她這次動了真心。八爺是個供銷部的小經(jīng)理,在整個礦區(qū)前女友無數(shù),還經(jīng)常有女性朋友從大陸飛過來看他。他長相只能算普通,卻有種奇怪的魅力吸引姑娘們前赴后繼。

白雯雯偶爾發(fā)現(xiàn)她半夜哭過的痕跡。但高佳敏不主動說,她也沒法問。

“礦區(qū)的男人,都這樣?!卑做┞柤纾骸拔乙膊幌矚g那種傷春悲秋的文藝青年?!?/p>

“商學院林黛玉居然栽在了這種漢子身上?!备呒衙艄笮ζ饋恚彼难骸澳憔褪莻€顏控吧!”

白雯雯嬉笑著躲開。

那年年末,陳瑞提出要帶她回父母家吃飯。

03

婚后日子過得平靜。

兩人規(guī)劃著要孩子,白雯雯開始每天認真數(shù)維生素片和葉酸吃,陳瑞也戒了煙。他們預(yù)約了新手父母課和基因篩檢。最近幾年,開始流行去基因公司給孩子改個頭發(fā)顏色之類,偏遠如礦區(qū)居然也有服務(wù)點。他們商量過,要不要趕個時髦,最后決定還是算了。黑頭發(fā)黑眼睛挺好的。

美事連連,礦業(yè)公司分配給他們一套四居室的房子。倆人看房時,陳瑞直感嘆,這幾年分房比以前容易了。白雯雯心里嘆氣,其實是北極最近幾年益發(fā)留不住人,很多人回了大陸。她沒說出口,怕打破了難得的好氣氛。

遷入新居時,高佳敏帶著八爺來暖房。八爺摟著她,說明年咱們結(jié)婚了也弄個有兩個兒童房的套間。高佳敏笑得像個高中小女生。他們走后,陳瑞說我不喜歡那個男的,油頭滑腦的。白雯雯垂下眼睛疲憊地笑笑。

婚后,她和高佳敏來往得少了,高佳敏也知道他們夫婦看不慣八爺。白雯雯閑來無事,在網(wǎng)上買了廚藝課,生平第一次熱衷于鼓搗廚房。陳瑞倒是沒減少和婚前朋友的往來,周末經(jīng)常會喝到微醺才回家。

白雯雯看他不算過分,也懶得說他。

他們第一次爭吵,爆發(fā)于她在財務(wù)室看到了來自掘進組的一批傷殘補償金合同。試駕員的風險一直極高,她知道。但親眼看著醫(yī)院傷檢報告和驗尸單,她控制不住地全身哆嗦。

前思后想,白雯雯要求陳瑞調(diào)職到普通駕駛崗位。她說:“薪水少一點沒關(guān)系,我不能讓自己的孩子沒爸爸?!?/p>

陳瑞一反平日里百依百順的樣子悶頭不答話,說急了就跑出去抽煙。

掘進組暫時招不到新人,陳瑞加班的頻率更高了。夫妻倆經(jīng)常一連幾天都見不到面,陳瑞一下坑道,私人通訊斷絕。白雯雯下班后,大房子里空空蕩蕩。她獨自躺在床上瞪天花板,厚重窗簾將極晝溫吞水般的日光隔在外邊。

她開始失去以往溫厚淡泊的脾氣。

有次說得急了,白雯雯吼道你不調(diào)崗咱們生孩子的事就先放著吧。然后操起藥瓶一個接一個沖他的背影扔過去。

那天晚上,她差點兒想離婚。

白雯雯定格錄像。

婚禮錄像里,正好放到兼職牧師老張在念誓詞。老張五大三粗,平時是個礦脈勘探員。他光禿禿的腦門閃著油光,背景音杯觥交錯,有個大嗓門的老太太在勸酒。

老張問陳瑞:“你愿意娶這個女人嗎?愛她、忠誠于她,無論她貧困、患病或者殘疾,直至死亡?!?/p>

陳瑞說我愿意。

老張問白雯雯:“你愿意嫁給這個男人嗎?愛他、忠誠于他,無論他貧困、患病或者殘疾,直至死亡?!?/p>

畫面里的姑娘笑得眉眼彎彎。陳瑞在一邊略帶緊張地斜眼撇她。

04

白雯雯沖電視機發(fā)了一會愣,起身重新檢查攤在客廳餐桌上的文件:

陳瑞的死亡證明。

精子庫提取申請報告。

她自己的體檢報告和心理狀態(tài)情況證明。

單親家庭試管嬰兒申請報告。

白雯雯一份份將文件歸攏,裝入手提袋——對于高危崗位,礦務(wù)公司例行提供生殖細胞冷凍服務(wù)。當初他們誰都沒想到,這份福利有真派上用場的一天。

“我一年前的預(yù)約還有效么?”她側(cè)頭夾著手機,語調(diào)平靜,“我明天早上過來。對,備孕檢查?!?/p>

白雯雯第一次說出自己的想法時,高佳敏痛斥她瘋了:“你想獨自帶大一個死人的孩子?現(xiàn)在公司情況又不穩(wěn)定,沒準這幾年就要全線撤離搞大裁員。萬一有個什么變數(shù)你打算怎么辦?你爹媽能接受么?還有你才二十六,以后不打算再談戀愛結(jié)婚了?”

看她面無表情八風不動的樣子,高佳敏嘆氣:“反正申請使用死者的精子還有一年強制冷靜期。我現(xiàn)在勸不動你,到時你自己緩過來就想明白了。”

那天,高佳敏陪白雯雯坐在殯儀館火化室外的椅子上。

白雯雯的手指在骨灰盒邊緣反復(fù)描。其實里面是空的,她們呆在這里,只是追悼會后走個過場。陳瑞他們隊實驗的是一種能直接跨越熔巖流的新型采掘載人單位。四個三級試駕師全折在里面了,載人單位的殘骸可能已被熔巖流帶入了地心深處。

研發(fā)組深感抱歉。

深感抱歉。

05

產(chǎn)科醫(yī)生是個腰板筆直的灰發(fā)老太太,估計見多識廣,刷刷核對完白雯雯帶來的文件,又查了她的醫(yī)療保險狀況,便要她換衣服進檢查室。多余的問題一個都沒問。

白雯雯暗中感激。

等她扎完一系列促排卵針出來,看到產(chǎn)科門前已經(jīng)聚了幾對小夫婦,在看墻上的廣告。青元基因服務(wù)公司——白雯雯留意了下列出的服務(wù)項目,不由得頗感驚奇。除了常規(guī)遺傳病的篩查,對嬰兒外貌的控制居然已經(jīng)到了“您拿照片來,我們照著做”的程度。

吹牛的吧。白雯雯暗自嘀咕。

產(chǎn)科老太太正好推門出來招呼下一對夫婦,看到她也站在廣告欄前,說:“青元的接待處就在隔壁,感興趣可以去問問。他們公司很多項目覆蓋在醫(yī)保里頭的?!?/p>

白雯雯點頭致謝。

后來,每次去醫(yī)院檢查,白雯雯都會在青元公司門口猶豫一下。數(shù)月后,試管嬰兒科的醫(yī)生拿著化驗單走出來,嚷道:“白雯雯是哪位?著床成功,你懷上了。下次來直接去掛產(chǎn)檢科?!?/p>

等在化驗室外間的其他姑娘,和她們的伴侶,都齊刷刷轉(zhuǎn)頭看她,滿臉羨慕。

出了醫(yī)院,白雯雯終于下定決心,直接走進青元公司的接待處。

那是間干凈整潔的小公辦室,墻上掛著一張鑲在金邊框里的DNA模型舊海報。辦公桌后坐著個穿白大褂的年輕人。他叫顧亦園,名字寫在胸牌上。

“顧醫(yī)生?”白雯雯試探著開口。

“不用叫我醫(yī)生?!鳖櫼鄨@說。他有雙帶臥蠶的長眼睛,笑起來顯得很和善,“我其實是青元實驗室做基因轉(zhuǎn)錄的研究生。公司要我們輪留在醫(yī)院值班作咨詢。他們覺得我們這些做技術(shù)的,能向客戶解釋得更清楚些?!?/p>

白雯雯點頭,漸漸放松下來。

顧亦園:“您有什么樣的需求?可以先隨便聊聊。”

白雯雯從錢包里取出一張照片,“我想讓將來的孩子,盡量長得像他父親?!?/p>

顧亦園接過照片端詳:“您先生真帥。今天沒陪您來,是出外勤了?”

“他去世一年了。”白雯雯說。

顧亦園一驚:“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問——”

他站起身給她倒了一杯茶。

半小時后,他們已經(jīng)聊到了《呼嘯山莊》。白雯雯也想不起來話題是什么時候莫名其妙跑偏的。剛開始,顧亦園的閑談似乎是為了緩解開場時的尷尬。白雯雯平時并不喜歡和陌生人扯閑篇,更別提今天她心里揣著事。奇妙的是,他們之間的東拉西扯慢慢變得十分愉快,像是認識多年的老朋友。

敲門聲打斷了他們。

顧亦園看眼臺歷,沖白雯雯做個鬼臉:“抱歉,我有個預(yù)約?!?/p>

此時一顆腦袋已經(jīng)探了進來,“顧醫(yī)生——哇呀,小雯?!”

是高佳敏。

白雯雯也頗感吃驚,另外帶著幾分說不清楚的尷尬。

高佳敏撲過來按住她:“在對面的紅頂餐廳等我,我這邊20分鐘就好,出來找你。你先點個夏威夷披薩讓他們烤起來?!?/p>

白雯雯無奈地笑。和以往一樣,高佳敏決定了的事,像龍卷風一樣不容反駁。

06

紅頂餐廳的披薩上得很快。白雯雯又要了一份牛排,最近她總是餓。

盤中的肉排切片粉紅鮮嫩,大理石花紋清晰美麗。它來自一種經(jīng)過基因改良的牛,它們在寒帶也活得很好。北極圈的人從此能吃上新鮮肉類。

我應(yīng)該為了自己的私念改變孩子的長相嗎?她將手輕輕放在小腹。陳瑞長得帥氣,孩子長得像他并不虧。然而白雯雯記得,少女時她曾為自己不夠大的眼睛深感遺憾。最后她想開了,外貌是老天替她做的選擇。要是知道父母替她選擇了細長的眼睛,而不是雙眼皮大眼睛呢?她會不會感到——

“可算逮到你了?!备呒衙舭咽执Φ綄γ娴纳嘲l(fā)椅上,嚷道。

白雯雯抬頭沖她笑。

“我知道你最近躲我?!备呒衙魟濋_桌面的電子屏看菜單,“你對咱們的友誼也太沒信心了吧?你真想生我還能攔你不成。現(xiàn)在自己買精子生娃的單身女性都多了去了,不是什么大事兒?!?/p>

白雯雯樂:“等生下來認你當干媽怎么樣?!?/p>

高佳敏翻白眼:“難道還有別人有這個資格?”

她們很快掃完了披薩和牛排,在甜點的選擇上反復(fù)糾結(jié)。高佳敏一年前從礦業(yè)公司辭職,找了份為私人信息咨詢公司做財務(wù)信息收集的SOHO工作。白雯雯將共同老熟人的近況都和高佳敏八卦了一遍,倆人樂不可支。

當?shù)案獾勇兛諘r,一陣意味深長的沉默開始蔓延。

白雯雯早就注意到,高佳敏指上沒有婚戒。

“說吧,咱們?yōu)槭裁磿谇嘣采?。”白雯雯說。

高佳敏聳肩:“你先說啦?!?/p>

“我想讓孩子長得比較像他?!卑做┱f,拿起咖啡杯看了看杯底殘余,“只是個想法,我還沒真的決定。”

高佳敏欲言又止。

“我知道自己有點自私了,甚至有點心理不太健康?!卑做┏姓J,“但是我忍不住在想,陳瑞在世界上什么都沒留下來。要是能有個長得特別像他的孩子——”

“你這么想很正常?!备呒衙糨p聲說,“還有你知道么,青元他們能做到的,不只是外貌上相似。”

白雯雯眨眼,慢慢意識到她的朋友在指什么。

07

“是青元那邊說的?”白雯雯睜大了眼睛。

高佳敏抿著嘴唇點頭。

“太不可思議了吧,我從來沒聽說過這種技術(shù)?!卑做┱f。

高佳敏壓低了聲音:“我也是聽到外面有傳言,他們能做這種項目,才過來打聽的。剛開始他們還不肯透露,我報了幾個病例的名字,證明是熟人,才松的口?!?/p>

“能改人的性格——”白雯雯重復(fù)道,垂下眼睛。

“我想改改八爺那個畜生的泰迪屬性?!备呒衙糁毖裕拔乙呀?jīng)數(shù)不清抓到過他多少次撩妹了。他天性就是這樣,我不能指望他自動改?!?/p>

白雯雯嘆氣:“換個男朋友是不是更簡單點?!?/p>

“我離不開他?!备呒衙舻纳袂楹驼Z氣之坦誠,令白雯雯不忍心再說什么。

“不會是騙子吧。”安靜了幾秒,白雯雯打破沉默,“有這么神奇的技術(shù),干嘛不公開?”

高佳敏玩弄手包帶子:“他們解釋說現(xiàn)在技術(shù)上已經(jīng)很安全了,但倫理上爭議太大。所以只在北極圈這類偏遠的地方試點做。我見過那些改過性格的人。”

“怎么樣?”白雯雯歪頭,頗好奇。

“我老板,以前是個暴脾氣。因為亂發(fā)脾氣丟過單。他自己打聽到了青元公司這個事,跑去做了?!备呒衙糇隽藗€鬼臉:“談不上脫胎換骨,但確實情緒控制力強了好多。”

白雯雯聽得直眨眼。

“還有個考試特別容易緊張的實習生小姑娘。她家里人聽說后送她去做調(diào)整,今年的注冊會計證書考一次過了?!备呒衙敉伪骋豢?,“也沒見他們有什么后遺癥。我就動心了?!?/p>

“八爺知道你要給他下藥么?”白雯雯忍不住想笑。

“當然不能讓他知道?!备呒衙舴籽郏骸拔医裉炀褪沁^來送他的生物樣本來的。青元會先出修改方案,然后做靶向藥物?,F(xiàn)在我們同居,總能找到機會讓他吃藥的?!?/p>

白雯雯搖頭嘆氣:“真有你的?!?/p>

“試試又沒損失?!备呒衙袈柤?,站起身來,“好了,咱們起來散步消個食吧。去逛奧特萊斯?”

白雯雯笑著點頭。

那天晚上高佳敏把她送回公寓,以及一堆大包小包。她執(zhí)意替“將來的干兒子”買了整套整套小衣服玩具,白雯雯攔都攔不住。

獨自坐在客廳里,她按摩著酸疼的腳,那些打著嬰兒用品標志的購物袋堆在地毯上。她控制不住想到要是陳瑞還在,他肯定會叨叨——

此時手機嗡地一聲。

她劃亮屏幕,有條新消息:一個陌生號加她:“顧亦園?!?/p>

07

到了孕期第五個月時,白雯雯開始穿寬松款的連衣裙。

和顧亦園一起出去時,別人都以為他們是一對新婚夫婦。白雯雯剛開始有些尷尬,顧亦園倒是挺配合,還和路人聊幾句預(yù)備做新手爸爸的心得。以他做產(chǎn)科基因產(chǎn)品接待員的背景,演起來真是毫無破綻。

他們之間甚至還沒挑明過。

白雯雯也想過,自己會在何等情況下再次約會戀愛:也許等兒子上了小學,自己能分出些精力——她沒料到居然會在孕期遇上顧亦園。

她對他確實有好感。雖然顧亦園和陳瑞是完全不同類型的男人。

她刻意回避在他們之間比較,覺得這么做不厚道,卻也暗自承認:也許和顧亦園在一起,自己更輕松隨性。他們?nèi)バ”娪霸?,去書吧喝咖啡聽音樂。他們在北極荒原夏季的絨絨細草上散步,顧亦園指給她看多年前曾經(jīng)有冰川覆蓋的地方,還帶她去看一具北極熊的骨架。那天他像個帶小女孩去看自己寶藏的小男孩,神色驕傲得可笑又可愛。

那具骨架確實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她的記憶中,熊是一種極其兇猛強健的動物。沒料到失去了血肉后,殘余物如此單薄易碎。然而同時,她沒見過比這具骨架更帶有“熊”的特質(zhì)的存在。

“是不是很神奇?”顧亦園輕聲說。

熊骨以睡姿伏在草叢中。不遠處即是青灰色的海岸線,一波波白浪反復(fù)涌動。僅僅在半個世紀以前,這里還是萬里冰封的雪原。

白雯雯彎腰伸手撫過那些褐色的肋骨,說:“難以想像它曾經(jīng)是一頭熊?!彼械礁怪械难鈭F塊在沉重地跳動。

顧亦園替她撿了一小段骨頭碎片,帶回家裝在一個紙盒子里。

數(shù)月后,白雯雯和產(chǎn)科醫(yī)生確定了預(yù)產(chǎn)期。她天生盆骨狹窄,醫(yī)生建議剖腹,她同意了:她對自然生產(chǎn)的概念全無執(zhí)念。

顧亦園陪她和醫(yī)生聊完,在走廊里開了口:“我們先把結(jié)婚證領(lǐng)了吧,就搞個簡單的冷餐會請熟朋友吃個飯。以后等孩子大點再補個正式婚禮?!?/p>

白雯雯側(cè)頭看他。

顧亦園抓住她的手,轉(zhuǎn)身面對她:“我真不介意第一個孩子在基因上和我完全沒關(guān)系,要是你顧慮這些的話。我自己搞基因工程的,對這些事遠比一般人看得開?!彼D了頓,開始從褲兜里費力地掏戒指盒,“我愛你。你是我見過的最特別的女人。我想和你共同生活。”

白雯雯笑著掩住臉。陳瑞向她求婚時,用的是幾乎一樣的詞句。而眼下想起往事,她只感到一陣略帶傷感的暖意。顧亦園給她套上戒指時,她沒拒絕,三三兩兩的圍觀者吹起口哨,又有人鼓掌。

倆人輕輕擁抱,她的大肚子梗在他們之間。

這尷尬的動作令他們不約而同輕笑起來。

08

八月份,她順利生產(chǎn)。

孩子長得和陳瑞簡直一模一樣。濃眉大眼,滴溜溜看人一點都不怕生。

高佳敏第一時間跑醫(yī)院來看這個“干兒子”。倆人把顧亦園趕出病房,湊在一起說悄悄話。

“那小子對你怎么樣?”高佳敏說。

“挺好的?!卑做┱f。

高佳敏摸出煙,看了眼嬰兒床又塞回口袋,“哪天他要敢欺負你,我叫人揍丫的?!?/p>

白雯雯笑著點頭。她知道高佳敏一直不喜歡顧亦園,嫌他心思深。

“對了,他對你想改小孩長相,真的心里沒疙瘩?”高佳敏又伸手去逗嬰兒,男孩一把緊緊抓住她的手指,發(fā)出咿咿呀呀的聲音。

“后來我想了想算了,該長啥樣就啥樣吧?!卑做┱f,從床頭柜摸零食袋子,“倒是亦園幫我走后門,托他們公司實驗室的人,免費把能查的遺傳病都查了遍。你以后要是有需要——”

“沒準也快了吧?!备呒衙粽Q邸?/p>

白雯雯哦地一聲。

還是八爺,要是高佳敏和八爺結(jié)婚,她都拿不準該不該為朋友高興。

“那貨求婚了。我在猶豫要不要答應(yīng)他。”高佳敏做了個手勢:“最近半年,他居然真的老實了。”

自從她們那天離開紅頂餐廳,倆人都沒提起過青元公司的特殊服務(wù),像是出于一種奇怪的默契。

高佳敏自嘲一笑:“但我沒想象中那么開心。我后來想了想,其實我要的不是個天性專一的男人。我想要的是他最愛我,愛到覺得別的女人都沒有吸引力?!?/p>

白雯雯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高佳敏聳肩:“你看,現(xiàn)在木已成舟。原來我一直不甘心,也許有一天,我能讓他愛我,愛到再也不看別的女人一眼?,F(xiàn)在,我們之間這種張力已經(jīng)消失了。我再不可能知道,他到底有多愛我了。”

倆人聽著病房里孩子的嘟噥聲。

“我大概還是會和他結(jié)婚的?!备呒衙粜πΓ拔掖_實愛過他。再說,已經(jīng)對他做過了這種事,再撒手不管,好像不太厚道?!?/p>

白雯雯默默遞巧克力條給她。哪怕當年被八爺?shù)木p聞傷得再深,她也沒在高佳敏眼里見過這么深的落寞。

“真是太神奇的現(xiàn)代技術(shù)。”臨走時高佳敏警告她:“顧亦園就是青元的人。要是我,我會防著他點。萬一他哪天想把你改造成什么超級賢妻良母怎么辦?”

“你想太多了?!卑做┌阉Z出去。

然而當她回頭看床頭柜上,顧亦園帶來的、裝雞湯的保溫杯,仍是心里飄過一絲莫名涼意。

09

霍爾半島分公司破產(chǎn)的消息來得猝不及防。

在絕大部分極地礦業(yè)移民的心目中,霍爾半島公司幾乎是像日升月落一樣堅挺穩(wěn)定的存在。很多家庭三代人都在霍爾做雇員?!稑O地快訊》的彈窗消息在電腦屏幕角落反復(fù)播放,霍爾半島公司總裁的道歉信。

另一條熱門新聞是幾百名臨時雇員已經(jīng)包圍了公司總部大樓,討要前幾個月的欠薪。

作為總公司的財務(wù)科科長,白雯雯很清楚近幾年整個極地礦業(yè)公司的窘境。甚至自己的升職,都是公司上層人員流失造成空缺的附帶效應(yīng)。公司的盈利日益艱難,隨著近地運輸線的開通,小行星礦藏開發(fā)成本一降再降,極地礦業(yè)被沖刷得毫無招架之力。地外采礦可以繞開地球的法令使用類人機械,更是使情況雪上加霜??偣拘l(wèi)星城人口已經(jīng)從巔峰期的五十多萬流失了一半,臨時雇傭礦工聚集區(qū)近來更是經(jīng)常發(fā)生騷亂。

她一直知道,整個極地礦業(yè)的衰敗是遲早的事。然而聽到霍爾的消息,她還是呆坐許久。兩個小實習生在她辦公室門口探頭探腦:“白科長?”

白雯雯嘆了口氣,回神,起身帶著兩個小姑娘下樓去會議室。總公司已經(jīng)召集他們,明天開始清算霍爾公司的賬目,做員工遣散。

從電梯鏡子的倒影里,白雯雯無意識比較著自己和兩個剛出大學的實習生。

她顯然是老了。

臉上尚看不出明顯皺紋,但也早已失去了少女時的圓潤線條。眼神中疲憊感與日俱增。自從兩年前升任主管,她將大部分時間花在了公司,還報班考了兩個證。以前在學校里她從來都是個懶散的學生,現(xiàn)在卻感覺有無形的東西在身后追趕。礦業(yè)公司情況下滑,她不得不考慮今后再找工作時的出路。大陸人都明里暗里瞧不上極地圈的,覺得他們幾代人都已經(jīng)被旱澇保收的礦業(yè)公司養(yǎng)傻了。萬一極地礦業(yè)真撐不下去,她能預(yù)想到今后的艱難。

顧亦園倒是沒出言抱怨她的缺位,還經(jīng)常替大兒子陳明玉收拾爛攤子。四歲的男孩,正是淘氣得驚天地泣鬼神的階段——他堅持讓陳明玉跟著陳瑞姓。白雯雯剛開始很感動,時間長了,又有點懷疑顧亦園是想借此和大兒子保持些距離。

他們剛結(jié)婚時,也計劃過等兒子上幼兒園時就再生一個。白雯雯想要個女兒,她一直私心更喜歡女兒。陳明玉和陳瑞的性格極為相似——有時是太相似了。幼兒園阿姨三天兩頭上門告狀,他又和其它孩子打架,翻墻逃學,或偷拿走教師的茶杯往里裝滿了積雪。

經(jīng)歷過無數(shù)累得心神崩潰的時刻,她和顧亦園都不約而同盼望能有個乖巧安靜的女兒。要是女兒也淘氣呢——也許青元公司能——白雯雯被自己的思緒嚇了一跳,將手從小腹處移開。

她已經(jīng)再次懷孕三個月。

電梯門叮地一聲打開,小助理中的一個替她擋了把電梯門。白雯雯收神,沖她笑笑。手機在她手包里震動起來。

是顧亦園。

白雯雯心里一動,他在她上班時極少打電話來。

“明玉在幼兒園出事了,現(xiàn)在在醫(yī)院,具體情況還不清楚,我正在趕過去。”電話那頭的聲音又輕又遠,白雯雯突然感覺自己快要站不住了。她有一瞬間像是回到五年前,陳瑞班組的頭兒給她打電話的那一瞬間。

出事了。

“你慢慢過來,自己小心。應(yīng)該只是輕傷,不會有生命危險,你別太急?!鳖櫼鄨@邊補充,邊報出了醫(yī)院名字。

那天晚上,等夫婦倆把陳明玉從醫(yī)院領(lǐng)回家,哄他在自己的小床上入睡,已是凌晨兩點。夫婦倆看著他把帶卡通圖案的石膏手臂端端正正放在胸前,臉上帶著淚痕睡去的樣子,都無聲嘆了口氣。

“我們談?wù)劙伞!卑做╆P(guān)上兒子小房間的門,拉著顧亦園在廚房坐下。

顧亦園看著她給自己倒了杯啤酒,喉結(jié)動了動,最終沒說什么。他也倒了一杯,陪她坐下。要是陳瑞,肯定會直接把酒倒進水槽里,一邊嘟噥孕婦喝什么酒。白雯雯想著,最近,她越來越經(jīng)常想起陳瑞。

“你們公司,有可以幫人改性格的技術(shù)?”白雯雯開口問。

“你從哪里聽說的?高佳敏?”顧亦園愣了一會兒,接上她的視線。

“對人的身體會有損害嗎?”白雯雯舉起玻璃杯,閉上眼睛,讓涼意在臉頰上停留了一陣。

“完全沒有負作用。”顧亦園搖頭,“你想聽技術(shù)細節(jié)嗎——”

“不。有你這句話就夠了?!卑做┹p聲說:“幫明玉調(diào)整一下。”

顧亦園盯著她,微微瞇起眼睛。她想起高佳敏對他的評價:這個男人情緒控制力太強了,捉摸不透。你又性子單純,小心吃虧。

“這次只是翻墻手臂骨折,誰知道下次會是什么情況?!卑做╊┝艘谎蹆鹤臃块g的門,“我們不可能一天24小時盯著他的。我們可能很快會撤離極地,要重新找工作安置,還有第二個孩子馬上要來了。我們會更加分不出精力給他?!?/p>

打出這張牌是卑鄙的,白雯雯知道??伤龑嵲谔哿?。

“是的,我知道這個決定很自私。今天要是沒保育員就在邊上,把他從水坑里撈起來,我不敢想會發(fā)生什么。我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次了,陳瑞的死。我不想再經(jīng)歷一次兒子的死。”

她站起身來,去水槽洗杯子。她的手直哆嗦,一下子沒擰開水籠頭。

“我明天就帶采樣去實驗室?!鳖櫼鄨@走到她身側(cè),拿過杯子,“明天再洗吧。別擔心,只是會讓他變得更穩(wěn)重謹慎些,不會影響其它方面的。以后他會過得更安全。一切都會好的。”

她站在水池邊流下眼淚,雙肩聳動,悄無聲息地哭得停不下來。

顧亦園知趣地沒打擾她,安靜走開了。

那天晚上入夢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了那片綠草絨絨的草地,去看熊骨。但在夢里,不是顧亦園帶她去的,在她身邊的是陳瑞。在細雨蒙蒙中,陳瑞替她撐著傘。她彎腰再次去觸碰熊骨,骨骼在她的指尖下分崩離析,成為一陣粉塵。

對不起。她對陳瑞說,我太累了。我曾經(jīng)深受你身上那些特質(zhì)的吸引,我也想留住這些東西。但我真的太累了。

死去的前夫不回答,看著她微微而笑,眼神里沒有責備。

“為什么我和爸爸的姓不一樣,和媽媽也不一樣?”

陳明玉六歲時,在晚餐桌上,第一次向白雯雯提出這個問題。

白雯雯和顧亦園對視,他們商量過在此情形下怎么辦。顧亦園起身抱起嬰兒座椅里的小女兒,“這是個很長的故事呢,讓媽媽給你講,爸爸先帶妹妹去換個圍兜?!?/p>

白雯雯把兒子帶回他的房間,拿出舊相冊給他看。

“這是你基因?qū)W意義上的父親?!?/p>

照片里的陳瑞真年輕啊——白雯雯不由自主想。死者不會變老。

她給兒子講了什么是在極地找礦開礦,開挖掘機的司機都是勇敢無畏的男子漢,冒著生命危險替人類尋找地下的能源寶藏。

陳明玉聽得很認真,眼睛閃閃發(fā)亮:“他是個英雄?”

“——是的?!卑做┱f,“他去世后,我和你現(xiàn)在的爸爸相遇、相愛并結(jié)婚了。你的姓是為了紀念他,他是個很棒的人,大家都不想忘記他?!?/p>

“哇,太酷了?!眱鹤又噶酥赶鄡?,“我可以拿一張他的照片嗎?”

白雯雯看著兒子將一張陳瑞的舊照虔誠地夾入自己的日記本。

“怎么樣?”顧亦園臨睡前開口問。床頭燈昏暗,他倆拿著平板電腦并排躺著。顧亦園刷游戲論壇,白雯雯看一點財會專業(yè)書。

“他好像把生父想象成了卡通式的英雄人物,覺得自己有他的血脈很厲害。”白雯雯輕笑,“挺好的,小孩子接受能力比我們想象得強多了?!?/p>

“難道聰明的科學家老爹不夠酷嗎?!鳖櫼鄨@半開玩笑說,“我感覺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呢。”

白雯雯笑著捅他。

10

女兒六歲時,白雯雯懷疑顧亦園“外面有人了”。

顧亦園一直在青元公司基因?qū)嶒炇易鲠t(yī)學咨詢,工作時間比她靈活得多。前幾年白雯雯忙于進修和適應(yīng)新的職位,大部分家里的事全是顧亦園在管,白雯雯對此也深感內(nèi)疚。

等兩個孩子都上了學,白雯雯將手下助理也帶出了道,她終于能有些閑暇時間更多關(guān)注家庭。然而有些事經(jīng)不起細看,她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對丈夫的日常幾乎一無所知。

大片大片的日程空白,和丈夫經(jīng)常游移的神色,令她心里發(fā)冷。

“你查過他電話沒?”高佳敏輕聲說。

她們正在迪士尼樂園的小矮人礦山車前排隊。六歲的謝小莉像只小跳蛙,被白雯雯緊緊拽在手里,還在原地直蹦跶。陳明玉十歲了,個頭已經(jīng)竄到只差母親半個腦袋。他拿著園區(qū)地區(qū)細細研究,皺眉嘟嘴的嚴肅神色令白雯雯覺得好笑又心疼。

“阿玉,你帶妹妹一起去買點冰淇淋,我們在這里排隊占位?!卑做┌研±蛲葡蚋绺纾捌渌鼥|西她再鬧,也別給她買。”

“知道了?!标惷饔顸c點頭。

看著兩個孩子的背影,高佳敏莫名嘆口氣:“要不是年紀硬生生擺在那兒,我肯定認為阿玉是顧亦園的孩子,小莉是陳瑞的。”

白雯雯也搖頭:“有時侯覺得阿玉過分懂事了。”

“你后悔把顧亦園不是他親爹的事告訴他了?”高佳敏瞥她一眼,“我倒覺得阿玉沒那么多彎彎繞的想法。可能就是看自己也是當哥哥的大孩子,不能像小時候那么淘了?!?/p>

白雯雯轉(zhuǎn)開視線:“也許吧?!?/p>

“說到顧亦園的事,你是怎么覺得不對勁兒的?”高佳敏說,她們隨著人流往前挪了一小步。

“具體也說不上來有什么異樣?!卑做┌櫭?,“就是——感覺他心思經(jīng)常不在了。他對我還是很好,對兩個孩子也關(guān)心,反正具體說我也挑不出什么錯?!?/p>

“相信女人的直覺。”高佳敏哼了聲,“這方面我可是經(jīng)驗太豐富了?!?/p>

白雯雯心里微微一酸。

高佳敏和八爺?shù)幕橐鰶]維持多久,具體為什么離的,高佳敏沒說過。恢復(fù)單身后,高佳敏身邊沒斷過人,似乎也過得挺瀟灑。白雯雯的兩個孩子都喜歡這個出手大方、行事酷炫的“干媽”。近來顧亦園經(jīng)常自稱“實驗室太忙抽不出空”,反而是她們倆帶孩子一起出游的次數(shù)更多些。

“你要捉證據(jù)的話,咱們這行當有先天優(yōu)勢啊。要是通訊紀錄難以搞到手,可以查賬?!备呒衙魶_她眨眼,“男人外面有花頭,資金流上肯定留痕跡。你查他帳就行。高檔餐廳,電影票,開房紀錄。查查他有幾張信用卡,有沒有提過現(xiàn)金?!?/p>

白雯雯苦笑,“真沒想到有一天居然要——”

“唉,話說,真要存在‘那個女人’,你打算怎么辦?”高佳敏望向遠處。

小莉舉著個粉色蛋筒在前面蹦蹦跳跳,陳明玉小心端著另三個淡黃色香草味的,慢慢跟在后面。

“我不知道?!卑做┮部聪騼蓚€孩子,恍了會兒神,輕聲說,“也許先和他談?wù)劙?。?/p>

在冰淇淋只剩下包裝紙時,他們終于站到了礦山車隊伍的首列。

“哇哦哦哦!”小莉立馬拽著高佳敏沖上車,坐在第一排,替自己系安全帶。

白雯雯看向兒子。

陳明玉盯著前方上下起伏的軌道,和前一列飛車上驚呼連連的游客,臉上一點興奮的神色都沒有。

“你想玩嗎?”白雯雯問。

剛才,陳明玉已經(jīng)拒絕了云霄飛車,被妹妹“膽小鬼!膽小鬼!”地嘲笑了一路,直到白雯雯語氣不善地喝住了女兒。

“我能在下面出口等你們嗎?”兒子皺起臉,又猶豫了幾秒,低聲問。

“當然可以。幫媽媽拿著包?!卑做┌央p肩包和傘交給他抱著,突然一時沖動攬過兒子親了下他的額頭,“我們一會兒就下來?!?/p>

陳明玉有點被她嚇到了,眨眨眼愣了下,才轉(zhuǎn)身往外面走。

當?shù)V山小車載著她、高佳敏和謝小莉飛速劃過黑暗的坑道時,白雯雯聽著女兒和朋友快樂興奮的尖叫。

她想起那個曾經(jīng)爬墻摔斷胳膊的兒子,想起顧亦園帶回家的藥末。她想起后來在空無一人的馬路上,兒子還拖著她的衣角不讓她亂穿馬路。想起兒子被學校里高年級壞孩子打腫了眼睛,回家還是一聲不吭的樣子。

現(xiàn)在的陳明玉是個討人喜歡、不費心的好孩子。

白雯雯想起他生物學意義上的父親,那個已經(jīng)死去十一年的男人,當年坐在掘進機里做開機準備時,眼睛里的光。

“我以為那會對你好。”她在撲面的狂風中閉上眼睛。也許是第100次,她覺得自己和閹了八爺?shù)母呒衙?,沒什么兩樣。

12

高佳敏幾乎是手把手教會了白雯雯如何查丈夫的帳。她離開礦業(yè)公司后的工作,即是接受委托調(diào)查其它公司、個人的資金進出,偶爾自吹:“姐以后要是改行當經(jīng)濟犯罪警察,肯定是一把好手?!卑做┣谟诳甲C積累的知識,加上已經(jīng)在管理崗位上干了好幾年,令她對高佳敏的指導(dǎo)也是一點就通。

“這事其實挺好玩兒的,就和看偵探小說找線索一樣?!备呒衙襞九厩昧藗€回車,讓網(wǎng)絡(luò)爬蟲程序自己運行,一邊四下打量白雯雯的獨立辦公室,一邊感嘆,“沒想到你現(xiàn)在居然成白科長了?!?/p>

“我也沒想過。”白雯雯笑。

“女人還是得自己手里有點本事掙錢啊,男人都靠不住?!备呒衙粞鲱^活動頸椎,拉長聲音說。

“有時我在想,是不是前幾年我太不顧家了——”白雯雯盯著屏幕上滾動的數(shù)據(jù)。

“放屁。”高佳敏說,“別從自己身上找原因——”

此時一聲巨響將她們嚇得驚跳起來,什么東西破窗而入砸在墻上,碎玻璃灑了一桌。警報聲嗚嗚起來,和外面?zhèn)鱽淼慕辛R聲混成一片。

“什么東西!”高佳敏撫著胸口,跑過去看。地毯上掉著半截破磚。

白雯雯松了口氣,“都沒事兒吧?”

她聽說過有游行者往建筑里扔自制燃燒彈的傳聞。這幾天街上都不太平。

“沒事?!备呒衙魪澭鼡炱鸫u塊,上面裹著一張傳單。白雯雯將她拖回辦公室立柱后的隱蔽處:“不要命啦,再扔一個砸到你怎么辦?!?/p>

高佳敏聳肩,展開傳單。上面還是那些套話,譴責礦業(yè)公司資本家十惡不赦,榨干了臨時工的血汗后就拍拍屁股走人。

倆人相對嘆了聲。最近游行和騷亂蔓延進了市區(qū),警力不足的問題日益明顯。公司上層已經(jīng)向大陸方面求援緩穩(wěn)。白雯雯聽到的消息是年底將展開全面撤離——若是能處理好流民的安置問題。

長期以來,替礦業(yè)公司工作的除了正式員工外,還有大批臨時雇工。他們皆是在大陸混得不如意的人,聽說北極礦業(yè)攢錢容易,便慢慢聚集起來。礦業(yè)公司默許他們在主城外自己建立住宅區(qū),甚至在年景好的時候幫他們搞些基建。然而現(xiàn)在一旦礦業(yè)公司打算全面撤離北極,土地將被再次出售,這些居民區(qū)的地位便變得尷尬起來。

傳言新的旅游業(yè)資本進駐后,會立即強行鏟除所有的非法聚集區(qū)。這使臨時雇員們變得激憤起來,決定上街討要個說法——白雯雯在感情上很理解他們的憤怒。理性上,她堅持讓顧亦園接送兩個孩子上學,并打算情況再惡化下去,就主動離辭去大陸謀出路。

不到萬不得已,自然是舍不得的。

白雯雯蹲在碎玻璃滿地的辦公室里,聽著外面隱隱警報聲,重重撫過額頭。到了大陸一切從頭開始,她可能只能再次從普通財會的職位做起。顧亦園是學生物基因的,也許新工作不難找——一旦失去了他們習慣享受的免費住房,薪水又——

滿腦子雜亂思緒亂翻,白雯雯幾乎沒注意到電腦程序發(fā)出了“?!钡匾宦曧?。

“爬蟲程序找到東西了?!备呒衙糨p聲說。

這時公司的警衛(wèi)終于趕到,兩個一臉倦態(tài)的中年男人。見除了一扇落地窗外沒有損失,草草慰問了白雯雯和高佳敏,“白科長,要不最近換間不臨街的辦公室先呆一陣?”

白雯雯點頭。

“你有什么東西要帶走的,我們幫你拿?!本l(wèi)說。

“先拿電腦就好。”白雯雯說。

戴頭盔穿防暴服的警衛(wèi)替她們收拾起了窗前桌子上的筆記本電腦。

“今天我先回家處理事務(wù)吧,謝謝你們了。”白雯雯向警衛(wèi)們道謝。

她先開車送走高佳敏,然后回家進了自己的書房。家里空無一人,兩個孩子還在學校,顧亦園在實驗室——也許吧。

看了眼書桌上的全家福合影,白雯雯有些猶豫。裝糊涂是不是更好些,也許離開北極后,他和“那個女人”會自然而然斷了聯(lián)系?可在下半生,她真能忍受和一個出過軌的丈夫繼續(xù)生活么——另外還有份近于超然的好奇心在催促她:顧亦園會喜歡怎么樣的女人?和她相似的類型,還是截然相反的?

還有,他們之間究竟出了什么問題,讓顧亦園不再滿足于只擁有她?

白雯雯果斷打開了筆記本。

爬蟲程序處理的結(jié)果正靜靜等著她。在她眼前的并不是一份現(xiàn)成的答案,而是一堆需要處理的異常線索。她放緩呼吸,開始著手追蹤去年顧亦園去年六月一筆不明收入的來源。

13

確實存在“那個女人”。

她是顧亦園的實驗室助理,27歲,未婚。白雯雯從社交平臺找到了她的照片,女孩長得清秀溫婉,算不得令人驚艷,但確實討人喜歡。

高佳敏說得對,一旦學會了怎么查賬,男人的行蹤在你眼里就是透明的。白雯雯列出了他們一起用餐、外出短途旅游的日程,在陣陣刺疼中,突然覺得索然無味。他們皆是普通人而已,她,顧亦園,那位助理。他們之間的出軌細節(jié)能有什么特別的。

她點燃一支煙,企圖放空大腦。長久以來的懷疑落地,反而帶來一陣如釋重負。現(xiàn)在,另一樁意想不到的憂慮抓住了她。

顧亦園的帳不干凈。

不單單是指用于男女情事方面的開銷,青元公司往顧亦元的賬戶上走過大筆不明金額。還有些與看似空殼公司的出入帳往來。也許是用于實驗室采購避稅?白雯雯看了眼腕表,兩個孩子馬上要放學回家了。她直覺此事沒那么簡單。那些資金流太過龐大又頻繁,但令她尤其擔心的是,有些還牽涉到了礦業(yè)公司開在大陸的離岸子公司。

顧亦園平時對金錢沒流露出過特別的興趣。一個聲音嘲諷地說:他平時也沒對女人色瞇瞇地偷看,還不是出軌了。

他的公開職位一直只是青元的實驗室負責人。雖說青元公司背后的基因藥業(yè)算是行業(yè)巨鱷,但在極地只有小規(guī)模的醫(yī)療服務(wù)處。顧亦園為什么會卷入這些亂帳里。

白雯雯感到頭疼。

桌上鏡框中的全家福里,兩個孩子擠在她和顧亦園之間。小莉笑得露出兩排白牙,明玉站得略靠后一點,笑容有些不自然——他面對鏡頭總是有些緊張,但白雯雯能看出來,那一刻他還是挺開心的。顧亦園還是像任何時候一樣,神色溫和從容。

第一個父親死于意外,第二個父親要是經(jīng)濟犯被捕——她猛然搖頭,甩掉這些不愉快的思緒。

門外傳來響動,是顧亦園和兩個孩子的聲音:“進家門先洗個手?!?/p>

“知道了老爹你好煩啊?!迸⒄f。

白雯雯合上電腦站起來,揉揉臉,恢復(fù)表情。

“你今天怎么提早回來了。公司那邊還好吧?我聽新聞?wù)f游行隊伍又沖進主城區(qū)了?!鳖櫼鄨@看到她從書房出來,略意外。

“沒事?!卑做┘毤毚蛄克n櫼鄨@的眉眼也有了皺紋。這小子要是欺負你,我找人揍他,高佳敏說過??伤矌Т罅怂颓胺虻暮⒆樱斈晁隙ê軔鬯?。

“今天我來做飯吧?!彼罱K一笑。

14

事態(tài)的急轉(zhuǎn)直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兩周前,雇工們派出了代表與極地礦業(yè)和后續(xù)投資公司三方談判,游行和零星破壞活動都停止了。大部分人心里都充滿了一種恢復(fù)正常生活的希望,臨街商鋪也卸下金屬門,重新營業(yè),小學中學全面復(fù)課。

現(xiàn)在,白雯雯每天夾著自己的筆記本電腦開車去礦業(yè)公司。她暫時失去了獨立的房間,也不想將電腦留在公用辦公室里——

今天公司門前多了四個穿黑色西服的男人。白雯雯以為是新增的便衣安保人員,沒太多留意,駛進地下車庫,進電梯時卻迎面被他們堵住了路。

“白雯雯?”其中一個開口問,聲音冷淡。

她應(yīng)了聲,不由自主抱緊了筆記本電腦包。要說完全沒預(yù)想過眼下的情況,是假的,但真臨到眼前,白雯雯還是頭皮發(fā)麻。

“我們是極地網(wǎng)絡(luò)信息安全部門的。你最近的行為已經(jīng)觸犯了——”

西服男的話被一聲巨大的爆炸聲打斷。整座建筑山搖地動,泥灰從天花板上直掉下來。尖叫聲模模糊糊從地面?zhèn)鱽?。還有槍聲。

五人東倒西歪扶墻站在電梯口面面相覷了幾秒,白雯雯撒腿就跑。謝天謝地她今天穿著平底鞋。

西服男們一邊打電話一邊追上來。

可惜雙方腿長差距太大,沒跑幾步,白雯雯便被按住了。

“別緊張,我們只是調(diào)查了解下情況?!蔽鞣姓f,松開她,也跑得直喘氣。

這時,另一個安全局職員從手機里聽到了什么指示,“上面讓我們先回局里,留一個在這里。談判的事完球了,有人炸掉了礦業(yè)代表的車,死十多號人。麻煩大了?!?/p>

“那我留下看著她?!眲偛虐醋“做┑奈鞣姓f。他剃著平頭,臉色發(fā)黃,唇上留著一小撮胡子。

他將她帶到礦業(yè)公司內(nèi)部的一間小辦公室里。顯然公司方面知道且支持這次調(diào)查,一路上遇到的同事都回避她的目光。

鎖上門,黃臉男人轉(zhuǎn)向白雯雯:“知道我們今天為什么要找你談話嗎?”

她直著腰坐到椅子上,不回答。

“你最近的網(wǎng)絡(luò)活動明顯超越了自己的權(quán)限,而且動用了一些非法程序。已經(jīng)嚴重違反了經(jīng)濟安全法和職業(yè)守則?!秉S臉男說。

“讓我打個電話?!卑做┱f。

黃臉男揚眉看她。

“外面是不是現(xiàn)在很亂?我要給孩子的學校打電話確認下情況,找人去接他們回家?!卑做┱f,語氣平穩(wěn),“等這些安排好了,我會配合你們的調(diào)查的。我發(fā)現(xiàn)的一些東西,你們肯定也有興趣?!?/p>

黃臉男看了她一會兒,點頭。

陳明玉和顧小莉在同一個學校上學。白雯雯先打了孩子班主任的手機,永遠占線。每個慌亂的家長都在打吧,她想。學校規(guī)定學生不能帶手機,也有不少孩子偷偷帶去玩。她覺得手機影響上課注意力,沒讓。眼下她后悔了。

一愣神間,居然有電話打進來。

是陳明玉的班主任。

“陳明玉跑出去了。剛才接到緊急通知全校暫時封閉,他妹妹顧小莉哭鬧著要回家,偷偷翻墻自己跑了,陳明玉聽到也跑了。估計兩個孩子都想回家,你們家長沿路找找,我們現(xiàn)在實在顧不過來?!卑嘀魅蔚穆曇粼谀穷^又急又快。

白雯雯強忍恐慌,硬生生憋回“你們老師們怎么管孩子”的指責,掛斷電話打給顧亦園。

沒人接。

再打。

還是沒人接。

深呼吸,鎮(zhèn)定。白雯雯警告自己,想了想,打給了高佳敏。

電話背景音里,能聽到那邊也是兵荒馬亂。

“沒問題,交給我了?!彼€是老樣子,“別擔心,不會有事的。接到孩子們我馬上打給你?!?/p>

白雯雯放下手機,將腦袋埋在膝蓋上深呼吸了幾秒,直起身子理理頭發(fā),重新面對黃臉西服男。

“行了,你有什么問題就問吧?!?/p>

審問內(nèi)容基本在白雯雯的預(yù)料中。問她為何會起意探究青元公司的資金流向,如何找到北極礦業(yè)涉及洗錢、資金外流的痕跡。

她說的財會技術(shù)細節(jié),似乎對面前的這位調(diào)查人員來說是天書,對方很快就失去了興致,目光頻頻飄到辦公室一角的新聞屏幕上。

那里正滾動播出街頭暴亂細節(jié)。又一座大樓冒出濃煙,是市中心的希爾頓酒店。武裝流民們直沖入市中心,炸藥之類的東西在礦區(qū)實在太容易搞到手了。還有人開出了水力采礦切割機,切起普通汽車像奶油似的順滑。

肯定已經(jīng)有人死了。

“你愿意成為我們指控北極礦業(yè)非法資產(chǎn)轉(zhuǎn)移的證人么?”黃臉男問道,“作為回報,我們可以輕減對你丈夫顧亦園的追責。最好的情況下他不必負刑事責任。當然,我們也要事先找他談?wù)?,最好就是現(xiàn)在?!?/p>

白雯雯瞇起眼睛,“你們不是極地安全局的人吧?!?/p>

對方一怔。

“你們是青元公司的?!卑做┱f,“說吧,顧亦園拿走了你們什么東西,你們這么著急要找到他。”

15

外面街道上滿是慌亂的人群和濃煙。

前線的實時新聞報道已經(jīng)中斷,最后的消息是數(shù)萬武裝暴民正沿著西北主街向市中心進發(fā)。滿大街尚完好的播音系統(tǒng)正反復(fù)提醒市民們?nèi)ジ劭诩?,會有船隊帶市民緊急回大陸避難。

白雯雯坐在黃臉男悍馬車的副駕駛座上,緊緊抓住安全帶。兩個孩子若是沿平時的路線回家,正是要穿越西北主街。

“你倒是真機靈。”黃臉男斜眼看了看她,“等事情結(jié)束了,別忘了你的承諾?!?/p>

白雯雯目光在人流中四下巡視,不停撥打高佳敏的手機,“只要接到兩個孩子,送我們?nèi)ジ劭?,我就告訴你們顧亦園的下落?!?/p>

“我們憑什么相信你呢?!秉S臉男一邊說著,還是配合著打方向盤,朝白雯雯指的道路拐去。

“顧亦園是帶著另一個女人走的?!卑做├淅湔f,“我對他拿走了你們公司的什么數(shù)據(jù)庫的事沒興趣,但我樂意看到他在你們手里吃點苦頭?!?/p>

黃臉男做了個無聲的口型:女人真可怕。

將要進入市中心主路口時,人群突然騷動起來,尖叫著四散逃竄。趁機打砸搶的也扔下滿懷贓物,飛也似地消失在側(cè)巷。前面?zhèn)鱽硭畼尩募鈬[。

“臥槽,遇上他們了。”黃臉男咕噥了一聲,猛打方向盤。

白雯雯突然拽他的胳膊:“停下!我看到他們了!”她看到一抹小學校服淺藍色的影子。

“老子開的又不是坦克。你瘋了嗎——”黃臉男怒喝,車猛地一震。他掙開女人的手,發(fā)現(xiàn)對方正企圖開車門。

“你現(xiàn)在下去肯定就是個死。他們根本已經(jīng)失去了理智!”黃臉男推著白雯雯的腦袋,讓她看街邊被削掉一半的樓。里面帶家具的房間暴露在蒼白的陽光下,像是被巨人踩過的娃娃屋。

“我孩子在下面。”白雯雯說。

黃臉男瞪了她幾秒:“我在那邊巷子里等你二十分鐘?!?/p>

顧亦園拿走的情報就這么值錢?白雯雯一閃念間,看到悍馬駕駛臺上擺著的小動物玩偶,突然明白過來了。他也有孩子,他能懂。

“謝謝?!彼萝嚕癖计饋?。

轉(zhuǎn)過街角,正好看到令她鮮血凝固的一幕。

一個高大的粗漢正樂呵呵拽著高佳敏,她滿頭棕紅的長發(fā)隨著掙扎瘋狂飄動:“放開我,你個傻逼?!绷硪粋€暴民輕而易舉捏住了高佳敏的臉,開始扯她的襯衫領(lǐng)口:“平時你們瞧都不瞧我們一眼是吧?”

高佳敏一口口水唾在他臉上。男人一愣。

此時有個女孩沖上去一口咬住了行兇男人的腿。男人疼叫一聲抬腿將她踢出去。

是小莉。白雯雯奔過去抱起她,女孩看到母親瞬間大哭不止。

“喲,又來了一個,也蠻漂亮的嘛?!眲偙灰У哪莻€男人注意到白雯雯,越發(fā)有了興致。白雯雯將女兒攏到身后,瞪大眼睛,反而有些鎮(zhèn)定了:“放開她,你們想要什么東西,可以和我談。我是礦業(yè)公司的人。高管。我可以給你們弄到錢?!?/p>

“礦業(yè)公司的神氣個屁。”三五暴民圍過來,為首的笑開了,甩動著手中的水力切割槍,“過了今天,極地圈就都是我們的了。”

“大陸那邊會放任你們不管?軍隊很快會開進來的。你們現(xiàn)在混成逃難的離開也還來得及?!卑做└呗曊f。她站起身,抹掉女兒臉上的土。這些人似乎一時間還可以交流。

阿玉在哪里呢?她分了些心思。

“他們敢么?!北┟穸即笮ζ饋?,“咱們手里有原子彈?!?/p>

白雯雯一愣。突然意識到,他們指的是礦業(yè)中心的核動力裝置,很久很久以前,陳瑞帶她去看過。這些人可能聽到“核”字就以為是能起爆的原子核吧。

“和這女人羅里吧嗦什么,先享受一把再說?!弊ブ呒衙舻拇譂h高聲嚷道。

高佳敏發(fā)出憤怒的嗚嗚聲。

此時,一朵血花突然炸開,所有人都淋了一臉。高佳敏跌跌撞撞跑出幾步,躲開軟倒的無頭尸體。血霧和爆炸聲四起,白雯雯抱住她,沖著她耳朵大喊:“快跑!”

有人在幫她們,白雯雯一手拉著女兒一手拉著朋友,沖向最近的一座建筑。

“快過來。”八爺沖她們咧嘴笑道。他扛著一把不知從哪里弄來的長槍。

陳明玉跟在八爺身邊,看到母親和妹妹眉開眼笑。

廣場上現(xiàn)在只留下五具尸體,附近槍聲四起,其余的暴民還沒留意到這邊?!霸蹅冓s緊撒吧?!卑藸斦f,捏了把高佳敏沾滿血的臉:“你個不省心的小東西?!?/p>

白雯雯一左一右圈住兩個孩子,不讓他們繼續(xù)回望那些殘缺的死者。她的心臟仍在狂跳。子彈剛才離她們這么近。

“沒事,他每年礦區(qū)射擊比賽都是前三名?!备呒衙粝袷强闯隽税做┑暮笈?,笑道。她脫掉高跟鞋,和八爺走在前面。

“有車等在那邊巷子里,有人能帶我們?nèi)ジ劭?。”白雯雯干咳幾聲,開口。

“你老公呢?”八爺側(cè)頭看她。

“他坐另一條船。要替他們實驗室護送些東西,不和我們一起?!卑做╇S口解釋了下。高佳敏似乎開口想說什么,白雯雯沖她使了個眼色:先什么也別問。高佳敏點頭會意。

一行人從房子側(cè)面繞行,去找黃臉男的車。

“你還好嗎?沒傷到吧?”她悄聲問兒子。

“我沒事?!标惷饔裾f,“對不起?!?/p>

白雯雯一愣。

“我該管好妹妹的。她剛才沖出去時我沒能攔住她?!蹦泻⒖s了縮手。

白雯雯拉著他的手背一看,一圈小小的牙印。小莉是咬了他哥脫身后跑出去救干媽的——白雯雯有些哭笑不得,又有點鼻酸。

黃臉男果然仍在原地等他們。一行人爬上悍馬,這種大車在男孩眼里酷極了,陳明玉興奮得整張臉都亮了。白雯雯側(cè)頭看他,忍不住嘴角上翹。

八爺突然輕聲湊在她耳邊說:“你這個兒子將來有出息啊?!?/p>

白雯雯揚眉。

八爺笑:“是他打電話叫我過來的,還讓我把槍帶上?!?/p>

他撒回身去摟高佳敏,留下白雯雯微張著嘴,一時緩不過來。

一路上,大陸軍警開始陸續(xù)出現(xiàn),設(shè)置路障關(guān)口。迷彩直升機和飛艇從他們頭上掠過。黃臉男似乎有行政特權(quán),亮了證件就過了。很快將他們?nèi)克蜕狭顺冯x船。

離開前,黃臉男和白雯雯單獨談了幾分鐘,滿意離開。

兩個孩子,高佳敏,八爺,站在甲板等白雯雯。遠遠看去,能看到北極礦業(yè)的主城區(qū)冒出更多濃煙。白雯雯紅著眼圈跑上舷梯,一左一右摟住兩個孩子。

“爸爸呢?不和我們一起走嗎?”小莉問。

“過幾天爸爸就和我們匯合?!卑做┗卮?,“再一起回家收拾東西。我們估計要搬次家了?!?/p>

正說到這兒,一朵蘑菇云在他們眼前寂靜無聲地升起。所有人目瞪口呆。

此后的四十年中,他們中誰都沒有再踏上北極的土地。

尾聲

“你后來真的再沒見過他?”高佳敏問。

她們倆站在氣墊船的觀景平臺上,各自端著一杯氣泡酒。微風吹過她們已經(jīng)半白的頭發(fā)。

“其實我知道顧亦園的下落?!卑做┏姓J,大半輩子過去后,很多事終于可以聊了,“他在445—B那艘船上?!?/p>

高佳敏凝神想了想,手一抖,差點把飲料潑在地下。

“天啦?!?/p>

“我當年是想放他們倆走的?!卑做┹p輕搖頭,“顧亦園訂的是446—B的船票。我把這個信息給青元公司的安全部門了。但其實那天早上,我已經(jīng)用自己信用卡幫他退換了票。我知道他偷拿了那些東西,肯定會有人追查他的下落?!?/p>

“結(jié)果——”高佳敏一口悶干了酒。

“只能說是命吧?!卑做﹥A杯口,讓酒水落入大海,“我原本想,這就算還清了他的情。那幾年要是沒有他在身邊,我一個人帶大阿玉會很難?!?/p>

445—B是當年北極暴亂中受到爆炸影響沉沒的那批撤離船之一。而446號船順利撤離。

“顧亦園到底拿了什么?惹得那個基因公司要追查到底?!备呒衙魡?。

當年離開北極后,她很快去了小行星帶并定居下來。出于某種回避心理,她甚至沒繼續(xù)關(guān)注北極礦業(yè)暴亂的后續(xù)消息。這次回地球度假,和老朋友一見面,才又起了好奇。

“這些事當年也算秘密,不過現(xiàn)在都沒關(guān)系了。”白雯雯拿著空杯,“你還記得青元公司能改性格的服務(wù)么?我們當年都買過?!?/p>

“不是早就被揭露出來是場大騙局么?!备呒衙舸笮χ鴵u頭,“我第一次離婚還是因為這個。老八知道了我給他下藥?!?/p>

“但當年青元公司為什么要騙我們呢。你想過沒有,他們甚至沒收多少錢?!卑做┱f,“后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才理解當年自己發(fā)掘出的那堆賬目意味著什么。礦業(yè)公司早已是個空殼了,全靠青元的資金支撐著?!?/p>

“什么?”

“青元公司把極地礦業(yè)當成了一個非常合適的基因?qū)嶒瀻臁!卑做u頭,“極地礦業(yè)的整個形態(tài)都很特殊。地球上,再沒別的地區(qū)像當年的我們一樣,人員如此穩(wěn)定,血緣譜系如此明晰。青元支付給礦業(yè)公司巨額資金,讓他們出面養(yǎng)著我們十多萬人??赡芤沧鲞^什么基因藥物實驗吧,只是我們不知道?!?/p>

“我X,這是把我們當小白鼠呢!”高佳敏叫起來。

白雯雯笑著看她一眼,“基因改性格的事兒,青元想借著這個由頭收集更多基因樣本,大概也是想先在極地圈里試試大眾接受度,萬一這技術(shù)以后真的能做出來呢。再說,改性格有沒有效果,還不都是心理暗示的事兒?!?/p>

“后來是青元那邊資金出了問題?”高佳敏猜道。

“那年經(jīng)濟危機嘛,青元養(yǎng)不起這個實驗場了?!卑做┱f,“顧亦園一直參與礦業(yè)公司和青元的交接,他很早發(fā)現(xiàn)苗頭不對,拷貝了基因?qū)嶒炇叶嗄甑臄?shù)據(jù)庫,想趁亂帶著情人遠走高飛。沒想到——”

兩人不約而同注視著腳下的海面。

“對了,阿玉現(xiàn)在怎么樣?”高佳敏岔開話題。

“前幾年從試飛員位置退下來了,現(xiàn)在在做空軍教官。說實話我松了口氣?!卑做┳鰝€鬼臉,“小莉在火星當譯員,兩個孩子都上初中了?!?/p>

“阿玉還真像他爸?!备呒衙魢@了聲。

“是的?!?/p>

遠方海平線上已經(jīng)遙遙出現(xiàn)了北極大陸暗灰色的巖架。距離礦業(yè)公司流民騷亂引發(fā)的核爆半個世紀后,這片土地終于又可以向人類開放。當時誰也沒想到,會有瘋狂的高層技術(shù)人員涉入,居然真的把核能源堆給爆了。

往事如塵,白雯雯又想起顧亦園決定逃走那天早上,偷偷塞進她大衣內(nèi)袋的字條。他坦誠了自己的出軌,說他早已不愛她了。

“說來可笑,你決定給死去的前夫生一個孩子,我因此愛上了你。我以為你是個無私的女人。陳明玉四歲時,你起意要改變這個孩子的性格。當時我的失望和震驚無以言表。那天以后我知道自己看錯了你。我不是在為自己的出軌尋找理由,只是想解釋為什么我們的婚姻最后名存實亡。

“阿玉是個極度敏感的孩子,他這點和你十分相似。越長大,他越滿足你不自覺的期待,變成一個謹慎懂事的人。但他內(nèi)心其實仍像他的父親,一個無所畏懼以冒險為樂趣的男人。所謂的基因性格修改完全是個騙局。是你,是我們使他變得束手束腳了?!裟阌X得撫養(yǎng)兩個孩子負擔太重,我安頓下來后可以來接他們走?!鄨@?!?/p>

除了已經(jīng)死去的顧亦園,沒人知道白雯雯曾經(jīng)決定改變陳明玉的性格。這是她與死者之間的秘密了。字條她讀了幾遍后就燒了,怕被兒子看到。

她又想起了熊骨,那片草地早已淹沒在愈發(fā)上漲的海平面下。原本深掩在皮毛和血肉下的熊骨。粗放的陳瑞和他敏感多疑的兒子,共享著某種令人不安又著迷的特質(zhì)。而顧亦園和她之間愛情的本質(zhì),她以前從未看清過,哪怕她與他生活多年,還生了個女兒。那個看似什么都無所謂的溫厚男人心里居然藏著這么多事。還有高佳敏,在當年的暴亂中,發(fā)現(xiàn)八爺能冒死從船上回來救她后,終于心安,和他復(fù)婚并過得很幸福。

而白雯雯自己呢,她獨自苦笑。當年她決定給兒子喂下企圖使他膽小柔順的基因藥物時,她從此看清楚了自我的本質(zhì):一個自私的混蛋。

幸好,在陳明玉長大后決定報考空軍時,她克制住了所有恐慌,表示支持。

熊骨脆弱得觸手成塵,這是她力所能及的所有補救了。             

作者簡介

陳茜,女,1986年出生于上海,古籍修復(fù)師。自2006年起從事科幻、奇幻小說寫作?,F(xiàn)為中國科普作家協(xié)會會員、科學文藝專業(yè)委員會委員。上海市青年文學藝術(shù)聯(lián)合會會員。出版有短篇科幻小說集《記憶之囚》 ,少兒長篇小說《深海巴士》 ,少兒短篇小說集《海腸巴士》。曾獲第四屆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最佳中篇小說銀獎、第五屆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最具潛力新作者獎金獎、首屆中國科幻坐標獎年度最佳短篇科幻小說獎優(yōu)勝、首屆少兒科幻星云獎短篇小說金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