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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 李?。号阒参飩冋f話(2021年總第16期)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李汀  2021年05月07日08:43

本周之星:李汀

李汀,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先后在《人民日報》《散文》《青年作家》《散文百家》《北京文學(xué)》《讀者》《歲月》《滇池》《小說月刊》《短篇小說》《遼河》《鴨綠江》《福建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作品數(shù)百篇,有作品被《青年文摘》《文學(xué)教育》雜志選載并評介,出版散文集《農(nóng)諺里的村莊》《西藏,清水一樣的光芒》《民間有味》。先后獲第七屆冰心散文獎、第五屆寶石文學(xué)獎、首屆浩然文學(xué)獎、首屆四川省散文獎,第二屆孫犁散文大賽三等獎。

 

作品欣賞:

陪植物們說話

陪植物們說說話,心里會像陽光一樣敞亮舒暢。

只要坐在一棵草面前,哪怕是田坎的一棵狗尾巴草,或是荒坡上的一片芭茅草,爺爺都要培植物們說說話,爺爺說:草聽得懂人話。一個深秋,爺爺坐在一大片芭茅草地里,深秋的陽光懶洋洋打在草地里,爺爺開始嘮叨起來:草呀,人都是草命。村里的張老漢,昨天還耕了兩畝多地,晚上回家喝了二兩,就再也沒有醒來。那頭牛怪了,第二天站在耕過的地里,靜靜站著,不吃不喝,再怎么吼,再怎么打,它就站在地里望著遠(yuǎn)方,太陽落山的時候,一頭栽在地里也死了。張老漢使喚的一頭牛,陪他走黃泉路呢,張老漢也不孤單了??墒?,再一想,這張老漢也是苦啊,在另一個世界,還要喚牛耕地嗎?爺爺坐在草叢里,幾株芭茅草放低身姿,虔誠地聽著爺爺述說。

那時候的我,跟在爺爺身后,爺爺說給草的話,我也在聽。爺爺對一片草說話,像是和村里的一群老漢拉家常說話,家長里短,不急不火。草雖然不說話,但爺爺知道草心里想說什么。風(fēng)輕輕搖動草,沙沙響。我問,也像是一棵草在問:張老漢是一棵草嗎?

爺爺笑笑說:其實,每個人都是一棵草。

幾只鳥兒從草叢里飛出來,嘰嘰喳喳飛走了。我和爺爺坐在芭茅草叢里,爺爺望著遠(yuǎn)處的山峰出神,我在草叢里與幾只黑螞蟻玩,一會兒用草桿堵螞蟻的路,一會兒用石塊切去螞蟻的腰肢。直到太陽下山,我才和爺爺回到木屋里。

爺爺是個騸匠,跟動物說話的時候更多一點。我親眼看過爺爺騸一頭牯牛。

那是一個春天。我看見小牯牛跑進(jìn)春風(fēng)里,四蹄高揚,騰起的塵土在村頭飛揚。山間小路上、空地里,它輕踏小路,好像在跳著踢踏舞。春風(fēng)是它的,春陽是它的,春天也是它的。我感覺到了小牯牛身上的那一股子牛勁。

這時,爺爺撞了進(jìn)來,氣呼呼地說了一句:你個小家伙,硬是拿你莫法了。小牯牛聽見爺爺?shù)牧R聲,站在陽光里對爺爺笑了一下,爺爺也狡猾地笑了笑。小牯牛調(diào)皮地瞪著大大的眼睛,清澈、無邪、干凈的目光在陽光里閃爍,像是在問爺爺:老家伙,你要干啥?

我看見爺爺身后站著幾個小伙子,拿著麻繩和粗粗的木棒,悠閑地抽著紙煙,滿面春風(fēng)。

爺爺干脆坐在草地上,也拿出一支紙煙抽著。小牛犢哪里知道爺爺正在醞釀一場戰(zhàn)斗。一支煙抽完,爺爺把煙頭甩得遠(yuǎn)遠(yuǎn)的。爺爺跟牛打了一輩子交道,他像哄小孩子一樣把小牯牛喚過來。小牯牛用一對剛冒出來的角在爺爺懷里試探著。爺爺撫摸著小牯牛脖子上的毛,使了一個眼色,幾個小伙子上前用麻繩套在牛的兩前腳上,結(jié)套的另一頭套在樹桿上,爺爺使勁拽著小牛犢的一對角,小伙子用力一拉繩套頭,陽光開始猛烈的搖晃,搖晃,“咚”一聲,小牯牛還沒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躺在了草坪上。小牯牛一個勁地掙扎,不停地哞哞叫喚,四個蹄子在地上亂踢騰著。幾個小伙子爽朗地笑著:“這家伙勁好大,是個耕地的料子?!?/p>

我大聲喊起來:“為啥要把小牛兒按倒?”爺爺沒有理會我,不急不慢地用一塊破布遮了小牯牛的眼睛,再用繩子將它的前腳捆綁結(jié)實,小伙子們按牛頭的按牛頭,拉牛尾的拉牛尾,小牯牛再也動彈不得了。這時,爺爺拿出一把鋒利的小刀子,對著刀口吹了幾口氣,嘴里念念有詞:刀兒刀兒鋒快,手兒手兒活泛,風(fēng)兒風(fēng)兒涼快,牛兒牛兒瘋長。剎那間,爺爺二指沾水,彈在牛卵包上,一刀劃出一條長口子,用手摳出牛卵根,用細(xì)麻繩結(jié)套在了牛卵根上,摳出兩個牛卵子用刀割去,再把牛卵根送回,最后用細(xì)麻線將傷口縫合。爺爺含一口清水,用力地噴在傷口處,把小刀上的血擦拭在牛肚上,牛肚上立馬顯出一道道血漬。小刀又恢復(fù)清冷的光芒。爺爺長出一口氣說:“好了?!比缓笈牧伺男£襞5拇罂?,喃喃道:騸了小牯牛,少了闖禍狂呢……

那個下午,爺爺把小牯牛的兩個牛卵子,埋在半坡上的一棵松樹下。爺爺坐在樹下,跟松樹說話:小牯牛長大了,今天騸了,是頭好牛,是犁地的好料子。松樹在春風(fēng)里搖擺了幾下枝條,像是聽懂了爺爺?shù)脑?。陽光透過松樹枝,在爺爺印下身上星星點點的光芒,閃爍斑斕。幾只鳥兒在松樹枝頭跳躍鳴叫,附和爺爺說話。爺爺繼續(xù)說:明年開春,小牯牛就能下田犁地了。明年開春,金黃的油菜花開滿山坡,小牯牛再也不能滿山坡撒歡亂跑了……

爺爺說完,像完成了一件神圣的使命,雙手背后滿足地走在山路上??晌疫€是懷疑,問:松樹聽得懂人話?爺爺笑笑,背著手沒有回答我。走了一段山路,爺爺說:那棵松樹會長成一棵筆直擎天的大樹。后來那棵松樹一直順從爺爺?shù)囊庠?,長成了村里筆直的風(fēng)水樹。我很是為爺爺這句能看透植物未來走向的話掂量了許久。長大才明白,爺爺把植物當(dāng)成了一個個有知有覺的生靈了。

爺爺和這些植物說話時瞇著眼睛,很享受的樣子。他手里卷著一袋旱煙,說一句話,“吧嗒吧嗒”抽一口旱煙。爺爺?shù)脑捲跓熿F里繚繞飄動,植物在煙霧繚繞里肅目靜立。植物懂得爺爺,爺爺說話的語氣、音調(diào),它們都很熟悉,甚至爺爺咳嗽一聲的深淺,它們都能感受到。爺爺也理解植物的苦衷,大多時候坐在植物跟前,用手撫摸著植物的葉子,或者用手撐在植物莖干上,像與老兄弟一起抽煙、聊天。

說到和植物說話,我忽然間又想到了母親。

記憶就像一部超大的放映機,這情景真實得就像在眼前。母親坐在草坪上,繡鞋墊。那些野花悄悄綻開,蜜蜂和蝴蝶翻飛,金色陽光鋪滿草坪。我在離母親不遠(yuǎn)處,望著一只停在粉色刺花的花蝴蝶入了迷。蝴蝶翅膀一張一合,在陽光的照耀下,顯示出深沉與明亮的色彩,閃動著引人遐想的光芒。當(dāng)它的翅膀靈動地?fù)P起,向著另一只蝴蝶抒情時,身體里閃爍出了全部的鮮活和光彩,所有的色彩都在飛閃舞蹈。突然,我聽見了婉轉(zhuǎn)千回的歌聲在蕩漾,覆蓋了那些色彩的舞蹈。在微風(fēng)中,在陽光里,在蜜蜂的低語中,在蝴蝶的飛舞里,我聽見:“月兒落西下,想起小冤家,冤家不來我家耍,怎能不惱他……”我寂寞的母親,曾經(jīng)年輕的母親,在這片鋪滿陽光的草地上,回憶起令她充滿憧憬的黃昏。

母親一邊低頭繡著鞋墊,一邊低低地對著草坪上所有植物唱著。長發(fā)遮了她的臉,我看不見她的表情,但能感受到她的笑意。歌聲就像熨斗一樣熨過草坪上的植物,平緩地落在草叢里,潛伏在時光的褶皺里閃閃發(fā)光。那些植物,特別是那些花兒張開耳朵,側(cè)耳傾聽,像在牛奶浴場里沐浴過一樣,驟然之間斑斕無比,透明晶亮,精神抖擻。母親坐在草坪上,唱著年輕時的歌兒,心里就像花兒一樣盛開著。

我踏著旋律,坐在了母親身邊。母親一抬頭,望見是我,歌聲戛然而止,臉一瞬間紅了。我說:歌唱得滿動聽呢。母親說:小孩家家,懂個啥?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其實,母親是在用歌聲與身邊植物交流。

在鄉(xiāng)村植物面前,母親總是一張笑臉相迎。在槐花繁茂的樹下,母親綻開笑臉,不管她如何感嘆那一樹繁花的短暫,鍍了陽光的笑容仍像槐花一樣,清亮、柔和。在一大片苞谷叢中,鋤苞谷草的母親抬頭望我,總是一張笑臉。可有一次,我們在山間小路上走著,母親背著陽光,在一株禾苗前停下,抬手抹淚。跟在后面的我不停問她咋了呢,她轉(zhuǎn)身的瞬間帶上了一張笑臉,就像山腰的一叢百合花。“母親的眼睛見不得風(fēng)?!笨赡膩淼娘L(fēng)呢?我說。母親笑了,眼淚一顆一顆流出來,淚水滴在我的小手上,暖和、晶瑩。我聽見那些風(fēng)穿過苞谷林,漫山遍野的嘩啦啦響;我仿佛聽見母親心里排山倒海般的聲音,是什么聲響,我不知道。母親也不會讓我知道。母親就像太陽一樣照看著她生活中的一切。她把所有的陰暗都藏好,給予人的都是明亮的天空。對于生活,她就像是在縫補一件衣裳。爺爺身體上有了病痛,父親有了抱怨,兒女們有了哭聲……她站在某一個角落,發(fā)現(xiàn)一絲縫隙,都要精心補好,她縫縫補補,把一個家縫補得盡量溫馨、和睦。盡管生活這件衣裳被縫補的花花綠綠,但母親賦予了它足夠多的陽光。

母親擅長這種縫補,但有時,生活的針尖也要戳痛母親的手指。一次,母親與父親發(fā)生激烈的爭吵,母親的臉被父親打腫了。母親去了菜園子。我悄悄跟在母親身后,看見她面對著一窩白菜,眼淚刷刷流著自言自語道,這日子還得好好過呢。母親哭著哭著,就坐在了地上,望著自己親手種下的青翠欲滴的菜,一雙手把一塊小土疙瘩捏了又捏,反復(fù)和這土疙瘩商量、試探。最后,她笑著對一片白菜說:多好的白菜啊。

每年春天到來的時候,母親都會咳嗽不止,她說,熬過春天,這咳嗽病才會好啊。我站在萬物萌動的春天里,陽光閃得我的眼睛迷蒙。我看見一些鳥雀撲棱棱從瓦窯鋪的灌木叢飛起,一下子帶出一片星星點點的綠。這時,母親的咳嗽就像鳥雀帶出的那一片綠一樣,在春天的陽光里一日甚過一日。母親加重的咳嗽,沿著那些小路,沿著那些木屋的窗臺,灑在青草叢里,彌漫在澄明的空氣里,同時也撲進(jìn)我的心口,像跑著轟隆隆的火車,使我的胸口也隱隱作痛。

盡管咳嗽,母親還是要收拾散亂一冬的生活和心思,把鋤頭擦亮,把種子播在田間,把秧苗扶正。母親做這些的時候,還要忙里偷閑把藥罐刷洗干凈,等那咳嗽在某一夜,或者哪一個早晨到來時,熬制一副副湯藥,用來舒緩春天里身體的某一個角落。

院子里的葡萄樹沒有搭架子,粗大的莖干就沿著院墻走。春天一到,都能想到炎夏時滿院的綠蔭,那些葡萄在綠葉中瞪著黑色的眼睛。母親把喝剩的藥渣倒在葡萄樹根下,我問,葡萄樹也咳嗽了嗎?母親笑笑,微風(fēng)中葡萄樹點點頭,似乎在說話。

春天在山坡一晃就過去了。山坡上的紅茅草長到半人高,苞谷苗長到半人高,那些水麻子開始紅亮紅亮的時候炎熱的夏天來了。一到夏天,母親的咳嗽就跑了。母親把藥罐提到屋外的水井邊去淘洗,黑狗跟了去,我也跟了去。母親用谷草把藥罐里里外外刷洗了一遍,就蹲在水井旁抽水煙。不再咳嗽的母親瞇著的眼睛里閃爍著喜悅的光芒,說,這個春天又熬過來了。黑狗在水井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不小心,把母親的藥罐絆倒了,黑不溜湫的藥罐子一下子摔成了碎片。母親起身,一腳將黑狗踢跑了。母親撿起藥罐的碎片,甩到了水井旁的竹林里,就像把身體里的咳嗽也一起甩跑,用了很大的勁兒,“唷嗬”一聲。

往回走的時候,母親輕松了許多。

許多年過去了,我才覺得,爺爺和植物們說話,母親和植物們說話,其實都因為他們需要忠實的傾聽者。

 

本期點評:盧靜

彌漫鄉(xiāng)野氣息的文字,總會不經(jīng)意間,伸出一只柔軟的觸角,撥去現(xiàn)代人心靈上浮躁、焦慮與冷漠的灰塵。

何況,對李汀的閱讀者來說,一株草被風(fēng)搖動,再不是沙沙響這么簡單的事了。與土坷垃打了一輩子交道的鄉(xiāng)下爺爺,大山深處的娘,皆與草木親同一家,是自然不過的事了。倒是我,一個驀然闖入的客人,為挨上吸吮日月精華的植物精靈們,得先揣好一顆熾愛泥土的心。

看得出,李汀注重寫作中,發(fā)現(xiàn)與表達(dá)的獨特性。在原創(chuàng)區(qū),寫鄉(xiāng)村人物的文章不少,但《陪植物們說話》的切入視角新穎,從與植物絮叨入手,既增強了主人公的魅力,又呈現(xiàn)了人與自然的息息相通。靈感,似帽檐上的山雀,來自于深厚的鄉(xiāng)土生活積累,來自于靈魂深處的震蕩,與天地所賦予的敏銳捕捉力。同時,“春風(fēng)是它的,春陽是它的,春天也是它的。我感覺到了小牯牛身上的那一股子牛勁。”,若無童年全身心的浸入,也很難“呼”出跳踢踏舞”的小牯牛。在另一篇《螢照小屋》里,更難以將老木屋里的靜夜,寫得微妙傳神,“靜到萬物的呼吸都微弱了”

努力挖掘人物的精神世界。譬如寫母親的青春追憶時,作者從一只雙翅翕張的花蝴蝶寫起,通過光影、色彩、山曲兒熨過草坪與人物姿態(tài)的疊加變幻,一剎那間,怒綻往昔的芳華。

也許,騸牛的后部話語可略去,畢竟隱含人類對動物的話語強權(quán),對整體立意的升華無益。而為使文章蘊藏深厚,對母親一生的艱辛勞碌,適當(dāng)再多施筆墨,更強化文章的立體感,并反射出一個農(nóng)家婦女的光輝“她把所有的陰暗都藏好,給予人前的都是明亮的天空。”

作者上傳的系列文章,營造了令人神往的境界。不僅日、月是透明的,“山野間螢火蟲點燈閃爍,天上地上閃爍連接在一起,延綿望不到邊,如天際銀河般浩渺,讓人一時不知是在天上,還是在山野”,就連那些“有動作的風(fēng)和氣息”,也“在村莊四處游蕩”……

做民宿項目時,念念不忘幫助鄉(xiāng)親的牛二,與李汀兩個男人抱頭痛哭,只為替子孫守護(hù)好螢火蟲,唯此間人體會更深,只為一句話“不然,哪一天,這螢火蟲消失了,你說,這夏夜會有多孤獨?!?/p>

為暫且打發(fā),都市堵車途中的苦悶,你想嘗試探討人與自然嗎?

那么,讓我們靜靜回味吧?!盃敔?shù)脑捲诤禑熇锟澙@飄動,植物在旱煙繚繞里肅目靜立。植物懂得爺爺,爺爺說話的語氣、音調(diào),它們都很熟悉,甚至爺爺咳嗽一聲的深淺,它們都能感受到。爺爺也理解植物的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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