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小說的人性叩問
內(nèi)容提要：鐵凝小說創(chuàng)作致力于人性的探索與表現(xiàn)。從對人性當中假丑惡的深度挖掘到對真善美健全人格的肯定與吁求，鐵凝的人性叩問表現(xiàn)了當代知識分子在物欲膨脹年代對精神家園的呵護，與五四時代“人的文學”傳統(tǒng)一脈相承。尤其可貴的是鐵凝的人性探索始終與中國社會改革進程保持共振同進的姿態(tài)，體現(xiàn)了當代作家高度的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意識。
關(guān)鍵詞：鐵凝小說 人性 探索
鐵凝是新時期以來最成功的女性作家之一。在風云變幻的當代文壇，鐵凝始終保持著難能可貴的堅定與執(zhí)著，專心致力于人性的探索與表現(xiàn)，小心翼翼地呵護著人世間最純真的感情——愛與體貼。“我的前后看上去差異很大的小說中也潛藏著在本質(zhì)是始終一致的精神，這便是對人類和生活永遠的愛和體貼?！雹勹F凝善于用最真摯的情感來發(fā)掘人性深處的善與惡、美與丑，試圖通過對人性進行血淋淋的剖析與叩問，重塑國民性格，努力為人類尋找著一條“回家”的路。鐵凝小說澄清透明的人性書寫及其所取得的成就，值得研究與總結(jié)。
一、深掘人性丑陋
鐵凝初登文壇，以清新自然的風格博得讀者好評?！杜?，香雪》和《沒有紐扣的紅襯衫》等青春作品令讀者耳目一新，更多地體味到青春的火熱和人性的優(yōu)美。而到了20世紀八九十年代，特別是《麥秸垛》發(fā)表以后，鐵凝開始關(guān)注人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狀態(tài)，關(guān)注普遍的人性，尤其是對人的隱秘心理的探掘和人性陰暗面的穿透。作家在延續(xù)以往詩性風格的基礎(chǔ)上，給作品注入了更多冷峻的思考。生存、死亡、性愛、人的異化和人性的復歸成為作家持續(xù)的關(guān)注點。如果說，鐵凝早期的作品是以一個小姑娘澄清的目光看待這個世界，到了后期，作品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則是一個成熟的女性對社會、對生活、對人生睿智的思索。
文學即是人學，人性是文學最重要的表現(xiàn)內(nèi)核。雖沒有哲學深刻，卻有著哲學無法相比的包涵量?！耙晕膶W探索人性，以哲學論證人性，最后再以規(guī)范化道德倫理的形式進入社會生活，這是人性從茫茫原野一步步走向最高廟堂的必由之路?！雹谖膶W是人類自我觀照最直接的方式之一。進入現(xiàn)代社會，人性探掘成為世界潮流，各國文藝家都自覺以人性為核心進行藝術(shù)活動。嫉妒、宿命、復仇、性愛、友誼、親情、求知、好奇、貪欲、榮譽……這些全人類相通的東西，構(gòu)成了人類社會審美的共同趨勢，構(gòu)成了世界范圍內(nèi)人類的審美交流。1980年代，在經(jīng)歷了夢魘般的“文革”后，自由書寫人性在中國作家筆下也蔚然成風。討伐“十年動亂”的人性沉淪，謳歌、渴求美好純真的人性，成為當時作家共同的呼聲。1986年，鐵凝發(fā)表了《麥秸垛》，這是作家在文學道路上的又一次開拓。隨著文學思考的不斷深入，鐵凝對現(xiàn)實存在越來越表現(xiàn)出一種懷疑與突破的精神。她發(fā)現(xiàn)揭示人性的假丑惡比歌頌人性的真善美更能透徹地反映問題表達意圖。這樣，鐵凝由早期對青春歲月和優(yōu)美人性的禮贊轉(zhuǎn)向?qū)θ诵猿髳旱呐?，對現(xiàn)實中種種卑鄙、齷齪現(xiàn)象的暴露。
鐵凝人性惡的挖掘是在繼承五四文學國民性批判的基礎(chǔ)上的延伸與開拓。以魯迅為代表的五四一代作家對國民性的批判可謂不遺余力，嫉妒、自私、仇恨、自欺與自虐、欺人與他虐、言行分裂、懦弱膽怯、固執(zhí)保守、消極忍從……尤其是落后保守的意識已成為中國人在現(xiàn)代化前進路途上的沉重負擔，早日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的社會期待在作家這里轉(zhuǎn)化為內(nèi)心焦慮，鐵凝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其短篇小說《六月的話題》讓我們窺見了現(xiàn)代化進程中社會一隅的眾生相。一封署名為“莫雨”的讀者來信“攪亂”了整個文化局?！澳辍迸e報了機關(guān)里的不良作風，卻沒有站出來的勇氣。是周圍人的目光，是周圍人的竊竊私語，讓他喪失了勇氣。這樣，好不容易才泛起的一點漣漪很快又平靜下來。沒有擔當精神，改革就難以為繼?！读碌脑掝}》拋出的話題十分沉重。
鐵凝的思想與中國當代社會的歷史進程保持同步性，當改革進入了深水區(qū)的時候，遇到的阻力會更大，進入1990年代，鐵凝敏銳地感覺到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激烈沖突，這時候更需要一種開拓進取的精神，也更需要對傳統(tǒng)聽天由命、隨遇而安、逆來順受、麻木不仁思想進行批評。《安德烈的晚上》講述了主人公安德烈平淡無奇的成長軌跡、婚姻生活和一次失敗的“偷情”經(jīng)歷。但在他的身上卻折射出傳統(tǒng)儒家文化的深刻印記。安德烈善良、純樸，在他身上具備典型的性格弱點：順從、隱忍。他從小就在父母的左右下長大，很少自己做主，小學、中學都是父母替他選的，就連報名參加業(yè)余朗誦小組，也因為父母的反對而作罷。他和表妹之間的感情純粹是兄妹之情，表妹也不是他理想中的戀人形象，但他仍聽從了父母之言，娶她為妻。這種逆來順受的性格，使安德烈精神麻木。他20年如一日地坐在封蓋車間的傳送帶前，重復著簡單的機械勞動。下班后，買菜做飯、照顧妻女，這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安德烈從未想過要改變自己的生活，在生活面前，他只是一個被動的承受者。最后離開罐頭廠，也是李金剛為他謀來的機會；就連他想和姚秀芬偷情，也是李金剛一手策劃的。在安德烈的身上，我們看到了傳統(tǒng)文化的巨大陰影是如何吞噬當代人的心靈與思想。強大的傳統(tǒng)文化以超穩(wěn)定的方式留傳下來，導致人們茍安自足，一旦面對外部的變化就無所適從，難以應付。
1980年代，當人們熱情地謳歌邁向現(xiàn)代化的歷史契機時，鐵凝并沒有一味地陶醉在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的美夢中，而是以她細膩、幽默而冷峻的筆觸，書寫平凡人生的悲喜劇，彰顯出別一樣的聲音。鐵凝不以社會代言人自居，也從不采取俯瞰的視角，而是以悲憫的情懷原宥庸俗與怯弱，容忍狡猾的精明和無邪的欲望。但作家卻無法忍受虛偽和殘暴這些惡劣品行。從《銀廟》到《玫瑰門》，鐵凝以別樣的冷峻記述了貓的被虐殺和姑爸的慘死，表現(xiàn)了歷史與文明的暴力。權(quán)力異化了人性，無論是迫害者還是被迫害者，都“自覺”地加入到權(quán)力的游戲中。而《死刑》卻顯示了作家對暴行引起的心靈異化的洞察。在林太太詭秘地死去之后，林先生從監(jiān)獄里回來了，但帶來的卻是一連串怪誕甚至恐怖的行為，并最終以一次令人發(fā)指的暴行而終結(jié)：他邪惡地殺死了一個孩子?！叭藗儽皇澜绶胖鹆顺鰜怼雹?，文明與權(quán)力的暴力游戲，將人們放逐出了世界。這是一個荒誕時代的回聲：社會施之于林先生的，林先生也將實施報復。虛偽也許比暴力溫和得多，但它留給人的思索絲毫不亞于前者?！督奶枴肥氰F凝為數(shù)不多的采取第一人稱男性視角的小說。它講述了一個“坦蕩草原的隱私”，講述了人類文明對自然生命的一次褻瀆。而褻瀆它的人們卻綻開著智慧的聰明的沾沾自喜的笑容，“那是動物界里人類特有的笑容”④。
在人性眾多的弱點中，嫉妒可以說是最具破壞力的，也是隱藏最深的。“嫉妒的本質(zhì)是對永恒、終極、自由的精神追求的缺失，是完全沉浸在偶然性機遇得失之中的人們的一種潛在絕望的心理，這種絕望的心理很容易轉(zhuǎn)化為對他人的惡意，甚至惡行。”⑤它是人類的天性，與生俱來，很少有人能抗拒。這是一種艷羨與怨恨相交織的心態(tài)。嫉妒往往由艷羨開始，艷羨而得不到必然激起憎恨之情，使我們從內(nèi)心生發(fā)出破壞一切的復仇欲望。嫉妒心一旦被激起，便永遠埋藏在意識的最深處。隨著歲月的流逝，它越積越深，像毒素一樣溶化在人的血液里，使人的性格、行為逐漸異化。在探掘人性丑惡的過程中，鐵凝敏銳地感覺到了這一點，她不遺余力地將筆墨集中在對人的嫉妒心理的剖析上。細致入微地分析人的嫉妒心理成為作家的審美追求之一，也是作家借此探索人性的手段之一。
嫉妒作為一種心理動因，使人的行為不自覺地受到潛意識的制約。陸天明、楊青和沈小鳳（《麥秸垛》）的三角戀愛由嫉妒引起，也因嫉妒導致了悲劇的結(jié)局。司綺紋（《玫瑰門》）的一生都受到嫉妒心理的控制。由于父權(quán)的干涉，她的初戀失敗了，戀人華致遠也不知去向；包辦的婚姻又使她嘗遍了屈辱和不幸，從此她對周圍的人，特別是男人充滿了怨恨之心與報復的沖動。她不愿看到任何一個男人和身邊的女性發(fā)生任何關(guān)系，她瘋狂地報復一切：公公、姑爸、宋竹西、葉龍北、羅大媽、羅大旗，甚至連外孫女眉眉也不放過。她不惜代價地參與到別人的生活中，時時處處事事與別人爭斗，在自虐與虐他中享受樂趣。司綺紋是鐵凝在人性探掘方面所取得的第一個突破，她的一生都在與嫉妒心理作斗爭，但仍無法擺脫它的控制，最終成為一個悲劇性的人物。
進入1990年代，鐵凝對人的嫉妒心理的描繪更加深入了一層。在作家的眼里，嫉妒具有驚人的威力，足以置人于死地?！秾γ妗分械摹拔摇庇捎趹賽凼艽旒刀仕袘賽壑械哪信?，在窺視對面男女恩愛的場面后，惡作劇般地突然打開燈光，使游泳教練由于驚嚇死于心臟病。《午后懸崖》的韓桂心則顯示出嫉妒是人類難以克服的一種天性。韓虛榮心強，嫉妒心更強。她不能容忍別的小朋友穿得比自己好，會因為得不到漂亮的蝴蝶結(jié)而嫉妒得發(fā)燒。五歲的時候，一個“小猴要錢”的電動玩具激起了她刻骨的嫉恨。由于得不到玩具，她向陳非實施了瘋狂的報復：將陳推下了滑梯，致使他落在一堆廢鐵上，當場死亡。陳非的死撫平了她的嫉妒心，而30多年以后的今天，她因為不孕而失寵于丈夫，為了引起丈夫的注目，她不惜勾起陳非父親平復了30多年的哀傷。著名的《大浴女》也是一個關(guān)于嫉妒的故事。小說中的大部分人物，如尹小跳、尹小帆、唐菲、方兢、尹亦尋等，都深陷在艷羨與怨恨的泥沼中苦苦掙扎。章嫵從農(nóng)場回來后，對丈夫不忠，對女兒缺少責任心；來歷不明的尹小荃，又搶走了母親的寵愛，這些都引起了尹小跳和尹小帆的不滿與嫉恨。與舅舅相依為命的唐菲，看到了舅舅與章嫵偷情的罪惡，心靈被嚴重扭曲了。她恨章，更恨他們的女兒尹小荃。唐菲策劃了一場貌似意外的陰謀，尹小跳和尹小帆以袖手旁觀的方式共同參與了這場陰謀，她們眼睜睜地看著尹小荃一步一步地走入窨井中喪生。尹小荃死了，但她仍像幽靈一樣伴隨著每一個人，使每個人的靈魂永不安寧。鐵凝通過一個個的故事向讀者表明強烈的嫉妒心是怎樣將人的心靈扭曲變形進而變成吃人的“怪獸”！
1990年代以后，時代越來越商品化，物質(zhì)利益主宰了社會的方方面面。在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人們已經(jīng)不自覺地受到了物欲的侵蝕，忘掉了人的根本精神。金錢異化了人性，人性也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在這場金錢的“洗劫”中，鐵凝更為關(guān)注處于弱勢地位的女性，創(chuàng)作了一大批女性在商品經(jīng)濟大潮中如何浮沉的小說。在經(jīng)濟轉(zhuǎn)型時期，不少女性由于生存壓力而喪失天良自我墮落。《甜蜜的拍打》講述一個肢體殘缺的女侏儒如何靠行騙來發(fā)財致富的故事。這個成年女性是一個身高不超過四歲兒童的侏儒，她利用自己的“天賦”，裝成一個天真無邪的貧苦小女孩，撒著嬌向火車站的旅客乞討?？墒?，在另外的視域中，她卻是一個擁有闊綽住處、笑起來一臉放蕩的女人。這是一段令人觸目驚心的描寫，為了金錢，她可以坦然地利用人們的同情心，將自身的殘疾作為一種賺錢的資本。
更有甚者，還有一些女性不惜出賣自己的身體換取物質(zhì)享受。17歲的秀琴（《小黃米的故事》）懷著和香雪一樣對文明的渴慕走出了大山，最終卻成了靠出賣肉體為生的“小黃米”。“小黃米”為了滿足自己的物欲，她找到了一條最省力的捷徑——賣淫。她對這一切坦然接受，絲毫不覺得羞恥。對她來說，出賣肉體，換取金錢，這完全是一種等價交換?！靶↑S米”曾經(jīng)也像香雪一樣的純真樸實，對未來、對山外的一切有著美好的憧憬。但她的知識和閱歷不足以使她分辨出撲面而來的現(xiàn)代物質(zhì)文明中的是非善惡，很快地她就成為文明的犧牲品而湮滅在橫流的物欲之中，不惜出賣自己來換取物質(zhì)享受。之后的《青草垛》更是對商業(yè)化時代銘刻在女性身體上的新的創(chuàng)傷的揭示與痛惜。商業(yè)化時代同樣是一個充滿夢魘和荒誕的時代，把人變成了非人。茯苓莊的十三苓原本是個靈秀單純的女孩，但在與外界商業(yè)文化的接觸中，她被無情地異化了。十三苓試圖走出山村闖世界，卻逐步變成了靠與男人“辦事”獲利的“小黃米”。商業(yè)社會的殘酷擊碎了女孩天真的夢想，也擊碎了她作為一個人的尊嚴和信心，使她最終淪落成動物般的人，成為只有本能的行尸走肉。
從對因循守舊、消極落后思想的批判到對嫉妒自私人性的暴露以及金錢與權(quán)力對人性異化的揭示，鐵凝的人性叩問一方面呼應了改革開放、奮力走向現(xiàn)代化的時代和社會共鳴之聲，另一方面也開辟了屬于作家自己個人的寫作園地。正是憑借著獨特的人性審視視角，鐵凝打開了屬己的文學空間，取得了矯矯不群的創(chuàng)作成就。
二、吁求健全人格
20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中國社會發(fā)生了急劇的轉(zhuǎn)型，國家經(jīng)濟領(lǐng)域的改革開放步伐正在加快，商品經(jīng)濟意識不斷滲透到各個社會文化領(lǐng)域，社會經(jīng)濟體制也隨之轉(zhuǎn)軌，統(tǒng)治了中國近40年的社會主義計劃經(jīng)濟體制向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體制轉(zhuǎn)型。在文學領(lǐng)域，表現(xiàn)現(xiàn)代市場經(jīng)濟這一嶄新生存環(huán)境中人的精神世界的文學作品也隨之日漸增多，相當多的作家把關(guān)注的焦點放在現(xiàn)代市場經(jīng)濟引發(fā)的歷史理性（經(jīng)濟評價）和人文理性（道德評價）的矛盾上，揭示了市場經(jīng)濟在日益強化對人的物質(zhì)關(guān)懷的同時，淡化、漠視對人的人文關(guān)懷。對于物欲給予人類心靈的污染、扭曲，苦惱而又無奈，對市場經(jīng)濟給予現(xiàn)代人格建構(gòu)的負面影響流露出深深的憂慮。
鐵凝也像同時代其他作家一樣，與社會潮流和時代發(fā)展保持著步調(diào)一致，但更加關(guān)注現(xiàn)實，關(guān)注一些永恒的東西，卻是她的追求。在對人性叩問和質(zhì)疑的同時，她更為關(guān)注的是人性的回歸。無論是對純真人性的膜拜還是對畸形人性的鞭撻，鐵凝始終都在尋找一條人性回歸的路，吁求中國人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碰撞中，重塑現(xiàn)代民族性格。鐵凝在對現(xiàn)實的焦慮和憂患中傾注著對新生活的摯愛，她的小說，不只有對精神滑坡的苦惱和憂慮，更有建構(gòu)新的現(xiàn)代人格的強烈呼喚，顯示出了作家在歷史、人文、審美多維層面上把握、開掘新的社會矛盾、新的命運糾葛和新的心理沖突的能力。
鐵凝以“香雪”的方式把生活中單純的美帶給讀者，和讀者一起分享；以“大浴女”的方式表達生活中的復雜，把人性之惡展示給讀者，但無論鐵凝的風格怎么變，她始終認為“文學對于生活的意義，就是在千變?nèi)f化當中還是有一個不變的核。文學最終還是要提升人的靈魂的，還是要溫暖這個世界的，還是要給人生以體貼，當然你可以用不同的方式來表達”⑥。對真善美的渴望是鐵凝小說的一貫追求，同樣也是鐵凝提出的重塑現(xiàn)代民族性格的基準。那么怎樣才是鐵凝心目中理想的現(xiàn)代人格呢？從香雪到白大省再到尹小跳，鐵凝漸次深入地把心中的理想形象描摹給讀者。在作家的心中，現(xiàn)代中國人應該像香雪一樣有對文明和真知的渴求，像白大省一樣有對傳統(tǒng)道德精髓的傳承，像尹小跳一樣有戰(zhàn)勝自我、追求完美的勇氣。
求真，即求知。鐵凝雖然不迷信現(xiàn)代化，但渴望變革，向往現(xiàn)代文明。這一旋律一直回響在鐵凝的前后期小說中?！赌遣皇敲级够ā肥氰F凝最早表現(xiàn)熱切期望社會變革的作品。小說以弟弟“我”的視角描寫了一個普普通通的農(nóng)村婦女對文化的渴望?！拔摇钡母绺缰橇τ悬c欠缺，家人為他的婚事下足了本錢，娶了一位溫柔賢淑的山里嫂子。她抱著改變自己命運的希望，來到了“我”家。但由于哥哥對女性的排斥，嫂子根本得不到幸福?？蓱z的嫂子默默地守著傳統(tǒng)的婦道，家里家外地操持，盼望著哥哥有回心轉(zhuǎn)意的一天。當她知道“我”曾考過大學后，嫂子將希望全部寄托在了“我”的身上?！拔摇痹谒男哪恐幸殉闪宋幕南笳?。嫂子的愿望是一種自發(fā)的與生俱來的原始渴望，是人性中最基本的部分。當然，它還處在朦朧的狀態(tài)，沒有明確的方向。
《哦，香雪》更是寫出了局限在“山里面”的人對“外面的世界”的憧憬與期待。雖然火車只在臺兒溝停留一分鐘，但這短暫的一分鐘，像清風一樣將外界的文明吹進了臺兒溝。為了這短暫的一分鐘，姑娘們寧愿忍受冬夜的寒風，早早地就在站臺上守候。香雪是臺兒溝唯一考上初中的人。鳳嬌們看上的是城里人的發(fā)夾、手表，而香雪卻發(fā)現(xiàn)了皮書包、鉛筆盒。她抓空兒向火車上的人打聽上大學的事，打聽什么叫“配樂詩朗誦”。在香雪的身上，我們看到了鐵凝所向往的美好人性。之后的中篇小說《閏七月》，作家也以不同的故事表達了這個愿望。直到十年后寫出的短篇《孕婦和?！芬约吧院蟮摹缎闵?，依然在“重復”著這種愿望和情緒，并對這一主題意義進行了深化。《孕婦和?！肥且黄栽袐D做主角的小說。孕婦不識字，沒有什么文化。村口有一塊老輩子的石碑，被村人認為是風水寶物，養(yǎng)育護衛(wèi)著這一方水土。她一直不明白上面寫著什么，也從未想要真正弄明白它的意思。但懷孕以后，當她再次面對這塊石碑，心中充滿了異樣的感情。她想著自己的孩子，胸膛里騰起一股希冀，一股對文化的希冀，對孩子未來的希冀。比起香雪，孕婦的母性使她更多了一份責任感和使命感。小說《秀色》則像是一篇現(xiàn)代的寓言。在那個偏遠的山村里，由于缺水，一切都是干涸的、枯燥的，但村子的名字——“秀色”，卻是那么富有靈性，富有活力。對村里的人來說，“秀色”代表著對以往曾有過的青山綠水的追憶，代表著對未來仍會充滿水之氣韻的希冀。水是人類賴以生存的根本，是人類文明的發(fā)源。在這里，水正是文明的象征，打井的艱苦過程，也正是人們追尋文明、尋找精神家園的艱難歷程。
求善。在人性善惡的問題上，鐵凝似乎更傾向于人性本惡，她以超常的勇氣面對著人類自身的丑陋，同時也在不倦地尋找著一條向善的路。面對人性的泯滅，鐵凝痛心疾首地思考“我的家在哪里”，她在潛意識里的斗爭一直沒有停止過。在揭示丑惡的人性的同時，不停地尋找著釋放人性的生存空間。《對面》中的“我”是個極為復雜的形象，在“我”的身上，還有一些不曾泯滅的東西。從“我”不止一次的反省中，從“我”時常能感到自己的低下、卑鄙、丑陋和不可見人中，從“我”對“對面”丈夫的無言的歉疚中，讀者已感到了“我”心中深深的悔意，這種自我譴責將會伴隨她的終身。鐵凝無法給人性正確的定位，更無法給人性找條“回家”的路，只能把這美好的愿望，寄托在“我”并沒有被完全銹蝕的靈魂上。在這里，我們又一次感受到了鐵凝一顆向善的心。
尹小跳的出現(xiàn)為人性帶來曙光?！榜烤录币矎拇烁淖兞艘√娜松?，塑造了她健全的人格。比起尹小帆、唐菲，尹小跳的起點并不比她們高。當初，她厭惡母親章嫵，嫉恨妹妹尹小荃，也無法擺脫嫉妒心理的糾纏，而參與了共同犯罪。尹小荃的死亡是大家合謀的結(jié)果，但沉重的負罪感卻被尹小跳一個人主動地扛了下來。在漫長的歲月里，尹小跳獨自一人背負著人生的十字架，承受著生活給予她的一次又一次的磨煉。她既受制于自己的內(nèi)心欲望，不懈地自我反省又使她最終超越了自己的欲望；強烈的贖罪感使她的內(nèi)心生活有了追求的目標，成全了自己完善的理想人格，“終于走進了她內(nèi)心深處的花園”⑦。尹小跳的可貴之處就在于，她在自覺地自我懺悔中，完成了人性的提升，即由恨到寬容，由焦躁到平靜，最終達到對所有人的理解與平和的愛。于是，方兢的情感捉弄，已不再是傷害，而是恕罪的磨煉；尹小帆的嫉恨也是值得同情的可以理解的行為；甚至對章嫵的過激的自我形象修改，也能感受到章嫵內(nèi)心懺悔的深深不安；而當她終于遇上了陳在時，萬美辰的內(nèi)心痛苦，又使她主動放棄了自己對幸福的追求。我們在尹小跳身上，感受到生命的澄澈與靈魂的博大，美和善就這樣冉冉升起。
鐵凝對人類隱秘心理的持續(xù)探索，在尹小跳的身上獲得了升華。尹小跳雖也像普通人一樣無法擺脫嫉妒心理，但她能不斷反思自己，從而將怨恨情緒有效地轉(zhuǎn)化為向善的動力，不斷地進行自我完善，最終完成了自我的人格建構(gòu)。在人性善惡的問題上，沒有天生的性善，向善的力量來源于主體后天不斷的主動的自我反省。只有這樣，人類才可能沖破人性惡的宿命，到達理想的精神彼岸。
求美。在現(xiàn)代金錢社會，中國人身上許多善良美好的傳統(tǒng)質(zhì)素都泯滅了，我們看到的是金錢所扭曲的丑惡人性。鐵凝在惋惜人性失落的同時，也在重新反思我們民族的傳統(tǒng)，力圖喚醒人性中的美，喚醒民族精神。1996年發(fā)表的中篇小說《何咪兒尋愛記》寫的是一個心浮氣躁的女孩子尋找愛情和幸福的故事。何咪兒和馬建軍原本是一對恩愛的小戀人，但生活改變了他們的命運。何咪兒缺乏女性的傳統(tǒng)美德，卻不乏女性傳統(tǒng)的依附意識，從而為了對物欲的畸形追求，走上了一條用人格和肉體為代價換取物欲滿足的墮落之路。何咪兒幾次三番地拋棄深愛她但前途平淡的馬建軍。在尋愛途中陷入物欲泥沼的何咪兒終于明白了自己需要的是什么，她迷途知返，開始了向馬建軍的回歸。而馬建軍也窮則思變，開始嘗試著改變生活并有所行動。兩人最終也達成了諒解，人的不同層次的欲望追求將在新的歷史發(fā)展階段達到統(tǒng)一。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個故事象征了人類在社會文明進化的過程中對精神的尋求。何咪兒的“尋愛”是一個有意味的符號，是人類精神發(fā)展的模式象征，涵蓋著超越特定時空的普遍意蘊。在現(xiàn)代文明的進程中，對物質(zhì)的渴求不能湮沒理想，而人類精神素質(zhì)中美好的一面也是我們永恒的追求。正視不斷改變的現(xiàn)實，以理性的頭腦面對新鮮事物，而非一味地拋棄傳統(tǒng)，才是我們建設(shè)現(xiàn)代化的正確道路，否則，必將像何咪兒一樣迷失在生活中。鐵凝并沒有停止尋求人性美的腳步?！缎闵分欣罴夹g(shù)的身上散發(fā)著美的光芒。因為，李技術(shù)“是個共產(chǎn)黨的干部”，李技術(shù)“用共產(chǎn)黨的名義保證——打不成井就不離村”。我們仿佛又看到了香雪，看到了香雪無邪的充滿渴望的眼睛。但渴望的眼神同樣寄托了鐵凝對美的期待與珍視。
中篇小說《永遠有多遠》的發(fā)表，顯示了鐵凝對探索人性的新嘗試。在作家的筆下，白大省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道德的化身，在她的身上也集中體現(xiàn)了典型的儒家道德特征，即仁義。上小學一年級，她就曾把昏倒在廁所里的趙奶奶背回家；上小學二年級，就主動負擔起每日給奶奶倒便盆的任務。她的仁義還主要體現(xiàn)在她的愛情經(jīng)歷中。她全心全意地去愛，永遠都在奉獻，結(jié)果卻是受盡了欺騙，經(jīng)歷了三次愛情的打擊，從未得到過真愛。她一輩子都在替別人著想，而別人卻是心安理得地占她的便宜。白大省是鐵凝理想人格最集中的負載者，她的仁義和善，她的吃虧和忍讓，她的熱情和癡心，包括她笨拙的小計謀……這些性格和品質(zhì)，雖然在當今看來有些“過時”，或者有些“傻里傻氣”，但所承載的是作者對人性的冷靜思考和對人性出路孜孜不倦探索。但作家在寫作的過程中也是矛盾的。白大省在現(xiàn)代社會中找不到屬于自己的空間，無法確立在生活中的位置。鐵凝也為此而苦惱，只能“沉浸在她的傳統(tǒng)仁義之中”，實現(xiàn)“對于歷史與現(xiàn)實之中人性原罪的闡釋與自我救贖”⑧。
是完全改變自身以適應周圍不斷變化的環(huán)境，還是死守著傳統(tǒng)對外界對抗到底？從實踐的意義上講，我們需要的是用堅韌和剛勁的民族生命力重塑屬于我們自己的人性。鐵凝的《寂寞嫦娥》正是對通過堅毅忍耐精神重塑人性的直接贊頌和肯定。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嫦娥從一個山區(qū)小村來到了城市，從一個女傭變成了作家佟先生的續(xù)弦太太。這種環(huán)境的巨變，就好像神話中的嫦娥奔月一樣，從地面飛升到了凄冷的廣寒宮。很長一段時間里，嫦娥與周圍的“文化人”存在著巨大的隔閡，他們對她落戶城里顯示出頑固的排斥。她一直不能被城市從根本上接納，也無法與她居住了十幾年的城市作任何精神上的交流。她的內(nèi)心是無比寂寞的。但嫦娥是一個不輕易服輸?shù)呐恕Ｋ麛嗟仉x開了那個令她缺乏歸屬感的家，與原來院里的鍋爐工老孔重新結(jié)合，用城市的土地種花、賣花。她靠自己的智慧和勞動，確立了自己在這個城市中的價值，找到了自己在城市里的位置。寂寞嫦娥，終于靠自己的力量創(chuàng)出了屬于自己的一片天空，也贏得了城市對她的尊重。與鐵凝筆下的農(nóng)村女性形象相比，嫦娥是一個頗有意義的突破。在嫦娥的身上，我們看到的是中華民族幾千年的生命偉力在現(xiàn)代社會的變通。以大芝娘為代表的女性是偉大的，她們以自己的母性養(yǎng)育著一代又一代的兒女，使中華民族得以生生不息地繁衍下去；她們又是悲哀的，在超穩(wěn)定的傳統(tǒng)道德的束縛下，她們的喜怒哀樂循環(huán)往復地沉積在土地里，代代相因地重復著相同的生活悲劇。新一代的“小黃米”們面對燈紅酒綠，被外界文明沖昏了頭腦，很快就失去了生活的方向，迷失在“錢”途中，無法自持而走上了邪路，最終成為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渣滓。只有嫦娥，靠著自己堅韌的奮斗，成為命運的主宰者，并融入現(xiàn)代文明中。從何咪兒向傳統(tǒng)的回歸到嫦娥依賴傳統(tǒng)精神而奮起，非常富有啟示意義：中國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無疑會遇到許多不可避免的矛盾，怎樣使輝煌的傳統(tǒng)成為我們前進的動力，而不是沉重的包袱；怎樣在復雜的全球環(huán)境中，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是我們面臨的最大、最嚴峻的問題。我們從嫦娥的經(jīng)歷中或許可以領(lǐng)悟到解決問題的途徑。
結(jié)語
“人性結(jié)構(gòu)的豐富性給文學帶來了說不盡的視角，也許我們只找到了萬萬分之一。我們應該力求發(fā)現(xiàn)得更多?！雹嵴玷F凝自己說的，從登上文壇之初她就一直關(guān)注人性，經(jīng)歷了一條不斷“發(fā)現(xiàn)”人性的創(chuàng)作之路。從對優(yōu)美人性的贊美到對丑惡人性的鞭撻，從表現(xiàn)一般的人性到表現(xiàn)特殊的人性，鐵凝一直在不斷地超越自己、突破自己。在當代文學史上，關(guān)注人性的作家很多，但鐵凝以自己的作品證明人性書寫對于社會乃至于作家的重要性。與尋根派從歷史中尋找人性內(nèi)涵、先鋒派徹底的個性解放、新寫實派形而下的人性描繪等等不同，鐵凝以對人性惡細致的解剖、對人類靈魂深處隱秘的揭露和對女性生存的反思而形成了自己對人性的獨特思考，在熱情關(guān)注現(xiàn)實生活的同時，鐵凝更是從中國社會所面臨的諸多問題出發(fā)，為中國人尋找出路而孜孜不倦。她所塑造的香雪、大芝娘、司綺紋、安德烈、白大省、尹小跳等已成為當代文學畫廊中不可缺少的文學形象，這些人物傳達出作家對現(xiàn)實社會的把握，對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交匯碰撞中人性的思索。鐵凝曾說：“作家應參與現(xiàn)實，關(guān)心政治。文學的終極目的不在個人的小悲歡，而是通過人物的悲歡反映現(xiàn)實。作家要多一些站在人類高度的大悲憫情懷，少一些個人的小情小調(diào)?！雹狻拔抑皇橇η髮懙酶靡恍?。不斷地寫，不斷地精心打磨自己的小說，寫得更好，這是我對自己的基本要求?！?/p>
誠如鐵凝自己所言，這么多年來她一直不斷地努力超越自己，成就了個人的輝煌，也成就了當代文學的繁榮。
注釋：
①鐵凝：《鐵凝文集》（第5卷），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221頁。
②裴毅然：《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人性史論》，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版，第18頁。
③④鐵凝：《鐵凝文集》（第3卷），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205、184頁。
⑤黎鳴：《問人性》（下），團結(jié)出版社1996年版，第706頁。
⑥劉凝：《在變中堅守的不變》，http://www.qzcbs.com/zuijia/bishumin-1.htm。
⑦鐵凝：《大浴女》，春風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371頁。
⑧劉婧婧：《新世紀女性都市小說略論》，《中國當代小說研究》2019年第5期。
⑨朱青：《人性解剖的新突破》，《小說評論》2000年第5期。
⑩楊鷗：《鐵凝：寫作者是美麗的》，http://dadao.net/htm/culture/2001/0305/1016.htm。
舒晉瑜：《以女性關(guān)注女性》，http://www.yuedu.com/fanyt/nxwx/tien/tn14.htm。
[作者單位：商務印書館南京分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