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客?革命?女性——評馬步升長篇小說《刀客遁》
內(nèi)容提要:《刀客遁》書寫了河西走廊近代的變遷,文筆恣肆,內(nèi)容豐富,頗富傳奇色彩。本文從俠客、革命、女性三個角度入手,對《刀客遁》作了深入分析。主要討論了俠文化與革命,小說人物的塑造,包括女性的覺醒,還有文明和野蠻的沖突。小說對近代西部的現(xiàn)代化轉(zhuǎn)型,有著細膩深刻的描寫,那種艱難也讓讀者動容。
關鍵詞:馬步升 《刀客遁》 俠文化 革命 女性
新世紀以來,馬步升沉迷于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已經(jīng)出版了六部作品。最近敦煌文藝出版社隆重推出了他的江湖三部曲:《青白鹽》《野鬼部落》《刀客遁》。這三部作品都與“江湖”有關,都與“俠義、俠客”有關,都與“革命”有關,可讀性強,思考幽深,視野宏闊。其中《刀客遁》一反他之前的長篇小說基本以他的故鄉(xiāng)慶陽為背景的慣例,把故事發(fā)生地移到河西走廊的甘州,即今天的張掖市。這也是一個很大的變化。我們知道,他對河西是很熟悉的,多篇散文名作都與河西有關,比如《鳩摩羅什的舌頭與法種》。
毫無疑問,馬步升是一位實力派作家,他早年的中短篇小說在中國文壇留下了深深的一筆,如《哈一刀》《魚蛋蛋的革命行動》《老碗會》等都獲得多個獎項。其中《哈一刀》《沙漠紅》就是武俠小說,當年發(fā)表時,名動文壇,至今還被很多人懷念著。我曾經(jīng)多次說,馬步升身上有一股匪氣。他走路宛如螃蟹,橫行霸道,目中無人,寫起文章來,也是洋洋灑灑,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真有大俠風范。他喜歡靜,但更喜歡動,一年四季基本都在天南海北行走。江湖,對他來說,既在身外,也在身內(nèi)。所以,創(chuàng)作出這樣的三部曲,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馬步升的創(chuàng)作(小說、散文)始終鎖定在西北之地,他喜歡這種“絕地之音”,這里似乎更能安放他不安的靈魂,他跑多遠,最后只有在這塊土地上,他才能寫出自己的東西。他對于西北的歷史文化有著一份特殊的感情,曾撰有《走西口》《兵戎戰(zhàn)事》等學術隨筆,也有專門談俠文化的專著《刀尖上的道德》。所以,《刀客遁》也是馬步升必須完成的一部作品,也是順理成章的一部作品。故事的發(fā)生地——甘州,歷來是西北軍事重鎮(zhèn),也是河西走廊的重要節(jié)點,就是這么一個道不盡傳說,說不盡情緣的地方成為了近代風云變幻的是非之地。小說中的刀客、美人、家族、會黨組成了一個一遇風云便化龍的大江湖。
馬步升以武俠文化作底色、西北近代歷史為框架將其與這段晚清的民間故事糅為一體,雕刻出了長篇小說《刀客遁》。在《刀客遁》中,俠文化是其主要展現(xiàn)的方面,充分顯露了作者馬步升對于西北歷史文化、俠文化的精深研究。不僅如此,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塑造也是一大亮點,馬步升通過大量的心理活動描寫,塑造出了一些真實可親、鮮活生動的人物形象。此外,馬步升在作品的故事主題上也花費大量心血,主題多義,情節(jié)豐富,讀來帶有天然的沙礫感。
一、恣肆張揚的俠文化
清朝末年,風云際會,家國情仇,俠士之風忽然興起?!拌b湖女俠”秋瑾慷慨赴死,變法流血第一人譚嗣同,“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就連日后成為漢奸的汪精衛(wèi),在年輕時也頗有俠氣,當年的“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也曾激動過很多年輕的心??梢姰敃r此風之盛。
《刀客遁》中的主人公楊修平是一位留洋學生,也是一位會黨成員,雖不會武功,但頗有俠氣。與當時的知識分子一樣,他也有一種強烈的家國情懷,有擔當,自愿效力社會,報效祖國,所以努力尋求各種辦法實現(xiàn)心中正義。當然,俠客自然多情,柳亞子《周烈士實丹傳》說:“余觀烈士生平,蓋纏綿悱惻,多情人也?!毙≌f里的他周旋于幾位美麗的女子之間,自有他的翩翩公子相,也不乏留洋學生的魅力,留下了一段段讓人慨嘆、唏噓的情事。
龔鵬程認為,“俠是一個或一種行俠仗義、不畏權勢的人物,常在國法及社會一般規(guī)范之外行動,以迅速、有效、有力的方式,達到濟困扶危、主持公道的任務,并使人興起快意恩仇的美感和快感。因此,在社會和人性層面,俠通常被視為公義的維護者”① 。從這個定義來看,楊修平的行為絕對稱得上是一個“俠”。楊修平對于中國的未來從來沒有絕望,他回國之后,努力興辦新式學堂,并且親自擔任學校的校長,主管校務。他公私分明,絕不動用一筆學校的資金。并主動希望學校財務由兩人共管,兩人簽字才有效。他全身心撲在教育上,通過教育這種方式來達到“迅速、有效、有力”地“達到濟困扶危、主持公道的任務”,竟然有意或無意地忘記了自己的“革命”使命,以至于被譴責和追殺。這里也有一種對“俠”的反思和質(zhì)疑。因為他發(fā)現(xiàn),重要的問題不是暗殺,而是啟迪民智,讓民眾走出愚昧。
而楊修平能夠利用刀客決戰(zhàn)規(guī)則的漏洞智勝兩派刀客,然后將這些人發(fā)展為自己能夠掌握的武裝力量,顯示他作為革命青年的超人之處,結(jié)交江湖力量,為革命積蓄力量。他超越“俠”而進入了一個更大的領域,那些俠客情愿為他所用,也說明了他身上“革命”的力量。革命雖然借助俠客,但畢竟超越了俠文化,是一種現(xiàn)代文化。留洋歸來的革命青年楊修平深懂俠客文化,也濡染了西洋文明,他的現(xiàn)代意識讓他在河西走廊掀起了革故鼎新的變革。比如,利用所學的水利知識建設了一個小型水壩,平息家族紛爭,興辦教育,開啟民智等。
魯迅先生在《流氓與文學》中說:“流氓的造成,大約有兩種東西:一種是孔子之徒,就是儒;一種是墨子之徒,就是俠。這兩種東西本來也很好,可是后來他們的思想一墮落,就慢慢地演成了流氓。”魯迅先生從先秦文化的源頭出發(fā),來探尋俠文化的流變。王彬彬也有這樣類似的評論:“俠,是中國歷史上流氓的起源之一。后來的流氓,仍然不同程度地保持著所謂的‘行俠仗義’之風。一方面殺人越貨、無惡不作,一方面卻又打抱不平、見義勇為——這兩種行為奇妙的并存在中國的流氓身上。”②我們閱讀《刀客遁》,其中的一些刀客,他們的行為確實如此。比如祁連鷹“性侵”沙漠紅,他與甘州守備小妾柳知楊偷情,之后柳知楊懷上了他的孩子,他為了永遠地得到柳知楊,于是,欲設計殺害守備索洛敦。這個時候的祁連鷹似乎是一個仗勢欺人的流氓,而不是柳知楊的“情哥哥”?!捌钸B鷹飛快地穿上衣服,一手揪住柳知楊,兇狠地說‘今晚,我偏偏不想和你做那事兒了。你聽著:三天后,你就是我的夫人,正經(jīng)八百的甘州守備正房夫人,你肚子里懷著的是甘州守備祁連鷹的種。’”③他作為革命會黨成員,激于個人意氣,倉促起義,結(jié)果經(jīng)柳知楊泄密,被索洛敦集體射殺。
“俠,本指一種行為樣態(tài),凡是靠著豪氣交結(jié),與共患難的方式,和人交結(jié)而形成勢力者,都可稱為俠。因此,俠是中性的,可能好也可能壞。”“但有些人結(jié)交了一堆狗黨狐朋,卻可能交友借軀報仇、攻剽殺伐、作奸犯科?!雹茏髡咴谛≌f中對俠的反思,難能可貴,體現(xiàn)了一種優(yōu)秀的現(xiàn)代意識,讓小說充滿了一種理性之光,與傳統(tǒng)的狹義小說截然劃開。我們知道,任俠少年,斗雞走狗,易流于輕薄,或淪為不良少年,甚至犯罪分子。祁連鷹形象的塑造,良有以也。
馬步升對于俠文化的熱愛從創(chuàng)作《哈一刀》就可見一二。其筆下的大俠有的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有的是武功高強的強中之手,但都被馬步升塑造得形神俱備,讀之讓人神往。我在《馬步升論》中就曾提到馬步升對于傳奇有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熱愛。之前創(chuàng)作的《子午高義》也是武俠題材的小說,還加上了革命的尾巴,和《刀客遁》有些許相似之處。到了《刀客遁》,馬步升顯示出了優(yōu)秀的武俠造境能力,將一個完整的江湖建構(gòu)出來了。武俠小說的興起和社會現(xiàn)實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俠客群體常常與統(tǒng)治階層是一種背道而馳的存在。韓非子說:“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社會動蕩時期,往往可以產(chǎn)生一批俠客,所謂“亂世出英雄”就是這個道理。只不過真英雄與否,有待商榷。
《刀客遁》主要講述的是清朝末年,發(fā)生在甘肅河西的一段江湖往事。故事開篇描寫了楊修平剛剛回國時的情景,馬步升對于這段景物描寫可謂頗具個人特色。“這個時節(jié),黃河邊的風依然是料峭的,風兒的喜好是,趁人不備,猛可勁鉆入你的懷中,繚亂一圈,再得意洋洋而去。河邊還是有殘冰的,那冰啊,像是一個人老珠黃的夫人,臉上顯示韶華風韻的顏色一掃而盡了,蒼黃的土色胡亂潑灑在眉宇間,浮泛而出的是那晚景凄涼的死光,殘陽正如一個最喜歡落井下石的小人,把那死光涂抹在死光迷離的殘冰上,醞釀出一大片的死亡景象。”⑤這段看似隨意的景物描寫,從側(cè)面表現(xiàn)出男主人公楊修平的回國之義舉,也隱喻了清王朝末期的衰敗景象。不過,整體看,這部小說的前八章,語言有點游離于人物之外,我們更多地看見的是作家的不羈才情,而人物卻變得模糊。九章之后,作家基本進入了狀態(tài),文字可以貼著人物走,讀來欲哭欲笑,有很好的藝術感染力。
《刀客遁》和馬步升以前的長篇小說相比,有一個很大的變化,就是大量的心理描寫的出現(xiàn),尤其那些女性的心理描寫,真是細膩豐富得讓人吃驚。有些評論者認為馬步升不擅長描寫女性,但在《刀客遁》里,我卻驚嘆于他對女性的了解。
二、細膩真實的人物描寫
長篇小說中人物能否被讀者記住是長篇小說成功與否的一個重要指標。文中的男性角色,如楊修平、祁連鷹、塞北狼等,甚至楊滅白、白滅楊等次要人物,馬步升充分發(fā)揮自己的文學想象力,將他們塑造得有血有肉,肌理細膩。楊修平是俠客中唯一不會使用武功的人,陰差陽錯之下成為刀客決斗的勝者。他留學歸國,加入會黨組織,屬于當時的進步青年,然而最后又被會黨追殺。楊修平這個人物的設置不僅發(fā)揮主要的敘事作用,更是能代表作者的某種希望與寄托。作為具有俠義精神的會黨重要成員,暴力革命是他們的首選。其實,某種意義上,俠與革命有著同構(gòu)現(xiàn)象。近代知識分子的俠客人格,包括興中會、同盟會,都有俠客的這種暴力傾向,頗喜歡暗殺,也導致了近代革命的暴力化。但小說中,楊修平一旦接觸社會底層,就很快放棄了暴力,而開始從事和平的教育事業(yè)。于是遭到了組織的追殺。這是小說很有意味的部分。
祁連鷹算是小說中較為出彩的人物形象,他不貪財,只貪色。和沙漠紅不打不相識,后來還在楊修平的學堂擔任武術教員。最后也是死在了色上。祁連鷹對于沙漠紅的感情相對來說比較單純,而對柳知楊則有些復雜。在沙漠紅婚禮上,他與柳知楊的一瞥,帶來了一段孽緣和自身的滅亡。
《刀客遁》塑造了一批真實生動的女性人物形象。讀完此書,這些女性仿佛真實可觸,栩栩如生。女性,在男權社會的話語體系中就是柔弱、賢惠的代名詞。但是在不同的時代語境下也會有不同的表現(xiàn)。比如龔鵬程就認為,“男人把他們對英雄人格的向往、對俠客的崇拜,投射到女性身上,期待女人也成為英雄俠士”。“這種對女性人格要求,會讓女性得到新的啟發(fā)、新的鼓舞”,“在這種新的期待中,女性內(nèi)在陰柔之外的質(zhì)素,事實上卻是得到了釋放。女人也可以陽剛、也可以恢闊、也可以俠烈、也可以好勇斗狠,甚至殺人放火,或參與國家大事”⑥。確如其所言,在小說《刀客遁》中,作家就塑造了一批女俠形象,她們不僅美麗溫柔,細膩敏感,而且俠肝義膽,心狠手辣。沙漠紅就是集二者于一身的女性形象,這樣兩組詞語用在她身上絲毫不顯矛盾。
說沙漠紅心狠手辣,集中體現(xiàn)在她的弒父上。她的父親是一位中原行商,帶著貨物來往于絲綢古道上,是一個有名的摧花辣手。到處勾引女人,一夜風流之后,就煙消云散,再也找不見了。沙漠紅就是這樣來到世界上的,她的母親癡心,一直在尋找這個男人,一直尋找到由愛到恨。沙漠紅拜師學藝,就是要報母親這個仇。最后,她實現(xiàn)了。但在沙漠紅與祁連鷹的交手時,她卻表現(xiàn)了她的善良。祁連鷹敗在沙漠紅的問天鉤下。沙漠紅是這樣對待他的,“歇息了一會兒,沙漠紅看見死狗一樣蜷縮在沙窩的祁連鷹,頓感百無聊賴。她指揮駝隊打點貨物,重新上路。臨走了,她已上馬,回頭看一眼仍像死狗一般蜷縮在沙窩的祁連鷹,心下頗為傷感,畢竟都是同行……說起來,同是天涯淪落人,相煎又何必太著急啊!她從懷中掏出塞北狼送給她的治療跌打損傷的應急特效藥,示意那個略懂醫(yī)術的伙計給祁連鷹上藥。她看見祁連鷹的坐騎拴在一棵高大的白楊樹下,也許已經(jīng)察覺到主人出了問題,她讓伙計牽來,拴在距離祁連鷹最近的地方,又命人將祁連鷹抬到樹蔭下”⑦。沙漠紅沒有趕盡殺絕,沒有落井下石,而是選擇把受傷的祁連鷹安頓好。沙漠紅是一個敏感細膩的人,她雖然勝了祁連鷹,但是又怕他真的就此身亡,又想方設法地救他。
最令人感到驚奇的是,馬步升作為一個男性作家,對于女性的心理描寫竟如此細膩。通過他的文字,讀者可以清楚地建立不同的人物形象。而且,馬步升對于人物形象的塑造有著一種奇妙的差異感,使人產(chǎn)生一種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的觀感。比如沙漠紅,她本是浪跡天涯的女刀客,從來沒有家庭生活的經(jīng)歷,最后卻愿意回歸家庭,這就產(chǎn)生強烈的差異感。但是聯(lián)想沙漠紅可憐的身世,就也可以理解她為什么那么渴望家庭生活了。
未成婚之前的沙漠紅是一個武功高強、手段狠辣的刀客形象,成婚后則變成了一個溫柔細膩、敏感多情的農(nóng)家媳婦。馬步升借沙漠紅的坐騎霹靂紅的口,清楚地表述出沙漠紅的個性,“主人是一種情緒分明的女子,正如這個地方四季分明的天地。她動怒時,便是真的怒,發(fā)自內(nèi)心的怒,歡喜時,又是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歡喜,盡管她能把持得喜怒不形于色。而她真的憂傷時,她會找一個荒僻的地方向天地慟哭”⑧。喜怒不形于色的沙漠紅在遇到楊修平之后,徹底地改變了。在見到楊修平之后,他的一個眼神就在沙漠紅的心里激起了千層漣漪,“沙漠紅的心在顫抖,是被突如其來的幸福的閃電擊中的痛楚,她的神智在眩暈,是那種爬到雪線以上四肢無力般的癱軟,她的血液暫時凝固了,是那種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小心翼翼,她的脈搏暫時停止了跳動,是種船到碼頭車到站的萬事大吉”⑨。在遇到楊修平之后,心狠手辣的刀客沙漠紅就消失了。成婚之后的沙漠紅更是溫柔細膩,以家為天。楊修平想接沙漠紅離開獨流地,前往甘州,沙漠紅卻能想著家里的老人思念孫子,并以此為理由拒絕楊修平的要求。而且在楊修平很久沒回家的時候,讓人捎去自己親手繡的荷包,以暗示他該回家了。在沙漠紅的人物形象塑造上馬步升頗下功夫,沙漠紅的變化也是全書中最大的亮點。古人說,劍無情,人卻多情。龔鵬程說:“唯有在劍光的映射下,人性最深沉、最真實的一面才能迸顯,剝開偽飾,照見本然。”確實如此。他又說:“只有江湖人才懂得江湖!因為只有他們才能真實體會到自我生存經(jīng)驗,或情感歷程與它相呼應、相結(jié)合的樂趣,并享受那一番生與死的悸動與震撼。”⑩其實,馬步升也是一個江湖人,他自有他的俠氣。一般說到江湖這個奇麗而多情的世界,一般在酒與劍與女人之間?!兜犊投荨穼懥藙?,也寫了女人??上Ь茖懙蒙倭?,不知為什么。因為大家都知道馬步升也是一個酒家,他寫起酒來,想必也是十分精彩。
柳知楊是文中另一個較為出彩的女性人物。柳知楊是受過新式教育的官家小姐。因為家道中落,又被仇家陷害,所以流落到了西北之地。她為了活下去,做了當?shù)氐胤酱髥T索洛敦的第六個小老婆。她有著和那個時代其他女子不一樣的世界觀,她和祁連鷹偷情之前是這樣的心理,“她不屑于與另外五個姐姐爭男人,相反,她希望他少來自己房間幾次,最好永遠不要理她”。柳知楊委身于索洛敦其實并非本意。柳知楊明白,當生存成了大問題時,生活就更是找不見了。那她對于祁連鷹是什么態(tài)度?“想什么呢,白天轎夫丫鬟寸步不離,校園眾目睽睽,晚上,獨居哨樓,樓高三丈有余,上樓的木梯設在內(nèi)壁,樓上有丫鬟值夜,樓下有家丁守護,院內(nèi)值夜兵丁四處巡邏,別人有心,近不了我,我有心,近不了別人?!绷獥顚τ谄钸B鷹的關注是有期待的,馬步升的描寫完全符合一個感情生活郁郁不得志的年輕女人的心理。
兩人第一次偷情之后,柳知楊是這樣的反應?!八辉傧袼屑拮鋈藡D的女性那樣含胸走路,而是高揚頭顱,高眉高眼,高抬腿,輕落腳,踏出古剎木魚般的節(jié)奏來。她很享受這樣的在眾人矚目下的孤傲獨步,長這么大,嫁做人婦也已經(jīng)滿兩年了,第一次明白女人應該是什么樣子的?!庇纱丝梢?,柳知楊是一個極其注重自己感受的女人,她和封建家庭中的那些以夫為綱的女人是迥然不同的。當柳知楊和祁連鷹的事被柳知楊的下人蕓草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之時,蕓草的反應可以從側(cè)面看出柳知楊平時在外塑造的形象是如何“正派”,“這是什么混帳念頭,你作死啊你這個不要臉沒良心的,誰不知道主人是遠近聞名的賢良貞淑又一肚子洋學問的女子”。不僅如此,“夫人本來就是神仙一表的人物,無奈時運不濟墮入塵埃,雖是如此,終究埋沒不了她神仙的容貌神仙的心……”可就是這么一個在外人眼里如此正派的女人,不僅和祁連鷹偷情,而且為了保住自己的榮華富貴而設計殺害祁連鷹。追逐名利的柳知楊比武功高強的祁連鷹更具殺傷力。
花喜鵲也是個非常有意思的女性形象,她是客棧老板,也是花兒歌手,與巴音王惺惺相惜。她的人物形象主要通過動作、語言、表情來塑造。比如楊白兩家來請她做媒人,花喜鵲這樣回答,“給我家侄女找一個合適的人家,一直是老身的心病,你們不找我,我還打算找你們呢。我沒見過楊家那小子,聽人說,倒是配得上我家侄女的。禮物還給你們,你們要我做啥,老身風里風里去火里火里去”。答應得非常豪爽,自有一股女俠做派。在楊修平遇到暗殺時,花喜鵲讓楊修平住自己的房間,“她當即決定,讓楊修平晚上睡在她的房間,她另找地方。楊修平說,這怎么好意思嘛,花喜鵲慨然說,老身要是再年輕三十歲,一定摟著你睡,狗日的要殺先殺老娘!”花喜鵲的語言相當夠味,馬步升掌握得非常到位,一個活靈活現(xiàn)的花喜鵲仿佛就在眼前。
善良的花喜鵲還收養(yǎng)許多孤女,其中一個叫厲害的小姑娘塑造得也頗有趣。厲害一心一意地伺候楊修平,對楊修平的好不要任何回報。少女心事如煙云,潑辣的厲害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小姑娘,事關楊修平的人身安全,厲害一馬當先地沖在前?!皡柡η娜婚_了楊修平的房門,悄然進門去,躲在床頭的墻拐角里。白天,她早已偵查好了,外面絕對看不見這里,外面的人要翻窗進來時,必然是勾著頭彎著腰的,她順勢一鉤,將其鉤落窗下,不等她爬起,上去一腳踏住,用鉤子逼住她的致命處,讓她動彈不得?!眳柡Σ煌趧e的年紀小的孤女,她聰明,潑辣,有著幾分為愛舍身的勇氣??傮w來說,馬步升塑造的厲害是個相當可愛,有擔當?shù)男」媚铩?/p>
窗前明月也是一個值得研究的人物,她的身份很復雜,一開篇是一個花兒皇后、當?shù)剜l(xiāng)紳田青萍的紅顏知己,但隨著小說的展開,事情又不是那么簡單。她和楊修平的對手戲?qū)懙脴O好,每次都那么愛而不得,又暗藏殺氣。楊修平對她既有愛,但更有一種畏懼,在她的步步緊逼下,往往倉皇而逃,根本不是對手。這樣的女子,讓人懷想。她不愿只做田青萍小妾式的女人,也不愿只給田青萍一個人唱花兒,她希望在大庭廣眾,甚至曠野唱花兒,給很多人唱。她經(jīng)常想起自己當年唱花兒的盛況,想起那些聽她花兒的乞丐。這里可以看出她的不同流俗,在她那里似乎沒有社會等級觀念。所以,后來小說暗示她可能是楊修平的上級,是會黨甘州區(qū)的領導,就順理成章了。最后,楊修平被譴責,甚至追殺,似乎都是她發(fā)出的命令。這個人物值得討論,馬步升能夠塑造出這個人物,我沒有想到。
總之,馬步升在《刀客遁》中展示了自己對于女性人物形象塑造的過人技巧。他將不同性格、不同經(jīng)歷的女性分別通過心理描寫、動作描寫、語言描寫等各種方法將她們塑造的有血有肉,肌理豐富。對于男性作家來說,最難把握的是女性形象,卻被馬步升處理得如此嫻熟。
三、文明、愚昧的沖突對壘
《刀客遁》的主題是多義的,其中非常明顯的一個主題是現(xiàn)代文明如何改變農(nóng)耕文明。近代中國的現(xiàn)代化之路走得蜿蜒曲折,道阻且長,這是為什么?因為有這三種東西牢牢占據(jù)著傳統(tǒng)中國人的大腦,根深蒂固,難以動搖。他們分別是“明君意識”“清官意識”與“俠客意識”。在朝廷,他們希望出現(xiàn)為民做主的“明君”;在官府,他們希望出現(xiàn)為民做主的“清官”;在民間,在官府管不著的地方,他們希望出現(xiàn)為民做主的“俠客”。總之,是希望時時處處都有人為自己當家做主。晚清時期,寄希望于朝廷也無濟于事,所以他們遇到解決不了的問題時,首先想到的是“俠客”。他們“自家人再也無力械斗了,兩家準備傾家蕩產(chǎn)雇傭刀客,做一個最后了斷,該誰離開,沒有二話,走就是了,不想走的,自己選擇死法,與他人無關”。可見,他們的愚昧思想根深蒂固。
具體到《刀客遁》中,上下獨流地的父老鄉(xiāng)親們遇到無法解決的水源問題時,唯一想到的解決辦法就是尋找刀客,一決生死。也就是上面提到的“俠客意識”?!斑@次,都不得不派還未長大成人的少年和年過花甲的老人參戰(zhàn)了,白家人手湊不齊,族長白滅楊竟然把自己的獨生女兒白蓮花都頂上去了。這一仗打下來,楊家和白家所有的男人,要不變成了各自祖墳地中的一抔黃土,要不都缺這少那的,再別說械斗了,勉強能種莊稼的也只可歸于弱勞行列。”由此可見,獨流地的人是期他人(俠客)為自己做主,而不是自己做些什么來改變現(xiàn)狀。這種“俠客意識”說到底就是一種“奴才意識”,跪得久了就站不起來了。
小說中現(xiàn)代文明和農(nóng)耕文明的第一次劇烈沖突發(fā)生在楊修平和上下獨流地的父老鄉(xiāng)親之間。獨流地的人認為“楊修平是留洋的,洋人遠比朝廷厲害,那么,楊修平的本事一定比翰林大多了,官兒也一定比縣太爺大多了。楊家是這樣認為的,楊修平的歸來,比老天爺下了一場及時雨還要緊,一場及時雨只能救了眼前的急,楊修平則可以把懸在整個家族頭頂二百年的利刃徹底拿下來”,他們希望楊修平還充當“俠客”。楊修平也確實成為了獨流地的“大俠”,他主持修建了一個小型水壩,解決了上下獨流地為此械斗200多年的難題。
作家的過人之處,在于他沒有簡單地描寫現(xiàn)代文明對農(nóng)耕文明的洗禮,他多次描寫了楊修平、蔣傳賢等使用一種愚昧的方式,著力推進現(xiàn)代文明??梢哉f,這是作家的用力之處,也是符合當時的社會、時代狀況的。某種意義上,楊修平的成功,也正在這里。第15章中,學過西醫(yī)的蔣傳賢被鎮(zhèn)上的百姓當成可以改變嬰兒性別的神奇郎中?!叭藗兒鍌鳎瑮罴胰鷨蝹鳎瑑合边@次懷上的本來是女娃,楊修平又是留過洋的,知道洋郎中能把女娃轉(zhuǎn)換為男娃,蔣傳賢雖不是洋人,卻是學會了洋人的手藝,你看看,你看看,他果然把女娃變成男娃了”,因此一件事后,竟然使得不少百姓對男郎中給女人接生是禁忌這個觀念改變了,“古人說,死人事小失節(jié)事大,可是,古人又說了,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自己的女人只是讓一個男人看見了私處,并不算真的失節(jié),比起無后來,那算什么呀,有的人家沒有兒子,還抱養(yǎng)別人的兒子給自己頂門立戶呢,有的還借別的男人的種呢,誰說過什么,在傳宗接代面前,老天爺都是睜只眼閉只眼的” 。在“聰明的”中國人面前,失節(jié)與無后相比,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了。這個事情開始是民眾誤傳,后來就是蔣傳賢故意利用而引導之,以此推廣現(xiàn)代醫(yī)學。
柳知楊這個女性可以說是被封建家族和腐朽文化所同化了。柳知楊是一個受過現(xiàn)代教育的女子,嫁給索洛敦可以說是迫不得已,但之后的轉(zhuǎn)變確實令人始料不及。后來的柳知楊是如此訓斥下人的,“老爺要是來了,你趕緊寬衣解帶,用腰帶把他拴在你的奶頭上。你這個死蹄子,你不會說夫人身體不適,讓他去別的屋快活嗎?”這樣的話著實不像是受過現(xiàn)代教育的女子說出來的。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例如柳知楊辱罵祁連鷹的話,“棺材瓤子還有一副棺材的家當,你有什么?除了那幾兩臭肉的家當,你還能拿出什么?”兩年的深宅大院生活已經(jīng)讓柳知楊全盤接受了封建文化的價值觀。從這些語言中,我們絲毫看不出柳知楊受過西方現(xiàn)代文明的教化,之后柳知楊告密行為更是印證了這一點。柳知楊算是在陳舊腐朽的文化中生根發(fā)芽,嫁人之前的世界已經(jīng)恍然隔世。
處于近代轉(zhuǎn)型時期的中國,最為迫切的事情就是如何從落后的人治國家轉(zhuǎn)變?yōu)楝F(xiàn)代的法治國家。馬步升出于對中國歷史文化的敏銳直覺,他畢竟是歷史專業(yè)出身,在《刀客遁》中通過幾件情節(jié)有趣的片段對于清朝末年的文化變遷進行了深入的討論,啟發(fā)人們對于“現(xiàn)代公民意識”的思考。西部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掙扎與迷茫是那么切膚,獨流地的兩大家族的變化可以說是西部走向現(xiàn)代化的一個簡略縮影。而整個西北的江湖化,也是晚清政府面臨的巨大問題。湘軍平定西北戰(zhàn)事后,有些得不到妥善安置的軍人,組織了袍哥山堂,勢力漸大,“西北社會表面上在官府手里,實際上,早就被架空了,百工百業(yè),從上到下,從里到外,乃至地方大員,無不江湖化了”。馬步升將故事的背景設置在晚清時期想必也有這樣的對照之意。馮友蘭先生曾說過,清朝末年所謂的“民意”“民辦”,其實就是“紳意”“紳辦”。小說中的田青萍就是這樣代表民意的鄉(xiāng)紳。而民意的傳達往往會被打個很大的折扣才能上達天聽,在故事中的現(xiàn)代公民只有受過西化教育的楊修平和蔣傳賢,柳知楊只能算半個,小說的情節(jié)、人物設置其實有許多隱而不發(fā)的東西等待讀者的發(fā)掘。馬步升曾說過這樣的話,“《刀客遁》在前,《亂世兄弟》在后。不過,這兩部長篇還是以清末民初的西北社會為背景,繼續(xù)探討社會改良、社會革命,以及人性的撕裂與修復,等等問題,與我多年的創(chuàng)作思路大體是一致的”。馬步升是有時代責任感的作家,創(chuàng)作這樣一部長篇小說是有著自己想要表達的東西在。
馬步升的長篇小說《刀客遁》,人物形象塑造生動有趣,人物語言如出其口。結(jié)構(gòu)錯落有致,故事豐富生動,俠客與革命的融合,既有傳統(tǒng)的味道,也有現(xiàn)代氣息,小說讀來頗有驚險之感,也讓人深長思之。這可以說是一部中國近代斷代史,而語言的飛揚恣肆,又平添無窮魅力。稍顯不足的是故事情節(jié)的安排上有些旨意不明,和會黨有關的情節(jié)稍顯飄忽。整部小說的完整度略顯不足,讀來總覺得未完待續(xù),我想和最后的開放式結(jié)局不無關系。
注釋:
①④⑥⑩龔鵬程:《俠的精神文化史論》,山東畫報出版社2008年版,第24、61、176—177、231頁。
②王彬彬:《金庸?王朔?余秋雨:當代三大文學論爭辨析》,大象出版社2001年版,第109—110、111—112頁。
③⑤⑦⑧⑨馬步升:《刀客遁》,敦煌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273、3、93、111、112—113、214、215、223、224、225、134、254—255、255、12、9、10—11、85、185、223、273、114。
馬步升:《答蘭州大學生問》,http://blog.sina.cn/dpool/blog/s/blog_4d3355210102v652.html?from=singlemessage&isappinstalled=0。
[作者單位:西北師范大學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