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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偉章《誰在敲門》:它是鄉(xiāng)土《紅樓夢》嗎?
來源:澎湃新聞 | 羅昕  2021年06月15日15:38
關(guān)鍵詞:羅偉章 《誰在敲門》

黃德海(左)、羅偉章(中)與程德培(右)

《誰在敲門》由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新近出版

6月12日,作家羅偉章攜最新長篇小說《誰在敲門》做客思南讀書會,并與批評家程德培、黃德海展開了文學(xué)對談。

《誰在敲門》全書大約63萬字,它以一個家庭為故事主線,其中的敘述者“我”,是父親的三兒子,春明?!拔摇边€有大哥、二哥、大姐、二姐、弟弟、妹妹六個兄弟姐妹。因為要給父親過生日,“我”從省城跑回了鄉(xiāng)鎮(zhèn)。過完生日之后,父親病了,沒過多久便告別人世。家里舉行了一場盛大的葬禮,兄弟姐妹的孩子們以及他們的下一代,也悉數(shù)登場。

如果說羅偉章的《饑餓百年》寫盡“父親”身為農(nóng)民卑微坎坷、堅韌不屈的前半生,《誰在敲門》則以“父親”的退場為切入點,見證了一個時代的落幕和另一個時代的登場。近日,《誰在敲門》由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在活動現(xiàn)場,羅偉章還以四川方言朗讀了一個小說片段,并清唱了一首《越人歌》。小說美好的語言,有關(guān)時代的故事,來自過去的歌詞,都為這場分享會留下了特別的時間感。

程德培笑言《誰在敲門》可謂一塊“紅色磚頭”,特別厚重?!傲_偉章寫那么長的東西,還沒有提綱,這是本事。三年寫了六十幾萬字,當(dāng)然也有人寫得更長,但你認真讀,會發(fā)現(xiàn)他內(nèi)在的功力還有筆力一點都不假,這點很不容易?!?/p>

《紅樓夢》在敲門

可以說,父親的葬禮是《誰在敲門》里極其重要的一個部分,也占據(jù)了相當(dāng)大的篇幅。

程德培表示,隨著父親的退場,整個家庭也開始“樹倒猢猻散”,從這個意義上講,《誰在敲門》也是一部描寫死亡降臨與離場散場的小說?!傲_偉章曾經(jīng)寫過《饑餓百年》,如果《饑餓百年》寫的是生的欲望,那么《誰在敲門》寫的就是死的驅(qū)動。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死亡的另一側(cè),死亡沒有降臨,但它伴隨著我們,這就叫死亡的驅(qū)動。從這個意義上說,‘誰在敲門’,也是鬼在敲門?!?/p>

黃德海更將《誰在敲門》比作一部鄉(xiāng)土的《紅樓夢》,其情節(jié)之復(fù)雜,人物之繁多,語言之細膩,場景把控之精準(zhǔn),都吸引讀者深深扎進這個故事?!鞍堰@本書說成《紅樓夢》,有的人或許覺得奇怪,《紅樓夢》可不是寫鄉(xiāng)土的小說,但它是寫傳統(tǒng)的。我們認真看《誰在敲門》里有關(guān)父親葬禮的那部分,會覺得它很像王熙鳳操持的賈母葬禮,等到葬禮結(jié)束了,這個家也就七零八落了?!?/p>

在他看來,“誰在敲門”可以理解為“《紅樓夢》在敲門”,也可以理解為“時代在敲門”“城市在敲門”?!拔覀兩硖幍臅r代,復(fù)雜、多樣、茂盛,又漸漸變成我們把握不住的樣子。在這個時代里,中國鄉(xiāng)土正在慢慢退場。我們看書里的第三代、第四代,這些孩子不管讀不讀書,基本上全部進城生活。那么留下的農(nóng)村還是農(nóng)村嗎?這里面還有很多引人深思的東西?!?/p>

寫一個時代,以及時代下的人和情緒

羅偉章坦言,《誰在敲門》于他而言是一次冒險,也潛藏著他的“野心”?!奥愤b寫了《人生》《平凡的世界》,但我們的時代比路遙的時代復(fù)雜得多,眩暈得多。在路遙的時代,人們可以看穿很多東西,比如理想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的碰撞,所有對抗的力量都非常鮮明。但在這個時代,我們能清晰地找出多少對抗的力量?理想主義、實用主義、消費主義,這些概念都太籠統(tǒng),籠統(tǒng)就空,就不著邊際。所以,我想用這部小說來寫這個時代?!彼f,如果非要概括,《誰在敲門》寫的是一個時代,以及這個時代下的人和時代下的情緒。

前不久剛放開了三胎政策,羅偉章就一直在想,現(xiàn)在的年輕人為什么大多不愿意生三胎。“很多人說工作生活壓力大,如果只寫到這層,那我的寫作沒有意義;再往深處想一點,或許是對以前計劃生育政策的內(nèi)心抵抗,但還是不夠;后來我看到兩句話,覺得自己被照亮了。羅素就說勞倫斯不應(yīng)該有孩子,因為他沒有根,沒有傳統(tǒng)。我看了這幾句就理解了現(xiàn)在的年輕人為什么不愿意生,他們很多是獨生子女,我們這一代人乃至我們上一輩的價值觀念、倫理觀念到他們這里斷了。我的小說如果寫到這份上,我就滿意了。”

黃德海表示,《誰在敲門》提醒我們以不同的思維方式去看待那些我們曾經(jīng)以為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比如父親在醫(yī)院里治了一個星期,治不好了,“我”就會想要不要讓父親回家。這不是農(nóng)村人怕花錢的問題,而是“我”也有一個思路的調(diào)整——不要讓老人再受罪。此外,還有風(fēng)俗的影響,當(dāng)?shù)卣J為老人應(yīng)該在家里咽氣,在外邊的話魂魄回不了家?!斑@些東西其實是我們不大常見的,我們現(xiàn)在是用一個準(zhǔn)則來管理社會,可是在這些風(fēng)俗里,還有一些東西,輕微地保護著人類最脆弱的地方。”

此外,《誰在敲門》里流露出來的鄉(xiāng)村倫理同樣值得關(guān)注。整部小說讀下來,程德培感覺年輕時關(guān)注的現(xiàn)實主義好像又要冒出來了,但是這個現(xiàn)實主義不是教條概念里的現(xiàn)實主義,它是生機勃勃的,有生命力的。

他認為小說里寫得最好的一個人物是大姐夫,一個基層書記?!按蠼惴蚣依镉懈鞣N各樣的香煙,什么人給什么煙,這里面很有講究。發(fā)煙的學(xué)問,就是中國社會現(xiàn)實的一種寫照?!背痰屡嗾f,“要了解中國的鄉(xiāng)村,一定離不開形形色色的村長、基層干部,他們既是最熟悉村民的人,又懂得政策,他們形形色色,是聯(lián)系上面和下面最重要的黏合劑?!?/p>

讓人寬闊的,是心底最柔軟的部分

很奇怪地,對以往的小說,羅偉章總能講出它們的誕生過程:怎么想到故事結(jié)構(gòu)的,人物是怎么一個個出來的……但對《誰在敲門》,很多細節(jié)已然一片空白。

小說的緣起倒是有跡可循。羅偉章說,2016年秋天,他去川西蘆山縣的文聯(lián)掛職,那里曾于2013年經(jīng)歷了一場大地震。他先去了震中,那地方叫白伙村,除了一塊漆有“震中”的石頭,已看不出地震的任何痕跡。他接著跑縣城,新縣城,老縣城,邊閑逛邊記下一些地名和店名,猛然間聽到一個人喊另一個人的名字,也把那名字記了下來。

“我就想,這個陌生的名字,它背后有故事嗎?這個人是男人還是女人,長什么樣,有什么樣的性格?他/她的父輩、祖輩又是什么樣,和這個地方有什么關(guān)系?”一天走下來,羅偉章希望自己能記住所有偶然間聽到的名字,也隱隱希望這些名字能產(chǎn)生某種關(guān)系。

有一天,他來到縣城里的根雕一條街,走進一家店,店里冷冷清清。他事先聲明,自己只看不買,但老板還是熱情地帶他看這看那,還喊老婆把茶泡好。在這個偏遠的地方,羅偉章感到了孤獨和寂寞,那是自己的,也是別人的。從根雕店回到賓館后,羅偉章就寫下了這句話:“有時候,敲門聲是人的臉,也是人的心,哪種人敲出哪種聲音,就跟哪種人會說出哪種夢話一樣。 ”這句話,就是小說《誰在敲門》的第一句。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這句話就被放在那里,安安靜靜,一動不動。直到回到成都,有一次在家吃飯,電視里響起了幾個身穿民族服裝的男女的歌聲,他們荷鋤走在田間,邊走邊唱,羅偉章突然就淚流滿面。

“我后來想,在某些時刻,我心里也曾響起過這樣寂寥的歡歌?!彼f,蘆山縣有一條蘆山河,和他老家的清溪河有點相似,這兩條河在他心里變成了一個地方。他想起了兒時經(jīng)歷的孤獨,也想起了自己被下派到蘆山縣時的孤獨?!拔矣X得每個人最要珍惜的是自己心底最柔軟的部分。讓你寬闊的,不是堅硬的部分,而是柔軟的部分,比如水泥地和土壤,土壤才能生根發(fā)芽。而那個柔軟的部分,往往是你難以發(fā)現(xiàn)的部分?!?/p>

小說里寫到春明的母親在春明五歲那年去世了,這部分其實也有羅偉章自己的影子?!肮陋殞θ撕苡袀?,但恰恰是這個時候你把自己呈現(xiàn)的最充分,這個時候你才真正知道自己是誰。當(dāng)我在一片黃沙曠野里行走的時候,我只有自己。我知道我來到這個世上,其實是孤獨的,但又是有意義的,我可以拯救自己?!?nb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