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1年第4期|焦雨溪:舅姥
編者按
本期新發(fā)現(xiàn)欄目的作品文本質地各異。生活中我們都會有一些“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我”和陌生的“舅姥”的關系就是。焦雨溪的這篇非虛構短文《舅姥》寫得很溫暖很真實,現(xiàn)實雖有些微殘酷但逼近現(xiàn)場狀態(tài),“事實的文學性”的在場感呈現(xiàn)內心的柔軟。
舅姥
焦雨溪
是一個深秋中為數(shù)不多的溫暖天氣,我漫長暑假的最后一天,一個在之前我連聽都沒聽說過的遠房親戚住進了我家旁邊的醫(yī)院。
我和爸媽象征性地去醫(yī)院看那個親戚。路上,左手邊金黃,右手邊紅艷,蟬鳴遁。
一推門,一股病人特有的氣味撲面而來,我不禁皺了下眉頭,卻在看見一具瘦得只剩骨頭的軀體掙扎著爬起與我打招呼的一剎那,開始愿意接受這難聞的氣味,哪怕我剛才還恐懼它會在我肺上熏出個洞來。
她伸了好幾次手扶欄桿扶不起來,身邊那個黑著臉的女兒才極不情愿地去將她半拖半拽地“拎”了起來,我覺得那骨頭幾乎要被她女兒弄散架了。輕點,我的心里尖叫一聲。
她一靠實,馬上展開極其病態(tài)卻真切的笑容,密集的皺紋間滲出一絲無法言說的和藹。那個女兒在與爸媽寒暄了幾句后,用一種罵街村婦特有的那種令人厭惡的語氣說:“胃癌晚期,沒幾天了,過幾天住院費到期就弄回老家去,這病,治也是費錢,拖累人?!彼f話時并沒有避開病人的意思,那一瞬間我心中竟涌起一股憤怒,她卻好像沒聽見那些話一樣,繼續(xù)與我拉家常,可我卻分明覺得那布滿紅血絲的眼睛似乎在沒人注意的下一秒,能流出混著血的淚珠來。
我叫她舅姥,她很受用,皮包骨一般的手去掙扎著抓媽媽剛給她買的雞爪來給我吃,有那么一瞬間我分不清哪個是雞爪哪個是她的手??次乙汇渡?,她有些尷尬,縮回手訕訕地笑:“年輕人,都愛干凈,我這天天不洗手的,你自己抓來吃。”
我不等她縮回手,搶似的拿過她手上的雞爪大口大口地吃起來,那一刻我忘記了自己平時所謂的那些講究,忘記了飯前便后要洗手,也忘記了醫(yī)院是個滿是病菌的地方,那一刻整個世界似乎只剩下我和一個瀕死卻還對晚輩充滿愛心的老人而已。
第二天晚上我逃了晚自習去看她,她的女兒不知去向,大概是到夜市上去購物了,她的床頭擺了許多夜市中才買得到的劣質熒光色衣物,猛地一看晃得我的眼睛生疼。她說渴,我端起杯子,里面沒有一滴水,還有著因為長時間不刷洗而積累下來的一層厚厚的水垢。我為她刷了杯子,又倒了整整一壺水,她用少有的速度喝完了那一杯水,血紅的眼睛瞇成一條縫,笑瞇瞇地問我怎么不去上學,我撒謊說今天放學早,又說想推輪椅帶她出去走走,她遲疑了一下,同意了。
我推著她走在夕陽的余暉下,仿佛走在夕陽的光圈里,晚霞把我們的臉都照出了健康紅潤的顏色,她看起來也不再那么瘦弱,竟然有了一種莫名的活力。
“我和你講啊,我小時候在莊稼地里干活,每天都是這個時候扛著帶著泥巴的鋤頭回家的,回到家里有喝不完的大井涼水?!彼穆曇粲l(fā)哽咽,好像輪椅都嘩啦啦跟著抖顫起來,到最后竟哭了起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也沒能力對她負責,更沒資格去痛罵她的女兒一頓。我能做的,只是從我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塊快被磨爛了的衛(wèi)生紙遞給她,看著那破爛的幾乎已有些被校服染成藍色的衛(wèi)生紙在那雙飽經(jīng)風霜的眼睛上來回擦拭著,很快就被潤濕了。衰老的老人,磨損的衛(wèi)生紙令我內心一緊,人與物都會舊,風一吹,都將遠去。
那一刻覺得自己就是個廢物,以前每天在學校自以為呼風喚雨無所不能,連收拾那個欺負人的體育老師都做得天衣無縫的自己,居然連給眼前這具小骨架一樣的老人一點安慰的能力都沒有。
真的,哪怕一句也好,可我就像個啞巴似的,什么都說不出口。
此后我?guī)缀趺刻於家拥敉碜粤晛砜此?,每天都給她倒一壺水再走。這件事導致后來她去世后的很多個晚上,我都夢見她坐在輪椅上,抱著一個大水壺癟著嘴笑得很燦爛,我想,她現(xiàn)在應該有喝不完的大井涼水了吧。
那一天和往常一樣,我逃學到醫(yī)院去,一樣的大門,一樣的走廊,進病房,卻看見床位空空的,是死寂一般的白色。我意識到她的住院費已經(jīng)耗光了,她也已經(jīng)接受了最終的命運。
她離開醫(yī)院的很多天里,我心里一直空落落的,即使吃得很飽了也空落落的,像是有什么地方被打碎了似的, 我第一次意識到死這件事是確確實實存在于我的生活中的,而那種“等死”的感覺則在我的心里被我幻想了無數(shù)遍,每一次都足夠想到撕心裂肺。
但很快,學校—家,家—學校,繁雜的學習生活將這件事埋進了題海,我?guī)缀蹩焱涍@件事了。
一年后,中考完回到老家,姥姥拿出一個盒子遞給我。拆開,看到里面是一個嶄新的瓷杯子,光滑得晃眼,姥姥說這是舅姥托人帶給我的,說是做個紀念。
沒有流淚,可我確確實實被感動了,我不得不承認我收到過許多比這杯子貴重一千倍的禮物,可只有這小小的廉價的杯子讓一直機器人一樣麻木的我體會到了一種叫作感動的滋味,這滋味說不清道不明,有點咸,有點甜,不苦,酸。她在我生命中作為一個小小的過客就這么流逝在了時間的長河里,而她留下的是一個老人彌留之際用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溫暖給我的感動。瓷杯,慈悲。舅姥,我再給您倒一杯水,來,喝水。
焦雨溪,1996年出生,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zhèn)€人小說集《山宇河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