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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胡學文:城市化是世界的腳步,寫作者不該失語
來源:“青年報”微信公眾號 | 胡學文 于梟   2021年07月09日08:24

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

必定超越地域,

即邁進地域的門檻,

通向的是人類共同的精神花園。

于梟:你在之前訪談中曾說過,自己并不是一個“科班出身”的作家,你是跟隨自己的足跡一路從鄉(xiāng)村到小縣城,從小縣城到省會。那是什么讓你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這條道路的?在你的寫作風格的形成過程中,受哪些學說或者流派的影響更大呢?

胡學文:童年時代起,我就熱愛閱讀,但那時的鄉(xiāng)村,書很稀缺。我讀過的就那么三四本,有的前后都撕掉了,既沒看到開頭也沒讀到結尾,對人物的命運只有猜?,F(xiàn)在知道《封神演義》是通俗作品,但當初閱讀時,驚為天書,其想象力令我興奮和驚異。那幾天我做夢都是騰云駕霧的。后來看別的作家的傳記,他們十幾歲就讀《紅樓夢》《復活》,甚是羨慕。我只在年畫上看過賈寶玉與林黛玉的故事,并不知道他們是《紅樓夢》的男女主角??傊隂]見過世面,營養(yǎng)不良。到鎮(zhèn)上讀書,眼界稍開闊了一些,但仍接觸不到文學作品,學校沒有圖書館,讀到的幾本書都是向同學借的。當然,也沒像樣的作品,印象深刻的只有《吹牛大王歷險記》??忌蠋煼吨?,我才正式有機會閱讀并萌生了當作家的念頭。

面對浩瀚的名著,怎么選擇呢?我買了本關于世界名著導讀的書,按照介紹依次借閱。那時我讀的比較多的是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果戈理、契訶夫等俄羅斯作家的作品。也讀了歐美作家的作品,如狄更斯、福樓拜,拉美作家的作品是工作后閱讀的。說不上哪些作品對我的影響更大,都有值得學習的地方。

于梟:最早閱讀你的作品是在2010年,你的小說集《命案高懸》剛剛出版,其中的中篇小說《命案高懸》是一部讓人印象深刻的作品。讀完這部小說給我的第一感覺,這必須是一個有強大敘事技巧和敘事耐心的寫作者才能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在當時你的創(chuàng)作早已進入了成熟期,已經(jīng)先后出版了《極地胭脂》《麥子的蓋頭》《在路上行走的魚》《婚姻穴位》等多部小說集?,F(xiàn)在回看這些早期創(chuàng)作,我認為它們跟你現(xiàn)在的寫作風格相比很不一樣,你這么認為嗎?這種風格變化是如何產(chǎn)生的?你是有意為之還是后知后覺的?你從什么時候開始注意到這種變化的?

胡學文:確實有些變化,早期作品地域特征比較明顯,如《秋風絕唱》,而視角是由內往外的,即站在鄉(xiāng)村打量世界。地域特征是我有意為之,而內視角卻是不自覺的。離開壩上草原到張家口生活之后,小說漸漸換成外視角,即站在世界回望鄉(xiāng)村,也是不自覺的,讓我看到了之前沒有看到的東西。距離令思維更開闊了。再往后的作品,如《風止步》,我開始用兩種視角互望,即從鄉(xiāng)村望世界和從世界打量鄉(xiāng)村。視角的變化,必然讓作品的風格生變。而且隨著閱讀量的增多,是否汲取到營養(yǎng)及汲取了什么樣的營養(yǎng),也肯定要反映到作品中。所以,變既是有意識的,也是無意識的。

于梟:你的部分小說,比如《從正午開始的黃昏》《奔跑的月光》《隱匿者》,再到去年的《天上人間》,在敘事方式和邏輯上都極具先鋒色彩,但是我們也能感受到這種先鋒性在流動中的內化與重構。在現(xiàn)代主義都要成為“古典主義”的當下文學現(xiàn)場,你對先鋒的理解和回應是什么?

胡學文:先鋒不是技藝,或者說,不僅僅是技巧,是審美的前瞻,是另類的聲音,是對世界的新認識和新看法。當認識和看法變得陳舊,就不再是先鋒。所以先鋒永遠在變化中,是永遠的審美。當然,它包含著藝術形式的創(chuàng)新。這是我對先鋒的理解。如果沒有創(chuàng)新意識,沒有提供新的審美元素,那么就會成為另一種古典。

于梟:那么,你現(xiàn)在的寫作姿態(tài)是有一個堅持的理念貫穿始終還是順其自然地隨心所欲?

胡學文:我努力寫出新意,這個新意既有內容的,也有形式的。或者說,作品能體現(xiàn)差異性,有個人的創(chuàng)造,這也是寫作的動力。當然,這只是寫作者的一廂情愿,誰不想風調雨順、有個好收成?但事實是,未必如愿。也曾聽到讀者的抱怨,風格的變化讓他們有些不適,可要想往遠走,改變是必須的。沒有一個作家的寫作是隨心所欲的。

于梟:你的中篇小說《從正午開始的黃昏》榮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很多讀者都是通過這部作品認識你的,請你簡單談談這部作品是如何創(chuàng)作的?如果你是評委的話,你認為它的獲獎理由是什么?

胡學文:這部小說是我定居石家莊后寫的。無論情感上還是經(jīng)驗上,我更喜歡寫鄉(xiāng)村,但畢竟在城市生活了,我不能把目光移開。任何寫作資源都是有限的,在沒有掘盡之前,我必須尋找新的礦脈,《從正午開始的黃昏》就是這方面的嘗試。還有,城市化是世界的腳步,寫作者不該失語。小說的素材來源于我在張家口的經(jīng)歷,我居住的地方離福利院不遠,接觸并了解過精神病患者以及孤兒。某些細節(jié)在我心里生了根。比如對“媽”這個詞的表述。醫(yī)生講述時,我有突然下墜的感覺。青年評論家金赫楠就這個細節(jié)特意問我,我認為這個細節(jié)同樣讓她感覺到痛。這部作品發(fā)表后受到好評,如果讓我陳述理由,就是提供了新的審美元素。

于梟:《從正午開始的黃昏》獲獎你是有心理預期的嗎?除去這部作品之外,你更傾向于你的其他作品獲獎嗎?具體是哪一部?為什么?

胡學文:《從正午開始的黃昏》是河北省作協(xié)與《鐘山》共同申報的,同時,《長江文藝》還申報了一部中篇《風止步》,這也是我喜愛的。我前面說過,這部作品雖是寫鄉(xiāng)村,卻有意識地運用了雙視角,也算是有點特別吧。我當然是期待獲獎的,不管哪一部,不然就不會申報了,是不是?能不能獲獎是另外一回事。

于梟:你的早期作品如《極地胭脂》《秋風絕唱》都有著較為明顯的鄉(xiāng)土文學色彩,近些年在小說題材上能明顯感到你有了更加寬廣的視域,但是借用你的一句話“對于小說的人物,我只關注他們生活的背景而不是關心出生在什么地方。一個農民可能常年生活在城市,一個城市人也可能在鄉(xiāng)村生活”。《奔跑的月光》《天上人間》兩部看似敘事立足點完全不同的小說,其中的欺詐、失信、跑路等情節(jié)設計其實是基本相通的。似乎在你的小說中“鄉(xiāng)土”更多是作為一種途徑而不是目的。你更多想要反映和面對的是人類內心深處的精神困境。這樣的理解對嗎?

胡學文:有評論家說,很喜歡我早期地域文化濃郁的小說,而且還帶有遺憾地問我為什么不寫了,是不想寫了,還是寫不出那樣的小說了。地域是一個標簽,是寫作者重要的識別碼。但在閱讀和寫作中,我意識到,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必定超越地域,即邁進地域的門檻,通向的是人類共同的精神花園。如果只是在地域上打轉,那就不會有共鳴。如果放棄或淡化了地域,同樣也能向精神高地攀登,為什么不進行嘗試呢?所以后來的小說地域性逐漸淡化了。鄉(xiāng)土也是如此,因為文學關注鄉(xiāng)土,歸根結底還是關注在那里生活的人,關注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困境。還有就是,你剛才提到的,城市化已經(jīng)讓鄉(xiāng)土的概念發(fā)生了變化,一個人即便披著鄉(xiāng)土的外衣,但生活資源、情感方式與之前都大不一樣了。那么,我們定義為鄉(xiāng)土或鄉(xiāng)土文學就沒有什么意義了,至少沒有太突出的意義,有意義的是人物的選擇,人物的心理空間。所以,你可以這么理解,鄉(xiāng)土是途徑而不是目的。

我喜歡寫女性,

女性是最敏感的世界探測器,

從女性的遭遇更能看清這個世界的本質。

于梟:我一直堅持一個觀點,“荒原”這一意象在你小說中大量出現(xiàn),成為世界觀的重要組成部分——無論是物質的荒原還是精神的荒原還是道德的荒原。而在這種荒原上原生的、自發(fā)的、野蠻的、混亂的善惡觀念,建立了你大部分小說的基本邏輯。有些批評家基于此認為你的小說色調暗淡,你是怎么認為的?

胡學文:你這個觀點挺新鮮的,我第一次聽到。或許吧,荒原是我小說的一個重要意象。但我不認可你關于小說基本邏輯的判斷。人物言行的背后絕對是有邏輯的,有的模糊有的清晰。色調暗淡的確存在,其中一個原因,我是悲觀主義者,常常被絕望包圍;另一個是我毫不掩飾地把現(xiàn)實撕裂開,直擊其虛偽和殘酷,這樣讀來也許會令人不快吧。

于梟:近兩年,你的長篇小說《紅月亮》獲第二屆魯彥周文學獎,中篇小說《風止步》獲第十六屆百花獎。我認為,你去年發(fā)表的中篇小說《天上人間》也有很強的獲獎潛力。所以在獲得魯迅文學獎之后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中,你比較滿意的是那幾部?

胡學文:老實說,在寫作的時候,我對每一部作品都信心滿滿,多好不敢說,但覺得一定會寫出與之前不一樣的。待完稿,發(fā)表,回頭再看,卻總有這樣那樣的缺憾。不是語言粗糙了就是細節(jié)過于用力了,或者太油滑了,重視了技術而忽略了內容等。滿意的作品基本沒有,所以,我就不羅列了,免得誤導,還是交由讀者自行判斷與裁決吧。

于梟:相比較長篇和短篇小說,你的中篇小說似乎更被評論家和讀者所稱道,在未來的創(chuàng)作規(guī)劃中,你是否有比較明顯的偏重?

胡學文:寫中短篇同樣可以贏得世界性的聲譽,如契訶夫、卡佛、門羅等,但在中國,似乎長篇才是衡量一個作家的標準。當然,一個原因是沒有寫出契訶夫、門羅那樣的作品。蘇童曾經(jīng)說過,寫短篇是為自己而寫,寫長篇是為蘇童而寫,其中意味你懂的。每個中國作家都有一個長篇夢,我也不例外。在未來,我仍然會寫中短篇,也會寫屬于自己的大部頭。

于梟:在你的小說中,女性尤其是農村女性,承受著和男性一樣甚至更多的苦難,《麥子的蓋頭》《飛翔的女人》《風止步》《苦水淖》《半壩》莫不如是。面對現(xiàn)實生活的重壓和居心叵測的算計,無論是奮起反抗還是無奈妥協(xié),她們都顯得既形單影只又力不從心。作為一位男性寫作者,你在塑造這些女性形象的時候,更多考慮到的是什么?你認為女性在當前中國社會的兩性關系當中處于一種怎樣的地位?

胡學文:好多人問過我,為什么喜歡寫女性,還有評論直言我擅寫女性。擅寫我不敢當,當然,心里會有一絲竊喜,但是我承認,我喜歡寫女性。我想有幾方面的原因吧。從技術上說,女性心理豐富、細膩、幽深,而我樂于寫心理,換種說法,寫女性更有寫作空間。如果只在游泳池戲水,當然沒什么意思,而潛入深海則會驚喜不斷。當然并不是說男性心理是窄小的,但相對陌生的領地,更能激發(fā)寫作者的創(chuàng)造力。從情感上說,我也喜歡女性,或者說,女性更吸引我。從文學向度上說,女性是最敏感的世界探測器,從女性的遭遇更能看清這個世界的本質,是溫情的還是冰冷的,是真實的還是虛妄的。

在我的小說中,女性是被生活壓榨摧殘最狠的,但其反抗也是最激烈、最頑強的。女性雖柔卻韌,永遠打不倒,對抗苦難,對抗麻木,對抗壓向她們的所有石塊和稻草。她們的光澤因此迸發(fā),魅力因此四射,所以寫她們我很痛快。但在當下的生活中,或者說兩性關系中,女性處于空前強大的地位。著名評論家陳福民曾從婚姻和倫理中分析女性地位的變化,認為女性在主導整個家庭,自然角色發(fā)生了變化或徹底翻轉。如以往兒媳是受氣的,現(xiàn)在則可以發(fā)號施令。我想接著他的觀點說,在一些鄉(xiāng)村,女性既有話語權,又有經(jīng)濟權,是很強大的。當然,你可以說這樣的變化是扭曲的、畸形的。城市沒那么赤裸和明顯,更多是隱性的,一張床一間房,是生存的基本條件,但許多愛情經(jīng)不起基本考驗。提要求的多是女性,男性多數(shù)是沉默的,所以女性優(yōu)越感要強于男性,至少已和男性平等了。

于梟:你在最近幾年的小說中,多次提到被欺凌少女的問題。如《雙向道》《風止步》《苦水淖》,這些受害人或是智力障礙、或是年幼無知、或是被人欺騙。其中我印象比較深刻的是《苦水淖》,純潔的鄉(xiāng)下少女喬果果進城學畫卻被無良騙子誘騙懷孕,那個注定要出生的孩子隱喻著什么?是作為“女性”的鄉(xiāng)村在城鄉(xiāng)融合發(fā)展中必然面臨的陣痛嗎?

胡學文:自有了博客微博,我經(jīng)常要回答讀者的提問,除非我不打開頁面??刹⒉皇撬械幕卮鸲剂钭x者滿意。比如《午夜蝴蝶》的結局,好多人問我什么意思;《闖入者》中,那個尋上門的中年婦女究竟是誰。我若明確地說出結果,小說的意味就喪失了,因為這其中包含了生活的虛妄與不確定性等。結尾有多種可能,若我說只有一種,這就是故事,而不是小說了。作為年輕的一代,你對小說的理解是獨到的,這是我讀你評論的感覺。注定要出生的孩子隱喻著什么,我不會把標準答案告訴你。我想說的是,古人描繪的世外桃源的景象令人向往,我相信曾經(jīng)存在那么一個地方,有許多人在那里生活。但在今天,沒有世外,沒有桃園,或者說,你無處可逃。哪怕你不上網(wǎng)、不讀書、自耕自種,哪怕你自己可以過濾空氣。你就是世界的一分子,雖然是被忽略的。如果你在另一個星球生活則另當別論。只要還在地球上,在某個地方,你很多時候是沒有選擇的,必定被某些你愿意或不愿意的環(huán)境、情感、邏輯甚至是進化的細菌影響著。

第二個問題有些意思,作為“女性”的鄉(xiāng)村?你認為女性是弱勢的一方吧?若從人與世界的關系,而不是兩性關系考量,女性確實是弱勢。城市與鄉(xiāng)村永遠是不對等的,強壯的城市始終是有誘惑的。你想想看,高加林是多么樸實的一個人,進入城市幾天就改變了,什么愛情啊名聲啊都可以舍棄,若一個人從城市回到鄉(xiāng)村,天然的優(yōu)勢在哪里,很難改變。城市化是世界的趨勢,難以逆轉,陣痛是必然的。不過,只是陣痛還是持續(xù)性的疼痛,只有時間能告訴我們。

于梟:近些年,女性的地位似乎是有了可見的提升,但在男性視角中,這樣的進步更像是一種倒退。與資本權力掛靠越緊的,女性的實際地位就越低,這點在你的小說《私人檔案》中有比較明顯的體現(xiàn)。你在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的時候,是基于一種什么樣的性別觀和價值觀?

胡學文:你說女性和資本的關系是倒退嗎?我們不能簡單下結論。當然,我也不認為是進步,比較復雜。男性為什么比女性更有地位?并不是男性比女性更強壯更有智慧,而是男性握有比女性更多的資本權力,擁有更多的話語權。歷史就是這么延續(xù)的,我們已經(jīng)認可這是合規(guī)的理所應當?shù)?,雖然我們說不上這個理是什么,但意識深處,我們已被格式化了。男性可以,為什么女性就不可以呢?男女在這方面是平等的,或者說在權力和資本面前是平等的,強大的是資本,而不是個體?!端饺藱n案》并不是要探討女性擁有資本權力的合理性,而是寫女性如何被改變。個人價值觀一旦與資本權力相拗,會被擊得支離破碎。

于梟:中國的文學傳統(tǒng),至少一直到“尋根文學”,都在習慣性地不留余力地贊美母親的苦難,這種怪異的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和延續(xù)你認為其中的緣由是什么?

胡學文:我不認為是怪異的。我們的母親確實承受了更多的苦難,記憶難以抹去。還有,我們贊美的并不是苦難本身,而是面對苦難的態(tài)度。即使是逆來順受,也能使人感知其母性之愛與承受之美。母性話題是文學永遠的主題,還會延續(xù)。

我對改編基本不提要求,

因為別人從你手里買一塊布,

你要求人家只能做褲子不可以做襯衫,

你覺得公平嗎?

于梟:你是一位小說作品被改編成影視劇較多的作家之一,你的《奔跑的月光》被改編為電影《一個勺子》,《婚姻穴位》被改編為電影《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大風起兮》被改編為電影《跟蹤孔令學》,《極地胭脂》被改編為電影《極地彩虹》,《向陽坡》被改編為電影《向陽坡傳說》等。這些改編后的影視劇你都看過嗎?你或多或少地參與到了作品改編的過程嗎?

胡學文:多數(shù)我都看過,但極少參與?!稑O地彩虹》是我唯一參與編劇的,那時我還在縣城,作品寫得也不多,想嘗試一下。當然,生活拮據(jù),改編費對我也挺有誘惑,這也是事實。但與寫小說不同,作者是文字的帝王,擁有生殺大權,而作為編劇,充其量只是個廚子,并不是想做什么菜就能做什么,得看菜板上有什么菜,更重要的是顧客喜歡什么、點了什么,那種感覺就像被綁了手腳。我并沒有貶低編劇的意思,我是想說相比編劇,寫小說更自由。

于梟:文學與影視劇在表現(xiàn)形式和審美標準上有比較大的差異,所以你在文學作品改編影視劇中比較看重那些細節(jié)?在自己的作品改編影視劇中你有滿意或比較滿意的嗎?為什么?

胡學文:確實是兩種藝術形式,所以我對改編基本不提要求,當然就是提人家也不答應啊。別人從你手里買一塊布,你要求人家只能做褲子而不可以做襯衫,你覺得公平嗎?那是人家的自由對不對?電影要考慮受眾,考慮票房等各種因素,所以我對改編的尺度是理解的。但電影特別是優(yōu)秀電影與小說有許多相同之處,諸如關注人的生存狀況,精神困境,人和這個世界的關系,這種關系的不變與改變等,都能在心理上影響到你。所以,雖然他人改編,我還是期待能拍得結實一些扎實一些。當然,期待是一回事,愿望是一回事,有的還算滿意,起碼有小說的精神內核。

于梟:文學作品改編影視劇似乎是當下的一個流行趨勢,很多作家在創(chuàng)作非劇本類文學作品的時候都會預留改編空間。你覺得當下的某些文學創(chuàng)作和影視劇改編是否存在本末倒置的關系?大量有如此目的的創(chuàng)作是否會對寫作本身產(chǎn)生傷害?

胡學文:從文學到影像視頻,技術改變世界,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從受眾上說,電影的影響力更大,小說讀者少一些,但影響更持久。許多人是看了電影之后才有興趣讀原版小說的,這不是什么壞事。但預留改編空間這個說法,我不大認同,影視化的小說是有,但只是少數(shù),更多的小說還是按照作者的意愿寫的。當然,也有從影視劇轉換的小說,我懷疑它怎么立在書架上,能立多久。這么做確實是本末倒置,但畢竟是極少的,而且你也不會去閱讀。雜草遍地,并不能妨礙大樹的生長。但你的提醒很必要。

于梟:陳建斌導演的電影處女作《一個勺子》改編自你的小說《奔跑的月光》,公映之后好評如潮卻叫好不叫座,票房不甚理想。似乎當下的文藝片在中國甚至在世界范圍都在遭遇同樣的尷尬,評分很高但是收益很差。你是怎么看這個問題的?你認為文藝片在未來的生存狀況會怎么樣?

胡學文:這很正常。去電影院的人多數(shù)是為消遣,是為了讓疲憊的身心放松,而文藝片需要耐心,需要用智慧去觀看,不動腦子當然不能領會深意,自然不知其妙處在哪兒。商業(yè)片就不同了,至少可以讓眼睛過癮。雖然看過就忘了,但觀眾根本就沒打算記住,其需求就是消費時間。一個人講,某部電影很爛,他去電影院就是為了看看究竟有多爛,這就是另一種口碑,說不清楚的。文藝片未來的生存狀況我無法預測,但喜歡的人還是有的。

于梟:請恕我冒昧地問一句,“胡學文”是你的筆名還是真名?

胡學文:是真名。河北四俠中,只有張楚是筆名。

于梟:你當時有過取筆名的想法嗎?

胡學文:取過,但發(fā)現(xiàn)有人用過了,就沒再取。

于梟:原來是這樣。我們都知道,從新文化運動之后,中國的作家們開始大量使用筆名,直到先鋒文學興起,這一潮流開始慢慢回落?,F(xiàn)在的作家尤其是男性作家,使用筆名的現(xiàn)象越來越少(至少就小說家而言)。其中緣由是什么?是掌握大量中國經(jīng)驗的作家們更加自信了?還是文學西學東漸內化的新話語體系已經(jīng)形成了?

胡學文:老實說,我沒想過這個問題,似乎用筆名的也不少啊,讀者一下子就記住了,而且筆名具有文學范,具有想象和審美的優(yōu)勢。比如,格非,莫言,蘇童,鬼子,東西,名字本身是不是就特別有魅力?有時,我就說我,喜歡一個人的筆名會超過其作品。作家們更加自信,我倒覺得是,但似乎不是表現(xiàn)在筆名上,而是敢于承認從傳統(tǒng)中尋找敘事資源。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一個作家不能列舉幾個外國名字絕對沒有任何話語權?,F(xiàn)在,有些作家已經(jīng)敢于談傳統(tǒng),談中國經(jīng)驗了。就個人喜歡的作家,外國的居多,但我反對貶低傳統(tǒng)。中國文學是世界文學的組成部分。同樣,我們閱讀西方作品,腦里也不會有他者的概念,面對的是文學本身。從這個意義上說,世界文學也是我們自己的。

于梟:現(xiàn)在文學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和以前相比有什么變化?你對自己在今后的寫作有什么樣的期待或設計?

胡學文:文學已經(jīng)成為我的生活方式和生命方式。數(shù)天不閱讀不寫字就覺得空虛,失去了意義。我不敢保證寫下的文字對讀者有多大意義,但對我,就如每天要呼吸空氣一樣。寫作是要改變的,我說不上具體有什么變化,但讀者反映說越來越看不懂了。不是我故意和讀者為難,而是和自己為難。今后的寫作我仍會繼續(xù)為難自己,盡量少一些遺憾。只要精力允許,我會繼續(xù)寫下去。設計只是一句空話,說到底,還要是拿出作品。

于梟:最后,請你簡單描述一下作為寫作者的“學文”。

胡學文:一個簡單的人,一個容易相處的人。

胡學文中篇新作《跳鯉》刊載于《花城》202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