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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有生”之痛及其紓解方式——讀胡學文的《有生》
來源:《小說評論》 | 謝有順  2021年08月03日09:26

1893年,英國生物學家赫胥黎應邀在牛津大學講演,這份講稿后來以《進化論與倫理學》為名出版,嚴復將其節(jié)譯為《天演論》傳入中國,其中有一句,“以天演為體,而其用有二:曰物競,曰天擇。此萬物莫不然,而于有生之類為尤著。物競者,物爭自存也?!薄坝猩悺边@一說法在中國古代并不少見,“有生之類,無物不然”(朱熹),“水陸之物,有生之類,莫不高羅而卑網,山貢而海供”(方孝孺),“《西銘》謂以乾為父,坤為母,有生之類,無不皆然,所謂理一也”(張南軒)。胡學文從《天演論》中取“有生”二字為其小說名①,大概也是想寫出一種“有生之類,無不皆然”的感受吧。

《有生》是胡學文費數年時間完成的一部長達五十萬字的小說。從祖奶喬大梅出生的清末寫起,跨越百年的歷史,一直寫到當下。歷史跨度如此寬廣,但《有生》的關注點不在復雜多變的歷史事件,而在歷史中普通人的命運。五十萬字的篇幅,一半講述祖奶喬大梅以及她身邊的人的命運,一半講述現實中宋莊人的故事。面對人的困境,歷史和現實有相通之處,就此而言,寫歷史就是寫現實,寫現實也是在寫歷史。胡學文要直面的是,不論身處哪個歷史時代的人都要面對的基本問題——生死、欲望、憂愁、哀傷、絕望。

胡學文的寫作是有雄心的。他既想挑戰(zhàn)百年家族史的寫作,又想寫好當下的現實,這兩類題材之前寫得好的作品不在少數,要想出新,并不容易。胡學文在《有生》中設計了一種“傘狀”結構,以祖奶喬大梅的一生作為傘柄,其他五人的故事作為傘骨展開,講述歷史的傘柄作為主干撐起了整部小說,呈現現實的傘骨作為枝干向四周延展。在敘述上,第一人稱回憶視角和第三人稱全知視角相互交錯,在二十個章節(jié)里人物聚焦也不斷變換,有些散點透視的意味。這種寫法和那種由情節(jié)推動敘述的寫法不太一樣,“那種小說里,主導性人物,主導性情節(jié),主導性情緒,一手遮天地獨霸了作者和讀者的視野,讓人們無法旁顧?!雹凇队猩凤@然不是這樣,盡管也有一條主線(祖奶喬大梅的一生),但這一主線并不獨霸作者和讀者的視野,小說中各條線索交織而行,每個人物輪流登場,自成風景。這樣寫的好處在于,作者和讀者都不會只關注小說情節(jié),只停留在故事層面,而會更加關注人物和他們自身的處境和命運,更自覺地勘探人物的內心世界,其目的是讓小說超越講故事的層面,進而揭示出生活內在的方面。

《有生》的寫法是非常實證的、現實的。這一寫法看似笨拙,卻比那種純粹的想象性寫作更具難度。文學當然需要想象力,但想象也要有實證的基礎。當下小說讀者越來越少,越來越多的人從小說轉向了別的敘事藝術,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作家們書寫的生活越來越不可靠,讀者對這種寫作漸漸失去了信任?,F在很多書寫鄉(xiāng)村的作家,其實已離開鄉(xiāng)村多年,對鄉(xiāng)村的認識和理解憑借的還是年少時的經驗和見聞,他們對農民的生活世界和精神世界都已很疏遠,如何才能寫出他們“靈魂的深”?城市和鄉(xiāng)村的經驗如此復雜,作家如果對某一群體的生活沒有深入的觀察和了解,寫起來必然會漏洞百出,很多細節(jié)就會經不起推敲,很多人物的內心邏輯也會失真。王安憶說,“這個寫實的世界,即我們現在生活在其中的世界實際上是為我們這個心靈世界提供材料的”③,現實世界的材料若不結實,建造出來的小說世界定然是潰散的,許多時候,作家必須做足案頭工作,下笨功夫去做找尋寫作所需的材料,去雕刻作品中的細節(jié),這樣才能重建作品在讀者心目中的信任感。

《有生》的扎實、細致,為作品建立起了很好的敘事基礎。祖奶的部分,關于錮爐的工藝,在寫到接生時涉及到的不同的生法及應對措施,那些作為背景和閑筆的張北城、營盤鎮(zhèn)和宋莊發(fā)生的歷史事件,可以見出作者是下了很多笨工夫的,作品中密布的許多真實細節(jié)也為小說建立起了可靠的實感。

比如小說寫到:

那年冬天,宋莊發(fā)生了許多事。一個叫二蠻子的在營盤鎮(zhèn)喝醉酒,回村走反方向。次日在灘里被尋見,人已經凍硬。他是蹲著的,烤火的架式,面前不過是幾塊雞蛋大的石頭。都說他出現了幻覺,把那幾塊石頭當成火盆。也有人說那是鬼火石,專誘惑迷路的人。

住鼠屋的一戶人家,傍晚疏忽,沒及時把屋口蓋住,一頭覓食的黃羊掉進去。那家人窮得蓋不起房,那一冬卻吃足了肉,每隔三五日便有肉香飄出來。沒風的日子,白氣扶搖直上,常常招惹來老鷹。那些有獵槍的見白氣就往外跑,不過,沒一個將老鷹射下來。

最讓人吃驚的是宋拐子的兒子宋矮子,竟在張家口大鏡門外開了一家商鋪,專營皮貨。宋矮子是駱駝客,來往于張家口與庫倫之間。因為個子矮,常被戲謔,說他騎在駝背上與兩個駝峰一樣高,所以他的另一個綽號是三肉錘。拉駱駝是苦營生,何況他比別人矮許多,三十多了始終未娶妻。誰能想到宋矮子搖身一變,成了萬隆永商鋪掌柜,還娶了另一位做茶葉咸鹽生意的掌柜女兒,據說那女娃美若天仙。就算錢廣萬,也沒在張家口弄個商鋪,宋矮子是宋莊第一人。一向冷清的宋拐子家忽然間門庭若市,有的想在商鋪謀份差事,有的想做駱駝客,求宋拐子指點。但都被宋拐子冷臉擋回去。宋拐子沒落下好名,但再沒人小瞧他。④

這些瑣碎的歷史斷片,看似閑筆,但作家如果沒有對歷史的基本了解,筆觸就無法如此滋潤。而面對當下的鄉(xiāng)村狀況,胡學文也不陌生。小說寫到鄉(xiāng)村的各種人事關系時的熟悉與貼切,寫到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鄉(xiāng)村生活變遷的準確和生動,都可見出胡學文具有豐富的鄉(xiāng)村經驗的底子。弗蘭納里·奧康納說,小說是通過感官來“運作”的。他認為,人們覺得寫故事很難的原因之一,是他們忘了把感官描寫處理得讓人信服是需要很多時間和耐心的。讀者是不會在沒有真切感受的情況下相信作者講述的故事的。小說最重要和明顯的特點,就是使讀者通過在小說中的所見、所聞、所感、所嘗、所觸來了解現實。

書寫20世紀歷史的作品,無法忽視這一時期廣大而深重的苦難。作家如何書寫苦難,如何讓他筆下的人物應對苦難,一定程度上也可看出一個作家看待世界和人生的態(tài)度,《有生》的一個書寫重點,就是中國20世紀的苦難。主人公喬大梅生于清末民初,她的一生都是在苦難中過來的。喬大梅的一生,先后經歷了十數次至親之人的離去。十歲逃荒途中母親因流產而去世;民國六年,出嫁前夕,和父親去張北城置辦嫁妝,父親被流匪殺害,自己也被侵犯;第一任丈夫,老實憨厚的大旺在災荒之年外出“撿寶”途中遭遇狼禍,只留下了殘缺不全的尸骨;和第二任丈夫生下的第一個女兒白杏溺水而亡;女兒李桃嫁到夫家后不孕,最終不堪忍受冷言和白眼而自殺;叛逆的李春在隨德王外逃途中中彈身亡;在接生途中忽略了剛出生不久的正在發(fā)著高燒的女兒白果,白果高燒而死;兒子李夏在拉駱駝途中遭遇高粱軍的掃射中彈而亡;和第三任丈夫生下的第一個兒子喬秋因偷吃了近兩畝地還未長成的土豆而活活撐死;女兒喬枝受了情傷而自殺;兒子喬冬在公社修水庫時不幸被炸藥炸死。最后只剩下喬冬老婆難產生下的兒子喬石頭為伴。

如果單獨看祖奶這些經歷,會覺得在情節(jié)上與《活著》有諸多相似之處。喬大梅一次又一次地遭受死神的打擊,但更為重要的是,喬大梅在遭受了這些打擊之后,她的內心世界發(fā)生了怎樣的改變?她將如何繼續(xù)面對自己的生活?她像大多數中國人一樣,面對苦難,常常選擇忍耐、逆來順受、沉默地接受現實。父親的逝世是喬大梅人生中經歷的第一次重大打擊,孤身一人的她必須給自己找到活路,那就是嫁給她此前從來沒有看上過的大旺。她是這樣盤算的:“我已經是殘破的花,與一頭驢也難以等價。依某些人的標準,怕是驢皮也不值呢。那么在李富伯和大旺心里呢?我說不準,也許值也許不值?!雹菰谶€沒有失身之前,喬大梅認為自己還是有一定“身價”的,這一“身價”可以配得上家里有包子鋪的趙進元;失身后,自己已經“與一頭驢也難以等價”,為了活下去,便只能嫁給憨厚得近乎呆傻的大旺了。在喬大梅此后的人生中,子女一個個先她而去,她似乎也是這樣過來的,短暫的悲傷過后很快又開始新的生活,苦難似乎就這樣被消解、遺忘了。

如果《有生》只停留在這里,那就與《活著》沒什么不同了,甚至可以說近似于《活著》的苦難哲學了?!痘钪返目嚯y哲學是忍受,就像余華對“活著”這個詞的理解:“‘活著’在我們中國的語言里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于喊叫,也不是來自于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實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雹抻嗳A認為,他通過福貴忍受的一生“講述了眼淚的寬廣和豐富;講述了絕望的不存在;講述了人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的,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著”⑦。這種對人和苦難的理解多少是有點概念化了?!队猩窙]有止步于此,它想出示對生存和苦難更為深刻的看法。喬大梅在苦難面前不僅僅是忍耐,她有她反抗苦難的方式,而且是頑強的、鍥而不舍的。

喬大梅反抗苦難、死亡的方式是不斷地接生和生育。既然生命如此脆弱,既然死如此容易,那就不斷地迎接新生,不斷地創(chuàng)造新的生命。喬大梅想要成為一名接生婆,不是出于偶然的原因,不僅僅是因為她看到了她生第一個小孩時接生婆黃師傅頭上的“光”,更重要的是,她童年時目睹母親難產而死時埋下了難忘的種子。喬大梅用了八天時間說服黃師傅收自己為徒,從此接生在自己生命中就有了重要的位置。晝夜不息,有求必應,只要有人上門,不論何時何地,不論家人支持還是反對,都奮不顧身地前往。在喬大梅眼中,所有的新生都代表著新的希望,都是對死亡的反抗。她對所有的孕婦一視同仁,無論貧富、無論親疏、無論國族、無論是請著去的還是綁著去的,也無論給的喜費多少,喬大梅都一樣對待。喬大梅要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把新的生命平平安安地迎接到這個世界上來。

產婦沒有貴賤,沒有不受疼痛的生產,我不會因為其富貴而特別照顧,改變程序,也不會因為是尋常百姓有意刁難或擺架子。哪怕是乞丐也同樣對待。一對乞丐夫婦不知怎么打聽到我,登門時女的行走已經很艱難,在我家炕上生下孩子,滿月才離開。

土匪上門,我也照樣跟著去。當然,我必須去,否則幾條命也沒了。和他們打交道,跟走鋼絲一樣,比兵老爺可難多了,特別是脾性差的。我多次出入土匪窩,并不是有些人形容的山洞樹林,都是些村莊,黃土灰墻,不害怕是假的,但一見到產婦,恐懼便拋諸腦后。生與接生,關系突然變得簡單。我不止一次望見黃師傅腦頂的光,不管他人是否看見,我腦頂也會有的,那是上蒼賜予接生婆的德威、厚福與信心。⑧

反抗苦難和死亡最后成了喬大梅活著的動力。當父親、第一任丈夫大旺、公爹、兒子李夏、女兒李桃、白杏、白花都離開了她,身邊空無一人,生命中最脆弱的時候,她甚至沒有了繼續(xù)活下去的動力,死亡徹底壓倒了她。這時,也是前來請她去接生的人的腳步聲留住了她。

我若去了,那些嬰兒怎么辦?那是天命,我不能違抗。我沒再猶豫,扯掉繩子跳下地。來人進院,我已經準備妥當。確實,是請我接生的。

一夜忙活,母子平安。那家人致謝,說我是菩薩現身。這樣的話聽得太多,我從未在意,但在那個早上,卻如信念植入我的骨髓。我不能死,必須活下去,好好地活著。死去的親人雖多,但我要接引更多的嬰孩到世上。⑨

生育是喬大梅反抗死亡和苦難的另一種方式。在死神接連帶走了喬大梅五個孩子后,她更加不認命了,她要反抗這一切,只是,這一反抗不是去迎接新生,而是自己創(chuàng)造新生,義無反顧地去創(chuàng)造新生。

在那個漫長的夜晚之后,準確地說,是第一縷陽光投射在窗欞上,一切發(fā)生了變化。我要生兒育女,那念頭飄然而至。我不止生一個,要生兩個三個四個……我尚未衰老,子宮仍然潤盈。我沒考慮能不能養(yǎng)活,似乎已經喪失理智,只是想生。死神奪走了五個,我要生更多的孩子。

東院住著任何一個單身男人,我都會嫁給他。生育的欲望強烈而又瘋狂。那更像一場戰(zhàn)斗,沖鋒的號角已經吹響,我再沒有退路。⑩

不輕易地向苦難妥協(xié),一直反抗苦難;主動地承擔苦難,而不是被動地忍受,這是《有生》比《活著》走得更遠的地方。但我們要問的是,喬大梅對苦難的反抗是有效的嗎?喬大梅的反抗當然沒有抵消掉苦難,在艱難的時代,死亡作為一種無可逃脫的悲劇,一次又一次地走向喬大梅,死亡是如此沉重,但她沒有一味忍耐,沒有自我麻木以平復傷痛,她采取的是一種受難的姿態(tài)。“受難和忍耐是不同的,前者是主動的承擔,后者是被動的忍受; 在苦難中前行和消解苦難也是不同的,前者相信意義將從苦難的深處崛現,并且堅持與苦難抗爭,而后者則鼓勵遺忘苦難、接受苦難,用現世的、短暫的歡樂來消解苦難的沉重面貌?!?在受難之后,她沒有選擇遺忘,而是拒絕遺忘、向往新生。在她不斷的接生和生育中,我們看到了一種磅礴的勇氣,一種巨大的生命的力量。

《有生》用了一半篇幅寫喬大梅遭遇苦難與反抗苦難的歷程,用另一半篇幅寫了現實中的宋莊人內心遭遇的困境。困境和苦難同為人生中難以逃避的存在,但兩者也有不同,后者一般是巨大的、從天而降的、突如其來的,前者則是緩慢的、從日常生活中生長出來、慢慢把人包裹住的;后者給人的打擊是沉重的,但前者卻是一點一點消耗人的意志和激情,最后讓人陷入絕望。也就是說,困境比苦難更為隱蔽、持久,也更加磨人。

《有生》寫到的這幾個宋莊人,無一不深陷困境之中。如花失去了世界上唯一支持自己愛好的男人錢玉,連臆想中錢玉的化身、寄托自己所有生活下去的希望的烏鴉也被毛根不小心射殺。曾經孤傲、任性、冷硬,什么都不相信,什么都不在乎的毛根在不經意間被宋慧喚醒了情欲,整個人徹底變了,陷入對方完全沒有察覺的單相思中,愛而不得卻又無處宣泄。羅包雖然豆腐做得好,生意也做得紅火,但婚姻不幸,千瘡百孔的婚姻猶如“狂風中的鳥窩,破散、寒冷,灰暗無光”。鎮(zhèn)長楊一凡永遠處在無名的焦慮和失眠之中,收到幾條匿名短信后更是焦灼不已,他對抗這些的方法是寫詩,但他“天資愚鈍”,寫出來的詩從妻子那里得來的評價永遠都是善意的“不錯”,這令他更感絕望;對父親和弟弟都恨鐵不成鋼的喜鵲,她的愿望不過是“有尊嚴有底氣地活著”,終于遇上一個強悍的男人黃板,但黃板卻因牢獄生活而萎靡下去,像一只鼴鼠一樣,終年沉迷于他那偉大的盜墓事業(yè)中。

他們都深陷于各種困境之中,無法自拔。這些困境,很多都出于個人原因,是內在的、無解的。胡學文沒有為他們找到破解困境的方法。如花在心里始終沒有放下錢玉的死,她盼著他能夠轉世,在他還沒轉世之前,她要為他守著,她相信,在黑暗中有人惦記,在塵世里有人眷戀,錢玉才有可能活過來。哪怕全世界沒有一個人理解她,她也不在乎;毛根最后在守衛(wèi)胖女的墳墓時放下了對宋慧的執(zhí)念,重新找到了活著的念想和生活的方向——那就是戰(zhàn)斗,他心里只有一個聲音,一定要守衛(wèi)住胖女的墓地。那種迷戀宋慧時沒著沒落、魂不附體的感覺終于消失了,但此時在他內心升騰起的卻不是安寧,而是另一種躁動和不安;羅包始終畏懼著麥香,麥香就像一個放在身邊的定時炸彈,羅包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會炸開,這個炸彈一天沒有解除,他的內心就不會安定;楊一凡無名的焦慮終究沒有得到平息,幾條無來由的短信最終也沒有找到源頭……在小說中,所有人的故事都戛然而止,所有問題都無疾而終。這或許就是胡學文所理解的生活,這就是他對人的處境的看法——我們永遠無法躲避苦痛,無論是什么身份,無論是什么地位,都要面對這一恒久的折磨與煎熬。

困境的根源到底是什么?胡學文在小說中借方鴻儒之口說出了他的答案:欲望。他將所有煩惱和憂愁歸根于欲望,“縱觀古今,縱觀世界,人類自直立行走以來,從刀耕火種到機器革命,再到互聯(lián)網時代,確實是突飛猛進,瞬間萬變。生存環(huán)境、生活方式包括情感方式的變化,都是顛覆性的。但有一樣至今沒有改變,人類仍被欲望掌控,所謂名韁利鎖,難以排遣恐懼、貪婪、悲痛、哀傷、惱怒,自然也有歡愉、愛慕、吸引,但往往也成為恐懼與仇恨的根源。就說你的焦慮癥,唐朝沒有嗎?宋朝沒有嗎?古埃及那些國王可能比你更焦慮,為什么活著就要修墓室,打造純金棺???那是對死亡的焦慮。當然差別還是有的,比如幸福感,不同文化、不同朝代、不同地域、不同階層的人感受肯定不同,有的人豐衣足食就很滿足,有的人住在皇宮也如同牢籠。人類幾千年前就解決了基本生存問題,無論漁耕還是狩獵,但只有哀傷或焦慮,與人類形影不離,如同細菌無孔不入?!?在胡學文看來,困境無可逃脫,但在小說中,他設置了一個紓解困境的出口,那就是祖奶這一角色。祖奶接生了幾乎整個宋莊的人,盡管在晚年已經如植物人般喪失了行動和說話的能力,但依然被奉若神明,宋莊人一旦有了什么苦惱憂愁,第一想起的就是祖奶,他們跑去祖奶那里傾訴,他們渴望在祖奶那里找到答案、得到指引,哪怕祖奶只是像一尊雕像一樣坐在那里。

祖奶的唯一活躍的感覺是聽覺,她可以“聽見夏蟲勾引配偶的啁啾,能聽見冬日飛過天空的沙雞扇動翅膀的鳴響,能聽見村莊的囈語,亦能聽見暗夜的嘆息?!?她能“觸摸到坐在床前的每個人的哀傷,但不能給他們片言只語的勸慰和安撫。我能做的,就是安安靜靜當個垃圾箱,讓他們把自己的委屈、憂傷、悲憤和難解的心事傾倒出來。是的,我不是圣人不是神仙,就是垃圾箱而已?!?人們在祖奶這里傾訴完以后,很多人都變得通透寬廣了?!八麄儼巡恍业脑庥?、被拋棄的痛苦、陷入困境的絕望、尋死的念頭像垃圾一樣傾倒出來,心變得平靜了。心安靜下來,感覺就會發(fā)生變化,整個人也會變得通透。其實什么都沒變,但也可以說,什么都變了。”?所有的悲傷、憤怒、仇恨、苦悶、憂愁都在祖奶這里得到了平息,獲得了安寧。

傾訴當然是一種有效的紓解方式,盡管沒有在根本上解決問題,但至少可以讓人活得不那么痛苦。胡學文無法給出關于人類困境完美的解決方法,但他探求這些本身是有意義的。他提醒我們,困境、煩惱、憂愁,乃至絕望才是人生的常態(tài),提醒我們告別對人類生存狀態(tài)淺薄的樂觀態(tài)度。這令我想起魯迅反抗絕望的生命哲學。魯迅對人世懷著很深的悲觀,他曾經試圖用希望來抗拒空虛,“希望,希望,用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虛中的暗夜的襲來,雖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虛中的暗夜?!保ā断M罚┑胶髞?,他發(fā)現,所謂的希望,是虛妄的。但他又說,“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保ā断M罚斞傅膱皂g之處就于此,他沒有被沉重的絕望壓倒,他將之視為虛妄,并進而去反抗它,“雖然明知前路是墳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絕望,因為我以為絕望而反抗者難,比因希望而戰(zhàn)斗者更勇猛,更悲壯。”(《致趙其文》)這就是魯迅的生存哲學,雖然人世無處不彌漫著絕望,但人仍要在絕望的反抗中前行。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魯迅對生命的態(tài)度是積極的、樂觀的,他的樂觀建立在對所謂絕望的洞穿之上,就像郜元寶所說的,“他的積極和樂觀絕不是廉價和盲目的,而是看穿了所謂悲觀絕望的把戲,這才轉向樂觀和希望。他認為這才是生命應有的色調,這才是生命應有的意義。”?這種強悍、樂觀的生命態(tài)度,或許正是胡學文所揭示的人生困境可能有的一種出路。

 

注釋

①胡學文:《〈有生〉之賜》,《文藝報》2020年8月28日2版。

②韓少功:《馬橋詞典》,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68頁。

③王安憶:《小說家的十三堂課》,上海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13頁。

④⑤⑧⑨⑩????胡學文:《有生》,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第111-112頁、190頁、307-308頁、834-835頁、838-839頁、782-783頁、886頁、280頁、44頁。

⑥⑦余華:《活著·韓文版自序》,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第5頁。

?謝有順:《余華的生存哲學及其待解的問題》,《鐘山》2002年第1期。

?郜元寶:《“易讀魯迅”專欄之四:反抗絕望》(外一篇),《天涯》201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