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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作家,就要拾遺補缺。童書在很大程度上有兩點是我要補充的,一是勵志,二是愛心。 梁曉聲:在童書創(chuàng)作中拾遺補缺
來源:中華讀書報 | 舒晉瑜  2021年08月05日08:24

《我那些成長的煩惱》,梁曉聲著,山東教育出版社2021年7月第一版,35.00元

 

2019年,年過古稀的梁曉聲出版了他的第一套童話系列。

兩年間,他的童話系列在不斷豐富、不斷拓展,建構著充滿真善美的童話世界,并向這個世界傳達他對兒童成長深切的愛意、體貼和關懷。

“我早該從兒童文學中拔腿而出了?!?021年7月14日,濟南書博會期間,梁曉聲在接受讀書報記者采訪時如此說道??墒撬麩o法瀟灑地轉身就走。因為他在這個領域仍有不斷的思考和想要表達的欲望,更因為他和山東教育出版社的友情,老朋友劉東杰的期待像孩子一樣純真又迫切,這讓梁曉聲在兒童文學領域“越陷越深”。

新作《我那些成長的煩惱》是梁曉聲為少年讀者創(chuàng)作的一部自傳體成長小說,講述的是他從兒童到少年時期“成長的煩惱”,依然是他一貫樂觀而光明的底色,敘述苦難卻不失溫暖甚至幽默的筆調。

中華讀書報:《梁曉聲童話》知識性很強、涉及面也很寬泛,蒲公英如何掌握風向、大雁為什么排成一字形或人字形、蒲公英種子的來歷等等,看書的過程很開眼界。您是不是為了寫作去有意搜集掌握各種信息和知識?

梁曉聲:知識性不是主要的,是否經得起知識檢驗也不是主要的?!缎⊥踝印芬婚_始說,大人看就是一頂帽子,小孩子才能看出是一條正在消化大象的巨蟒,這不符合生活,違反知識性,但它能打動孩子的情感。

我之所以寫童書,有如下原因:一是我的成長史中沒有童書閱讀經歷,小時候沒那么多童書,家里也沒有錢買。我是成為作家之后讀了一些童話,包括很多以兒童視角切入的溫暖的、帶有童話色彩的成人作品,對我影響特別大。我想我是作家,應該寫這樣的作品;二是我在兒童電視制片廠十多年,那時關注兒童文學多;三是我在決定寫兒童文學之前,掃描了中國的童書出版。

中華讀書報:您看到的中國童書出版是怎樣的現象?

梁曉聲:國內國外的童書我基本全都了解。有一個時期我有意識地考察電影市場的情況,發(fā)現國外的動畫中動物和生活聯系在一起,比如《帕丁頓熊》,熊和形形色色的大人的成長連在一起。國內的兒童文學不是這樣。父母帶孩子進電影院,什么最逗樂看什么,因此我們看賀歲片,有一個共性就是“樂”字。

我可以寫出這樣的東西,讓母親和孩子一個樂子接一個樂子,但我不能寫,不能讀者想要什么寫什么,我只寫我希望你們讀的東西。

中華讀書報:您的所有童話都傳達了真美善?!缎★w蛾漫游記》中,小飛蛾飛行過程中不斷領悟,不斷成長。蚯蚓告訴他:對生命應該持善良心,人類在變化,人類對待動物的態(tài)度也在變化。由此得出人類進化的方向是善良。人類每朝這個方向邁出一步,世界就會朝著美好的方向邁出一大步的結論。您覺得孩子能理解嗎? 是否稍顯“沉重”?

梁曉聲:嚴格說這是五年級以上的孩子讀的書。我有意識地希望孩子看一看,故事該怎么講。萬一孩子讀了以后作文有進步了呢? 萬一影響誰成為作家了呢——所以這些故事的文學性很強?!对趧榆嚿稀烦霭娌欢嗑?,新聞報道有多次類似的事情。我希望有這樣的好母親,在讀了《在動車上》之后和孩子說:“咱們以后在列車上決不做這樣的事情。”——萬一有這樣的影響呢?

我給自己規(guī)定了要做的事情。如果你是評論家,你會發(fā)表倡導的評論言語,希望童書怎么樣;我是作家,就要拾遺補缺。童書在很大程度上有兩點是我要補充的。一是勵志。很多童書主題跟《獅子王》差不多:“我行,我一定行!”像安徒生的《丑小鴨》,它是天鵝種,如果它是野鴨種呢? 所有孩子不可能都是“獅子王”,不可能都是海鷗喬納森。理發(fā)師、面點師……平凡的人就不能出色嗎? 我要用《白鴨阿甲》傳達“平凡也能出色”的觀念。二是愛心?,F實生活中缺失愛心的例子不少,比如動物的被虐待;比如一只為家庭下了那么多蛋的母雞,外國文學中都會成為人類的朋友,但是在中國文學作品中不是。這是我要通過《“白先生”與“黑勇士”》傳達的。我覺得愛心要從娃娃抓起。

以我的眼看來,有些書一定是不受歡迎的。也許有些母親會說,我的孩子憑什么讓你教育? 即使受到某些母親的心理排斥,我也一定寫。我不會揣測母親喜歡給孩子讀什么樣的書。

中華讀書報:您對筆下的人物有體貼之心。不止是站在家長,也站在孩子的立場上。比如《蕾蕾和姍姍》中,姍姍問:姐姐喜歡雜技嗎? 蕾蕾說,為了不讓父母失望,也得堅持下去。既為孩子的懂事感到欣慰,也覺得有點辛酸,在某種意義上道出了很多孩子的苦衷。

梁曉聲:這個故事是說雜技演員中尖子和底子的合作,還講了應該怎么看待競爭。我不太知道是不是所有家長都怕孩子輸在起跑線上,為了能贏,要么自己言傳身教,要么借助讀物來給自己的兒女找到一種力量,好像恨不得盡早讓孩子明白,這是一個競爭的世界。你強他就弱,你弱他就強。這樣的話,家長和拳擊教練有什么區(qū)別?為什么不想我們有可能善而強?

我確實有主觀創(chuàng)作的意圖,就是傳遞友誼。首先你要有感覺,別人對你的友善,你沒有感覺的話幾乎等于不存在。一個人抱怨生活不如內省自己。如果抱怨別人冷,是否別人給你溫暖而你沒有反應。我提醒讀者感激友誼,哪怕是微小的幫助。

中華讀書報:您的很多作品,看了總會讓讀者有些思考——能說具有“教化”的作用嗎? 有些童書幾乎沒有這方面的意識,您怎么看?

梁曉聲:可以說是教化的作用。全世界、全人類千百年來都是多么重視對兒童的教化這件事情。“教化”二字一定是莊重的,如果是反義的,那不是教化本身的問題。只不過看教化什么,教化愛永遠都不過份。這也是我為什么寫了《小毛驢“桑丘”》《可可、木木和老八》的故事。

中華讀書報:故事都很溫暖,但似乎寫動物的比較少? 為什么?

梁曉聲:我考察到動物界的時候,不想觸及這個層面。如果像《獅子王》那樣,在自然現象中、在電影中是要經歷打斗的?!丢{子王》《黑豹》都是要為“王”。如果寫食草類動物,不可避免地會寫到它們生存的不安全,這就會出現“壞動物”,不一定可取。

中華讀書報:但是您的兒童文學也涉及了生死觀。比如在《小飛蛾漫游記》中,談到生死的問題,談到成長中應該懂得感恩的情感。

梁曉聲:《小飛蛾漫游記》還是寫植物的生死。我不希望我的書里有搏擊打斗,不希望向兒童傳達為了競爭“上位”什么都可以做,我不希望推助這些。我這樣寫,家長們如饑似渴地用這樣的讀物為孩子卯勁兒——我不希望加入這個行列,我也不認為這是好的現象。

中華讀書報:您的故事取材很接地氣,非常真實?!犊煽赡灸竞屠习恕穼懸咔槠陂g可可的成長,父母是醫(yī)務工作者,體現了作家的責任感和敏銳的反應能力。

梁曉聲:我確實感覺到,現實生活中有些孩子被疫情深度影響了。為什么作家不記錄在案? 這篇作品都被《小說月報》頭條轉載,編年度合訂本時收入了,所以我說是這樣的書是“橋梁書“,一方面是給孩子看的,但首先它是文學作品。

中華讀書報:《北方印象》地域性很強,以小水珠的試驗破解“滴水成冰”的說法,伐木工為什么喊“順山倒”的來歷等,有濃郁的地域風情。這是來自小時候的記憶嗎? 是否有日記,或后期加入了一些想象?

梁曉聲:我有一篇散文叫《趕集》,這篇散文應該寫在二十五六年前,那時我五十歲左右。其中有三名同學,在《我那些成長的煩惱》中都提到過,這本書里的名字大抵都是真名,我哥哥的老師的名字,老師的老伴的名字……都是真名。我認為生活中應該感激的人——最大的感激應該寫進書里,成為永遠的紀念。因為是真實的,而且心里經常想著,不會忘記,不需要進行虛構。

中華讀書報:《哥倆好》疫情期間哥倆的相守非常溫暖,描寫“二胎”題材特殊視角也非常有趣。您很在意作品的敘述視角?

梁曉聲:視角非常重要?!栋坐啺⒓住返乃枷?,我在大學課堂講過。

大家都認為大學應該講成人文學,大學課堂一定是通過文學作品分析人物所面臨的困惑——為什么不能讀安徒生? 我認為《丑小鴨》并不是安徒生最好的作品,過于流露了出身決定論的思想。丑小鴨長大后成了天鵝,飛起來了,但是我們設想,更多的現象是,如果就是一只麻鴨呢? 它有了天鵝夢,怎么辦? 再夢也不能成為天鵝,但可以變成連天鵝都尊重的麻鴨。

中華讀書報:您的文學理念是什么?

梁曉聲:在進入北京語言大學之前,我在北京電影制片廠、兒童電影制片工作,始終“在場上”,這個場今天這個流派明天那個流派,豐富多變。但后來到大學講文學課,首先要回到文學的意義。

剛開始我甚至也不知道從哪個角度講起。后來我想起來,法國雕塑家羅丹有一個著名的雕像,叫人馬。人馬是希臘神話中的怪獸,對人和神都會形成共同的危害,它有人的上半身,上半身拼命向上伸展、扭動,那種動感明白體現它要從馬腹中掙脫,這個過程很痛苦,但只要雙足落地,才能成為大寫的人。好的文學就是幫我們這個忙,千百年來一直這樣。我在大學里反復說這個問題,從那個時期我就調整了我的創(chuàng)作理念。

古今中外之文學現象,大抵可歸為三類:一類以揭示人之“人馬”真相為目的;一類以呈現人如何努力成人為要義;一類昭示人之為人之后的善好,并且證明這是人皆可以實現之事。我不屬于第一類作家,因為那創(chuàng)作過程首先便不合自己的心性;我也不屬于第三類作家,因為在我所感受的現實中,“大寫”的人、“純粹”的人不是沒有,委實甚少。并且,我對于何謂“純粹”的人,目前也還是未得要領。于是,我的創(chuàng)作逐漸有了明確的方向,也逐漸形成符合自己心性的理念,即——呈現人不但要一心成為人,還想一心成為好人的過程。

中華讀書報:您寫了幾十年,寫作技巧嫻熟自不必說。但是在給孩子講故事的時候,是不是也要注意一些敘事策略?

梁曉聲:寫作的過程也是和自己對話的過程。我在寫作中有另一個感覺:不但影響讀者也教化自己,寫作是自我教育的過程。我寫作的過程也會像沐浴了一樣。我相信,這樣才能寫得自然而不矯情。如果矯情,真誠度是打折扣的。好多寫作者忽略了這個問題,要是把這些搞清楚,寫作的技巧性都在第二位。

中華讀書報:《我那些成長的煩惱》描寫了很多苦難生活,但讀完并不覺得苦,有溫暖,有歡樂,有幽默,回憶過往是怎樣的心情?

梁曉聲:我一直覺得,我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個個案。我努力地回憶,在我的成長史中很少遇到壞人。所有故事中的情節(jié)都是有溫度的,可能跟我看問題的角度有關,也可能是基因的影響。我的母親沒有和鄰居們紅過臉。再就是讀書,我年輕的時候讀了很多俄羅斯文學作品,那些文學作品中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寬容悲憫的情懷對我影響很大。

中華讀書報:《我那些成長的煩惱》讓我們充分了解到您之所以成為今天的梁曉聲的原因,也更深刻地了解到為什么您會有那樣的作品。

梁曉聲:我下鄉(xiāng)之前經歷文革,經歷了六年的知青生活,復旦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北京電影制片廠,生活中也經歷過很多不愉快。但是我覺得這些恰恰可以在生活中忽略不計。誰也沒有理由活得那么超脫。比較之后就會覺得,你沒有記住的必要。所以在寫作中我是選擇性地記憶,有意識地體現溫暖。那些不友好的表現,都會變成人生在世一些微不足道的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