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一種:艾偉《過往》讀札
廣濟巷曲折幽深,道路兩旁的香樟樹樹冠交叉交織,將其中的藍山咖啡館緊緊包裹。深夜咖啡館的生意不錯,人不算多,定也不算少。兩個男人約在這樣一處地方,如同眾多普通的顧客般喝杯咖啡,吃點宵夜,再在閑談間完成一樁雇兇殺人的交易,似乎是再合適不過。
在首先登場的人物中,除了替人雇兇的黃德高與左眼患有白內(nèi)障的殺手,還有一個無意間閃過的女人。作者對女人的著墨不多,卻令人印象深刻。女人時髦,衣著鮮艷,臉上尚有演出彩妝的痕跡。可就在黃德高走出咖啡館回望時,他看到女人站起來看著他。此處,作者用了“站起來”“看著”這兩個動作,讓人堅信這個人物在文章中的角色不會只是一個過客,她將在下面粉墨登場。事實果然如此。
故事從一開始就有了懸疑。誰將面臨生死的考驗?作者很快就給出了答案,一個名叫秋生的娛樂業(yè)老板。因為出場的他戴著墨鏡,有一對招風耳,與黃德高交給殺手的照片上的人物特點相同。故事會按照兇殺懸疑的路徑進行嗎?并沒有,作者筆鋒一轉(zhuǎn),引出了秋生的弟弟夏生、妹妹冬好,母親戚老師、失蹤了的父親,一家人的愛恨情仇如同舞臺上的戲劇一樣戲劇性地緩緩開演。
母親是在小說的第四節(jié)正式登場的,并貫穿了接下來的所有章節(jié)。在母親登場前,作者在一二三節(jié)已經(jīng)做好了鋪墊。母親是一個越劇名伶,因父親傾心為她創(chuàng)作的《奔月》一戲而蜚聲全國。可就在母親成名之后,父親離奇失蹤,從此杳無音信。母親再婚再嫁,毫不顧惜三個兒女,任他們自生自滅,如三顆鳥屎。在母親的身上有一堆的毛病,她自私、說謊,逃避責任,這樣的人物形象已經(jīng)完美顛覆了我們對“母親”一詞的慣有認知,在當代文學譜系中也是極為少見的存在。
作為母親的曾經(jīng)無比榮光的戚老師回到了舊地。她是自己執(zhí)意回來的。只因兩個兒子秋生、夏生在接到她要求回來的信時,無動于衷。秋生是恨母親的,因為他見證了母親對父親的背叛。夏生懦弱,毫無主意,他在內(nèi)心在接與不接間來回撕扯。母親之所以回來,只因她時日無多,是葉落歸根,抑或?qū)号乃寄睿y以辨別。在我看來,整個故事敘述重心的扭轉(zhuǎn),真相如抽絲剝繭般的顯影,也正是從母親的回歸開始。
母親回來了。穿著一件繡著白色細花的淺綠色旗袍出場,身材沒走樣,年齡老了,可氣質(zhì)、腔調(diào)仍在。長期缺席的母親總歸是要與三個兒女發(fā)生關(guān)系的,這是關(guān)系的魅力,也是小說的魅力。如何讓他們一一接觸?作者安排了一場戲,這場戲第一節(jié)就出現(xiàn)了,也就是說從第一節(jié)就為母親回歸后與兒女們發(fā)生關(guān)系做好了鋪墊。夏生去見哥哥秋生,因為母親寫信要他接她回來。這封信秋生同樣收到了,只是口氣截然不同,母親對夏生是居高臨下,而對秋生則強顏卑微。兩兄弟沒有談攏,秋生卻在無意間得知弟弟的女友莊凌凌找到一個特別好的劇本,正發(fā)愁無錢排練。秋生于是安排朋友贊助劇團,讓作為劇團臺柱子的夏生達成所愿。等到真相在最后的章節(jié)慢慢揭開時,我們才明白莊凌凌所得到的劇本正是秋生匿名送給她的,秋生從一開始就希望夏生去排練這出戲,因為這是父親死前寫的最后一部戲。當然這是后話了。
劇團團長得知當年的名伶重回舊地,盛情邀約她擔任顧問,他的私心在于利用母親在老戲迷心中的影響力。于是母親順其自然的與夏生以及莊凌凌建立了關(guān)系。而與秋生建立起關(guān)系,則是很難。母親讓夏生去找秋生來見他,秋生自然是拒絕??上纳岬侥赣H講秋生是唱戲的天才時,秋生打翻了茶杯,這是一種怎樣的內(nèi)心反映呢?看到這,我想到的是曹操與劉備對談,當曹操說到當今天下英雄時,劉備聽后竟失手掉了筷子。由此可見,秋生對母親的感情是本能存在,非理性所能掩蓋住。這也為后來的母子和解預(yù)示了可能。
小說來到第七節(jié),這一節(jié)在整部作品的人物走向中起到了關(guān)鍵性的作用。正是在這一節(jié),劇團為新戲制作的海報將母親放在兩大主演中間,無形中激起了她重登舞臺的念想,演員對舞臺的熱愛是潛藏于骨子里的,一丁點刺激便會蠢蠢欲動。為了出演女一號,莊凌凌與劇團王靜大打出手,獲得女一號后的莊凌凌傾注了大量心血,本以為即將迎來自己的高光時刻,可開演前母親利用王靜對主角的覬覦,慫恿王靜給莊凌凌吃了安眠藥,結(jié)果王靜臨場退卻,這時母親提出自己救場。這一切都在母親的預(yù)料當中,她知道王靜肯定心怯,此時只剩自己可以出演。演出是成功的,讀至此處,或許沒有人不會對她心生怨恨,因為她用見不得人的手段搶戲,她的心機、自私一覽無余。這也從另一個角度展示了她對演戲魔怔般的癡迷。
戲劇首演成功后,所有演員都會去聚餐,這是慣例,而母親沒有去。她選擇了藍山咖啡館,并且碰巧看到了黃德高手中兒子秋生的照片。此刻,我們明白整部作品的所謂開場不過是原屬第七節(jié)的內(nèi)容,之所以如此是作者出于敘事策略的安排,其目的在于避免庸常的平鋪。
也正是從第七節(jié)開始,母親出于對兒子安全的考慮,急于與秋生見面溝通的欲望變得愈發(fā)強烈。她之前跑到兒子的公司,卻被保安抬了出來,她知道自己進不去。所以她選擇直接除掉那個殺手。對讀者而言,一個是常年刀口掙生活的殺手,一個是風燭殘年的母親,殺手怎么會被殺掉?在這里,我們要明白,邏輯可以分兩種,一種是現(xiàn)實邏輯,一種是情感邏輯,為母則剛,所以一切都是可能的。
母親殺了人。并且是殺掉了那個即將殺死自己兒子的人。她不需要再去求兒子的相見,秋生肯定是要來看望她的。所以,母子見面后,母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知道你肯定會來看我的?!鼻锷匀皇遣恢v些什么,他唯有努力壓抑情感,緊緊握住母親的手。這樣,母親與秋生的關(guān)系也充分建立。
此時只剩女兒冬好了。她依然在精神病院,已經(jīng)喪失了好轉(zhuǎn)的可能。母親殺人自首后,被保外就醫(yī)。她想在死前再去看一次女兒,卻在中途下車。陪同的夏生知道,母親已經(jīng)喪失了面對女兒的勇氣。女兒如同母親內(nèi)心的隱痛,將會始終存在并折磨著她。
這部作品出現(xiàn)的人物不少,著墨用力不一,但都形象鮮明,內(nèi)心刻畫尤其出色。整部作品語言清凈,敘述簡潔,細膩,尤其結(jié)構(gòu)可謂滴水不漏,精心的設(shè)計,伏筆,閃現(xiàn),契合呼應(yīng),令人不時恍悟。人物在關(guān)系中的摩擦、仇恨最終都得以和解,人物皆有歸宿。譬如母親搶了莊凌凌的戲,作者安排母親在病房與莊凌凌深談,母親說她從兒子望向她的目光中洞察了一切。譬如母親念念不忘的父親,兒子秋生也告訴了她,原來父親早已離世。父親應(yīng)是不堪忍受母親的背叛,跑到兩人初見、交好的那個小島身亡。母親聽聞,驚訝,眼淚落下。作品中,作為不在場的在場者,父親在別人的敘說中慢慢建構(gòu)起自己的形象,他對母親的愛忠誠、熾熱,他的戲劇才華無與倫比,他的選擇同樣果敢決絕,這個人物形象暗含著無窮的力量。
母親是個怎樣的人?我在閱讀完這部作品后不止一次想起這個問題。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但戲又怎如人生精彩。《過往》中的母親顛覆了大多數(shù)人對“母親”的認知,她唯一正常的領(lǐng)域大概就是演戲了,只有在戲里,她才是一個懂得人情世故的人。生活中的她,柔弱又造作,自私又虛榮,但我卻恨不起來。她的身上優(yōu)點與缺點交織纏繞,難以辨清,她有時也是令人憐愛的。畢竟,世間所有的母親也都是女人。
母親最終的轉(zhuǎn)變,是親情的勝利。她在最大程度上彌補她所帶給親人、朋友的創(chuàng)傷。我有時會想,性格如她,若非突如其來的病癥,她的行為邏輯會出現(xiàn)截然不同的轉(zhuǎn)向嗎?如若讓她再活一次,她又會以怎樣的面目出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是改頭換面?略有改變?還是依然故我?或許最后一種的可能性大些。
人世間,凡此種種,皆為過往,凡是過往,皆是序章。正如小說結(jié)尾處,秋生來到橋頭,看到撈淤泥的人打撈起一輛自行車,依舊簇新,秋生認出那輛自行車,那是自己多年前帶著妹妹在漫漫長夜中穿行的工具,秋生因為憤怒,將它拋入河中。如今它再次出現(xiàn),新一段的旅途即將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