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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靜:性別視野里的未來羅曼司 ——評王侃瑜的科幻小說
來源:《長江文藝》 | 李靜  2021年08月22日09:43
關(guān)鍵詞:王侃瑜 科幻

科幻領(lǐng)域,向來是性別偏見的高發(fā)地。人們總是將恢弘的宇宙想象、另類的世界架構(gòu)、駭人的太空事件,下意識地跟“男性氣質(zhì)”“男性思維”掛起鉤來。但實際上,女性科幻創(chuàng)作早已自成天地,如果從科幻之母瑪麗·雪萊算起,科學幻想同樣是女性的擅場。回到中國本土科幻來看,即將出版的《她科幻》《中國女性科幻作家經(jīng)典作品集(1990—2020)》,為我們集中展現(xiàn)了近年來那些耀眼的女性科幻作家們。其中,便有出生于1990年的王侃瑜。

王侃瑜是一位很有代表性的科幻作家:她成長于中國快速發(fā)展時期的大都市,曾求學于復旦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并且擁有開闊的國際視野與雙語寫作能力。學養(yǎng)、眼界、語言能力,以及對科幻的熱愛,都使得她成為年輕一代女性投身科幻的典型。她們這一代更為自覺,也更有能力展開自己的寫作事業(yè)。迄今,她已在國內(nèi)出版兩部科幻小說集——《云霧2.2》與《海鮮飯店》,部分作品已被外譯。那么,在她的作品中,女性作家的身份到底有哪些實質(zhì)性的影響?當我們?yōu)榭苹眉由闲詣e,談及所謂的“她科幻”時,又到底意味著什么呢?

讀者很容易注意到,王侃瑜已有的作品大多講述了以女性視角展開的情感故事,而且愛情故事所占比重最高,隱約形成了一種“科技革命+愛情”的創(chuàng)作模式。正如劉宇昆為其作品所撰的推薦語里所說:“她的小說既是探索未來的望遠鏡,也是探索人性的放大鏡?!痹谖粗附莸目萍几锩顺敝校瑦矍檫@種親密關(guān)系極為細致,也最為戲劇化地“實驗”著人性的種種可能。對照百年前的革命文學,在面對前所未有的變革時,“革命+戀愛”的創(chuàng)作模式同樣風靡一時。從“戀愛”入手,便于喚醒青年學生的切身經(jīng)驗,由衷地生出對革命新紀元的向往。而對于一位剛剛從事科幻寫作的青年作家來說,從愛情元素中延展出未來想象,也是自然不過的選擇。

王侃瑜也意識到自己的這一創(chuàng)作特征,把最初的作品命名為“科幻言情”或“少女科幻”,包括《月見潮》《潮汐歷》《發(fā)條麋鹿》《機械松鼠》等。這些小說里殘留著青春期閱讀的痕跡,不乏對愛情的粉紅色幻想,因而相關(guān)的愛情描寫也就難以避免地失之生硬,更像是涉世未深的年輕人決心要探測人性深處的“工具”。比方說,這類故事里的女性總是在某一瞬間就被觸動心弦,對男性產(chǎn)生超乎尋常的期待,使得發(fā)達的高科技環(huán)境與“保守”的言情故事雜糅并置,令讀者穿行于陳舊的言情模式與陌生的科幻設(shè)定之間。

不過,這些略顯稚嫩的嘗試里,已經(jīng)孕育著作者的雄心。對愛情元素的倚重,起碼會帶來兩重效果:首先是“向內(nèi)探尋”的創(chuàng)作路徑。在《海鮮飯店》的后記里,王侃瑜自述:“一直以來,我追求的是更偏向文學性的科幻,我所關(guān)注得更多的也是人,我一直很好奇人與人之間如何理解,如何無法互相理解,隔閡如何產(chǎn)生,又是否有可能真正消除,近年來我的許多作品都在嘗試探討這一話題?!盵1]也就是說,相比起單純追求奪人眼球的科幻創(chuàng)意,作者十分看重科幻作品的“文學性”,及其能抵達的思想深度。而且,女性愛情故事,不論是以第一人稱還是第三人稱展開,都不是以女性個體為絕對中心,而是旨在探討復雜的人際關(guān)系。在重重關(guān)系中,愛情是作者最易上手,也最有象征性的書寫對象。比如在短篇小說《月見潮》里,來自赫林的戴安與來自比喆的尤伽都是非常優(yōu)秀的科學家。赫林與比喆兩個星球間彼此吸引,激發(fā)出潮汐能,基于開發(fā)潮汐能的共同理想,戴安和尤伽墜入愛河。兩性之間的彼此吸引,與兩個星球間彼此吸引,一體同構(gòu)。但是,戴安的朋友艾琳也喜歡上了尤伽,出于嫉妒,艾琳向赫林官方告發(fā)戴安“通敵”,致使兩人分隔兩個星球,終生未獲相見,而艾琳也只是兩個星球之間的斗爭工具而已。這樣的情節(jié)設(shè)置,頗有些影視劇狗血橋段的影子。

但歸根究底,這篇小說想要呼喚的是人與人之間、星球與星球之間、發(fā)達文明與落后文明之間,那種彼此依存、美美與共的共同體意識。小說里所描畫的潮汐能情節(jié),是人類情感紐帶的一種“物質(zhì)化”“科技化”的文學表述。科技想象與人性思考,努力地匯聚在一起。而這也會帶來重視愛情書寫的第二重效果:愛情被泛化為生命有機體之間的某種紐帶,它由男女之愛通向更寬廣的境界,就像是戴安與尤伽的愛情,隱喻著兩個星球之間互相依存的生態(tài)規(guī)律。法國左翼思想家阿蘭·巴迪歐曾在《愛的多重奏》里,將兩個人的愛描述為“最小的共產(chǎn)主義單位”,并把愛情視為通往解放的“真理程序”,設(shè)想由二人之愛走向集體之愛的理想圖景。不同于哲學家的抽象思辨,科幻文學憑借其文體優(yōu)勢,在具體的未來設(shè)定中思考人類的命運。王侃瑜的作品便把情感共同體視為一種可行的路徑,抱負不凡,值得期待。

伴隨著創(chuàng)作的日漸熟練,王侃瑜筆下的情感故事逐漸擺脫了“少女”視角,開始涵納成熟女性有可能遭遇的人生百態(tài),故事類型也變得愈發(fā)豐富。比如《腦匣》《失樂園》等,便辛辣地嘲諷了自負的男權(quán)思想與虛偽的愛情想象。在科幻創(chuàng)意和文學敘事上,都有亮眼的進步。對此,她在與張怡微的一次對談中總結(jié)道:

就個人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而言,我覺得自己原來寫女性視角的時候是不自覺的,但是伴隨寫作的過程當中,女性視角會逐漸變得更加成熟,會有一個成長性在里面。我對這個問題有了自覺之后,反而會主動地選擇和發(fā)掘女性視角,因為我覺得這樣的聲音相對比較少,它也值得被發(fā)展。同時我也可以明顯感受到自己作品當中女性視角的成長,從比方說一個不大成熟的小女孩,變成為一個更加成熟的女性的過程。我覺得這和我的生命體驗是相關(guān)的,還挺有意思的。[2]

在這里,“成長性”一詞道出了關(guān)鍵。女性的情感故事同樣會出現(xiàn)在男性科幻作家筆下,而且也有可能非常精彩深入,但女性書寫者的獨特之處在于,書寫行為本身和自己的“生命經(jīng)驗”,和現(xiàn)實中自己作為女性的成長過程,水乳交融,不可分割。雖然作為書寫者會節(jié)制自己在作品中的投射,但毫無疑問,女性作者對于自己性別身份的認識,一定會經(jīng)由各種轉(zhuǎn)化,體現(xiàn)在作品的面貌里。正如王侃瑜所說,她有了性別自覺后,“可以明顯感受到自己作品當中女性視角的成長”。女性作家自身的成長,必會豐滿科幻的想象力,也開掘著科幻燭照人性的能力。

于是我們可以看到,她后來的創(chuàng)作不僅堅持了女性視角,而且情感類型更加豐富多元,涉及姐弟情(《鏈幕》)、兄妹情(《消防員》)、母子情(《回到冷湖》《語膜》)、故園情(《重返彌安》)等等。這些故事都超越了“少女科幻”的單一想象,在更加立體的情感維度里展現(xiàn)女性的人生際遇,逐步完成由“少女”到“女性”的蛻變。如果我們繼續(xù)觀察這些作品中的女性想象,便會發(fā)現(xiàn)小說中女性人物的形象都非常正面,總是關(guān)聯(lián)著道德、自然、家庭、人性等價值尺度。這些價值尺度,還被標舉為抵抗高科技異化的解放力量。這種思路最為典型地體現(xiàn)在她目前唯一的中篇小說《云霧2.2》里。

在這篇小說里,男性與女性被分化為兩個陣營。女主人公吟風的男友陳諾,是御云公司的數(shù)據(jù)安全監(jiān)察員,從小便已習慣將自己的記憶上載至云端,以便留出更多的精力用于數(shù)據(jù)計算。王侃瑜還不失時機地引入“言情小說”這種“古老”的文體——陳諾在錯過二人的紀念日后,便“從公共數(shù)據(jù)庫中抽出古舊的言情小說來合成情書、效仿二維電影中的表演來鄭重道歉”[3]。在故事伊始,男性便被設(shè)定為理性的、效率至上的,男性面對情感的方式只有“計算”,女性則被視為一種“情感動物”,而女性的情感狀態(tài),正是技術(shù)最難以穿透和掌控的。

吟風的母親青憶十分反對他倆的戀情,因為陳諾與吟風的父親何語十分相似。何語也是一名程序員,當年自愿成為AP(Artificial Personality,人工意識)計劃的試驗品,結(jié)果被抹掉了自己的個人記憶,將妻女徹底遺忘。因此,青憶十分擔心女兒重蹈自己的覆轍。結(jié)果,陳諾正是基于何語的記憶模型長大的,何語希望他留在云端成為人類進化的先驅(qū)。最終,正是與吟風的愛情,幫助陳諾找回了自己,回到了已經(jīng)懷孕的吟風身邊。吟風親吻著陳諾說:“好,我們回家。”至此故事畫下句點。

“回家”的命題盤旋在王侃瑜的多篇小說中,女性在家庭領(lǐng)域里扮演著情感的守護者形象,其中也夾雜著女性的性經(jīng)驗、生育經(jīng)驗等,進而將男性深深地卷入其中。而男性則被理解為科技進化論的擁躉,未來世界的主人也多以男性的面貌出現(xiàn),比如《機械松鼠》里的超級計算機墨藍;而未來人類的原型,則更接近于何語、陳諾這樣追求效率和理性的“男程序員”。在此思路下,“男性——女性”對應(yīng)著“科技——情感/自然/有機”等二元對立項,而且女性無不以正面的形象登場。《云霧2.2》反復強調(diào)一句話“等風吹散霧,就能看見云了”,“風”指的是吟風,而吟風正是吹散濃霧,守護人性清明的拯救者。

首先必須承認的是,在科幻創(chuàng)作的譜系里,正面發(fā)揚女性價值已是不小的進步。著名女性科幻作家厄休拉·K·勒古恩《美國科幻及其他》的一文中寫道:“婦女運動讓我們大多人都意識到了一個事實,科幻要么完全無視女人,要么便把她們描寫成尖叫的布娃娃,隨時隨地遭受著怪物的強暴,或是因過度發(fā)育的智力器官而喪失了性能力的老處女型女科學家,最好的情況,也不過是才華橫溢的主人公身邊忠誠的年輕妻子或情婦。”[4]這段文字寫于1975年,女權(quán)運動幫助勒古恩意識到已有科幻作品中的性別偏見。而在今日的科幻創(chuàng)作里,更多的女性形象以正面、能動的方式出現(xiàn),這無疑是需要大加肯定的。

但與此同時,如果只把女性抽象為人性、正義、家庭、家園等正面價值的化身,又將形成另外的定見,壓抑性別視角本應(yīng)有的書寫潛能。這種對女性的設(shè)定深深植根于我們的社會背景中,符合人們慣常的性別理解,仿佛女性只要“站在世界中心呼喚愛”,未來世界的難題便可迎刃而解。尤其在當下的東亞社會里,“男主外女主內(nèi)”依舊是根深蒂固的信條,女性經(jīng)常被收縮進狹隘的私人領(lǐng)域,仿佛隔絕于日新月異的公共/技術(shù)世界。美國政治哲學家愛爾斯坦在《公共的男人,私人的女人:社會和政治思想中的女性》一書里提醒我們,今天并非要否定家庭的價值,而是要打破公與私的對立,恢復二者之間的彈性與張力,令女性在兩個領(lǐng)域里同時成為具備反思和行動能力的人。在這個意義上,如何革新對于愛情、婚姻和家庭的理解,讓女性真正參與進宏闊的未來敘事中,仍是中國本土科幻創(chuàng)作有待探索的使命。

也就是說,當女人開始書寫科幻故事,第一步的工作是要爭取“表征”自己的權(quán)力,不僅是被書寫,更要書寫自我:正視女性的價值,肯定女性的能力,揭示男權(quán)社會的壓迫機制等等。而在這之后,還需要花費更大的精力去探索,女性將如何能動地參與未來世界。我們的科技想象如果建立在平等健康的性別文化上,到底會產(chǎn)生哪些改變。可以說,女性科幻還有相當漫長的道路要走,在王侃瑜的《云霧2.2》《海鮮飯店》之后,也必將會涌現(xiàn)出更多“未來羅曼司”。這些未來羅曼司,或?qū)槲覀冋宫F(xiàn)更多游刃于公私之間的女性形象,以及她們所參與創(chuàng)造的新世界。

注釋:

[1]王侃瑜:《海鮮飯店》,作家出版社2020年版,第251頁。

[2]張怡微、王侃瑜:《女性在科幻世界中的想象與實踐》,《現(xiàn)代快報》2020年11月29日。

[3]王侃瑜:《云霧2.2》,上海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158頁。

[4]轉(zhuǎn)引自《科幻主題之女性主義》,微信公眾號“科幻百科”,2019年3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