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說|咖啡色
我是半年前移民到U星球的。還記得剛出飛船閘機(jī)口,我們就被攔下,頸上閃爍著純紫色指示燈的同傳儀如此翻譯道:“地球人請走殘障人士特殊通道?!?/p>
可以想象我當(dāng)時的氣惱——我四肢齊全,五官正常。宇宙同盟反歧視法在前年就正式施行了,我無法想象U星這種熱門太空移民目的地,還會存在如此奇葩的事。見鬼!明明U星那幫所謂外星人,連生理構(gòu)造和社會習(xí)慣都和地球人差不多,又不是六條腿的怪物!
然而當(dāng)我氣哼哼走下舷梯的時候,一個外星小姐姐出現(xiàn)在我旁邊,親切地挽住我的胳膊。
“別擔(dān)心,我是您的引導(dǎo)員,我會幫助您,地球來的客人?!蓖庑切〗憬阌押玫恼Z氣從同傳儀中飄出來。她身材勻稱曼妙,只是那身灰不溜秋的咖啡色緊身衣,襯著U星人特有的純黑的膚色,看起來烏蒙蒙地一片。
“不,我不需要。”我用力把她推開,這時我看見她胳膊上戴著袖標(biāo),標(biāo)注著地球文字:“助殘志愿者”
我的惱怒疑惑,大概被小姐姐理解為了“尷尬和自卑”,她低頭把裙擺撩了起來——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沒有雙腿,膝蓋以下安裝著一對锃亮的金屬假肢。
“我來當(dāng)助殘志愿者,但其實(shí)我自己也是一名殘疾人,所以我們可以交個朋友了,地球的客人。”
她遞給我一根棍子一樣的東西,“請不要怕,拿好這個,緊緊跟著我。”
“這是什么?”
“U星移民局專門配給您的無障礙設(shè)備,一根盲杖。哦,抱歉,我不知道怎么解釋成你們地球人能明白的意思。請您留神腳下,我會教您‘盲杖’的用法?!?/p>
我稀里糊涂把一切都照辦了。她一路牽著我,乘上一架踩踏式的小型飛行器,輾轉(zhuǎn)???,又扶著我登上臺階,就像護(hù)送一名病號——路上我沒有看見任何美景,只看見一片咖啡色的朦朦朧朧的東西。
小姐姐告訴我她叫“#”——翻譯器無法正確翻譯她的名字,就姑且這么稱呼她吧。#給我留下了她的聯(lián)系方式,告訴我往后有任何困難都可以聯(lián)系她。
這就是我移民U星球的第一天。
說真的,住在U星球的日子讓我失望透頂。這里不僅不像地球街上到處亂貼的星際移民廣告聲稱的那樣,是無憂無慮的宇宙天堂,反而處處充滿了麻煩。
首先,我無法習(xí)慣U星奇怪的審美。這里的一切都是咖啡色的:咖啡色的墻皮;咖啡色的裝潢;咖啡色的廣告牌前行駛著咖啡色的交通工具;小女孩摟著咖啡色的畫筆,牽著媽媽咖啡色的裙子;街角櫥窗里,是一水兒咖啡色的時裝百貨。放眼望去,萬物都像蒙上了一層烏涂涂的幕布。要知道,在地球時我可是一名彩繪畫家。
沒過幾天,我更是遇到了意外:當(dāng)時我急著去辦落戶手續(xù),沒有帶上那根“盲杖”——天知道之前幾天,我走到哪都按規(guī)定拎著這東西探路,活像個傻瓜似的。而路上的人見了我,都主動替我開門讓座,還過來攙扶!我年輕力壯的,這還不夠丟人嗎?
路上我經(jīng)過一片開闊的廣場,廣場上老人趿著鞋散步,小孩笑鬧追逐,猶如回到了地球般親切。我被一個掉了咖啡色棒棒糖、哇哇大哭的外星寶寶逗得前仰后合,不想正好端端往前走,突然胳膊憑空被什么灼了道血口子,肌肉翻卷。我捂著那傷,莫名其妙,剛把身子一轉(zhuǎn),肩膀連著半邊臉又一陣劇痛,血潑了一地。幸虧斜刺里沖來個當(dāng)?shù)啬贻p人,一把將我扯開,才沒把半個身子切掉。那年輕人放著空地不走,挽著我七扭八拐,不知按什么軌跡走了道蛇形,又嘰里咕嘟說了些話,我一句也不懂。
在周圍人憐憫的目光中,我被送去了醫(yī)院,好在傷勢不重。處理了傷口后,醫(yī)院問我我的“助殘志愿者”編碼,我只得臉頰發(fā)燙地報上了#的聯(lián)系方式。哦,我打賭在#趕來扶我回去的時候,整個醫(yī)院的人都在嘲笑我——一個高個子大男人,被一個雙腿裝著假肢的瘦小姑娘攙扶!
“您忘了帶盲杖?”路上,#擔(dān)憂地問我。
“為什么要帶那東西?”
“可是,您剛剛就撞在了高能射線雕塑景觀墻上,還從‘場能階’上摔了下去——”
“哪里有墻和臺階?”
“哦,您‘@’不見,真可惜?!?/p>
“@”是U星語一個專有詞語,地球上沒有對應(yīng)的詞語,于是同傳儀器只能翻譯成亂碼“@”。
我準(zhǔn)備了一百句話來抬杠,可是接二連三的事實(shí),讓我無從辯駁——我一個好端端的人,在這個星球卻不得不每天靠著“盲杖”,借助無障礙設(shè)施才能勉強(qiáng)生活。如若不然,不是意外受傷,就是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
但我不能讓#看扁,不能讓任何U星人看笑話。
我首先準(zhǔn)備在這個星球找份工作養(yǎng)活自己,再也不要每月靠著政府的“殘障救濟(jì)金”。
我決定去畫插畫,以為這會很容易——在地球,我是一個小有名氣的畫家,而在這個審美都是一片烏黑的星球,我有絕對的自信讓人們瘋狂。
然而現(xiàn)實(shí)給了我當(dāng)頭一棒:沒有一個編輯肯要我的畫,他們給我參考的樣稿,上面是一片烏涂涂的咖啡色,不知所云。
“您的畫確實(shí)很有創(chuàng)意,但是我們家要的是規(guī)規(guī)矩矩參照樣稿的作品,所以——”
我氣急敗壞,但理智告訴我,我投稿子的時候隱瞞了地球人的身份,這一切顯然不是因?yàn)槲业男羌畮淼钠缫暋?/p>
那么,我的畫沒有過稿,只能是因?yàn)槟承┻B我自己也無法意識到的緣故。
我癱坐畫社門口,狠狠揉掉了手里的樣稿,瞟著街上。街上人來人往,他們的語言被同傳儀翻譯成我能懂的話,我第一次如此認(rèn)真地聆聽U星人的聲音:
靚麗的U星小姐姐們挽著手扭噠,討論著“伽馬射線色”唇彩和“X射線色”唇彩哪種更襯膚色,“無線電色”的裙子會不會顯老,嘻嘻哈哈走遠(yuǎn)。一個小孩拽著爸爸跺腳大哭,非要買櫥窗里“紫外線色”的娃娃——許多U星語中表述“顏色”的詞,在地球根本沒有對應(yīng)的字眼,機(jī)器只好挑接近的詞湊數(shù)。
我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因?yàn)槟切╊伾谖铱磥?,全部都是咖啡色的?/p>
第二天,我主動約了#見面。
我把地點(diǎn)定在一家咖啡廳——U星人整天穿著咖啡色的衣服,用咖啡色的東西,我想當(dāng)然地認(rèn)為他們都會喜歡咖啡,可是隨即我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錯了。在U星,約一位姑娘最常見的方式是帶她們?nèi)影院。那種地方很像地球的劇院,一群人在里面又笑又鬧。我去過一次,里面只有一個純咖啡色的方盒子,別的什么也沒有,再走幾步就被工作人員委婉地勸了出去——又是我完全無法理解的外星文化。
然而#沒有半點(diǎn)不快。她赴約時穿著一件光面鍍鎳的短裙,那是U星非常流行的材質(zhì),只是裙子是深紫色的。U星極少有人穿這樣的眼色,因此她在店里一片咖啡色的衣帽中顯得非常挑眼。她也沒有刻意隱藏那雙金屬假肢,而是把腿隨意地翹起,假肢上還穿著一雙精致的黑色小鞋子。
“你的裙子很漂亮。”我用了爛俗的開場白。
她瞇眼跟我說了聲謝謝,端起面前的杯子嘬了一小口——U星人大概不喜歡紫色,#這么穿戴多半是為了顧及我的感受。
“在U星,最流行的顏色是什么呢?”
“啊,那是……”她欲言又止。
“盡管說嘛,”我也很想了解他們的文化,“你喜歡什么顏色?”
“近幾年流行無線電色。不過我覺得它們太艷麗了,我個人還是比較喜歡‘紫外線色’那種比較優(yōu)雅的顏色。哦,那或許稱為顏色還不太恰當(dāng),但是更接近顏色,總之不是聲音,也不是氣味——哦,很抱歉,我不知道怎樣說才能讓地球人明白?!?/p>
我認(rèn)真聽著她的話——果然。這一切背后的秘密,就要被揭開了。
“‘紫外線色’是一種怎樣的顏色呢,能不能講給我聽?”
“那是一種讓人很激動的、神秘優(yōu)雅、充滿力量的顏色,比我的膚色要稍微淺一些。”
“你的膚色?”在我眼里,她的膚色是黑漆漆的。
“嗯.......朋友都說我這樣的膚色很像D3衛(wèi)星在晚上反射出的光澤,那種很柔和的顏色,所以穿‘紫外線色’的衣服會很好看,顏色比較搭配。”
原來如此。
大概,U星人的可見光譜范圍,是地球人的許多倍。而那已經(jīng)不算是視覺,而是他們的感官@。
原來地球人所謂可見光,只是光譜上的窄帶。我們能識別的只是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可#這樣的U星人,卻能@見過萬種顏色。
“我明白了。這大概就是,你們能‘@’到的顏色?”
“啊,對不起,我是不是不該提這些?”
“當(dāng)然不是,雖然我想象不到,但那應(yīng)該是一種非常豐富,有趣的感官?!?/p>
“我來給你描述吧!說不定,你晚上夢里就可以@到了?!?/p>
她天真爛漫的樣子,讓我心中泛起一陣柔和。在地球我也曾經(jīng)困惑,對先天盲人來說,“顏色”究竟是怎樣一種概念。作為一名畫家,我曾經(jīng)以為自己滔滔不絕的介紹,就能讓他們在夢中看到。
但是來到U星,面對一群擁有著一種新感官,以截然不同方式看,不,“@”這個世界的外星人,我就是一個失@的人。
原來那些不是咖啡色,而是成千上萬種在U星人眼中五彩斑斕,生機(jī)勃勃的“顏色”。#習(xí)以為常的一切,是我做夢也無法理解,無法想象的世界。
后來,我掏出口袋里最后的錢付了賬。而#送了我一件禮物——那是U星極罕見的東西,一盒水彩,全部都是地球常見的顏色。
是黃昏了,我順著咖啡廳暗黑色的簾幕抬頭望去。W736恒星正向西方的樓影后慢慢墜落,將這天地萬物染上濃郁的咖啡色。鬼使神差,我取出速寫本,將這壯烈的一幕描在紙上,而#則坐在這光芒里向我微笑。
鮮艷的紅、明艷的橙、燦爛的黃,我打開#送我的顏料盒,將它們毫不吝惜地賦予這異鄉(xiāng)的恒星,又添一筆,把#的裙子描繪成深紫。
“哦!這真是……太驚人了!”#看著我的畫驚嘆。
“U星人看不到這些顏色嗎?”
“不,我們都看得到。但大概是我們看到的顏色太多,所以沒有人會把W736描繪成這個樣子,它在我們@里是,嗯,完全不同的樣子??傊惝嫷锰袅?,你真的是個藝術(shù)家!”
“藝術(shù)家?!蔽疫泼@幾個字,一道電流通過了身體。
是這一刻我突然意識到——只是不同,未必是不好。
幾個月后,我的畫展在當(dāng)?shù)亻_幕——我是第一個在U星辦展的地球人,轟動四方。
我把涂抹得艷紅如血的W736恒星掛在了正中。
一身咖啡色的U星觀眾,擁擠在門口,探頭望著。剪子咔嚓剪斷了綢帶,山林的翠綠、天穹的蔚藍(lán),火焰的明紅,驟然迎面撞入懷中,撞入這“咖啡色”的世界。
“畫展怎么樣?”
半個月后的一天,我和#并肩坐在@影院里。雖然我無法@,但是聽#滔滔不絕的描述,也很有意思。
在這個星球,我不必去盲從,也不必拿著救濟(jì)茍且地生活,有一條獨(dú)屬于我的路,在等待著我披荊斬棘,去體會,去生活。
我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笑著吻了一下她“漆黑”的臉頰,盡力想象她像D3衛(wèi)星那樣柔美的膚色。
就是這樣,一切都在變得更好,明天,當(dāng)W736恒星升起的時候,又是嶄新的一個U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