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伏瓦眼中的魯迅作品
1955年9月至11月,法國當代著名存在主義哲學家薩特應邀訪問中國。與他一同訪華的,是他的終身密友,也是法國重要的思想家西蒙·波伏瓦。他們訪問了北京、南京、上海、杭州、廣州等地,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
回國之后,薩特在《法蘭西觀察家》周刊上,發(fā)表了《我們所見到的中國》一文,并表示將寫出專門著作,來談論中國問題。這一心愿,后來并沒有實現(xiàn)。但是,波伏瓦卻在1957年,出版了她對中國觀感的專著《長征》,其中就包括她對中國著名作家魯迅的評述。
“他更接近契訶夫”
“魯迅是這個時期最偉大最著名的作家。今天,他被視做中國的高爾基……”對于魯迅的作品,波伏瓦進行了廣泛地研讀。她在文中介紹了《吶喊》《彷徨》《故事新編》《朝花夕拾》等文學作品。不過,波伏瓦并沒有止步于簡單的概括,她還通過具體作品,對魯迅的意義進行了開掘。
“魯迅小說中幾乎所有的人物——愚昧的農(nóng)民、失意的知識分子、抽大煙者、乞丐——都和阿Q一樣困惑、迷惘,經(jīng)濟狀況和傳統(tǒng)道德讓他們無處可逃:有些人放棄了希望,有些人聽天由命,幾乎所有的抗爭都無濟于事,尋求虛妄想像的安慰,或求助于曾毀滅他們的迷信?!睂Π整體情形的描述,波伏瓦是準確和深刻的——無論表層和深層的內(nèi)含,都被她捕捉并清晰地呈現(xiàn)于筆下:“這些犧牲者的軟弱無力,半是縱容,半是順從自己的不幸,這是魯迅的短篇小說中絕望的特點?!?/p>
波伏瓦還寫道:“中國人把他比做高爾基,但我發(fā)現(xiàn)他更接近契訶夫?!睂嵲捳f,魯迅的小說結(jié)構(gòu)特征及對人物的選擇,的確更接近契訶夫。人們稱魯迅為中國的高爾基,應該是基于他關注底層的目光,以及支持無產(chǎn)階級文學的態(tài)度與高爾基相似。
魯迅的小說,確如契訶夫的作品,關注小人物的生存窘?jīng)r,但魯迅更能讓人感受到內(nèi)心的情緒。這一點,應是魯迅受中國傳統(tǒng)小說——通過敘述展示內(nèi)在心理特點影響的證明。魯迅將外來文化的吸收和中國傳統(tǒng)的繼承融為一體,這一點也正是波伏瓦特別注意到的:“他(魯迅)從不使用帶有分析意味的詞來挖掘人物的心理活動,但他卻消除了人物內(nèi)心世界與外部流露之間的所有距離?!?/p>
作為藝術家,波伏瓦的感知力的確敏銳又豐富。
在文學和革命之間
分析一位作家,僅僅解說其作品內(nèi)容和藝術特點,肯定是不夠充分的。身為思想家的波伏瓦,在評述魯迅時,更加注意的是他思想的演進歷程。
首先,波伏瓦捕捉到了魯迅作品和他思想之間的一點矛盾。在波伏瓦看來,辛亥革命遇到的挫折,給了魯迅很大打擊,所以,當時的他成了個“頑固的悲觀主義者。”“他認為,關于美好明天的幻想只不過是海市蜃樓罷了,不值得虛談……”
接著,波伏瓦又引述了魯迅《吶喊·自序》中的一段文字,即魯迅說自己在《藥》這篇小說里,在革命家“瑜兒”的墳頭憑空添了一個花環(huán);在《明天》里也不敘述單四嫂子竟沒有做到看見兒子的夢的情形。波伏瓦接下來評論:“確實,在他的兩個故事中,魯迅已經(jīng)完全注入了不易被人們察覺的樂觀主義的色彩。但是,他所認為的改變絲毫事實的看法,在他看來,卻違背了文學的要求:他認為藝術工作絕對是真誠的證明。他從來沒有撤離這個陣地,他仍然需要革命;這就是人身上的矛盾沖突,帶進墳墓都不會改變。”
這段評論應當引起中國評論家同行的注意。一個作家,也許有他文學的觀點,但他的創(chuàng)作并不會僅僅囿于自設的圈子,偶爾甚至常常逸出都是難免的。這中間的矛盾沖突,并不像紙面上寫的那么容易調(diào)解,他或許會終生這樣在矛盾中行進。
波伏瓦還認為,魯迅的悲觀主義并不是無為的借口。魯迅在北京擔任教職時,他用自己的影響來支持學生。在他看來:茍活是錯的,因為看似活著,卻快死了。年輕人必須沖破這古老的牢籠。但是,學生的有限抗議卻遭到了嚴酷鎮(zhèn)壓,他們有的甚至犧牲了性命。后來魯迅發(fā)表文章批評政府,遭到迫害;到革命最熱烈的廣州,又遭遇蔣介石的叛變……這一切,使魯迅從書本中建立的觀念受到最嚴重的沖擊。用波伏瓦的話:“此時的魯迅似乎完全陷入了絕望?!?/p>
這種絕望,波伏瓦是從《野草》等作品中看出的。她引了魯迅寫于1927年的文章《野草》中一段話后說道:“對于魯迅來說,懷疑青年的作用,已經(jīng)是達到了最后的最深層次的失望,因為他正是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青年身上。”
波伏瓦對《野草》這部精純的集子十分重視。魯迅的許多思想,都是她從這些相當感性的文字中發(fā)掘出來的。通過《野草》,她這樣分析魯迅的思想:“至于當時的政治,魯迅并沒有放棄希望。但是,對于文學在革命中所起的作用,他卻持非常懷疑的態(tài)度。”
在波伏瓦看來:當作家不再幻想書是一種政治武器的同時,“他(魯迅)并不鄙視文學的真正目標:真實地表達這個世界。確實,只有靠揭露行動來脫離行動,作家才能履行自己真正使命。魯迅不再支持逃避主義,他說,有些作家退出了生活場景,熱衷于養(yǎng)花弄草,談鳥論花。但在他看來,文學是人們對于周遭生活的感受……簡言之,如果過多地賦予文學政治的功能,你就會失去兩者。你寫不出好書,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對于魯迅晚期基本只寫雜文這一點,波伏瓦的認識是:在文學和革命之間,魯迅最終選擇了革命。她還了解了魯迅晚年工作的重點:從那時起,他就只寫作論戰(zhàn)的文章和翻譯外國小說。他把普列漢諾夫、法捷耶夫、契訶夫、果戈里和巴羅哈介紹給了中國讀者,他的翻譯足有厚厚的兩大冊;他沒再寫過小說和故事。雖然在波伏瓦看來,這些小說和故事,是“極富想象力的寫作”。
波伏瓦對魯迅的研究不僅限于作家和作品本身,她還特別描述了魯迅作品創(chuàng)作的背景以及與其他流派作家觀念立場的沖突。早期的魯迅,是主張文學必須“參與”的,但魯迅“對著介入的性質(zhì)和程度卻有著懷疑?!辈ǚ甙l(fā)現(xiàn),魯迅一直堅持自己的立場:文學必須有一定的獨立性,“他的態(tài)度從討論文學的使命時起就未改變過。比如他曾認為,文學必須是整個社會生活的表達。盡管文學不可能僅僅屬于革命,但只要它所反映的社會為反叛精神所激發(fā),它就有革命的印跡?!?/p>
波伏瓦的一些誤讀
從波伏瓦對魯迅的介紹看,雖然較為概括但涉及的方面卻相當廣泛;從篇幅看,魯迅占了“文學”類作家的最大篇幅。波伏瓦筆下雖然也涉及到其他諸如胡適、郭沫若、郁達夫、茅盾、林語堂、老舍等大家,但多是有限的幾段甚至幾行,而且大都是在與魯迅聯(lián)系比較時才提及的。我們大約可以這樣認為:這是波伏瓦自行閱讀研究得出的看法,同時亦可由此感受到魯迅在現(xiàn)代作家中的特別地位。
波伏瓦特別著重對魯迅的介紹,應該與她的文藝觀念有相當?shù)穆?lián)系。她與薩特一樣,都激烈地反對“為藝術的藝術”這種文藝觀,認為文學必須干預政治和生活,主張“干預的文學”。這一點,與魯迅的文學觀念,有頗為一致之處。
波伏瓦在文章中有過這樣一段記述:“由茅盾和魯迅在1921年1月領頭發(fā)起的‘文學研究會’發(fā)表了其宣言,肯定了文學的政治作用:‘將文藝當做高興時的游戲或失意時的消遣的時候,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提倡反映被壓迫者‘血的文學和淚的文學’。”——這段記述雖然有個誤會,即認為魯迅是“文學研究會”成員,但認為魯迅與此觀點接近或大致相同,是符合實際的。
不過,由于收集資料的不易,波伏瓦在運用它們時有時顯得不太均衡。一方面,她甚至尋讀并引用了“左聯(lián)”的理論綱領、“文學研究會”的宣言等并非廣泛傳播的資料;另一方面,她在資料的運用方面又顯得較為倉促,有些地方還頗有錯失之處。譬如她說:“1925年,他(魯迅)發(fā)起的《語絲》評論創(chuàng)刊,當時的編輯人員包括諷刺和幽默作家林語堂和小說家老舍?!睋?jù)筆者查尋相關資料,說老舍為《語絲》編輯顯系失誤。
另外,她介紹魯迅“在南京完成了他的大學學業(yè)。”其實魯迅當年在南京讀的江南水師學堂和礦物鐵路學堂,均非大學。她說魯迅等人發(fā)起組織了“左翼作家聯(lián)盟”,魯迅當選為主席,似乎也有誤會。魯迅是“左聯(lián)”常委之一,只能說是領導人,并沒有任“主席”職務……但我們考慮到波伏瓦當時收集材料的不易,加上文化背景的差異,這些不傷主旨的誤讀還是可以理解的。
當年,波伏瓦的介紹更多是針對當時西方一些對中國抱有偏見的人們的,所以內(nèi)容在中國讀者眼里可能并不顯新鮮。但波伏瓦畢竟是一位敏銳而深邃的思想家,她對魯迅的評述,許多見解對讀者仍頗有啟發(fā);她觀察問題的方式,也給我們提供了新的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