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草原》2021年第9期|瑠歌:一無所有
來源:《草原》2021年第9期 | 瑠歌  2021年09月28日08:18

1

父親與情人去了沙漠里度蜜月,因此我擁有了一個人的時光。

今天我也沒去學校,教導主任說,你會因此無法考入名牌大學,成為社會中的失敗者——對此我并不懷疑。很多青少年認為,他們會像一夜爆火的說唱歌手,憑著“叛逆精神”,就在二十幾歲出名,掙上普通人幾輩子得不到的薪水。我卻覺得,我們都會變成碌碌無為的人,這沒什么可在意的。

此時在教室里,那個對自己的學歷頗感驕傲的中年女人,大概正在傳授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如果有人在朗讀時沒聲情并茂,會被她用那本厚厚的詩集敲一下腦袋。

除了詩歌這種無聊的文字外,他們還傳授過什么呢?我記不清了——不外乎那些關(guān)于正義、民主、自由與美德的散文,令撰寫者自我感動的文學。

現(xiàn)在是九點四十分,陽光灑在被子上,我感覺自己從未接受過它的沐浴。

我光著身子走下了樓梯。

期盼著城市里的人都去另一個世界,留下我一個人坐在摩天樓的頂上,盡情地吹著風。

可我馬上看見了一個多余的人類——一個流浪漢,躺在我家的草坪上,他回過頭來,就可以看見裸體的我。

我不悅地望著他的背影,他絲毫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我只好穿上衣服,走出了門外。

“你好,小姑娘?!彼f道。

我沒有答話。

“這是你家么?”

“……這是我爸的房子。”

“啊哈,私人領(lǐng)地,禁止侵入,對不對?”他笑道。

我捏著鼻子,他身上的味道令我有些無法呼吸。

“讓我坐一會兒吧,小姑娘,我從來沒有找到過這么好的地方?!?/p>

他喘了一口氣,艱難地撐起了身體。

“行吧……”

說著,我便要轉(zhuǎn)身回屋。

“陪我坐一會兒吧,小姑娘?!彼辛苏惺帧?/p>

我猶豫了一下,挑選了一塊沒有被他污染的草坪坐了下來。

“你老爸是個有品位的人呢?!?/p>

“你說什么?”

他的嗓音含含糊糊的,我有些聽不清。

“我說,你老爸品位不錯。”他指了指身后,由三根柱子支撐起的灰色四方形建筑,“米尼莫主義,不是么?”

“米尼莫是什么東西?!蔽艺f。

“一種設(shè)計風格,你不知道么?”流浪漢說。

“我知道這個干什么?!蔽一貞馈?/p>

“你對藝術(shù)沒有興趣么?”

“沒什么興趣?!?/p>

“那你對什么有興趣?資本家的女兒——跑車、影視明星還是香奈兒挎包?”

“我對什么都沒有興趣?!蔽艺f道。

“啊哈,一個思春期的彷徨少女,認為世界很無聊?!彼Φ?。

他隨意下了評判,令我頗為火大。

“怎么了?”他看著我說,“你不希望臟兮兮的流浪漢,坐在父親的草坪上?”

“為什么叫我資本家的女兒?”我質(zhì)問他。

流浪漢笑嘻嘻地看著我,這時候,我才在陽光下看清他的臉,該怎么說呢,在歲月的污垢下,有一張模糊的年輕面孔,看上去和普通人一模一樣,也有值得驕傲的地方,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他望向城市的光輝中。

“看見那些街道了么。”

“嗯。”

“你有想過里面的人是怎么生活的么。”

“我為什么要想這些?”我皺著眉頭瞅著他,“你想指責我不食人間煙火么?”

“知道自己比別人過得好,總是一件舒心的事情,不是么?”他說道。

我一臉不解地望著他,沒有說話。

“或許是我無知了。”過了一會兒,流浪漢撓著頭說道。

“什么意思?”

他自言自語了起來:“我以為資產(chǎn)階級的子女們,在還是嬰兒的時候,就會繼承那種社會意識,有一本書研究過,人類的世界觀在還是嬰兒的時候就潛移默化地形成了,這也不適用于每一個人,不是么……”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么呢。”我朝他說道。

流浪漢看著我,愣了一下,接著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驚得我朝后縮了一下。

“你的眼睛很漂亮。是從你媽媽那里傳來的么?”

“也許吧?!蔽艺f。

“不好意思,你是不是聽不懂我在說什么,”流浪漢撓了撓頭笑道,“我經(jīng)常一個人胡言亂語,一個人待久了有些習慣了?!?/p>

“沒事。”我別過頭說道,“……能一個人胡言亂語,也挺好的?!?/p>

“你叫什么名字?”他說。

“莫里……”

“你好,莫里。”他朝我伸出手,我沒有接過去。

“莫里,你對這個社會不感興趣,不是嗎?”

“什么意思……”

“你不關(guān)心班上哪個同學學習最好,哪個女生團體最受男生的歡迎,她們私底下說了什么壞話,他們的父母多有錢……”

“一點也不關(guān)心。”

“很好,很好。”他點頭道。

“你是個好孩子,你的父親一定很為你驕傲。”他說道。

“他可沒這么覺得過。”我咋舌道。

“嗯,那樣也有可能?!彼麚现骂€思索道,“也許他想要的是一個會彈鋼琴的女兒,對財富抱有熱忱,同時又會給教會捐錢?!?/p>

“我不知道,也不關(guān)心?!蔽艺f。

“你的父親在哪兒?”流浪漢問道。

“他和情人去沙漠里度蜜月了。”

“啊,沙漠、夜晚、月光……多么美好,不是么?”

“是啊……”我淡淡地說道。

“你為什么不和他們一起去?”

“因為我得上學,而且我也不想和他們一起去?!?/p>

“可是你并沒有在學校?!?/p>

“我逃課了?!?/p>

“你不應該逃課的,孩子。”

“你憑什么這么說,你連學校都沒上過,你知道那是什么樣的地方么?”

“我當然知道?!绷骼藵h莞爾一笑,“學校是用來教化年輕人的機構(gòu),使他們變得平庸、爭強好勝、相信這個社會無聊的競爭規(guī)則,成長為碌碌無為的大人?!?/p>

“沒錯……”我沒想到他會這么說。

“所以你更應該去學校?!绷骼藵h輕快地說道。

“什么?”

“你更應該去學校,試著接受成年人制定的規(guī)則,這樣步入社會的時候,才不會因為無法承受而崩潰掉?!?/p>

“原來如此?!蔽夷笾亲有Φ?,一陣風將他身上的刺鼻味吹到了我的臉上。

流浪漢又擺了擺手道:“或許對于你來說無所謂,如果女兒天生無法適應人類的群體,溺愛她的資產(chǎn)家父親也會將她保護在大莊園里,每天由傭人伺候著,畫著只有精神病人能看懂的油畫,永遠不必踏入人類社會一步?!?/p>

“那樣似乎也不錯,但是我更喜歡城市?!蔽逸p嘆道,“如果有一天,城市里只剩下我一個人就好了?!?/p>

“如果你是個流浪漢,你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城市就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绷骼藵h說。

“像你一樣流浪,那不得臭死了?!蔽椅嬷亲诱f道。

城市的光輝,印在草地上,好像人類都去了另一個世界。

“莫里?!?/p>

“怎么了?”

“你可以給我一些吃的么,隨便什么都行?!?/p>

“冰箱里好像沒什么吃的了……”

“那你可以給我?guī)讉€硬幣么,我去買一只熱狗回來?!?/p>

“我爸不讓我給流浪漢錢?!蔽艺f道。

“不給流浪漢錢——非常正確的教育觀念,”他贊同道,”不勞者不獲,秉持金錢的原則,否則他不會成為一名成功的資本家。”

父親不給流浪漢錢并非出于什么高深的理由,他只是反感他們身上的味道。

“非常正確的觀念?!彼种貜土艘槐?,嘴里念念有詞。

“抱歉了……”我嘀咕道。

“但是,我真的餓了一整天了,所以,你能給我一些吃的么?看在朋友的份上。”他祈求道。

“好吧?!?/p>

我便轉(zhuǎn)身回到了房間里,過了幾分鐘,從冰箱里取出一大塊生奶酪給他。

“只有這些了?!?/p>

其實冰箱里還有鮮火腿、龍蝦和面包,但是我并不想分享給他。

“謝謝……謝謝你。”

他接過了被錫紙包裹的冰奶酪,露出了貪婪的眼神。

流浪漢坐在草地上,大快朵頤起來,他吃得滿臉黃油,這樣倒令我舒心了許多,黃色的奶油遮住了他臉上的污垢,掩蓋了他身上的腐敗味道。

吃完后,他還不忘把錫紙?zhí)蚋蓛簟?/p>

“把它扔到對面的垃圾桶里?!蔽依淅涞卣f道。

“好的好的?!彼B忙站了起來。

他費盡心思,軟磨硬泡,從我這里討到了一份吃的,大概從此就會消失到別的地方了。

過了一會兒,流浪漢又回來了。

“感謝您的款待,大小姐。”

“這沒什么。”我說,一縷頭發(fā)被風吹到了鼻尖上,在陽光的芬芳下,那里有些發(fā)癢。

“感覺你好幾天沒吃東西了?!蔽艺f。

“大概有兩三天了吧。”他指著城市中心的那座大鐘塔說道,“我本來在圣佛朗西斯醫(yī)科大學那里,他們一直給流浪漢提供面包,可是那里實在太陰森了,陽光又不充足,所以我就來到這了?!?/p>

“這的人比市區(qū)更慷慨么?”我問道。

“哦,不?!绷骼藵h笑道,“我在這里一分也討不到,并不是這的人不慷慨,只是沒有人愿意專門從跑車上下來,走到一個猙獰的乞丐面前,彎下腰來,往他們的盒子里扔一張大面額的鈔票?!?/p>

“如果你生活在市中心,隨手遞給流浪漢一點買咖啡剩下的零錢,是很容易的事情,反正也花不出去,放在兜里又麻煩,不如丟給街邊的乞丐了。不是么?”他笑道。

“是啊?!蔽尹c了點頭,“那你每天在這都做些什么呢?”

“曬太陽,之前有一個好心的老奶奶路過,給了我一張五十塊錢,可是她之后便沒出現(xiàn)過。”

“五十塊錢都花完了?”我問他。

“全都沒了,”他嘆了口氣,“有一天警察要驅(qū)趕我的帳篷,他們覺得擋住了豪宅區(qū)域的街道,我過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東西都沒了,包括吃的和裝銅板的瓶子?!?/p>

我不太相信他的說法,誰會稀罕一個流浪漢的銅錢呢?他大概是丟在了某個地方,或者壓根就沒有。

“為什么不把錢放在身上呢?!?/p>

“那樣太危險了,”他說道,“會被人搶走?!?/p>

“誰會去搶流浪漢呢?”我冷笑道。

“你不知道,”他撓著頭念叨,“那些醉鬼們喝多了專挑乞丐收拾,他們會搶走我們的外套,把里面的東西倒出來……”

“你說什么?”

“沒什么,孩子,別在意我的事情了?!彼麛[手道。

我們無所事事地躺在溫暖的草坪上,仿佛時間不會再流走了。

“莫里?!?/p>

“怎么了?”

“你今天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也許就這么一直躺下去吧?!?/p>

“聽上去不錯?!?/p>

“是啊?!?/p>

“我想吃冰激凌……”我突然說道。

“什么?”

“藍莓果醬味冰激凌,在‘月光角’的一間咖啡店里有賣?!?/p>

“冰激凌啊,我有多久沒吃過了呢。”他閉上了眼睛。

“可是‘月光角’離這里很遠?!蔽艺f。

“我們可以走過去,”他說,“從這里過去,大概兩個多小時?!?/p>

“我可不要走過去?!蔽依淅涞卣f。

“對于一名流浪漢,幾個小時的旅途算不了什么?!彼靡獾卣f。

“那你自己去買吧,反正你也沒錢?!蔽艺f道。

“對了,”他拍手道,“我們可以開車去啊?!?/p>

“坐車?這可不好叫出租車。”

“不,我的意思是,我們可以開你老爸的車去。”

“開我老爸的車?”

“沒錯,他的車庫里肯定有不少帶勁的跑車吧?!绷骼藵h興奮地說。

“我又不會開車……”

“不,孩子,你當然不會,但是我會開啊?!彼麅裳鄯殴獾卣f。

“你會開車?”

我看著他沾滿黃油的胡須,和一雙天真的綠眼睛,不由得笑了起來。

“走吧,交給我吧,讓我開著你老爸的車去買冰激凌,只要他老人家不知道就好?!彼麘┣蟮?。

“你會把車座弄臭的。”我說。

“走吧,莫里,我們一起去嘛,我?guī)е阍诤_吀咚偕隙碉L,怎么樣?”

“好吧……”我猶豫著答應了他。

“太好了!”他發(fā)出了一陣難聽的歡呼。

“你在這等著,我去找找車鑰匙?!?/p>

走廊門口的柜子上,陳設(shè)著一排銀色的藝術(shù)品,它們的作者是一位年輕漂亮的女人。有一天她來到家里做客,對著我爸激動地講了什么關(guān)于“當代人類物質(zhì)環(huán)境的反思”的話。我爸不知道和她說了什么,當晚這個女人就爽快地將這些心愛的壺出售給了他,用來襯托他的幾把汽車鑰匙。

2

車庫的門打開了。

“一匹黑色的野獸!”流浪漢輕呼道。

“這是他最喜歡的一輛車?!蔽艺f。

“那么就是它了!”

“上車吧,莫里。”他說。

“你不會把它撞壞吧?!蔽艺f。

“放心吧?!彼兆×朔较虮P。

“你真的會開車么?”我質(zhì)問道。

“當然了,孩子,不過有些生疏了……”

話音未落,他就一腳踩下了油門,汽車生猛地從坡上爬了下去,在草坪上留下了一道劃痕。

“快減速!”我抓著扶手吼道。

他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驚險地繞過了前面的兩輛車,終于在快撞上一面墻的時候,停了下來。

“嚇死我了?!?我喘氣道。

“莫里?!?/p>

“怎么了?”

“當年你爸爸追求你媽的時候,開的是什么車?”

“我怎么知道……車庫里有一輛老式的白色奔馳,從我小時候就有了,或許是那輛車吧?!?/p>

“你有沒有想過,當年如果你老爸沒有那輛白色奔馳,你媽就不會上他的車,也就沒有你的誕生了?!?/p>

“你是說如果我爸沒錢,我媽就不會跟他……”

“是這個意思?!?/p>

“我從沒想過這些事情……”

“對于女人來說,這是十分自然的選擇,也不應該受到任何譴責?!?/p>

“反正我不是這樣的女人?!蔽艺f道。

“是還是不是,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彼f。

“抓緊了,我們要出發(fā)了?!彼麣g呼道。

“等一下,別開太快了……”

我們沖出了高速路,沒入了一片棉花糖狀的云中,蔚藍的大海在頭頂,棕櫚樹的影子映在波紋上,而天空一直在我們的腳下,或許它只是大海反射出的一面鏡子,而我們就在中間穿行著……

那些無聊的詩人,經(jīng)常將他們自由地比作大海。但是我很確信,他們從來沒有體驗過自由,也沒有看見過大海,盡管此刻的我也不知道,那些東西到底是什么。

“開心不?”流浪漢大笑道。

我盡力控制著面部的表情,從小我就認為,在別人面前尖叫或者大笑,是很難為情的事。

“開心不?”他踩下了一腳油門,車飛了起來,我忍不住叫了出來。

“你開太快了!”我尖叫道。

現(xiàn)在的我看上去一定很傻,就像那些電影院里,為膚淺的劇情抹眼淚的女觀眾。

我們在一座破舊的鐘樓前停了下來,一只海鷗在郵筒下休憩著,還未從昨日的黃昏中走出來,一個小牌子上刻著三個褪色的字:月光角。

“感覺如何?”流浪漢對我說道。

“你開這么快干什么……”我責備道,扭頭推開了車門。

我大步在前面走著,他就遠遠跟在后面,路邊停著兩輛二十年前的老爺車,沙灘上什么也沒有,只留下靜物在陽光中慢慢消逝,走向永恒。

我走進了十字路口的“月光角咖啡”,一只白色的老貓趴在桌子上,一個老人癱倒在搖椅上昏睡著,他嘴角流出的口水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吹甑亩贪l(fā)女人,正在筆記本上隨意速寫著。

“……來一個藍莓果醬冰激凌?!蔽艺f。

“哦,好的?!彼行┟H?,我的出現(xiàn)打斷了這里的白日夢。

“您要圓筒的還是杯子的。”

“圓筒?!?/p>

“好的?!?/p>

“祝您用餐愉快?!?/p>

我推開了店門,臉上的陽光有些刺眼,我舔了一口閃著金光的藍莓果醬。流浪漢站在十字路口,直勾勾地盯著我舌頭上的糖漿。

我又走進了店里,過了一會兒,拿了一個甜筒出來。

“給你。”

“太棒了,莫里!”他歡呼道。

我們坐在了沙灘邊的石階上,看著普通的大海,讓冰激凌的奶油在陽光下融化。

流浪漢用舌頭一遍又一遍地舔著甜筒,最后將它塞進了嘴里,嚼碎,聲音令我十分不悅。

“莫里,你的父親知道你和一個骯臟的流浪漢在一起,一定會大發(fā)雷霆的。”

“也許吧,不過我無所謂?!蔽艺f道。

“哦不,該擔心的人是我,”他說道,“最壞的情況,他會勒令警察用警棍打斷我的肋骨,或許還會把你送到私人醫(yī)生那里,檢查一下你有沒有被侵犯的痕跡……我可能要因此坐上電椅。”

那幅滑稽的畫面,令我撲哧樂了出來。

“我可沒和你開玩笑?!彼?jīng)地看著我。

“他們真的那么討厭你么?”我忍著笑說道。

“他們,你是說誰?”

“社會上的人。”

“也不能這么說,”他低頭思忖道,“很多時候人們對我很好,他們會丟給我?guī)讉€銅板,或者把喝了一半的啤酒送給我?!?/p>

“你對這樣的生活滿意么?”我問道。

“我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不滿意的了?!彼f。

“好吧……”我說道,“不過你可一點也不像個流浪漢,你會開車,居然還喜歡吃冰激凌。”

“流浪漢難道不喜歡吃冰激凌么?”他奇怪地看著我,“我們每個人都曾經(jīng)是孩子呀?!?/p>

“你小時候吃過冰激凌么?!蔽覇柕?。

“吃過。”他充滿希望地說道,“我五歲生日的那天,母親給了我兩美分,我跑去家對面的冰激凌車買了一個甜筒,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吃到冰激凌?!?/p>

原來流浪漢們,并非與生俱來就是在街上游蕩的幽魂,他們也有過短暫又快樂的童年。

“你知道么,莫里,”他得意地說,“我們和普通人不一樣,普通人每天的生活只往返于他們的寓所、公司與地鐵間。我們的家是整個城市——這話聽上去有些荒唐不是么?但是你仔細想想,一個正常人只能蜷縮在租金昂貴的居所蝸居,但流浪漢可以睡在任何想去的地方:躺在大橋上看日出,隨心所欲地睡午覺,但是普通人只能小心謹慎地在酒吧里宣泄一下,再回到實際上不屬于他們的小屋里,第二天還得按時上班,不是么?!?/p>

“沒有了金錢,很多事情反而會變得更簡單?!彼谜f教的口氣告訴我道。

我卻對此不以為然。

我并沒有認為符合社會規(guī)范的人就比流浪漢更加高貴。我只是覺得,他在為自己的不堪尋求正當?shù)慕忉尅孟袼敢庾鲆幻骼藵h,只是因為普通人的生活太過滑稽了,他不屑于此而已。

“想什么呢,莫里?!彼f。

“沒什么?!?/p>

“大海好美啊……”

我看著在日光下泛起的平淡波紋,恍惚道。

“這是上天賜予我們的免費禮物,可是很不幸,大多數(shù)人都無法看見?!彼麌@了口氣。

哦,這樣的說法也讓我不以為然。人們總是想創(chuàng)造一種孤獨感憐憫自己——我的想法是那么……前衛(wèi),可惜大眾就是無法理解,每個人都經(jīng)歷著這樣的時刻,他們只是想讓自己看上去有些不同罷了。

“流浪大叔?!蔽艺f道。

“怎么了?”

“你為什么要流浪?”

“當然是因為沒錢了?!?/p>

“賺錢很困難么?”

“很困難?!?/p>

“所以你不想再賺錢了?”

“沒錯?!?/p>

“那你每天都做什么呢?”

“找一個地方消磨白天,再找個暖和的地方睡覺,如果能搞點啤酒更好?!?/p>

這聽上去和我也沒什么兩樣,無所事事地晃過白天,晚上躺在床上,喝著冷飲看電影。

“這么活下去是為了什么呢?”我不禁問道。

“為了等待死亡?!彼届o地說道。

一只海鷗停在了沙子上,在它的眼里,世界應該是一望無際的,只有它自己。

之后我們沒再說什么,他開車將我送回了家,用抹布仔細擦過了每一塊地方,便離開了。

隔日,父親和情人從沙漠里回來了。他走上樓梯時,我正躺在沙發(fā)上,呆滯地看著電視里的肥皂劇。

“一整天都在看這種垃圾電視劇么?”他說道。

我的眼珠里反射著電視中的畫面,沒有回話。

他看了眼餐桌上的快餐盒子,厭惡地眨了下眼。

“你每天就吃這些食物?你應該學學怎么做飯。”

我依舊沒有回話。

老實說,我并沒有在看這部肥皂劇,我只是在對著電視屏幕發(fā)呆而已,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那天夜里,我在臥室里看一部電影。

一個中年女人厭倦了在地球上的生活,用盡了積蓄來到另一顆星球繼續(xù)生活,在那里,她發(fā)現(xiàn)生活和以前一模一樣,每天打工勉強維持著生活,沒有朋友,一個人默默地自言自語。

凌晨三點的時候,我有些口渴,便光著身子走出了房門。父親的房間虛掩著,里面?zhèn)鱽砹伺说拇⒙?。在走廊盡頭,月光從一扇白色的小窗戶映在了地板上,它離得十分遙遠,好像要穿過一片沙漠,才能抵達那里。

我從廚房回來的時候,忘記關(guān)上房間的門,電影中的光便傾斜在了走廊上。過了一會兒,走廊盡頭的喘息聲停止了,父親的情人穿著浴袍走了出來,路過我的房間,探進了腦袋。

“莫里,這么晚了還不睡么?”

“阿姨,不用管我,我不困?!?/p>

“早點睡吧?!?/p>

說著她合上了門,讓光留在了臥室里。

3

某一天我不情愿地來到了學校。講臺上吵鬧的聲音令我無法安心入睡。那些聚精會神地盯著黑板的優(yōu)等生,他們的神情神圣且篤定。當人們認為自己在做著正確的事情時,臉上就會流露出那種表情。

坐在我前面的家伙綽號叫鼻涕蟲,鼻涕蟲正在被水泡爛的筆記本上,畫著他的《中土世界百科全書獸人篇》,他有時候會激動地扭過頭,向我展示他的奇思妙想……他字跡像三歲小孩一樣難辨認,手上沾滿了鉛筆印。

坐在右邊的“高個兒”將他所有的圓珠筆拆散了,又重新組合到一起。

我正在想象自己化作一只蝴蝶,從教學樓的陽臺飛出去,悄無聲息地落在圍欄外。

終于到了上午最后一節(jié)課了,一個年輕女人走進了教室,她故意將領(lǐng)帶打得很歪,環(huán)視一圈,嘴角浮出了輕浮的笑容。

“都打起精神來,今天我興致不錯,決定傳授你們一些大道理?!?/p>

她是新來的哲學老師,名字叫凡蕾莎,據(jù)說曾經(jīng)被一所著名大學開除。從第一堂課起,她就不停勸告我們,學習哲學是沒有意義的。

這樣的亮相方式,惹來了一些上課從不聽講的學生青睞。不過,凡蕾莎受歡迎的最主要原因,還是她那雙布滿傷痕的骨感美腿,以及襯衫下若隱若現(xiàn)的胸口。據(jù)她本人說,那些傷口源自她半夜喝醉了以后,經(jīng)常跌倒在大街上。

或許你會覺得,她是青春片里常見的那種年輕老師——爽朗、真誠,不墨守成規(guī),與迂腐的校領(lǐng)導針鋒相對,鼓勵處在思春期迷茫中的年輕人找到自我。事實上,凡蕾莎只是個自大的醉鬼,她對教課沒有任何興趣,她會告訴我們康德與尼采是多么可笑,多么令她感到厭煩,而她的思想是多么卓越,多么得不到自以為是的學究們的認可。

有些人會覺得,講臺上站著的是一位天才,看穿了一切,卻選擇一笑而過。但是我知道,那只是因為她的人生一團糟糕,全盤皆輸。她需要假裝不在意社會上的俗套,在學校里,繼續(xù)維護自己的天才地位,將教青少年們,當作保護所剩無幾的自尊的最后途徑。

她得意揚揚的嗓音傳了過來。

“……我們總是被告知這樣一種觀念——在過去兩三百年中,人類取得了重大的突破,似乎這種進步理應繼續(xù)下去……再過二三十年,每個人都會擁有手掌一般大的電腦,我們的欲望會立刻被電腦投射成真實的畫面。現(xiàn)實與虛擬的邊界被打破了,你在游戲中控制的人物,不只是一個扛著槍的像素小人,而是一個真人角色,你會設(shè)定她的長相與性格,決定他要做的事情……我們不需要再為快樂與想象力付出任何成本,除了撥弄屏幕上的按鈕。

“你們覺得未來是什么樣子的呢?”她問道。

一個戴耳環(huán)的男生舉手道:“也許核戰(zhàn)爭馬上就會毀滅我們的世界了,就像《瘋狂的麥克斯》里面一樣?!?/p>

“總而言之——”她說道,“再過三十年,即使你們什么也不做,每天躺在家里玩游戲,一切也會很好,永遠不會感到空虛,所有的情感都會通過一場虛擬的戀愛、電影、與網(wǎng)絡(luò)爭論宣泄……”

“多么誘人的未來啊?!彼龖醒笱蟮匦Φ?,“像蠕蟲一樣生活,心想事成,不用再付出任何努力了?!?/p>

“莫里,你有什么想法?”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你也會安心地做一名快樂的蠕蟲么?”

我不情愿地扭過了頭,她居然還記得我的名字。

“我什么也不會成為……”我說著,把頭埋進了胳膊里。

“哦?”她打趣道,“什么也不成為,拒絕社會的擺布——那樣的下場可是會很悲慘呢,你很可能會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不是一名天才,最后再心灰意冷地鉆回網(wǎng)絡(luò)的蜜罐里,做一條安逸的蠕蟲,又不時地抱怨幾句?!?/p>

她的話令我頗為火大——那不就是你自己么?我也不再理她,扭頭望向窗外。

隨后她下發(fā)了上次的論文作業(yè),通常在這節(jié)課上,你只要隨便寫些想法,就會得到一個B,但是她卻給了我一個C。我將卷子丟在了桌子上,下課鈴響后,直接離開了學校。

午后的陽光灑在人行道上,穿著襯衫的男人,臉上帶著茫然的困倦走過。男男女女借著買咖啡或者抽一根煙的理由,從寫字樓里溜了出來,享受著走神的時刻。

我朝著南邊的下坡道走去,坐在了十字路口的一間咖啡店里。

我該何去何從呢?

我繼續(xù)朝著海邊走去,路邊,一個流浪漢正在蹩腳地掏著垃圾桶。

我們對視了兩秒。

“莫里……”

他愣愣地看著我,接著將手從垃圾桶里掏了出來。

“你怎么在這里?”我說。

“碰巧路過了?!彼f。

“你在這干什么呢?”我瞥著他從垃圾桶里抽出的那只手。

“這里面有個挺漂亮的瓶子,我想拿出來用,但是它好像卡在口上了。”

說著他又費力掏了兩下,最后把垃圾桶的蓋子拆了下來,終于拿出那個瓶子。

“千萬別用那只手碰我?!蔽倚÷暤?。

“放心,不會的?!彼谝呀?jīng)臟得辨認不出顏色的外套上拍了拍灰。

“你要去哪兒,莫里?”他問道。

“我也不知道。”我望著坡道盡頭的海灘。

“逃學了?”

“嗯?!?/p>

“因為什么?”

“一個自以為是的老師。”

“啊哈,她講了什么讓你厭煩的話么?”

我將凡蕾莎的理論告訴了他。

“你相信她說的么?”

流浪漢思忖了一會兒:“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我馬上就要死了,但是,無論在什么時候,人類總是能獲取一點小小的快樂的,不是么?這對于我們來說,就是生活最大的意義了?!?/p>

“所以你認同她的理論了。”

“不完全認同,但是她并非只是夸夸其談?!?/p>

“看來這套理論適用于所有逃避了社會,又自認為成功的人?!蔽以u論道。

“是這樣的,所有逃避社會的人,包括未來的你,不過你只需要在你老爸七百平方米的豪宅里逃避,而我們要在街上,或者沉悶的辦公室里討飯吃?!彼钢艺f道。

我不悅地皺起了眉頭——我沒有逃避,也沒有參與,我并沒有與社會產(chǎn)生過任何糾纏,所以不存在任何關(guān)聯(lián)。

一只胖鴿子落在紅色的郵筒上,又撲棱著翅膀飛走了。

“你等下有什么打算么,莫里?”

“我不知道,反正這會兒我還不能回家?!?/p>

“一起去海邊走走?這次我不會求你買冰激凌的?!?/p>

“不是不可以……”

于是我們便一前一后隔著幾米的距離,朝著海邊走去。

海邊有一片簡陋的白房子,一只白貓趴在房頂上午睡。我們進入了一條小巷子,墻上有零星的涂鴉。

“蠻有意思的地方……”我自言自語道。

“是啊?!绷骼藵h附和道,“這里沒有產(chǎn)權(quán),不屬于任何人?!?/p>

我們沿著小徑來到一個出口,前面就是大海。一只流浪狗趴在沙子上睡覺,沙灘上的人很少,他們在陽光下癱軟著四肢,無力思考自己的處境。

我們也像那樣,躺了下去。

“好舒服啊……感覺,太陽再也不會落山了。”

“是啊。”流浪漢輕嘆道,“我經(jīng)常在這里坐上一整天,那種感覺就像白天會一直下去,死亡不會再來臨了?!?/p>

“你害怕死么?”我問道。

“不怕?!彼f道。

“我不相信?!蔽艺f。

他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輕輕一笑,說道:“我每天有漫長的時間去思考死亡,我花了比別人更多的時間,去等待它?!?/p>

“你是怎么開始流浪的?”我問。

“說來話長了,你想聽么?”

“嗯。”

說起來,我并不喜歡聽別人講故事,大人們在晚餐桌上,總是喜歡搖著幾杯紅酒,鉆進他們那段甜蜜的青春回憶里——“我們那一屆劃船社是全校最帥的,你還記得XXX的女友么?她現(xiàn)在和XXX在一起又離婚了,據(jù)說分走了不少財產(chǎn),我當時買的那輛RX-7可是全市第一輛,還記得那年在XXX山脈滑雪么,那可真是太瘋狂了?!?/p>

諸如此類微不足道的事情,在他們的嘴里,好像就是全世界中心的話題,而對其產(chǎn)生共鳴,就是你加入他們私人俱樂部的門票。

然而,我卻對流浪漢的故事充滿了好奇——他每天在街上無所事事地晃著,這樣的日子堆積起來,究竟留下了什么呢?這樣瑣碎的人生,他是怎么撐過去的——忘記每一天發(fā)生的事情,讓它看起來像新的一樣,還是記著每一件微不足道的事,讓生活變得漫長……

“說來話長了,我們可以先去旁邊買一瓶啤酒喝么?”

“好吧?!?/p>

我給了他兩枚硬幣,過了一會兒,他赤著腳,拿著兩瓶冰啤酒走了回來。

令我有些意外的是,他的故事里沒有離異的父母,也沒有貧困潦倒的童年。他生長在東部的奧德納魯(ordinary)鎮(zhèn),鎮(zhèn)上的居民全部是中產(chǎn)階級。他父親在石膏工廠里擔任檢測員,母親是全職主婦。男人們辛勤地勞動,養(yǎng)活家庭,源源不斷的石膏板被運往全國各地,見證著這個國家的經(jīng)濟一次又一次創(chuàng)下新高,每個人沉浸在一種偉大的自豪感中。

“電視機、體育比賽、啤酒與周末的教堂。”他笑道,“這四件事足以概括了每個奧德納魯人的一生?!?/p>

“那他們的人生也太無聊了。”我說。

“總之——”流浪漢接著講道,“年少時,我的人生也在朝著那個美好又無聊的未來奔去。在鎮(zhèn)上長大的孩子,都會在工廠里得到一份工作。然而不巧的是,金融危機爆發(fā)了,同時隨著建筑業(yè)產(chǎn)業(yè)的升級與《環(huán)保法》的頒布,這個曾經(jīng)支撐了我們國家建造業(yè)的勤勞小鎮(zhèn)居民,被養(yǎng)育了他們半個世紀的工廠辭退了。他們頓時失去了養(yǎng)老金和住所,有人在剛步入社會就發(fā)現(xiàn)自己失業(yè)了,有人在快退休時發(fā)現(xiàn)自己變得無家可歸。對那次危機,每個人都有一套非常復雜的看法,有人認為工廠背叛了他們,有人認為國家背叛了他們。在飯桌上,成年人們對著電視機里的新聞,與這個國家的未來爭論不休,父親開始酗酒,抽打孩子,母親開始在夜里幽幽抽泣?!?/p>

“你認為是誰毀掉了你們的生活?!蔽覇柕?。

“年輕時,我一度認為是像你爸爸一樣的人物竊取普通人的一切?!彼f。

“現(xiàn)在呢?”我問道。

“我不知道——或許不是任何人的過錯吧,我早就不關(guān)心這個問題的答案了。”他說。

當將要成年的他意識到,工廠已經(jīng)不會再像他老爸的年代,給他提供在周末吃著煎香腸,喝著啤酒,躺在沙發(fā)上看棒球賽的待遇時,他毅然決定上大學。

他申請到了學生貸款,獨身前往了東部最大的城市。來到大學后,他很快就被那種詩歌、小眾電影以及在某個破舊公寓里,爛醉如泥、神志不清地探討先鋒派藝術(shù)的文藝青年生活迷醉了。他混跡藝術(shù)青年的圈子里,每個小團體中充滿了詩人、搖滾樂手以及政治家(說著,他向我展示了小腹上的一個滑稽文身)。

他們過著一種古怪的生活,白天幾乎不去課堂,深夜卻要激昂地辯駁哲學。

那時,他隱約覺得自己會成為一生孤獨的藝術(shù)家,就像《月亮與六便士》里的那位主人公,他渴望像歌德筆下的“少年維特”那樣,擁有大好時光去為青春感傷,而學生貸款的利息每年都在增加。到了大學四年級,他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受困于一種極富藝術(shù)性的虛無主義當中。

結(jié)果就是,他花了五年時間,背了一屁股債,又無法找到一份像樣的工作。

“一生孤獨的藝術(shù)家……”我笑道,“聽上去就傻得要命。”

“我們年輕時候崇拜那些虛假的偶像,”他說,“以為事情像他們的歌詞里唱得那樣,憑著一股勁兒和天賦,就能成功了,事實上,你除了一身自大的怒火,什么都不剩下,喝上一整晚酒,第二天就忘得一干二凈?!?/p>

“于是……”他接著說道,“畢業(yè)后我在一間連鎖藥房里打零工,省吃儉用,終于花了七年還完了貸款,馬上又遇見了新的困境?!?/p>

公司管理層在經(jīng)歷巨大變動后,迎來了一位畢業(yè)于常青藤大學的女CEO,她為了讓公司順利上市,開除了一大批忠心耿耿的累贅老員工(很多人在即將領(lǐng)到養(yǎng)老金前,失去了工作)。他說,年過三十的自己這才意識到,他永遠無法成為一名正式員工,管理層不想支付他高昂的養(yǎng)老金,大規(guī)模的擴張計劃意味著節(jié)約成本、薄利多銷,所有員工都變成了臨時工——年輕人苦于生計來到這里,干了幾個月后又因無法忍受長時間站立而辭職,那些從上個金融危機走過來的老家伙們,則堅持得更久,身上的負擔已令他們別無選擇。

此時,他與妻子尚未從新婚的愛河當中恍過神來。于是他每周做兩份工作,五年后,擁有了人生第一份房貸,搬進了全是白人的現(xiàn)代化公寓。

“馬上我就犯了和老爸一樣的錯誤?!彼⑿Φ?。

“我以為生活會順理成章地進行下去?!?/p>

他告訴我,十年前那場震蕩再一次摧毀了上百萬的人,他用半生心血換來的房子,貶值到了一半的價格,而還清貸款的日子仍遙遙無期,頃刻間,他又變得一文不值了。

“那個時候我變得有些暴怒,于是妻子選擇離開了我。”他輕描淡寫地說。

“那可真是糟糕?!蔽覈@了口氣。

“其實沒什么糟糕的,”他輕松地說道,“那個時候我還是很有干勁的?!?/p>

他賣掉了房子,用所剩無幾的積蓄買了一輛舊房車,開始了心靈之旅。

他又恢復了年輕的活力,在全國各地旅行,做著季節(jié)性零工,結(jié)交像自己一樣四處流浪的失敗者,參加年輕人的裸體游行,在曠野下,獨自朗誦他寫在爛紙條上的詩歌。

終于有一個夜晚,他爛醉如泥地高歌著,在下坡的時候,將房車撞在了一塊路牌上。

“于是我就搬進了帳篷里?!?/p>

他說,這一次自己懶惰了許多,不再想著明天會發(fā)生什么。市中心有一塊空地,無家可歸者的帳篷都被集中在里面。他計劃躺在里面,安心地睡覺,夜晚聽著高樓被敲打的聲音,白天等待免費的湯和面條。

然而這并非一個免費的項目,將流浪漢安置在市中心的空地里,是市長連任計劃的一部分——讓每一個失業(yè)、無家可歸的人們,重新找到一份工作與安身之處,于是,這些臟兮兮、神志不清的老頭們,成了開發(fā)商的免費勞動力,每天被勒令到附近的摩天大廈工地上撿拾垃圾。

“你不能游手好閑,會有管理員過來給你安排勞動任務,他們甚至還要記錄考勤?!?/p>

“這聽上去和學校一樣。”我說。

“是啊,和學校一模一樣!”流浪漢哈哈大笑起來。

某一天,他因為難以承受的四肢酸痛,癱倒在帳篷里時,終于意識到了自己的意義——他已經(jīng)勞動了一輩子,并且創(chuàng)造的價值一分不值,他的存在與人類的歷史進程沒有絲毫關(guān)聯(lián),他只是在殘喘地活著。他以舒緩的方式接受了這一切,沒有一丁點對社會的怨恨。

“所以我決定什么都不管了,我會像一攤稀泥一樣,慢慢地融化掉,沉入大地。”

“你的家人和朋友們呢?”我說。

“不知道,從我失去住址開始,就沒有和任何人聯(lián)系過了?!?/p>

“好吧。”

我看著白色的沙子,嘆了一口氣。

“怎么了,莫里,你為我感到垂頭喪氣么?”

“也許吧?!?/p>

“別這么想?!彼门K手摸了摸我的頭。

“看見陽光了么?!彼蠛I戏侥瞧瑳]有盡頭的空白說道。

“嗯?!?/p>

“陽光是上天送給每一個人的禮物?!?/p>

“我直到現(xiàn)在,才真正接受了它的饋贈。”

“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啊……”

他微笑道。

夕陽下落了,沙灘變成了緋紅色。

“該回家了,莫里。”他抱著雙腿,癡癡地看著落日,說道。

“我不想回家?!蔽艺f。

“那你想去哪里?”

“我不知道該去哪里?!?/p>

“你餓了么?”他問道。

“還好……”

“我們?nèi)コ渣c東西吧?!?/p>

月光角的巷子深處,我們找到了一家小餐館。

他點了一份雙層漢堡、奶酪龍蝦、烤土豆、番茄湯,還有一大杯咖啡圣代。

“莫里,你身上帶的錢夠么?”

“我看看……”

我從兜里摸出了兩張嶄新的五十元。

“太好了?!彼麣g呼道。

他咬下了一大塊肉餅,奶油順著胡子流了下來。

“莫里?!彼洁斓馈?/p>

“怎么了?”

“你知道么,我給你講了那么多故事,只是為了打動你,讓你再給我買一頓晚飯吃?!?/p>

“哦?!?/p>

“怎么了,沒法接受么?”

“你剛才說的那些,全是胡編亂造么?”我說。

“我不知道……”他抓起一塊蝦腿放進了嘴里,嚷嚷道,“或許我為了打動你,摻了不少假話進去?!?/p>

“我記不得了……”他說。

“莫里?!?/p>

“又怎么了?”

“我們是朋友么?”

我猶豫了許久,沒有說出答案。

他將一大塊圣代挖到盤子里,輕聲哼哼道:“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我覺得我們算得上朋友……”

“你真的只吃這么多就夠了么?”他驚愕地看著我的盤子。

“夠?!?/p>

“真的夠?”

“確定夠?!?/p>

“好吧?!彼謱⒁恢积埼r腿叉進了盤子里。

夜空像一條不可名狀的河,流入了幽幽的小巷子里。

“你該回家了吧。”流浪漢滿意地摸著肚子說道。

“我還不想回去?!?/p>

“如果你爸爸生氣了怎么辦,他會派出私人保安上街找你,然后就會發(fā)現(xiàn)你和我混在一起?!?/p>

“他不會那樣做的?!蔽艺f。

“好吧,那我再帶你去一個地方?!彼f。

“哪里?”

“世界上最甜美的地方?!?/p>

我們沿著海邊的小街走著,在一間破舊的地下室停了下來,沙灘上有一棵棕櫚樹的影子,而月亮就在它的枝梢上。

“就是這里?”

“沒錯?!?/p>

我們沿著窄小的樓梯走了下去,里面黑咕隆咚的,擠滿了其貌不揚的人,他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使我不得不小心地從他們之間穿過。

“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嘀咕道。

“上天留給孤獨者的舞池?!彼f。

“可是我什么也聽不清啊?!?/p>

“安靜下來?!彼f。

我逐漸聽清了它的聲音,我看見了許多失魂落魄的人,來到這里尋求安慰。他們的人生真叫人唾棄,使我想到了自己,短暫的安慰結(jié)束后,苦難還會繼續(xù)著,但是所有人都懷抱著無比的期望。

兩個小時后,我們離開了這里。

我們沿著“月光角”走著,街上安靜得只剩下海浪聲。

“那是什么音樂?”我問道。

“迪斯科。”他說。

我們在前面的路口告別了,我上了一輛出租車,它穿過隧道,朝著郊區(qū)駛?cè)?。夜幕下,一切變得無比陌生,就像我剛從另一個世界回來。

回到家時,父親正坐在沙發(fā)上翻閱著報紙。

“你去哪了,怎么這么晚才回來?!?/p>

“沒什么?!?/p>

我說著,上了樓梯,走進了房間里,沒入了白色的床單,看著十字窗外的月光,一言不發(fā)。

4

之后的兩周,我又變得悶悶不樂起來。

我如往常趴在桌子上,等待著下課鈴。雖然離開這里后,我也不知道去往何處。

淡粉色的天空使我內(nèi)心更加失落,美好的事物都在遙不可及的地方。

放學的鈴聲終于響了,我拎起書包,離開了教室。

走下樓梯時,一個聲音叫住了我。

“莫里?!?/p>

我轉(zhuǎn)過頭來,凡蕾莎獨自坐在辦公室里,夕陽的光輝灑在了灰白色的桌面上。

“你過來一下?!?/p>

她擺弄著耳后的頭發(fā),溫柔地說道。

“有什么事么?”我停在了辦公室門口。

“為什么論文交了一張白紙呢?!?/p>

“因為我什么也不會?!?/p>

說著,我便要離開。

“先別走,坐下來和老師聊會么。”她微笑道。

我不情愿地坐在了她對面的轉(zhuǎn)椅上。

“發(fā)生什么事了么?”

“什么也沒發(fā)生。”我生硬地說。

“情緒不好?”

“沒有,和平常一樣?!?/p>

“放學后急著去哪里么?”

“沒有?!?/p>

“要去看電影么,還是去游戲廳?”

“哪也不去?!?/p>

她輕輕地捂嘴笑了起來:“你可真是個別扭的姑娘?!?/p>

“沒什么事我就走了?!蔽艺f道。

“別嘛,陪老師聊一會兒天,”說著,她遞給了我一塊巧克力,“朗姆酒口味的,嘗一塊嘛?!?/p>

我猶豫地接了過去。

“好吃么?”她問道。

“還可以?!蔽艺f。

“為什么交了一張白紙呢?”

“因為我什么都不知道,大腦空空如也?!蔽矣种貜土艘槐?。

凡蕾莎輕快地笑了起來。

“你不是什么都不知道,是覺得沒人能理解你知道的吧?!?/p>

我沒有回答。

“要想讓別人理解你,要先學會理解別人哦?!彼洪_糖紙,將一塊巧克力放進了嘴里。

“我又沒想讓人理解我?!蔽依淅涞卣f。

“那也應該把你的想法坦蕩地寫下來,理不理解是他人的事,首先你要直面自己,并且有將之公布于世的勇氣。”

她遞給了我一張白紙。

“重新寫一份吧,下次見面交給我?!?/p>

我沒有接過那張紙。

“怎么了,不愿意么?”

“給我零分就好了?!蔽艺f。

“你是不是一直很討厭我上課說的那套?”她笑道。

“沒有喜歡,也沒有討厭。”我說。

“莫里。”

“怎么了?”

“如果你是一個天才的話,終有一天,你要理解,每個人都是平凡的蕓蕓眾生中的一員。”

“未來或許會非常地絕望,但是你要強忍著度過每一天?!?/p>

說完,她露出了酸楚的笑容,輕輕撫摸了下我的臉。

“拿回家重新寫一篇吧?!彼f。

“嗯?!?/p>

我將那張白紙放進了書包里,起身離開了辦公室。

“再見,莫里?!彼f。

“再見。”

在校門口,年輕的男女們狂歡著涌入同伴之中。染發(fā)的女孩們竊竊私語著,不時發(fā)出尖銳的笑聲。一個叼著煙的家伙靠在他的摩托車上,刻意維持著輕狂的神情。

這些人大概也像我一樣,并不認為,自己也是蕓蕓眾生的一員。

“莫里!”

一個虛弱的嗓音叫住了我。

“嚇我一跳,你怎么在這里?”

流浪漢雙手插在淺黃色大衣的兜里,興奮地看著我。

“順路過來看看你?!?/p>

“你怎么知道我的學校在這?”

“你上次說過學校的名字。”

“是么?我沒印象了……所以你來這里干嗎?”

“當然是來看看你了?!?/p>

“為啥?”我一臉不解地看著他。

“陪我走一會兒吧?!彼f。

“去哪兒?!?/p>

“去一個有趣的地方?!?/p>

“我今天沒什么興致?!蔽艺f。

“來吧,真的非常有趣?!彼麘┣蟮?。

“好吧?!蔽掖饝怂?。

一路上我遠遠跟在他后面,也沒有和他搭話,只是低著頭走著。

他中途停下來幾次,回頭朝我說道:

“你沒事吧?!?/p>

“沒事?!蔽乙荒槻豢斓卣f。

“心情不好?”

“沒有?!?/p>

“真的沒事,你要再問,我就直接回家了。”

“好吧?!?/p>

我們走到了鬧市區(qū)。一輛紅色卡車飛馳而過,上面坐著四個穿棒球服的男人。一個戴墨鏡的女人匆匆而過,撞到了我,她手上的購物袋子掉落在了地上。

她輕蔑地瞥了我一眼,我不由勃然大怒,正要一把奪過她的袋子,將它們?nèi)拥今R路中央。

而這時,前面的響聲讓我抬起了頭。

一個高大的醉漢將流浪漢撞倒在了地上,他的啤酒被碰灑了一地。

“對不起,沒事吧?!绷骼藵h勉強地立起了身子,朝那個男人說道。

男人陰沉著臉,沒有答話。低頭看了眼濺在自己身上的啤酒,一腳將他踹倒在了地上。

路過的女人們發(fā)出了驚呼。

男人又要再踹一腳,被他的兩個同伴攔了下來。

“不好意思,他喝多了!”他們向周圍的行人解釋道,拉著他離開了這里,臨走前,他怨恨的眼神,與我相視而過。

我眉頭緊皺著,站在原地,沒有說一句話。

流浪漢躺在地上咳嗽了許久,掙扎著爬了起來。

“莫里,我們走吧?!彼⒌?。

“莫里?”

我遠遠跟在他的身后,繼續(xù)走了起來。

一路上他一直想和我說些什么,但是我只是低著頭,渾噩地盯著白色的路面。

黃昏灑在摩天樓的玻璃上,一只燕子的影子映在上面,飛過了天空。

“這里面就是我之前待過的帳篷?!彼钢愤叺膰鷻谡f。

我恍惚地點了下頭。

我們穿過了無人問津的工地,走進了一棟水泥大樓,地上堆砌著廢棄的木板,墻上涂著某人憤怒的字跡。

一切都沒有意義!

意義兩個字拼寫錯了。

在樓梯口,一個人在墻上寫下了很多個“我愛你”,在它的旁邊,一個人寫道:打工十年,一無所有。

流浪漢邁著沉重的步伐,走上了樓梯。他一口氣爬到了五層,朝著窗邊走去,艱難地靠在了一個圓柱上。

夕陽灑進了灰白色的室內(nèi),他漸漸倒在了地上。

“疼死我了,”他笑道,“這一腳估計得讓我少活幾個月?!?/p>

我沒有說話,從地上抄起了一塊塑料板子。

“你要去哪兒,莫里?”他說。

“我要去敲死剛才那個混蛋?!蔽艺f。

“回來。”他說道,“你找不到他,別去了?!?/p>

我沒有理他,只是咬著牙朝著樓梯走下去。

“莫里!”他大吼一聲。

我又走上了樓梯。

“沒關(guān)系的?!彼f,“我不介意的。”

他奄奄一息地坐在墻邊,就像要睡著了那樣。

“我?guī)闳メt(yī)院吧?!蔽艺f。

“沒事,不要緊的?!?/p>

“我還是帶你去醫(yī)院吧?!蔽业难劭粲行窳?。

“沒關(guān)系,莫里,在這坐著就好?!闭f著他伸出了一只手,示意我握住他。

他用力捏住了我的手,冰冷又堅硬。

“看見外面的夕陽了么?”他喘息道。

“嗯?!?/p>

“這里是我最喜歡的地方。”他說,“沒有人注意到,沒有人打攪?!?/p>

“從這里,能直接看到大海?!?/p>

“是不是很美?!彼Φ?。

“嗯?!?/p>

“莫里?!彼v地呢喃道。

“我快要死了?!?/p>

“……別隨便說這些話,你不是還能爬上五層樓梯么?!蔽依淅涞卣f。

“我快要死了?!彼种貜土艘槐椤?/p>

“離開這個世界,化作虛無……”

“別胡說……”我說道。

“人都會死掉,總有一天你也會面對……”他說,“來陪我坐一會兒?!?/p>

我抱著雙腿,坐在了他的身邊。

“莫里?!?/p>

“怎么了?”我捏緊了手心。

“我是來和你道別的?!?/p>

“我們不會再見面了么?”

“我總覺得明天睡著后,就再也不會醒過來了。”

“你只是太困了吧?!?/p>

“或許吧,說不定我還能再活蹦亂跳個幾年呢?!彼恼Z氣短暫地恢復了活力,之后又回歸了疲憊中。

“但愿如此。”

“其實我是來和你道謝的。”他說。

“道什么謝?為了那兩頓飯么,這有什么可謝的……”

“那兩頓飯也該好好謝謝你,估計是我人生中最后的大餐了。”他捏著我手指笑道。

“莫里。”

“到底有什么事,你快說么?!?/p>

“謝謝你來到我的身邊?!彼f。

“謝謝你來到我身邊,讓我在臨死之前,又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希望,讓我這個一事無成的糟老頭子,不必揣著對人類無聊的偏見,郁郁而終。”

“莫里,你怎么了?”

他抬起虛弱的手,拂過我的臉頰。

“不要為我的死亡感到失落?!彼f。

過了許久,我開口道:

“記不記得那天晚上,你帶我去過的那間俱樂部?!?/p>

“當然記得?!?/p>

“我從小到大一直沒有什么愛好,我爸總是說我沒有什么天賦……”我苦笑道,“但是,最近,我終于找到了熱愛的事情。”

“是什么?”

“就是跳迪斯科,我一定是為了它,才來到世界上的?!?/p>

他哈哈大笑了起來。

“那真是太好了……”

我接著說道:“那天晚上我們離開以后,我回到了家里,一下子變得非常難過?!?/p>

“怎么了……”他關(guān)切地握住了我的手。

“因為我實在太快樂了,然后我就想到,人活在世上,原來有那么多的痛苦,而快樂的時候,只有短短一瞬間?!?/p>

“這個世界真是糟透了?!?/p>

我倒在他的懷里,小聲說道。

5

一周以后,我來到了學校。

少男少女們?nèi)缤A闹啻号枷駝。约捌渌麩o所謂的話題。這時候,一個以往默不作聲的人,突然成了話題的中心,同學們都圍了上去。

我趴在桌子上試圖睡覺,可是他們的話卻傳到了耳朵里。

他正在亢奮地講述著一件大新聞。

前天夜里,一輛黃色的跑車撞翻了一個流浪漢,但是消息馬上被封鎖了,據(jù)說肇事者是一個女明星與政客的私生子。

“我爸爸是報社的撰稿人,現(xiàn)在他正在負責挖掘背后的真相。”他得意地說道。

“今天早上路過那條街了,”一個女生關(guān)切地說,“好多人在那里獻了花環(huán)?!?/p>

我立刻推開桌子,撞開教室門,朝著樓梯外跑去,沖出校門,一路跑出了幾條街后,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

路邊有一團白色的鮮花,我呆呆地走了過去。

“我們會記住你的,弗雷德?!币粋€人在他的花環(huán)上寫道。

我并不知道弗雷德是誰,卻倒在地上,大哭了起來。

我將花叢里那些不好看的花,全揪了出來,膝蓋被地磚磨破了皮。這時候警察來了,他們將我從地上拉了起來。

他們問我是誰,為什么不去學校上課,我一直不答話,他們便要拉著我去做記錄。我說:“拿開你的手?!逼渲幸粋€矮個子警察便要將我銬起來,我拼命掙扎著,手腕留下了一大塊瘀青。這時候另一個高個子警察攔下了他,將我送到了警車上。

過了兩分鐘,他給我買了一杯咖啡回來:“小姑娘,你的學校在哪里,你的家人呢?”

我沒有回答。

“我們不能就讓你待在這里?!彼嘈Φ馈?/p>

“不想去上學么?”

“還是和家里人鬧矛盾了?”

他嘆了口氣:“好嘛,別生氣了,我那同事是個愣頭青,至少告訴我們你姓什么?!?/p>

“莫迪里利阿尼……”

我喝了一口手中咖啡,小聲嘀咕道。

“莫迪里利阿尼?”

“嗯?!?/p>

“你確定么,孩子?”

我點了點頭。

他急匆匆地推開了警車門,和一旁在抽煙的同事激動地爭論了一番,之后兩個警察都回到了車上。

高個子笑瞇瞇地對我說道:

“小姑娘,我們送你去上學好么?”

我有些茫然,不知道為何他們找到了我的學校。

他們把車開上了山坡,目送我走進了校門。

高個子警察拍了拍我的肩膀,微笑道:

“快去上學吧,別不開心了。”

“嗯……”我怔怔地說。

他又湊到了我耳邊,小聲說道:“別讓你父親知道這件事,我的搭檔最近失戀了,他情緒不太好,別放在心上?!?/p>

“拜托了,大伙都不容易?!彼峙牧伺奈业募绨颉?/p>

我微微點了下頭,朝著教學樓走去。

在他身后,那個矮個子警察正在緊張地看著我。

我趴在教室里睡了一整天,放學后,直接回了家。父親正坐在沙發(fā)上抽著雪茄,他的情人在吧臺邊煮咖啡,哼著輕快的小曲。

“你回來了。”他用低沉的嗓音說道。

“嗯?!?/p>

“學校里有什么有趣的事情么?”他說。

“沒什么?!蔽艺f。

我將那只瘀青的手藏在裙子后面,走上了樓梯,打開房門,躺在了白色的床上。

【作者簡介:瑠歌,1997年出生于北京。畢業(yè)于美國波士頓大學。著有詩集《公路旅行》、小說集《靈魂住著老頭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