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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讀《故鄉(xiāng)》:懷著“希望”前行
來源:文藝報 | 董炳月  2021年09月27日08:28

原標(biāo)題:魯迅先生:懷著“希望”前行

在魯迅小說中,《故鄉(xiāng)》無疑是影響廣泛的一篇。它被收入中學(xué)語文課本,成為一代又一代中國人少年時代的閱讀記憶。小說塑造了閏土這一不朽的典型形象,表達了對底層民眾的悲憫與同情,包含著深厚的人道主義精神。我這里要強調(diào)的,是《故鄉(xiāng)》提出的“希望”命題。小說結(jié)尾處那段名言,我們許多人大概都會背誦——“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p>

《故鄉(xiāng)》為何會結(jié)束于對“希望”的闡述?細讀小說,能夠發(fā)現(xiàn),“希望”是起因于“我”對兩代人關(guān)系的思考。小說寫道:“我想:我竟與閏土隔絕到這地步了,但我們的后輩還是一氣,宏兒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們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來……”就這樣,“希望”出現(xiàn)在《故鄉(xiāng)》的文脈之中。從“希望”與“我們的后輩”的關(guān)系來看,這里的“希望”與魯迅五四時期的“幼者本位”倫理觀有內(nèi)在的相通。寫《故鄉(xiāng)》一年之前,魯迅在雜文《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中就寄希望于幼者,呼吁“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

在魯迅的“希望”話語體系中,《故鄉(xiāng)》的結(jié)尾其實是個劃時代的起點。此后五年間,魯迅在《吶喊·自序》(1922年)中,在散文詩《希望》《墓碣文》(1925年)中,多次闡發(fā)其“希望”觀念,建構(gòu)了一個內(nèi)涵豐富的“希望”話語體系。

《故鄉(xiāng)》中的“希望”是被置于縱向的時間之中敘述出來的。而《吶喊·自序》中的“希望”與此不同,與特定空間發(fā)生了關(guān)聯(lián)。這個空間,就是具有國家、社會屬性的“鐵屋子”。夏夜,在北京宣武門外南半截胡同的紹興會館里,魯迅與《新青年》編者金心異(錢玄同)展開了對話。魯迅說:“假如一間鐵屋子,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F(xiàn)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shù)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金心異回答:“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這種回答說服了魯迅。魯迅敘述道:“是的,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是在于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zé)o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于是我終于答應(yīng)他也做文章了,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記》?!边@里的“希望”,就是打破“鐵屋子”、拯救瀕死生命的理想。短篇小說《狂人日記》是以“救救孩子……”一語結(jié)尾的。這意味著它和《故鄉(xiāng)》一樣,“希望”也與幼者本位的思想保持著深層的關(guān)聯(lián)。

散文詩《希望》寫于1925年1月1日,是在寫《故鄉(xiāng)》的整整四年之后。魯迅曾經(jīng)說他的哲學(xué)都在《野草》里,而《野草》收錄的這篇《希望》,可以說代表了魯迅20世紀20年代中期的“希望”哲學(xué),是魯迅“希望”話語的制高點。與《故鄉(xiāng)》《吶喊·自序》相比,《希望》中的“希望”話語有三個突出特征。其一,“希望”以陰暗的心境為背景。魯迅在《希望》開頭就說“我的心分外地寂寞”,“沒有愛憎,沒有哀樂,也沒有顏色和聲音?!痹谶@種心境下,“希望”僅僅是發(fā)揮著工具的功能,而這工具卻無效?!跋M?,希望,用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虛中的暗夜的襲來,雖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虛中的暗夜?!逼涠?,借用匈牙利詩人裴多菲的語言來表達。裴多菲的詩句和致朋友的信,都被魯迅引用、闡發(fā)。其三,將“希望”置于與“絕望”的關(guān)系之中來認識——“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在魯迅散文詩《希望》中,“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這句話出現(xiàn)了兩次,而且整篇散文詩是用這句話結(jié)束的。第一次出現(xiàn)的時候是作為裴多菲的名言,第二次出現(xiàn)的時候包含著魯迅的認同與強調(diào),已經(jīng)變?yōu)轸斞刚Z言了。此語包含著陡峭的修辭轉(zhuǎn)換,略顯晦澀,須結(jié)合裴多菲的原話來理解。此語出自裴多菲致朋友的信,原話是“絕望是那樣地騙人,正如同希望一樣?!彼?,所謂“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說得通俗一點,就是:“絕望是虛妄的,正如同希望也是虛妄的。”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魯迅用此語否定了絕望,同時也否定了希望。那么,此時的魯迅是絕望了呢?還是依然懷著希望?答案是后者。此時的“希望”已經(jīng)不同于《故鄉(xiāng)》和《吶喊·自序》中的“希望”,而是絕望于“希望”之后的希望。用通俗的語言來表達,大概就是“反抗絕望”或“背水一戰(zhàn)”。魯迅提倡的韌性戰(zhàn)斗精神,正與這種“希望”觀相表里。寫《希望》約半年之后,魯迅在散文詩《墓碣文》中再次確認了這種絕望式的“希望”,即所謂“于無所希望中得救。”

魯迅得救于這種“希望”了嗎?答案是肯定的。其國民性認識的轉(zhuǎn)變就是重要例證。眾所周知,國民性批判思想是魯迅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魯迅前期思想中,“國民性”并非中性詞,而是貶義詞,特指“國民劣根性”,即雜文《論睜了眼看》(1925年)所謂的“瞞和騙”“怯弱,懶惰,而又巧滑”等等。但是,晚年魯迅是自信于中國人的自信力的。他在雜文《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中說:“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這些人被他譽為“中國的脊梁”。巧合的是,撰寫此文的1934年9月25日,正是魯迅54歲生日。

短篇小說《故鄉(xiāng)》的故事結(jié)束于離鄉(xiāng)的船上,而“希望”之路一直在魯迅腳下延伸,并且在魯迅的精神世界里延伸……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研究員、中國魯迅研究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