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選刊》2021年第5期｜王懷宇：血色草原（節(jié)選）
想在這里活著，你得習(xí)慣各種疼痛。? ? ? ? ? ? ? ? ? ? ? ?
——題記
喇嘛拉迦森切哦，
桑結(jié)拉迦森切哦，
丘拉迦森切哦，
根德拉迦森切哦 ；
喇嘛拉迦森切哦，
桑結(jié)拉迦森切哦，
丘拉迦森切哦，
根德拉迦森切哦……
——皈依頌文
羊草垛，插釤刀。
你的兵馬任我挑。
挑哪個？挑紅鷹！
紅鷹不在家，
挑你們哥仨。哥仨去喝酒，
挑你們老九。
老九去放槍，
挑你們一大幫……
——草原民謠
引 言
查干淖爾大草原浩蕩無邊，肥沃的黑土地上似乎永無休止地生長著齊腰深的小葉章草，草原狼似乎也永無休止地在翻滾的草浪中匆匆隱現(xiàn)。奔騰的霍林河水由西向東橫貫草原中部，河水季節(jié)性洶涌咆哮時，常常伴隨著狗魚群血紅色的怒吼聲。天性兇猛的狗魚群總是追殺著草魚群而來，它們對草魚群就像懷有千古的仇恨，一路追咬撕扯，生吞活剝……最后，那怒吼聲伴著猩紅的霍林河水漸漸低沉而去，直至淹沒到遠方浩瀚無邊的查干湖深處。拉嘎老古廟里吟誦的喇嘛經(jīng)從來沒有停歇過，沙啞的皈依頌文聲猶如雄渾的蒙古族長調(diào)，偶爾也夾雜著幾聲粗俗的草原民謠，哼哼呀呀的和聲一直縈繞著草原上大大小小的敖包子隨風(fēng)飄蕩……
查干淖爾大草原深處的塔頭灘上，葦草叢生，濕地成片，就更加顯得廣袤而神秘。夏天，一野碧綠 ；冬天，滿目蒼白。我永遠都無法抹去塔頭灘留在童年記憶里的深刻烙印，草原風(fēng)掀起一波又一波浩蕩草浪時，總能讓我聯(lián)想到馬群的脊背，牛群的脊背，羊群的脊背，甚至是狼群的脊背……最后這些脊背奔涌成血味十足的紅色肉浪，翻滾的草浪間時隱時現(xiàn)的塔頭墩子就像一群群黑色妖靈，一直在遼闊的查干淖爾大草原上縱橫馳騁……
我還是個咿呀學(xué)語的孩童時，塔頭灘就鐵青著面孔向我宣布了：“王龍飛！你給我聽清楚了！這里是爺們兒的天下，這里的一切都屬于爺們兒！小兔崽子，當(dāng)心你的小脊梁骨，還有你的小嘎拉哈！”似乎從那時起，我就懵懵懂懂并根深蒂固地認(rèn)識到 ：這里的女人是屬于強者的，尤其是美麗的女人一定要屬于強者。弱者不僅得不到女人的身體，更得不到女人的愛情，甚至連娶個最丑陋的女人繁衍后代的機會都沒有。直覺還在我幼小的心靈深處刻上這樣一種不可動搖的理解 ：一個男人獵取美麗女人的能力就是他的生命能力和生命價值。這種畸形的理解一直伴隨著我以后的生活，甚至在我后來經(jīng)歷了二十幾年的文明教育后，那種牢固的洪荒印記也一直沒有從我內(nèi)心深處淡化出去。耳畔至今仍回蕩著我兒時的真心吶喊：“等著吧，別他媽老用那種眼光瞅著我。終會有一天，塔頭灘上的美女會任我王龍飛隨便挑選的！”至今，那乳臭未干的喊聲仍然真摯而響亮地縈繞在我的耳畔……
塔頭灘冬獵隊這個名字更是滲入到每個人的骨髓，這支專門對付草原狼的冬獵隊一直以判官的形象把塔頭灘人分為兩類——強者與弱者，或者說英雄與狗熊。前者上天庭，后者下地府。在塔頭灘人的心目中，能入選塔頭灘冬獵隊就能擁有一切，塔頭灘冬獵隊要比歷史上任何國家的任何王牌軍隊都神圣得多。在不太知道外面世界，或者知道一點兒也不放在眼里的塔頭灘，冬獵隊的崇高程度絕不亞于諾曼底登陸的二戰(zhàn)盟軍。冬獵隊隊長的自我感覺就更是無比良好了，如果他們知道世界上還有拿破侖、艾森豪威爾、麥克阿瑟、蒙哥馬利、巴頓這些元帥將軍，也絕不會感覺自己有半點兒遜色的。我曾以幼小的塔頭灘平民的身份體驗過塔頭灘冬獵隊的榮耀與輝煌。直至今日，一回憶起塔頭灘冬獵隊，它仍然能讓我無條件地肅然起敬。雖然我早已知道那都是些什么烏合之眾，那都是些什么荒野草民，但我還是無法阻止它在我心中成為驕傲和夢想。哪怕是眼下，只要提起塔頭灘冬獵隊，我仍然會不由自主地誠惶誠恐，我仍然會情不自禁地頂禮膜拜……
我還由衷地懷念那些飄著黏糊糊的長頭發(fā)、光著紅彤彤的大膀子、提著光閃閃的“掏撈棒子”從草原上拍馬喊過的獵手們，懷念那些馬匹身上散發(fā)著的那股子濃烈的汗腥味兒和尿騷味兒，懷念獵手們那略帶殘酷的傲慢喊聲，也包括他們說話時經(jīng)常夾帶出來的勁道臟口。雖然狼群和魚群始終殘酷無情地評判著人群，雖然人群的浴血競爭直接導(dǎo)致王氏家族淪為底層弱民，但我還是無限崇敬曾讓我苦難壓抑、讓我撕心裂肺的塔頭灘和滔滔不絕的霍林河。那里雖苦難，但很真實 ；那里雖殘酷，但很公平。
在人們的常規(guī)印象中，大草原通常應(yīng)該是碧綠色和墨綠色的，或者有時會是土黃色的，頂多也就是灰褐色的，但在我根深蒂固的童年記憶中，不僅僅是塔頭灘，就連整個查干淖爾大草原都是紅色的。無論春夏秋冬，大草原一直都是紅色的，并且永遠都是紅色的，宛如一頭巨大無比的紅發(fā)魔獸……
第一章 剽悍草原
伴著亙古傳唱的皈依頌文和草原民謠，草原風(fēng)永不停歇地刮著。草原風(fēng)刮過碧波蕩漾的查干湖，刮過草浪搖曳的西大洼，刮過無邊無際的塔頭灘，刮過神秘莫測的雞爪壕……除了一陣陣沁人心脾的蒿草味，一路上還裹挾著苦兮兮的野花味和咸絲絲的汗腥味，有時還夾雜著溫吞吞的馬牛羊等食草動物糞便的柴腐味，或者是熱乎乎的狼狗貓等食肉動物糞便的酸臭味，那是每個塔頭灘人都熟悉的草原上特有的復(fù)合氣味。那氣味一點兒都不難聞，對于塔頭灘人來說那是最讓人心安理得的氣味了。甚至可以說，那是草原上亙古不變的別樣芬芳。渾厚濃烈的氣味穿過河流，穿過草地，穿過我困惑而迷茫的整個童少時代……
誰也說不清從什么時代起就有了這群漢族、滿族、蒙古族、朝鮮族雜居的剽悍民眾。他們好像從不放棄，他們好像也從不屈服，塔頭灘人世世代代一直抖擻著這股與眾不同的雄風(fēng)。是從清軍入關(guān)，康熙東巡，是從岳家軍高舉長矛，直抵黃龍之時，還是從薛禮征東，抑或是北方高句麗王朝雄壯崛起的那天開始？總之，在很久很久以前，塔頭灘就成了角力廝殺的圣地，就成了繁衍剽悍的地方。所以在后來的日子里，不管又來了哪個民族的人群，都一概被這里既有的勇猛之伍所洗禮、所同化，讓不屈之魂滲入到每個生命的血液和骨髓深處。然后形成一種約定俗成的生存氛圍——所有的男人和雄性必須首先告別任何形式的懦弱才有資格在這里生存。也許正是由于這與眾不同的強硬風(fēng)格，才造就了包括我們王氏家族在內(nèi)的塔頭灘上很多家族的沉重和好強。他們疼痛著，他們隱忍著，他們掙扎著，他們夢想著……
塔頭灘人從來不把那些手提獵槍、百發(fā)百中地將遠處飛奔的野兔撂倒的獵手視為優(yōu)秀獵手 ；塔頭灘人也從來不把那些拋圓大旋網(wǎng)、一旋網(wǎng)打上幾十斤雜魚的漁人視為上等漁人。人們把最受尊重的獵手稱作“漢哥”，把最瞧得起的漁人叫作“把頭”。草原上真正的“漢哥”從來不使用獵槍。他們只是象征性地提著一根兩尺余長的“掏撈棒子”，腰里別上一把羊角剃刀。“漢哥”對野兔、野雞等小獵物看都不看，他們只對查干淖爾大草原上最兇頑的獵物——草原狼感興趣。他們斗狼的方式也極其獨特，先憑勇猛使狼被動逃跑，然后再與狼拼耐力斗智力。稱得上“漢哥”的獵手從來不找狼的短處，他們愿意看到兇惡的草原狼施展完渾身解數(shù)后俯首認(rèn)輸，這時他們才伸出大手揪住狼的后背將其擒到馬上。草原上真正的“把頭”從來不用網(wǎng)，他們僅憑一柄銹跡斑斑的黑色鋼鉤和一雙有力的手臂來對付霍林河里最霸道的巨型狗魚。常常要和垂死掙扎的巨型狗魚滾作一團，拼個你死我活……印象中，好像只有那些不成年的半大孩子和步履蹣跚的耄耋老人，才用漁網(wǎng)去網(wǎng)魚，才下掛子去掛魚。
縱橫大草原多少年了，塔頭灘漢子的標(biāo)準(zhǔn)裝備幾乎沒有什么改變 ：就是一個套馬桿子，一根“掏撈棒子”和一柄羊角剃刀。沒有人見過同時身上又背著一桿獵槍的塔頭灘漢子。
在塔頭灘，能被尊為“漢哥”的人并不多，同時又被尊為“把頭”的人就更顯得鳳毛麟角了。因為在任何領(lǐng)域里做成真正英雄都是不容易的，跨領(lǐng)域再做成英雄則更是難上加難。既當(dāng)“漢哥”又當(dāng)“把頭”，其難度起碼也要相當(dāng)于今天 NBA 賽場上的最有價值球員，或者網(wǎng)球四大公開賽上的大滿貫選手。塔頭灘人在這個問題上絕不含糊，他們的眼里也從來容不得沙子。塔頭灘人把既是“漢哥”又是“把頭”的草原漢子親切地稱作“草原紅鷹”，加倍敬重，加倍崇拜，給予塔頭灘人能夠給予的一切……
塔頭灘從來不缺少筋肉與利齒的殘酷較量。草原狼這個名字叫得最響亮?xí)r，也正是草原狼群最興旺的時候。草原狼群晝夜用綠色的眼睛威懾著草原人及屬于草原人的一切可供充饑的肉身。在草原狼群的包圍下，塔頭灘上平凡的百姓有了轟轟烈烈的事業(yè)。為了使事業(yè)更像事業(yè)，后來又有了塔頭灘冬獵隊及其狩獵規(guī)矩，有了強者和弱者的區(qū)別，有了英雄和狗熊的劃分……
霍林河里魚群之間的弱肉強食也是同樣的道理。盡管表面看上去非常殘酷無情，實際上卻是自然界優(yōu)勝劣汰的日常規(guī)律。兇猛的狗魚群一路追殺著草魚群而來，殺氣騰騰、生吞活剝，看上去血腥，但從本質(zhì)上講，那又是一種最博大的慈悲?；袅趾永锏牟蒴~群就像草原上的羊群一樣，一旦太多的草魚群進入查干湖，查干湖就會失去應(yīng)有的生態(tài)平衡。由于食草魚太多，最后就可能導(dǎo)致湖里所有的魚都無食可吃，甚至?xí)驗閲?yán)重缺氧而全部窒息而亡。所以說，狗魚群的生吞活剝就變得極其必要。因為狗魚和草原狼一樣，都是草原生態(tài)不可或缺的重要成員，所以草原人從不對它們斬盡殺絕。
每年的七八月份，就是霍林河激情澎湃的汛期?；袅趾铀谶@一季節(jié)異常洶涌，像脫韁的烈馬一樣，一路奔騰咆哮。為了獲取食物，鯽魚群、鯉魚群、鰱魚群、草魚群、鳙魚群等在這個季節(jié)都要逆水洄游，它們一撥一撥地頂水北上。狗魚群、鲇魚群、黑魚群等食肉魚群就一撥一撥地尾隨而來，狗魚群最兇殘，它們一路追殺，發(fā)出的怒吼聲攪渾了猩紅的河水。天空中白色的“打魚郎”也一路跟隨而來，因為魚群經(jīng)常被追得躍出水面，“打魚郎”一個俯沖就能叼住它們最想要的美味……霍林河水一度就被攪和得狼煙四起，血味十足。半個多月以后，只有突出重圍的魚群才能最終抵達那浩瀚無邊的查干湖深處……從此過上相對平穩(wěn)安定的日子。
釣巨型狗魚，當(dāng)傳世“把頭”。在悶熱難耐的夏日，塔頭灘人又有了另一項轟轟烈烈的事業(yè)……
塔頭灘上著名的拉嘎老古廟就是為世世代代的“漢哥”和“把頭”們修建的。祖母說不清老古廟的始建年代，也說不準(zhǔn)老喇嘛烏蘭巴布的年紀(jì)與身世，拉嘎老古廟實在太古老了。喇嘛不是誰想當(dāng)就能當(dāng)?shù)?，喇嘛是上師，上師得悟于大菩提，與虛空法界合一，與蕓蕓眾生合一，與依止根本上師合一，那才有資格做上喇嘛。
拉嘎老古廟里供奉的不是神仙鬼怪，也不是帝王將相，而是每年獵到的最兇最猛的頭狼毒牙和每年釣到的最大最長的狗魚骨架。塔頭灘人認(rèn)為征服草原狼和大狗魚靠的是同一種東西。他們沒有說出的那種東西就是勇氣、力量和智慧。實際上，頭狼毒牙和狗魚骨架就是勇氣、力量和智慧的象征。它們一直充當(dāng)著草原人虔誠跪拜的圖騰，每塊骨頭都蘊含著塔頭灘人不止一個牽魂動魄的故事。實際上，關(guān)于塔頭灘人夏天捕巨型狗魚、冬天獵草原頭狼的記錄，就是塔頭灘人再精確不過的歷史了。
天長日久，草原狼群和巨型狗魚越來越演變成了一種歷史的凝重符號，火印一樣烙在了每個塔頭灘人的心上。塔頭灘人已逐漸無法接受沒有草原狼群的日子，也無法想象沒有巨型狗魚的生活?？傊^灘已經(jīng)演化成了一種別樣的生存境界，蘊藏著查干淖爾大草原、霍林河水、人群、狼群和魚群同生共存的命運哲學(xué)。
真正的塔頭灘漢子不僅打狼和釣魚行，騎馬、射箭、殺牛、宰羊樣樣都得行。在我的記憶中，我的家族在塔頭灘的生活一直是苦難的。從我記事起，我王氏家族在草原上出演的都是悲劇。祖父率領(lǐng)著他的兒孫們一直在嘔心瀝血地為成為“漢哥”和“把頭”而艱難奮斗著。他們身負(fù)重荷，匍匐掙扎在眾多強手的腳下，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卻始終沒能如愿。
第二章 獨特祖母
飄忽不定的雄云雀總是突然間就沒了蹤影，只留下悅耳的歌聲。哪怕是最嘈雜的清晨，黃鼠子和野兔子們也能聽見一片片、一圈圈的花臉蘑和狗尿苔們破土而出的聲音……
除了自己的親身體會和間接感悟，我對塔頭灘的認(rèn)識更主要是來源于祖母的講述。尤其是在我記事之前，我對大草原及塔頭灘冬獵隊的認(rèn)識基本上 都是從祖母那里獲得的。哪怕是講到王氏家族的恥辱，祖母也從不避實就虛，更是拒絕文過飾非。祖母總是給我講述那些真實發(fā)生過的事情，發(fā)生在老王家人身上的故事總是苦澀多于甜蜜、尷尬多于體面、恥辱多于光榮。祖母對我說過的每一句話，至 今仍然完好無損地保留在我的記憶深處。
祖母肯定是塔頭灘上的一個獨特存在。我偷偷端詳過祖母那依舊秀氣的臉頰，常常暗自揣摩 ：謎 一樣的祖母當(dāng)初為什么選擇下嫁給身體殘疾的祖父呢？各方面都那么出色的祖母為什么沒有嫁給大英 雄胡老五呢？胡老五當(dāng)年為什么大操大辦地娶了小蠻腰（孫三美，也就是后來的老胡五奶）呢？老年 的祖母和老胡五奶正面接觸不多，偶爾見面也只是點頭微笑一下，總是保持著以禮相待的距離。我一 直想知道，祖母年輕的時候和小蠻腰之間到底有著怎樣的糾葛？她們之間有著哪些故事呢？
我記事時祖母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我眼中的祖母當(dāng)然已經(jīng)不再是年輕時的祖母。在我的印象中，平時一臉威嚴(yán)的祖母和老胡五奶見面時總是客客氣氣的，那種客氣絕不是尋常的兩個老年村婦鄰里間的 簡單客氣，而是一種骨子里較著暗勁兒的復(fù)雜客氣。她們之間肯定有著許許多多無可言說的微妙關(guān)系。對于這些，我一直無從得到標(biāo)準(zhǔn)答案。有時我反倒覺得，祖母本身就是查干淖爾大草原謎一樣的存在。
祖母出身于中醫(yī)世家，是塔頭灘上少見的有修養(yǎng)、有文化的女性。塔頭灘上有四百多種野生花草都具有藥用價值，祖母竟能根據(jù)花草的不同品性，搭配出治各種病的中草藥來。別的我忘了，我只記得祖母自制的刀口藥就特別好使 ：很多次我因淘氣手上劃了口子，敷上之后不僅能立刻止血，還能馬上止疼呢。
據(jù)說祖母小時候還讀過《論語》和《史記》呢，她對草原上流傳的歷史故事和草原上生活的動物及植物也很感興趣，有關(guān)王氏家族的故事就是祖母一邊做家務(wù)活兒一邊講給我聽的。從我記事開始，祖母就沒停止過對我的耐心教誨。祖母除了常說“前事不忘，后事之師”“以人為鏡，以史為鑒”等文詞，也常說“好馬不吃回頭草”“好漢不提當(dāng)年勇”等土詞。她經(jīng)常說的另一句土詞就是“叫喚雀兒沒肉吃”，一度成了她調(diào)教我的口頭禪。祖母說話聲音并不大，總是和聲細語的。哪怕是在我犯了錯誤的時候，祖母也從來不直接教訓(xùn)和批評我，只是表情嚴(yán)肅地跟我講道理。祖母說話也并不是多么生動，但總是柔和中帶著剛強。字字板上釘釘，句句真實可靠，誰聽了都會感到不容置疑。尤其是祖母的那雙眼睛讓我永生難忘……
祖母說，人不僅要有強壯的身體，更要有智慧的頭腦。她一向?qū)ξ业奈幕瘜W(xué)習(xí)要求特別嚴(yán)格，在同齡孩子們整天瘋跑、自由嬉戲的時候，祖母卻堅持教我學(xué)習(xí)各種知識，還讓我一天不落地去村里唯一的民辦小學(xué)讀書。哪怕是一天再累再忙，她也不會忘記檢查我的作業(yè)本。
祖母還經(jīng)常對我說，做男人一定要有定力。做男人最忌諱的就是“腳后跟不著地兒”，也就是她常說的“叫喚雀兒沒肉吃”的另一種表述方式?！褒堬w啊，你看山燕子叫喚得歡實吧，灰百靈子、瞎柳葉子，都挺能叫喚，但它們都是渾身上下沒有二兩肉的小雀兒 ；你再看看老鷂鷹、大鴻雁和大老，這些大雀兒可都很有分量，而它們的叫聲并不多?！蔽抑溃婺傅囊馑际窃诟嬖V我，做男人不能總是咋咋呼呼的，任何時候都要能沉得住氣，要沉下心來，不能光說不做。
除了教我讀書、做人，祖母還教給我許多歷史常識和生態(tài)知識。祖母不僅能說出查干湖里各種魚的土名和學(xué)名，而且還能說出上百種鳥獸的土名和學(xué)名。祖母經(jīng)常說，東北多民族草原風(fēng)俗的形成是有著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的，那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兒。查干淖爾大草原上的人開始時還不會種地，過著“逐水草而居”的漁獵生活，專門從事捕魚和狩獵，再早的老韃子（韃靼人）就更是完全以捕魚和狩獵為生了。
從契丹皇帝圣宗開始，遼代皇帝就經(jīng)常在每年的春天或秋天帶著大隊人馬來查干湖畔游獵祭祀，他們稱之為“捺缽”。按照季節(jié)來說，“捺缽”又分為“春捺缽”和“秋捺缽”。“捺缽”在契丹語中就是“行走在”的意思。用今天的話說，就是皇上帶著一行人邊巡視、邊打獵、邊玩樂。這對出門在外的一行人來說，可是要多高興有多高興的事了。人們把春天破冰后捕到的第一條大魚叫作頭魚，當(dāng)天晚上就有了頭魚宴 ；除了捕大魚，一些人還要出去放叫海東青的老鷂鷹。人們用老鷂鷹抓白天鵝、逮大鴻雁，把抓到的第一只白天鵝叫頭鵝，便又有了頭鵝宴的說道。要不怎么稱得上皇族遼帝呢？就連吃個野味都吃出了花樣。
據(jù)說頭魚宴頗講排場，同時也是戒備森嚴(yán)。遼帝首先要在松花江、嫩江、霍林河、查干湖一帶駐扎好軍營，附近的軍事重鎮(zhèn)塔虎城更是要屯集上精兵強將。一旦有個風(fēng)吹草動，遼帝即可揮師克敵。“春捺缽”時，遼帝常常要會見各地首領(lǐng)，若有反者，近邊的軍隊馬上就會前來救駕。
萬無一失之后，遼帝才命人在冰湖周圍十里范圍內(nèi)鑿冰下長網(wǎng)圍魚。有時要用數(shù)匹大公馬牽拉絞盤，才能將毛網(wǎng)聚合到冰口。先期到達冰口的大魚由遼帝派專人用鐵鉤釣出，即刻入帳烹調(diào)。遼帝品嘗之后，再將美味一一分給在場的達官要人，多是后妃、權(quán)臣之屬，以及各地前來覲見的首領(lǐng)、使者。遼帝高興，讓大家一起來嘗嘗頭魚的鮮美，也就相當(dāng)于與民同樂了。一時間，群臣獻酒，佳麗歌舞，好生熱鬧。
每年春天一來，大草原晨曉的寧靜就被打破了。查干湖周圍百八十里的濕地，是飛鵝征雁聚集繁衍生息之所，也恰好是遼帝“春捺缽”的必經(jīng)之地。春獵之時，軍士們都身穿墨綠衣裳，分別拿著鏈子錘、老鷹食、刺鵝錐，在水邊相隔五至七步散開。先令軍士繞湖擂響扁鼓，將白天鵝驚出水草。遼帝再命人將海東青放出去。海東青最善于攻擊白天鵝，起飛時如旋風(fēng)一樣直上云天，然后居高臨下，直撲白天鵝。白天鵝受傷下墜時，軍士們便蜂擁而上，萬箭齊發(fā)，誰能獲得第一只白天鵝，便會得到遼帝的賞銀，并賜上座。當(dāng)天的晚宴上，遼帝將與群臣共飲，就是所謂的頭鵝宴。
祖母說，當(dāng)時有人是這樣描述遼帝“春捺缽”隊伍的 ：鮮衣怒馬，旌旗昭彰。
金滅遼以后，沿襲了遼俗，保留下了全部的傳統(tǒng)漁獵文化。后來，中原大宋強悍的農(nóng)耕文化不斷涌入，漁獵文化和農(nóng)耕文化才有機地融合起來，才最終形成了獨特的漁獵、農(nóng)耕和畜牧三位一體的查干淖爾大草原民風(fēng)民俗……
這種獨特融合的民風(fēng)民俗，僅從飲食上就可窺見一斑：據(jù)說到了成吉思汗時代，蒙古族將士在行軍途中，用鐵支架燒烤整羊吃，再加上原有的傳統(tǒng)吃法，草原上的羊肉制作手藝就更加豐富多彩了。蒙古族語“烏蘭伊德”意思就是“鮮紅的食品”。蒙古族語“查干伊德”意思就是“潔白的食品”。蒙古族人以白為尊為圣，視乳為高貴吉祥之物，稱奶食品為白食。其種類主要為黃油、奶酪、奶油、奶皮子、奶豆腐等。蒙古族人還喜歡喝茶，特別喜喝奶茶，奶茶是磚茶與牛奶交融的產(chǎn)物，奶茶又叫蒙古族茶。后來，草原上才逐漸興起了獨具風(fēng)味的蒙古族全羊席，席上有特色又好吃的食品有：手扒肉、羊蝎子、羊背子、羊雜碎、茴香羊湯、羊肉餡餅等。時間長了，漢族、滿族、蒙古族、朝鮮族等各民族的飲食文化習(xí)俗就有機地形成一體了，形成了獨樹一幟的草原飲食文化風(fēng)俗……
祖母除了給我講述草原歷史、動物植物、語文算術(shù)等基礎(chǔ)知識以及解釋“查干淖爾”蒙語意思是“白色的湖”這種常識之外，還告訴了我很多必須了解的生活禁忌和做人準(zhǔn)則。例如 ：忌咒罵天地、日月、星辰 ；忌用手指指日月和高大的山脈 ；忌沖著高大的山脈潑臟水，更不能朝日月、星辰、寺廟及他人房屋方向解手 ；忌移動敖包的石塊和在敖包附近的湖泊中捕魚、狩獵、殺牲畜 ；忌用手掌接水，雷雨天不能站在樹木之下避雨 ；探親訪友時忌手拿繩子和鞭子進屋 ；進他人之屋忌踏蹬炕沿 ；忌磕他人鞋靴尖 ；忌窺視他人窗戶 ；忌長時間照鏡子 ；忌老人面前叉腰、背手和說大話 ；吃飯時忌碗里剩飯菜，未吃完前忌扔下飯碗出去；進他人之屋應(yīng)正坐，忌掃視他人家什 ；忌進患重病之人家，特別是忌貿(mào)然進入或午后進入 ；吃飯時忌多說話，更不能中間出去解手 ；忌躺著吃東西、趁黑吃東西和坐他人背后吃東西 ；盛飯時不能壓飯，不能盛太滿 ；躺著休息時忌炕上橫著休息，忌俯臥，忌男的臥炕西，女的臥炕東，睡覺時手不能放在胸脯上 ；忌腳踏門檻站立，進屋時忌大聲喘氣；忌小孩俯視有水的水缸、水桶及水井 ；小孩子忌騎狗玩耍 ；忌觀看宰殺牲畜 ；忌在火爐上烤腳，更不許在火爐旁烤濕靴子和鞋子；不得跨越爐灶，或腳蹬爐灶，不得在爐灶上磕煙袋、摔東西、扔臟物 ；不能用刀子挑火、將刀子插入火中，或用刀子從鍋中取肉；水是純潔的神靈，忌在河流中洗手或沐浴，更不許洗女人的臟衣物，或者將不干凈的東西投入河中，要習(xí)慣節(jié)約用水，保持河水的清潔 ；等等?？傊?，祖母要求這么多的“忌”，無非是在告誡我 ：做人要講規(guī)矩。
除了日常禁忌，祖母還經(jīng)常跟我說 ：龍飛啊，人不能總是盯著眼前看，要把目光放遠一點。但祖母說得更多的，還是查干淖爾大草原上的人物和事件，還經(jīng)常和我講塔頭灘人與草原狼同生共存的生命哲學(xué)。祖母說草原狼有時確實太可惡，看到它們禍害牛羊時那樣子，恨不得將它們碎尸萬段嘍。但如果有一天草原狼真的徹底消失得不見蹤影了，那塔頭灘人的末日也就為期不遠了，人也必將跟著草原狼一起消亡……
塔頭灘人刻骨銘心、家喻戶曉的“神圣族規(guī)”堪稱草原寶典。其內(nèi)容又極其簡單 ：“狼可捕不可除，可勝不可強 ；有狼則有人，無狼則無人 ；狼兇不及人，人兇過于狼。刀槍于狼者，本族之大忌?！?/p>
塔頭灘人一直崇尚著這項神圣族規(guī)，僅僅倚仗著手中不足兩尺長的“掏撈棒子”與狼群雄壯著、凄慘著相伴而行。正常的年份，人和狼始終維持著這種平衡關(guān)系。這種平衡關(guān)系一旦因為某種原因被打破了，對人和狼來說，都將是巨大災(zāi)難。
祖母說，老祖宗立下的這個規(guī)矩太有遠見了。什么事都不能做絕嘍，對付狼和對付魚都一樣。那就是活命鏈子，每個環(huán)節(jié)都是用命連接著的。狡猾兇殘的草原狼必須得打殺，但也萬萬不可趕盡殺絕。塔頭灘人從來不去端什么狼窩子、掏什么狼崽子，就跟撒大眼網(wǎng)不往出拽小魚一個道理。塔頭灘人還有“三不抓、四不打”之說?！叭蛔ァ本褪?：小魚不抓，小鳥不抓，小獸不抓。“四不打”就是：懷孕帶崽的母獸不打，甩子咬漿的母魚不打，老弱傷殘的野獸不打，上滑棍兒的（交媾中的）生靈不打。
祖母還說，草原人的規(guī)矩導(dǎo)致后來東北出身的土匪們也是相當(dāng)講究，他們也立下了“七不搶、八不奪”之匪規(guī)。七不搶就是 ：鄰居的不搶，送信的不搶，接親的不搶，請醫(yī)的不搶，出葬的不搶，下奶的不搶，回門子的不搶。八不奪就是 ：不奪單身女人，不奪小戶人家，不奪鎮(zhèn)宅寶物，不奪娼門妓院，不奪耕田牛馬，不奪桿子兄弟，不奪墳?zāi)乖崞?，不奪藥鋪醫(yī)家。當(dāng)然了，民間也流傳著其他的版本，例如 ：盲、啞、瘋、癱、僧、道、尼不搶，同行不奪，娶嫁不奪，送殯不奪，搬家不奪，山溝不奪，碼頭不奪，鰥寡不奪，郎中不奪。也有叫“七不偷八不搶”的，甚至有人干脆就叫“八不偷搶”。具體內(nèi)容也都大同小異 ：不偷搶先生，不偷搶郎中，不偷搶擺渡，不偷搶孕婦，不偷搶辦紅白事的人，不偷搶夜行逃難的人，不偷搶鰥寡孤獨的人，等等。
塔頭灘人最大的特點就是講規(guī)矩。他們不僅平時恪守著這些規(guī)矩，哪怕是發(fā)生最大的狼災(zāi)之時，也是嚴(yán)格遵守著這些規(guī)矩的。
塔頭灘漢子不是沒有獵槍，也不是槍法不準(zhǔn)，因為在正常情況下，獵槍只是用來防身御敵的。只有在極其特殊的情況下，比如對待瘋狗或者說有草原狼沖進家院威脅到家人的生命時，獵槍才會派上用場，塔頭灘漢子才有機會施展他們精準(zhǔn)的槍法。
塔頭灘漢子也不是徹底拒絕用網(wǎng)來捕魚，只不過那不是他們作為男人的真正本事和炫耀資本。真正的“把頭”是用最原始的鐵鉤去釣霍林河里最兇、最猛、個頭最大的巨型狗魚。而用漁網(wǎng)能捕上來的魚，絕大多數(shù)不過是一些鯽、鯉、鰱、草等溫和雜魚，稍微兇一點兒的頂多也就是鲇魚、黑魚和嘎牙子了，都是一些塔頭灘人司空見慣的日常食品?！鞍杨^”認(rèn)為那不是真正的捕魚，不過是毫無挑戰(zhàn)意味的平凡勞動而已。
一年一度聲勢浩大的查干湖冬捕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那確實是一種不太符合塔頭灘人性格的超大規(guī)模捕殺。但那畢竟是一場足夠恢宏、足夠震撼的集體行為，是關(guān)乎塔頭灘人生活水準(zhǔn)和冬日口糧的民生大事。
塔頭灘人從來不怕困難，更能直面殘酷的物競天擇。每個物種的孩子都不可能全部存活下來，包括塔頭灘人自己的孩子也是一樣。必須經(jīng)過天敵的莊嚴(yán)淘汰，否則這個世界將不復(fù)存在。利齒深陷骨肉，表面上看著殘酷，實質(zhì)上卻是在幫你精挑細選。只有經(jīng)過嚴(yán)格的優(yōu)勝劣汰，一個物種才能長久地存活下去……各種災(zāi)難折磨著塔頭灘人，同時也考驗著塔頭灘人，更是錘煉著塔頭灘人。多少年來，塔頭灘人正是通過抵御各種災(zāi)難才成其為塔頭灘人，通過抗?fàn)?，公正地淘汰掉羸弱者，把那些強悍者存留下來?/p>
第三章 同生共存
春天的塔頭灘，霍林河水正在悄悄浸潤著小葉章草。深褐色的舊草底下生長出嫩綠的新芽，雄云雀懸在空中唱著婉轉(zhuǎn)的歌……遼闊的草原上，不僅奔跑著人類放養(yǎng)的馬群、牛群、羊群，還奔跑著天然野生的草原狼、紅狐貍、花野豬、傻狍子、黃羊子和野兔子，還有眾多的黃鼠子、沙鼠子、跳鼠子、旱獺子和鼴鼠子等穴居嚙齒類動物時隱時現(xiàn)。
但這些都是表象。實際上，看上去悠閑的它們每時每刻都在為爭奪各自的領(lǐng)地、配偶和食物而算計著。危情就像枯敗的蒿草下正在偷偷生長著的嫩綠新芽，就像平靜的河水邊正在苦苦等待著的長脖老等。連看似和平的碧綠草叢里也在上演著生死大戲，蟈蟈、蛐蛐、螞蚱、扁擔(dān)鉤、蓋蓋蟲等昆蟲們一刻也沒停止過浴血戰(zhàn)斗，塔頭灘上到處都暗藏著玄妙，危機四伏，殺氣騰騰……
塔頭灘到底是誰的？是人的？是狼的？是魚的？還是野兔子、黃羊子和昆蟲的？都不是。塔頭灘誰的也不是，它是所有生靈的，所有生靈也是它的。正因為塔頭灘是所有生靈的，所以塔頭灘上的血肉之爭就從來沒有停止過。平靜只是間歇，或者說是在蓄力，抗?fàn)幉攀怯篮愕摹Ｈ伺c狼之間，人與其他野生動物之間，人與各種家畜之間，人與各種植物之間，甚至是人與人之間一直在戰(zhàn)斗著。人群、狼群和畜群的內(nèi)部爭斗也從來沒有停止過，哪怕是平平靜靜的植物和植物之間也無時無刻不在激烈地戰(zhàn)斗著……說到底，塔頭灘就是一個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角斗場。不付出執(zhí)著的努力和艱辛的血汗，誰也別想隨隨便便在這里存活下去。想活得成功，那更是難上加難。
祖母經(jīng)常說，如果說河流是塔頭灘的血液，那么草原就是塔頭灘的皮毛了。人類和各種動植物不過就是皮毛上的寄生者。我還沒見過沒有了皮毛的動物還能活下去。如果沒有了皮毛，連塔頭灘也得死去。寄生者就是寄生者，寄生者們絕不可自以為是，胡作非為。
絕大多數(shù)寄生者都明白自己的生存邏輯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奔跑速度當(dāng)然是很重要的一個方面，但是擁有智慧的頭腦更為重要。智慧的頭腦往往決定著動物們的最終命運。草原狼的奔跑速度雖然很快，但是一只奔跑速度正常的草原狼去追趕一只同樣奔跑速度正常的野兔子或者黃羊子，成功率也不會很高。因為野兔子跑得快的同時，還會急停急轉(zhuǎn)地變向跑，黃羊子不僅會急停急轉(zhuǎn)變向跑，還會跳躍跑……但即使是這樣，野兔子和黃羊子仍然是草原狼的主要食物。由此可見，更多的時候，草原狼是在利用智慧的頭腦來捕殺它們。
很多塔頭灘人都迷信草原狼，都說草原狼太狡詐、太神奇了，祖母卻從來不這么認(rèn)為。
祖母說，所謂草原狼的狡詐和神奇，細說起來并不難理解，它們不過是比對手有更多的智慧而已。草原狼最擅長的手段無非就是超乎尋常的耐心等待，草原狼最拿手的戰(zhàn)術(shù)也無非就是出其不意的突然襲擊。為了心中的美食，狼群可以忍受著難耐的寒冷和饑餓，從白天等到夜晚，從春天等到冬天。這種耐心和堅持本身就是令人生畏的智慧。在你麻痹大意之時，接下來才有耐心等待之后的突然襲擊。作為一個殺手，擁有這兩大特點就已經(jīng)足夠了，這也正是草原狼能成為大草原第一殺手的看家本事。
趕上好年景，塔頭灘上水草豐沛，野獸成群。野兔子、黃羊子、愣獐子、傻狍子、花野豬到處都是，可謂“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里”。這種時候，草原狼對人類的威脅并不太大。
而塔頭灘的好年景并不多。不說十年九災(zāi)吧，至少也得八年六難。各種各樣的自然災(zāi)害總是不斷，隔三岔五就要輪流發(fā)生一遍。草原上不僅有常見的旱災(zāi)、水災(zāi)、雪災(zāi)、風(fēng)災(zāi)等天氣災(zāi)害，而且還有不定期突然暴發(fā)的蝗災(zāi)、鼠災(zāi)、蟲災(zāi)、狼災(zāi)等生靈災(zāi)害。除此之外，有時還有更加可怕的霍亂病、禽流感、天花、鼠疫等大規(guī)模瘟疫性災(zāi)難。
要是趕上災(zāi)年，水少，草少，野生動物也少，情況就大不一樣了。而每到這時，處于食物鏈頂層的草原狼群并不是立刻也隨之變少，塔頭灘上的野生動物就遠遠不能滿足草原狼群的胃口了。尤其遇上了大災(zāi)年，饑腸轆轆的草原狼群在野外根本打不著食吃，就不得不鋌而走險了。它們先將綠色的眼睛盯向人類豢養(yǎng)的家畜，并伺機向家畜發(fā)動猖狂的進攻。家畜吃得差不多時，那一雙雙綠色的眼睛又盯向了人類。已經(jīng)餓瘋了的草原狼群不再掩飾了，更加表現(xiàn)出這個物種的本真。這時，大草原的生存法則又一次殘酷而公平地體現(xiàn)出來，無論是人還是狼，此時都是大草原的平等子民，誰能最終存活下去才是最硬的道理。
好在災(zāi)年總是有預(yù)兆的，而且往往會發(fā)生有規(guī)律的連鎖反應(yīng)。
有一年，從春天起就開始大旱，同時大風(fēng)又把草根底下僅存的水分也給抽干了。
整個夏天，降雨也不多，河水一直渾濁不堪，流水量明顯不如正常年景豐沛?；袅趾又械聂~蝦也明顯見少，而且難見大魚出沒。
這年秋天來得也比往年早了許多，連最耐旱的咸草籽都沒有來得及充分成熟，就被晨霜宣布死刑了。跳鼠子、沙鼠子、黃鼠子、旱獺子、鼴鼠子等嚙齒類動物因儲存不到足夠的越冬食物而顯得煩躁不安，它們在低矮的草地上跑來跑去，面對有限的食物你爭我奪，同類間也開始了相互殘殺……
當(dāng)年冬天，塔頭灘的白毛風(fēng)雪大得出奇，果然就暴發(fā)了大面積雪災(zāi)。大風(fēng)擰著勁兒地刮著，大雪冒著煙兒地下著……溝滿壕平僅僅是平淡開始，重度深埋才是最終目的。大風(fēng)雪就像一頭白色巨獸，要吞噬掉草原上所有的生靈。
那些年，塔頭灘上的農(nóng)耕還沒有真正發(fā)展起來，塔頭灘人維持生計還是要以牧業(yè)和漁獵為主。由于生產(chǎn)力還相對低下，生存問題，一直是每個生命時刻關(guān)注的核心問題。
深諳生命哲學(xué)的塔頭灘人除了知道優(yōu)勝劣汰，當(dāng)然更知道人畜聯(lián)盟。在不斷強化自身基因的前提下，只有人畜聯(lián)盟，團結(jié)一切可以團結(jié)的力量，才能戰(zhàn)勝窮兇極惡的草原狼群和殘酷無情的自然災(zāi)害。面對大草原險惡的生存環(huán)境，塔頭灘人組成了一個個類似于生產(chǎn)大隊式的合作組。不僅要實現(xiàn)人與人的通力合作，而且還要實現(xiàn)人與各種家畜之間的通力合作。只有這樣，面對擁有鋒牙利齒和強筋硬骨的草原狼時，人和家畜們才有機會生多死少地繁衍下去。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草原狼作為一個最強悍的對手一直在和以塔頭灘人為核心的人畜聯(lián)盟不斷周旋、不斷對抗，雙方始終在進行著漫長的馬拉松式戰(zhàn)役。彼此之間卻一直保持著攻守平衡，難分勝負(fù)。如果非要論出勝負(fù)不可，任何一方的失利也只能是一次或幾次戰(zhàn)斗，而絕不能是整個戰(zhàn)役。就在人與狼之間持久戰(zhàn)役不經(jīng)意的間隙中，種種稍縱即逝的跡象又時常給出暗示 ：一旦這種攻守平衡因某種因素而被徹底打破，塔頭灘人便會面臨真正的滅頂之災(zāi)。
塔頭灘上的人畜聯(lián)盟經(jīng)過多年的反復(fù)演化，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相對固定的基本模式——
首先，每家都必須得養(yǎng)上幾條大狗，因為狗一直是塔頭灘人對付草原狼的最得力的幫手和最忠誠的衛(wèi)士。然后才是馬、牛、羊、駝、貓、雞、鴨、鵝等其他的家畜和家禽。日久天長，塔頭灘人還依據(jù)每種家畜家禽的實用性，把它們分成了三六九等。
咱們就先來說說狗吧。狗不僅聰明伶俐通人性，而且忠誠勇敢重感情。戰(zhàn)時能沖鋒陷陣，平時又能守家護院。有時，塔頭灘人甚至要把狗當(dāng)作家庭成員來看待。寒冷的冬天，塔頭灘人是要和最寵愛的狗睡在同一鋪火炕上的。在塔頭灘人的字典里，狗就是他們的親人。有時，狗就是他們的至愛，打狗必須看主人。無論何時，狗永遠都要排在馬、牛、羊、駝等家畜之前。
接下來咱再來說說馬。馬本不是圈養(yǎng)的牲畜，它本是草原上自由奔跑的精靈。馬的習(xí)性是順風(fēng)走，吃草尖兒。馬吃過后，不僅不耽誤草生長，而且牛羊還可以接著吃 ；馬群過后，草場并無多大損傷，馬蹄還能把草籽踏到蹄窩里。待有了雨水，草籽就會生根發(fā)芽，又給草原添上新綠。很多的天地生靈都是這樣，它們環(huán)環(huán)緊扣，永不衰竭。馬，相對來說也是非常聰明的動物。人們常說馬通人性，它也一直是草原民眾格外敬重的家畜。馬雖然長著一身優(yōu)質(zhì)的好肉，但絕對不是用來食用的。在草原上，馬一般情況下都是壽終正寢。即使意外死亡，塔頭灘人也不會把它大卸八塊、分而食之的，而是像對待親人一樣把它土葬。馬不僅擁有著速度和力量的優(yōu)勢，而且身形莊重，長相俊朗 ；不僅能用于拉車干活兒，而且還是草原人最體面、最豪華的交通工具。生產(chǎn)大隊里馬匹的總數(shù)一度就是生產(chǎn)大隊實力的真實寫照，就像二戰(zhàn)時期參戰(zhàn)各國軍事力量對比時要看你有多少輛坦克和裝甲車。也難怪自古以來就有戰(zhàn)馬、鐵騎之說。
牛，雖然也擁有無窮的力量，但它缺少的是聰明和速度。也許牛過分地依仗了自己尖銳的犄角，有時候就不太聽從人的駕馭。干活兒時，牛就經(jīng)常顯現(xiàn)出骨子里埋藏的犟勁兒來，把主人氣夠嗆，自己也受了不少皮肉之苦。草原上好像到處都有掄著鞭子打老牛的男人形象。所以，牛在實用性上和馬比起來就差得太多了。牛就有了不同的命運，小牛長成大牛以后，除了繁殖、供奶、拉車需要留下以母牛為主體的一多半數(shù)量，另一少半基本是用來充當(dāng)肉食的。這也就是牛的地位比馬的地位低的重要原因。僥幸能留下來做苦力的公牛還要艱難挺過“捶騸”那道鬼門關(guān)。
塔頭灘人還養(yǎng)有少量的駱駝，它們比牛溫順得多。駱駝往往為草原人充當(dāng)著長途運輸?shù)慕煌üぞ摺Ｌ貏e的天氣和特別的環(huán)境里，塔頭灘人有時也能用上它們。但因為它們的食量太大了，在數(shù)量上就一直受到人為的控制。
羊，則從來不是用來勞動的，只剩下了空活和繁殖，地位就要更低一些，很多時候就提不到臺面上了。只是羊能產(chǎn)出好用的毛、好喝的奶和好吃的肉，而且死前總能視死如歸地保持平靜，讓人享用美食的時候不用去想剛剛那殘忍的殺戮，錯以為羊是在做一種無私的奉獻。也許正是羊的這種近似于無私的奉獻才讓草原人對它們有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敬意，這種敬意絕對是日久天長慢慢積累起來的。羊一開始就成了草原人隨意宰殺又無罪惡感的日常食品。同時，羊也是草原狼最愛吃的主要食物，每年都有大量的羊悄無聲息地被草原狼吃掉。實際上，這也客觀上大大緩解了草原狼對塔頭灘人性命的直接沖擊，羊和人也就理所當(dāng)然地相依為命了。
當(dāng)然了，除此之外，雞、鴨、鵝等則是草原上最常見的家禽。它們的等級就更低了。和羊一樣，它們只有食用價值。但與羊不同的是，雞、鴨、鵝在受到外在威脅的時候，不是像羊那樣大氣不喘地任人宰割，絕大多數(shù)都會發(fā)出歇斯底里的叫聲。它們一定程度上充當(dāng)著人畜聯(lián)盟中最外層的盾牌和哨兵。它們在死亡的過程中向主人提供了危險降臨的預(yù)警，這對于漫漫長夜中熟睡的塔頭灘人來說，非常必要，也非常重要。
而貓則是草原上唯一一種特立獨行的家畜，是一種幾乎接近寵物的家畜。它們從來不用守家護院，也從來不用去干活兒，更不可思議的是，它們并沒有淪為草原人的肉食。塔頭灘人有時還吃點兒狗肉，但從來不肯吃貓肉。而貓卻又能像狗那樣，和塔頭灘人同住在溫暖的火炕上。從沒聽說哪個獵手帶著貓去打狼的，也沒聽說狼來時哪個貓救過主人。戰(zhàn)斗時可愛的大貓哪里去了呢？戰(zhàn)斗結(jié)束之后，大貓肯定又悄然歸來共享勝利之果。對于貓的這種投機行為，塔頭灘人從來不去責(zé)怪。貓就像是草原上的幽靈，只不過憑著一個會捕鼠的招牌式的借口，就能在艱苦卓絕的草原人間過上冬暖夏涼、游手好閑的安逸生活。
饑餓的草原狼一旦來犯，肯定要挑最容易得手和最沒有抵抗能力的弱小獵物下手。這樣，相對有些抵御能力的人就有了緩沖。在草原狼的眼里，塔頭灘人總是顯得高深莫測。它們有時真的弄不清哪個人身懷絕技，哪個人武藝高強，而那個看上去相對弱小的人身上也許就藏著快刀或火槍。所以，草原狼一般情況下是不輕易對塔頭灘人下手的，它們寧可去抓咬一頭長著堅蹄利角的壯牛，也不肯冒險去進攻一個手無寸鐵的村姑。只有實在沒有其他可吃的了，或出于某種報復(fù)，草原狼才會把迷離的目光無奈而又兇惡地瞄向草原人。
祖母平靜地說 ：這一切都是正常的，這些都不必去大驚小怪。這就是活命鏈子，動物界的每個成員一直都在吃著“別人”或者“別人的孩子”。其實，人吃雞蛋、吃糧食也是在吃著“別人的孩子”。自古以來，為了活命，不僅有“手足相殘”，還有“易子而食”。弱肉強食就更是從來沒有停息過片刻。其實，整個活命鏈子里，一直在重復(fù)著這看似殘酷的現(xiàn)實。只有弱肉強食，才有生生不息。
為 此， 祖 母 還 給 我 講 了 一 件 她 親 眼 見 過 的事——有一天我走在草原上，看見了一只大黃鼠子。那只大黃鼠子發(fā)現(xiàn)了草地上的云雀窩，正從窩里往出叼云雀崽兒呢。大黃鼠子叼起一只還不夠，又費勁地叼起了第二只，接著是更費勁的第三只……大黃鼠子的嘴巴里塞得滿滿的?？磥?，這只貪婪的大黃鼠子是要把三只可憐的小云雀崽兒都叼走??！這可真是把我氣壞了，我也顧不上會傷到小云雀崽兒了，隨手撿起一個大土塊就要打那只可恨的大黃鼠子。沒想到那個丑陋的家伙太機靈了，見我要打它，“噌噌噌”幾下就跳躍著跑開了，鉆進不遠處的一個洞口里去了。我正要追過去繼續(xù)打時，發(fā)現(xiàn)一只大云雀回來了。我看著它落在空空蕩蕩的鳥巢旁邊，簡直要為它難過死了。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孩子，這只大云雀咋不悲痛地叫幾聲?。克某聊瑹o言讓我感到有些窒息……直到我又有了一個新的發(fā)現(xiàn)，心里才多多少少好受了一點兒。你說是啥呢？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細節(jié)——原來這只大云雀的嘴里也塞得滿滿的，那是很多條還活著的蟲子！你想想那些正在掙扎著的蟲子不正是花蝴蝶們的孩子嗎？如果只是餓了，那只大黃鼠子為什么自己不先吃掉一只小云雀呢？它一定也是辛辛苦苦叼進洞里喂它的孩子們?nèi)チ?，此時的大黃鼠子和大云雀同樣都是一心為了孩子們的母親啊……
也許是覺得沒太說透徹，祖母又說起了布谷鳥——要說殘忍，最不是物兒的還要數(shù)個頭和哺鴿子差不多的那種大花雀兒，也就是你們小孩子經(jīng)常說的“臭咕咕”。它們的品行可不咋地，名字反倒起得都挺好聽的。除了眾所周知的布谷鳥、杜鵑鳥，還有什么杜宇、子規(guī)，什么獲谷、謝豹等等，都是它們的名字。但我可知道，布谷鳥就是個天生的無恥之徒。它們從來不像燕子、喜鵲們那樣辛苦筑窩，繁育后代，而總是趁著別的鳥出去覓食時，把自己的蛋偷偷地下到人家的窩里。它們只是偷著下個蛋也就算了，還要無恥地讓人家?guī)椭趸⒋B(yǎng)。更可恨的是，為了防止代養(yǎng)鳥識別出它偷下的蛋，狡猾的布谷鳥還會把窩內(nèi)原有的鳥蛋吃掉一個！也就是說，每一只布谷鳥出生之前，就有其他尚未出生的小鳥因它而亡了。如果僅僅是這樣，那些代養(yǎng)鳥們也能接受。問題是布谷鳥的幼鳥也十分歹毒，黑不溜秋的小布谷鳥一旦出殼，還沒等睜開眼睛就會像小強盜一樣把代養(yǎng)鳥的蛋推出窩外 ；如果代養(yǎng)鳥的蛋比小布谷鳥先孵化出來，霸道的小布谷鳥也會第一時間把它們從窩里推出去摔死。小布谷鳥的食量巨大而且天性貪婪，代養(yǎng)鳥們看著自己的“碩大孩子”雖然長得有點兒怪怪的，但還是要竭盡父母之愛，每天疲于奔命地為它捕蟲覓食，一心盼望著“碩大孩子”快快成長。而代養(yǎng)鳥們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個“碩大孩子”連同它的親生母親都是殺害自己孩子的殘暴劊子手……直到小布谷鳥完全長大了，體形瘦小、疲憊不堪的代養(yǎng)鳥們才和這個長得一點兒都不像自己的丑陋家伙依依惜別，才滿懷惦念、不斷回望著那個大怪物遠走高飛了……你說這個布谷鳥，說它不是個物兒？它也是個物兒，它們的種族就這樣世世代代地傳承下來了。最可恨的是，它們還要以同樣的方式世世代代地傳承下去，還要一直充當(dāng)著活命鏈子中的一個敗家成員。
從祖母的話里話外就可以聽出，她肯定覺得草原狼遠沒有布谷鳥可惡。最起碼，草原狼并沒有把壞事做得像布谷鳥那樣徹底，草原狼沒有去毫無底線地愚弄并奴役獵物可憐的父母們。祖母甚至還對草原狼表達出了她那無奈的同情 ：草原狼雖然兇惡陰險，但是它們更多的時候還是講規(guī)矩的。草原狼很少去正面攻擊成年獵物，為了避免過多的血腥搏殺，更多的時候，草原狼也只是選擇捕獲幼崽。甚至面對羊這么溫順的獵物，草原狼仍然首選羊羔子。草原狼為什么選擇在母羊產(chǎn)羔時才生育小狼呢？就是這個道理。為了自己的孩子快快生長，草原狼就得叼來羊的孩子給自己和自己的孩子吃，人類不也是經(jīng)常吃雞蛋、吃鴨蛋、殺豬、宰羊嗎？草原狼這也是沒有更好的辦法呀，每個生命不都是為了活下去嘛！
但塔頭灘上的草原民謠卻是這么傳唱著 ：
西大洼，跑野狼，
白毛風(fēng)，吹上房。
夜襲羊圈跳八尺，
大羊小羊全掏光……
……
原發(fā)《中國作家》2019 年第 12 期（原題《紅草原》），作家出版社 2021 年 1 月出版
【王懷宇，畢業(yè)于東北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魯迅文學(xué)院高研班學(xué)員。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吉林省文學(xué)院院長，編審。在《中國作家》《十月》《鐘山》《北京文學(xué)》《長江文藝》等刊發(fā)表作品五百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漂過都市》《心藏黑白》《風(fēng)吹稻浪》等六部、小說集《別來無恙》等八部。作品曾獲梁斌小說獎、田漢戲劇獎、吉林省政府長白山文藝獎、吉林文學(xué)獎等獎項。 】
